回到医院,车停在住院部楼下,两姐妹先下,她跟司机道完谢,贾汉东跟着也下,几步走到她身旁,她今天流了太多眼泪,实在太累,根本没力气去猜这个男人的想法,要猜到这个男人在想什么太耗费精力。她看了看他,精疲力竭地想,就这样吧,反正她也出惯了洋相。
两人的目光交汇在熹微的晨光中,透着几分成年人点到为止的克制。他们不约而同地避开了今晚的内容,一个放弃追问,一个不去解释,就让事情像水一样从他们中间穿过去。
随后三人进入一幢住院楼。在大厅分道扬镳,一个朝前,一个往右,各有各的方向,各有各的命运要领受。
把月颜送回病房之后,跟医生解释花了砚宁一点时间,挨骂听训又花了砚宁一点时间,这些零零碎碎的时间加起来,推着时针转过了七点,一天之计的清晨就这样悄悄溜走。
因为这个原因,医生通知她月颜的术前体征记录通通作废,手术时间不得已又往后推延了一个礼拜。
已经过了最坏的时候,砚宁现在觉得再坏都不算多坏,她还有余力能够承受。
安顿好月颜,她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抬头从镜中看到自己时,心又灰了一遍。镜中的砚宁面色浮肿,嘴唇干裂,头发干枯蓬乱地堆在两肩。想到贾汉东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张脸,她就觉得心灰。砚宁自己心里其实很清楚,她,一个小县城里出来的姑娘,没后台没背景,当初能被贾汉东看上,无非靠的就是自己这一张漂亮脸蛋。这年代,好看跟钻石一样容易变现,只要在它没过期之前,无论男女。
从小到大,砚宁一直知道自己是漂亮的,而且还是漂亮里比较靠前的,从她长大一路以来受到的优待就能感觉到,而且这种漂亮似乎突破了人们的思维定式,从前贾汉东带她出去,也会碰见他生意场上的合伙人,知道她还在念书,通常都会惯性问一句在哪所大学。一听说是X大的,第一反应都是震惊,紧跟着下一句就问她,“舞蹈系的吧?”贾汉东笑,不怎么当回事似地在一旁报出她专业的名称。这是她回想起来仍倍觉温暖的一个画面,不光是他老父亲一样得意的语气,还是因为这是自己唯一配的上这个男人的瞬间。
可是手都分了,她怎么还在执着自己出现在他面前时够不够漂亮,配不配的上他这种问题?
为什么呢?
砚宁合掌掬了捧凉水往脸上扑,抡起衣袖把脸擦干,下楼去给月颜买早饭。从医院的职工食堂出来,经过花坛边,余光瞥见一部黑车静静地栖在路边树下。
不用再看第二眼,就有人从车里下来。目光已经跟那人对上,砚宁也不好当做什么都没看到,略停了停,硬着头皮走过来。
贾汉东立在车边,反手推上车门,往她脸上看了看,手插进裤袋:“就几句话,方便吗?”
砚宁点了点头。
早晨刚好是病人入住的时间,住院部门口人来人往。贾汉东引着她往旁边去,走到花坛附近一处没人的地方,他把手从裤袋里拿出来,忍耐地看她:“怎么不跟我说?”
砚宁下意识反问:“说什么?”
贾汉东语调冷冷:“你说跟我说什么?”
砚宁回过味来:“我姐的事吗……你又没问。”她有点尴尬地想把话题闪开。
贾汉东胸口有点堵。他就知道,你但凡好好跟这个女的说话,就休想从她嘴里听到一句真心话。她要是个男的,他理都不会理她,她以为自己是谁,硬成这样。
贾汉东压下心头滋滋的火苗,语气依旧不软不硬:“你姐生的什么病?”
“颅内动脉血块瘤。”
“多久了?”
“两年,快三年了。”
他们交往也快有三年,这个念头才一浮起,砚宁的脸立马轰轰烈烈地烧了起来。
这在无形之中已经解释了很多事情。
贾汉东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他看破了她的难堪,但是没去点破她,而是把关注点放到更重要的事情上:“钱够了吗?”
砚宁刷的一下,连耳垂都红透。她已经完全不敢去想,自己在贾汉东心里是怎么样一个形象,是出于什么动机才会跟他交往。
她整张脸都在发烫,红到贾汉东都不得不去注意,怕她尴尬,他轻轻咳了两下,视线调开,看向远方,耳边听见她一声轻到几乎没有的嗯。有点像在跟他撒娇,但其实并不是。
这种说话的氛围、感觉,简直比他们交往的时候还要微妙。
之后的十几秒里,两人都没说话,站在原地,感受着那如恋人般奇异的尴尬。
贾汉东再度开口打破沉默:“我跟那个肖潇不是你想的那样。”
砚宁木木地,仿佛没听懂,光是点了点头。她不确定贾汉东是否满意自己这个反应,但确实到了她该走的时间,她抬起头:“我该回去了。”
他看着砚宁很久,叹息般地开口:“砚宁,别这么倔。”
是个人都这么劝她,劝她别这么倔,可怎么才不算倔呢,砚宁不明白了,把自尊丢掉,面子不要,像祥林嫂一样,逢人哭诉自己遭遇的那些不幸,学会跟命运妥协,这就不算倔了吗?
可这样的话,她还给自己剩下什么,下半生的路,她靠什么才能走下去。
心像有刀在剐,砚宁麻木它,不去管它。她转身往前走,这是她学会的唯一一桩本领。把耳朵关上,把心堵上,一切语言都杀不了她。
可惜没走两步,眼泪已经把眼前的路都模糊,痛和恨气势磅礴地杀上心头,提醒她其实根本就没办法忘掉,肖潇的挑衅,贾汉东的冷漠,她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不在乎,她只是没力气去计较。
她成什么了啊,跟别人分手,回过头来找她,像布告一样宣读给她。他想干什么,还让她感恩戴德地回去求他复合吗?他当她什么,就因为家里困难,就知道她缺钱缺到离不开他贾汉东吗?她在他眼里就这么贱吗?
砚宁走得飞快,酸意直逼眼睛,嗓子眼里像是堵着一口气,眼泪流得又凶又急,她简直恨死了自己,怎么一碰到贾汉东就这么没出息。
贾汉东也不是第一天认识这姑娘,一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又受上了委屈。叹了口气,他几步上前,从身后攥住她手臂,知道她心里委屈,可是一等看到那张脸,那张满脸都是泪的脸,他心里一样不好受。
贾汉东没说话,动作粗暴地用手掌擦掉她脸上的泪。可人的眼泪根本不受感情控制,他才擦完,又有新的泪水下来,擦到最后他手心手背全是水。
“好了,别哭了。”
握着她胳膊的那只手放开,砚宁一动不动,他就用那只手摸了摸她后脑勺,想把她拉进自己怀里。
她挣了一下,贾汉东也不放。他还想干什么?她又羞又怒,脸憋得通红,抬头看着这个弄哭她还不肯放她走的男人:“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哭不哭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们都分手了,我求求你别管我行不行,你算我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冲我指指点点?”
她抬手狠狠擦了把脸。话说得这么强硬,可眼泪是软弱的最好佐证。
贾汉东一声不吭,等她发泄完,用西装的衣袖替她擦了把脸。她恼怒地挣扎,像一条离水的鱼,怎么都逃不脱他的手掌心。
他又叹了口气。
“是你自己说的,我是你对你最好的人。”
她跟周密说的那些话他都听到了,一瞬间,砚宁只觉难堪地要死,恨不得有条地缝让她钻进去。她气急攻心,大声否认:“我只是随便说说。”
“可我当真了。”贾汉东看她,“砚宁,我在你心里也不算一个烂人吧,可你为什么总防贼一样防着我?”
她咬着下唇,不甘心地讲:“我什么时候把你当贼了?”
但事实上,比她不甘心的还有人在。
“除了你,还有谁,你跟我交往快三年,你家里的事你一句都没跟我说过,你姐姐生病你也没找过我,赵建国的事你也瞒着我,砚宁,你不当我贼当我什么?你说分手了别管我,好,那我们没分手的时候呢?那时候我算你什么人?你有跟我说过一句真心话吗?”贾汉东语气悻悻,越说气越不顺。她有委屈,他就没有吗?
他没想把这段感情当玩玩,她呢,时时刻刻就摆好了你不要我就找下家的打算。怎么,他对她还不够好吗?他不要面子的吗?交往这三年,只有撒娇问他买包的时候才让贾汉东觉得自己还有个女朋友,就算她有苦衷,瞒着自己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好处?有麻烦不第一时间找他,她当自己这个男朋友是摆设吗?
被他一激,砚宁眼泪在瞬间狂涌。她从他怀里挣出来,不管不顾地冲他吼:“因为我怕,我怕行不行?”
他也被激出火来,腮帮动了一动,咬着牙沉声反问:“你怕什么,你他妈倒是说啊!”
她歇斯底里:“我怕你有天甩了我,这个理由够不够?我怕你觉得我姐姐是个无底洞,我怕你哪天后悔,发现花钱花在她身上觉得亏了!我怕我跟你谈恋爱根本没有未来,就是在浪费时间!”
最难堪的真相终于说出来,连最后一点爱意的假面都被撕破,砚宁没有解脱的快感,只有一阵阵难堪的痛楚。
当一个女孩哭着说怕他甩了自己的时候,会让任何男人心碎。
喉结动了两下,贾汉东问她:“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跟你分手?”
她满不在乎地擦了把脸上的泪,转脸看向旁边。
贾汉东心里也有气:“我什么时候说过不管你,不管你姐姐?你问都没问过我,凭什么我就做了这个坏人?”
砚宁仰脸看他,一副豁出去的样子:“那肖潇呢,她算什么?”
贾汉东面不改色,提起她跟提起一个路人没什么区别,没良心的话被他这张嘴说出来显得格外残酷:“不算什么,我跟她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砚宁有点心冷。
她倒宁可他有点什么,起码能证明他是认真的对待一个人,一段感情,至少能让她没这么不甘心。
她冷笑:“那我跟她又有什么区别?”
贾汉东咬牙切齿,他一样也恨到不行:“你不清楚吗,你以为你应该最清楚区别在哪里,我活了快三十年,头一回被女人甩,就是拜你所赐。”
砚宁强词夺理:“那也是因为你!”
贾汉东冷道:“那你呢,你什么都不跟我说,什么都瞒着我,你当我什么?我们是在谈恋爱吗?你那个样子算是我女朋友吗?还有那个赵建国,不是贾乐出事,你他妈是不是要我一辈子都窝囊地以为自己被绿了!”
就她心里有委屈,那他呢?他快三十了,低声下气过几次,就为了她,一再忍一再让,可她有给他看过他们俩人的未来吗?她有过哪怕一丁点想跟他走下去的意思吗?
砚宁被他这一通质问堵得说不出话来,时过境迁再去提从前,心里更多的是荒诞感觉。她微微仰头,带点傲气地盯着面前的男人:“既然你对我这么不满意,那就不要管我,反正我们都已经分手了。”
贾汉东额角青筋直蹦,两眼冒火:“我不管你谁管你?赵建国吗?他管得起吗?白砚宁,你能不能睁开眼好好看看,你现在缺的是什么,是跟我赌气吗?谁是真心对你好的你到现在还不明白?”
她红着眼,可骄傲一分不减:“谁是真心对我好,你吗?”
贾汉东静静地看着她,他回答都藏在目光下面。
“我不信你没有良心。”
他盯着她,她也争锋相对、一寸不让地回视着对方。这段恋爱中,他固然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可是她呢,她对他就有做到彻底的坦诚吗?
或许谁都没有做错,错的是缺乏对彼此的信心,错的是忽视了沟通的重要性。
可是到了这一步,再要她去低头、去和好,她是真的不能够。
她活下来,也就靠着那点面子、一点自尊心而已。
他走近一步,哑着声说:“我有时候是混账了一点,可是我对你怎么样,白砚宁,你问问你自己。”
对一个缺爱的人,特别是女人,只要一颗糖就能忘掉生活的苦。而贾汉东给她的从来不是一颗糖这么简单,是她一直患得患失,从来没有想过好好回应。
她默默地流着眼泪,不知道去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抹了把她脸上的泪,低声道:“好了,别哭了,这么多人都看着。”
一听有人在看,她立刻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身体转向另一边。可是大清早的,旁边哪有什么人路过。他又骗她,现在还这样,但砚宁已经没力气跟他较劲。
气氛在不知不觉中被改变着,或许是因为温软的风,或许是因为两人破天荒地坦诚。
贾汉东弯着腰,忽然伸手碰她眼角的地方。她跟触电似的,反应奇大,色厉内荏地质问他:“你干什么?”
贾汉东一本正经地:“这么大一块眼屎,你怎么洗脸的?”
砚宁脸色轰然一涨,丢下一句你去死吧,转身要走。头顶传来贾汉东的低笑:“好了,骗你的,漂亮着呢。”
砚宁恨恨地,用一种被冒犯的眼神瞪着他,被他这一打岔,她连哭都忘记了。
贾汉东说:“干嘛总是这么倔,有话不能好好说吗?换做别的男人,早就被你这个性格吓跑了。”
“吓跑就吓跑,我又不跟别人谈恋爱,关你什么事?”
他低头看她,提起唇角一点点笑:“不跟别人谈,那要不要跟我谈?”
生活的改变润物细无声,反应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最直观也最明显的就体现在月颜身上。很快,她就被从四人病房被安排住进了十二楼的单人套房,据说是院里领导有人出面打招呼,因为月颜的病情情况特殊,由主任医生亲自负责。
砚宁放学去看她的时候,病房里还有两个护工阿姨在整理房间。月颜刚刚吃过午饭,手上拿了一只削过的苹果在吃,一边看ipad里《动物世界》的视频。砚宁不知道这个ipad是哪来的,就跟这两个护工一样,莫名其妙地就出现在了这病房里。身边有陌生人照顾饮食起居,开始俩姐妹都有些不自在,渐渐久了,发现请来的护工其实非常专业,也懂护理,月颜比砚宁先习惯起来,亲亲热热地叫人阿姨,处得挺融洽的样子。护工还教月颜怎么用ipad跟学校的砚宁视频,省得砚宁医院学习两头跑来跑去。不过要来医院看月颜也不麻烦,司机三不五时会给她发短信,问她要不要用车,不用的话他今天先去什么地方接什么人。
基本上她都说不用,但是司机的短信还是不停。
这期间,贾汉东倒是一次都没给她发过微信,反而接过他公司前台打来的电话。他大学毕业的时候自己组了一个广告公司,这几年初具规模,做了几个比较有影响力的策划,比如某个连砚宁自己都听说过的全国学校风云人物海选,由他的公司一力促成,形成当年网络上一个现象级的讨论话题,全民参与度仅次于某台的歌手节目。她跟贾汉东也是因此结缘,她是海选的礼仪小姐。
因为是创业公司,人员普遍年轻化,贾汉东自己就从来不用秘书。他公司的前台身兼多职,也是她打电话通知砚宁,说贾总回香港给他爷爷过寿,这些天不在大陆。
砚宁嘴上说我知道了,心里禁不住地一阵烦。
他跟她交代这些干嘛!
再见到贾汉东是在周二最后一节体育课后,她考完排球,出了一身汗,跟同寝的孙丹的有说有笑地从操场下来去食堂吃饭。经过学校篮球场的时候,砚宁低头回班级群里的消息,面前忽然闪出一个男生,挡住她们的去路,吓了两个女生一跳。
砚宁手一抖,差点摔掉手机。孙丹不住拍着胸口,皱起眉头:“你干嘛,有事吗?”
初夏的天气,男生戴着黑色的发带,穿了成套的无袖篮球服,胳膊和小腿都露在外面,肌肉匀称并不夸张。五官清爽,个子高大,掷地有声地喊了声:“学姐!”
两个女生一脸警惕。
没有一点铺垫,男生就开始滔滔不绝,只可惜说的话跟动作完全不配套,整个人又僵又紧张,跟背台词似的,砚宁听了半天才听明白,他在告白。
问题是,她们这儿两个姑娘。他跟谁告白呢?
砚宁跟孙丹对看了一眼。两人小声嘀咕。
“是跟你吧。”
“可我不认识他呀。”
“我也不认识,这谁啊?”
“认错了人估计。”
女生相互之间低声交流,当对面的人不存在一样,男生哪好意思再讲下去,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砚宁直白地不行,根本就不知道给人留面子:“你找谁啊?”
男生尴尬地说:“学姐,我找……找你。”
砚宁大睁着眼:“可我都没不认识你啊。”
男生窘得快要掉泪:“我……我……我之前有见过学姐,在公开课的时候……”
孙丹凑到砚宁耳边,小声分析:“这小孩可能是暗恋你。”
多新鲜啊还暗恋,砚宁看了看他:“那你多大了啊?”
孙丹在旁边听得笑死,这告白怎么搞得跟挑菜一样。
男生报了出生年月。还比砚宁小两岁,是大一刚入学的新生。
砚宁一本正经地拒绝:“我不喜欢年下。”
男生一脸懵:“什……什么是年下?”
砚宁被女伴拉着要走,听见他问因而回头笑道:“连年下都不知道,百度去吧弟弟。”走远了还能听见两个女生银铃般的笑声,洒了一地。
明媚的阳光下,人的心情也跟天气一样放松。孙丹悄悄道:“我觉得那小孩还不错,傻帅傻帅的。”
砚宁说:“太小了,我不喜欢小的。”
孙丹眨了眨眼,她想到砚宁的前男友,看样子就比她大了好多。
孙丹点头,装的挺懂的样子:“也是,大一点才知道疼人。”
两人一路说一路就到了食堂,吃完饭,又去旁边小超市买酸奶,买完酸奶晃悠悠地从超市出来。一部黑车静静地栖在路边的树下,砚宁瞥了一眼,转过头继续跟孙丹说话,进宿舍楼之前被她们楼的舍管阿姨叫住,阿姨从靠窗的办公桌底下提出来一个纸袋给她。
“有人让我给你的。”
砚宁拿起看了看,纸袋里面还套了一个黑色绒布袋,看不清楚里面的具体内容。
一进宿舍,听说有人送礼物给她,三个女孩齐刷刷围拢过来,看着砚宁从纸袋里又掏出个绒布小袋,打开一看,是一个双G打头的围巾。几天前有个女明星走机场的时候才带过。
女生们啧啧惊叹。孙丹乐了:“谁送的啊,这都夏天了还送围巾啊?”
谁送的?
砚宁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一声,她拿起看了看,那人给她发了一串欲言又止的省略号。
她矜持地放在一边,没理他。叠好围巾,过了一会儿,手机又突兀地震了两震。
“下来。”
紧接着下面还有一条。
“我要饿死了。”
她心里不无得意,又有一丝隐秘的报复的快感。她完全没法想象发这条微信时的贾汉东的表情,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贾汉东也会有这么一天,从来都是她追着他在后面跑,就该让他尝尝这种滋味。砚宁不回他,晃晃悠悠去卫生间洗脸,补了点防晒,在镜中左顾右盼,感觉自己气色不赖,最后连衣服都不换,脚步轻快地走下楼。
那部车和那个人还等在原地。幸好没有手捧玫瑰,他不是这种人,也不可能因为受了刺激就突然变成那种人,要不然砚宁自己都受不了。等她一现身宿舍楼门口,贾汉东就从车里下来,脸色怨念地站在车边。
司机之前就说过他今天会从香港回来,没想到这么快。一帮学生中间,一身高定西装的贾汉东显得格外突兀,特别假正经。
贾汉东风度翩翩走过来,从她身后经过的两个男生好奇地望着他俩。
砚宁低声道:“真想装作不认识你啊……”
贾汉东在她面前站定,没听太清:“你说什么?”
砚宁改口问:“你没吃饭啊?”
贾汉东点头。
“飞机上不提供飞机餐吗?”
“难吃。”他言简意赅地说。
砚宁心想,这人太难伺候了,请他吃我们食堂他一定不会愿意的。
砚宁抬头:“要不要在我们食堂吃点?”
砚宁捧着脸,看她对面的贾汉东吃饭,吃的还是他们食堂最省钱的学生餐,两菜一肉,免费清汤。
贾汉东伸筷夹菜,头也不抬:“你看什么?”
“看哥哥你体验民间疾苦。”
贾汉东提了提唇角,有点想笑:“我哪有这么娇贵,以前上学的时候经常吃食堂,在国外顿顿三明治,还吃不到中餐,那时候才叫苦。”
砚宁开他玩笑:“那得好多年前了吧。”
贾汉东就不说话,他一不说话其实有点吓人,但砚宁现在一点都不怕他。每次一说到两人的年龄差他就这样,两人差了将近八岁,意思就是贾汉东上大学的时候,砚宁还是个四年纪的小学生,他虽然一直不主动去提,但是怎么可能不在意。他自认为跟那些花天酒地胡作非为的花花公子不一样,没有那类恋幼爱小的龌龊心理,从他之前交往的女朋友可知,他本科在UCLA的时候交往过两任女友,一个还是他的学姐,地道的African American,处了一年多,在12年奥巴马连任的问题上有了分歧,两人关于美国黑人平权运动吵得不可开交,最后不欢而散。后来回国认识砚宁,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每回带她出去吃饭,碰到从前的发小哥们,都能从他们眼中看到那种同道中人的揶揄的光。虽然贾汉东知道自己确实不是那种人。
看他沉默,砚宁两只手撑在桌面,歪着头问:“你生气啦?”
是的,问题一直都在这里。
一个太小心,一个又太不小心。
贾汉东捏着筷子,看着砚宁认真解释:“不是一个人不说话就代表他生气,砚宁,我没有生气,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接你的话。”
或许真的存在代沟。一个生性活泼爱玩爱闹,把对方的沉默理解成生气不满。一个深沉内敛,怕自己哪句话说错惹来小女友的多心怀疑。
所以沟通至关重要。
砚宁笑了笑,没说话。她很喜欢两人眼下的氛围,这让她感觉自己被珍惜。哪怕最后没有结果,她也会用一辈子的时间记住这一刻。
看看桌上,砚宁又把目光投向食堂门外。
艳阳高照,天气出乎意料的晴朗。
吃完饭,贾汉东送她回去。一个下午有客户要见,一个晚上有课要上,都不是约会的好时间。
贾汉东在恒温的环境下呆惯了,出了一身的汗,脱下西装搭在臂弯,两人才出食堂,有人从背后叫她。砚宁回头,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从远处跑过来,转眼之间就到了砚宁的面前。
砚宁看了看周密,周密也看了看她,跟她身后那个腔调十足的男士,气场跟周围的大学男生明显不在一个层次。
“有事吗?”
周密一脸认真:“我刚刚看见你在群里问小组成员的事,刚好我们组缺一个人,你要不要加入?”
砚宁说:“不用了,我已经拼到小组了。”
周密点头:“那就好,对了你那个校奖学金的事情有消息了,还要你提供一下成绩单,到时候你打印出来给我也行,发我电子版也行。”
“最晚什么时候给你?”
“尽快吧。”
砚宁这才给了他难得的一个笑:“我知道了,谢谢班长。”
周密语气温和:“不客气,应该的。”
砚宁跟这个男生说话的时候,贾汉东自动走开了一些。等砚宁跟那男生讲完话,一蹦一跳过来找他:“走啦。”
因为有体育课,她今天穿了一套粉色的耐克运动服,马尾扎高,青春逼人,走在他身边是有点格格不入。但是在刚刚那个男生身边就正好,相仿的年纪,相似的稚气的表情,毫无违和感。
成熟是对男人莫大的表彰,但也同时是一柄双刃剑,划开了少年和成年的界限。
可真要贾汉东撇开自己这个年纪的处事作风,采用砚宁那个年纪的人的追求方式,光是想想就吃不消。
看着身边的女生,看着她额角被风吹乱的细碎茸发,一瞬间仿佛他也跟着她一起走回了青葱校园。
他们在校园里争分夺秒地散步。
她兴致勃勃地跟他说着她们学校各处景点,介绍这些景点的典故,还有前辈学长学姐在这里发生的好玩的事,贾汉东安静地听着她说,不经意的一转脸就被她发现:“你看什么呢?”女孩鼓起脸,腮帮又粉又嫩,脸上还有一层细腻的闪光。
贾汉东说:“我没看什么。”
女孩撅嘴:“我发现你这人真的很闷,从前就这样。”
以为他会解释一下,没想到他就嗯了一声,对她的指控全盘接受。
越在乎一段关系的人就越谨小慎微,关于这一点,砚宁比谁都懂。她就是这么一个女生,谁稍微示点弱,把姿态放低,她就忍不住也想对人家好。虽然这样子的贾汉东让砚宁觉得陌生,但心里其实非常受用——就像贾汉东自己说的,之前三年,她一直不认为他们有好好谈过一次恋爱。她太紧张,而他总是捉摸不定。
她伏在天水桥的栏杆上,望着底下的流水。忽然想到什么,她反过身来,两臂担在栏杆上,看着他说:“干嘛突然送我围巾啊?”
他轻松地一笑,有点渐渐找回两人气氛的主场:“喜欢吗?”
她嘴硬:“就那样吧。以后别送了,你送了我也戴不出去。”
贾汉东反问道:“怎么就戴不出去了?”
砚宁撇嘴:“你见过哪个大夏天的还戴围巾的?”
贾汉东微微一笑:“那就放着吧,将来总有机会的。”
“随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