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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永嘉十八年。前朝的皇帝南征北战,立纲陈纪;当朝的皇帝依据遗昭继位,继位时刚及弱冠,因年号永嘉,史称永嘉皇帝。永嘉皇帝自幼学习典礼文章,对儒家经典颇有造诣,年幼时跟随在前朝皇帝身边历习政事,省决章奏;继位后,身边更有内阁重臣辅佐,倒使这些年的天下颇为平顺。

当今天下,若说皇帝身边第一重臣,莫过于内阁首辅孙逊。孙逊江南人,前朝进士出身,永嘉元年三月入阁,次年就升为了“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其大女儿孙有贞自入宫便常伴皇帝身边,受到皇帝专宠,晋封贵妃;永嘉四年,孙逊受封内阁首辅,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孙家在京城地位显赫,尊崇无比。

孙府宅邸乃皇上赐第,规制壮丽,重堂邃宇,内设高墙,庭立三门,远香堂之后是一片巧结台榭的后花苑。后花苑的一面是湖,一面古木亭台,堂面涂金染彩,画栋雕梁,当季的繁花影影绰绰,交相呼应,美轮美奂。

早春时节,孙逊的寿宴正设在远香堂之后的花苑中。

人群掩映,花苑之中欢声笑语。戏台之上已经开场,锣鼓齐鸣,八仙的戏子们唱了一套“寿域鹜里高”,王母娘娘彩衣飘飘,精彩的时候捧着寿桃上寿引来人们的阵阵叫好声。

戏台之下,男女宾客被黑漆贴金的围屏隔开。孙逊今日里着了一身便服,腰束玉带,衣袍上绣仙鹤,头束忠靖冠,一张国字脸看起来庄严而温和,下颚微突,映衬得双眼格外深沉,细看起来令人难以亲近。孙逊高座,大公子孙世杰、三公子孙金阁以及亲朋宾客围坐左右,下人们鱼贯而入,一席之间,水陆珍馐,多至百余种;每桌五十碟,各样瓜果甜食、细酥点心;五割三汤,奉觞送酒;戏文三折下来,花苑之间流光溢彩,欢娱显赫。

忽然之间,从远香堂中风风火火奔出二人,先前的是一位妙龄少女,桃红绫罗,窄袖褙子,金钗珠头巾,一张水做的小脸眉眼弯弯,玉唇上挑,笑意融融,时不时望一眼身后的男子,“四哥哥,我这就告诉老爷……”

“你这个泼皮……”少女身后是一位青年公子,身材挺拔,头带罗缎锦织的六合一统帽,帽准上镶嵌了一块珍稀的和田美玉,糯白似雪;玉色襕衫,外用上好银锦镶边,将青年那张如水墨画般的脸映衬得如梦如幻;青年鬓如刀裁,双眸含情,微扬的唇角似笑非笑,艳丽地清淡了时光。

少女还未还嘴,便被梅姨娘蛮力地拉到了身边。少女和青年同时向母亲行礼,孙逊的大夫人沈氏淡淡颔首,珠翠庆云冠微丝未动,云霞翟纹的霞帔端庄地穿戴在身上,与她身旁的二夫人梅姨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梅姨娘一双丹凤眼眉目含情,身材苗条,彩绣团簇花纹的宋锦长裙格外风骚。

“四爷还不赶快去见过老爷……”梅姨娘未语先笑,又狠狠剜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孙小仙,“四姑娘,没规矩,你……”

沈氏乜了眼梅姨娘,梅姨娘慌忙坐端了身子,到嘴的话生生地咽了回去。孙小仙坐在梅姨娘身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四少爷孙玉楼向母亲行了礼,退了围屏,来到了父亲孙逊的面前,行礼道:“见过老爷……”

“怎么这时候才来?赶紧坐下。”孙逊微皱了一下眉。

“是。”孙玉楼恭敬地坐在了三哥孙金阁身旁。

“恭祝孙阁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孙逊下首的礼部侍郎敬酒道。

“多谢多谢!”谢逊举酒还礼。

“阁老如今仕途通达,且膝下儿女个个出类拔萃,真是叫人艳羡!在下祝您福禄寿喜,似锦如织!”

“溜须拍马,官场本色。”孙玉楼不屑地私语道,被孙逊狠狠瞪了一眼,立即偏过脸去。

“好好好!今日诸位莅临寒舍为逊庆寿,逊感激不尽,特备薄酒以兹款待,招呼不周之处,还请见谅。来,诸位举杯,这杯酒聊表逊之心意,请诸位满饮!”宾客们纷纷站起了身,端起一杯酒与孙逊同饮而尽。

正在此刻,戏台上传来了一阵玉砌般的清泠声响。乐曲明亮轻快,犹似大珠小珠落玉盘,清晰流畅,突然而来的活泼轻快令人不由神往,仿佛眼前万物复苏,春意盎然,这一曲《阳春白雪》的琵琶曲妙极了。

“虞娘子来了……”户部侍郎痴痴地望着戏台,迷离的眼盯着戏台上清丽的身影。这虞娘子在京城颇有名气,一把琵琶名冠一时,甚至太后寿宴的时候也被请进宫,京城中有头有脸的达官贵族堂会时总是以请到虞娘子为荣,久而久之,这“京城第一琵琶女”的名号就传扬开了。

心不在焉的孙玉楼无意间抬眼,却被高台之上袅袅婷婷的身影吸引,蓝绢长裙,鸦青色的蔷薇淡淡地开满双袖,婀娜的束腰用青绿线结“云花寰牌”,清丽得像是画里走出的仕女。“阳春白雪”曲毕,随着最后的尾音,微风吹动了虞娘子头上的幔纱,露出了半张白皙如皎月的脸,绛唇映日,柳眉微凝,澄澈的眸子中像是盛满了岁月,长开了红梅,在那傲然的岁月中不屈而坚毅。

孙玉楼第一次突然感觉到心绽开了,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台上这个姑娘的眼睛里长出了藤蔓,绕进了他的心底,万事万物恍然地只剩下一个她。突然之间,他明白了那些戏文中讲到的一见钟情,原来真的会发生。

“快看,原来虞娘子是个年轻姑娘!”三少爷孙金阁吃惊地说道,一双眼却直直地锁在台上姑娘的腰上,几乎都要石化了。

孙逊闻言向戏台上的虞娘子投去疑惑的目光:“我曾与虞娘子有过一面之缘,如今算来虞娘子应当年近四十了,你是何人?为何冒充虞娘子?”

孙逊话一出口,便引来了屏风一旁女眷们的窃窃私语。

“胆子真不小……”大奶奶吴月红一身红衣,柳眉竖起,声音中带着武将后人的英武,“感冒充虞娘子戏弄老爷,看我不拧下她的胳膊来……”

“大嫂,小声点,小心惊扰了老爷……”二奶奶苏映雪淡粉色锦缎罗衫,乌丝被一支浮华流月簪绾成一个桃花髻,讲起话来轻声细语,温婉沐人。

“你看台上哪是什么虞娘子,整个一个小狐狸精……”吴月红啐了一口,捅了捅身旁的三太太许凤翘,“你家三爷的眼珠子都快长在她身上了……”

许凤翘微眯了双眼,冷眸中凝着寒光,牡丹翠绿烟纱碧霞罗裙都带了一丝冷意,玲珑有致的身子稳如泰山,倒是那鲜红刺眼的丹蔻在案桌上轻轻叩了两下,未语先笑:“大嫂多虑了,只不过一个戏子,能翻起什么风浪呢?看戏吧,莫扰了老爷的寿辰!”说罢,安心看起戏来,倒是众人讨了个无趣,也便不再多言。

台上少女手抱琵琶给孙逊行了个礼:“回大人,虞娘子是我师父,她老人家近日身体不适,怕勉强登台扫了大人们的雅兴,因此派我来,代师父为大人祝寿。”

“阁老今日请的是虞娘子,就算虞娘子身体不适不能应邀,也该事先知会,怎么叫个徒弟来充数?”“你自称是虞娘子的徒弟,可究竟是与不是,谁知道呢?”台下宾客议论纷纷,不满的情绪充盈着整个花苑,面对台上的尴尬,谁也不知道少女接下来的命运会如何。

“方才诸位听琴,都觉琴声悠扬,婉转连绵,一曲奏罢满堂喝彩,有谁看出这不是虞娘子了?如今一见真人却咄咄相逼,恕玉楼愚钝,敢问文人雅士听曲儿,究竟听的是琴音,还是弹琴之人?”孙玉楼站起身朝人群反问道。台上的少女微微挑了挑眉,旋即又低下头,将情绪很好地掩在帷帽下。

“我们自然是听琴音了。”孙金阁也站起身大声附和道,一双眼还是痴痴地盯着台上的姑娘的腰。

“三弟,你收敛些……”大少爷许世杰一把拉过孙金阁,警告道,“你一直盯着人家姑娘的腰,成何体统?”

“你不知道……”孙金阁凑近大哥耳旁笑道:“那姑娘的腰间挂了一个特殊的象牙配饰,是罕见的百游日月晷,可以计时的……”

“我看你真是着了魔……”徐世杰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孙金阁刚想开口,一个小厮走过来小声耳语道:“三少爷,刚刚三奶奶传话给您,说您今晚不必睡觉了,在东厢房跪一晚上!”

孙金阁吃了瘪,立刻乖乖闭上了嘴巴,眼睛再也不敢乱看,满脸愁容地听一旁的孙玉楼继续说道:“说得很是,佳音难寻,何况今日又是家父寿诞,这样的好日子,便是遇见不快,也当一笑了之啊。依我之见,这位姑娘非但不该罚,反倒该赏。父亲,在座的只有您亲耳听过虞娘子弹奏,您说这琴声是该赏还是该罚?”

孙逊微微愣住。

“父亲,今儿是您的喜日子,合该周全才是。”孙世杰冲着孙玉楼点点头,和道。“这姑娘既然是虞娘子高徒,想必得了虞娘子真传。方才琴音绕梁,大有青出于蓝之势。

来人!看赏!”孙逊大悦,看着两个儿子,满意地点点头。

“谢孙大人。”台上的少女起身缓缓行礼,帷帽薄纱下,她轻起嘴角,轻轻一笑。

高台之下,孙玉楼微微颔首,出神地盯着高台上的少女,眼底的笑意和温柔化成了春日里的光芒。

翌日,日头刚好。“第一楼”是京城首屈一指的歌舞坊。曲径之间,花团锦簇,高台之上一细腰女子腰间挂鼓,一段细腰鼓舞下来,整个歌舞坊沸腾了。

“我找虞娘子。”孙玉楼无意坊间的莺莺燕燕,对着小厮说道。小厮看着眼前突然冒出来的公子哥皱了皱眉,还是带着孙玉楼上了楼,在廊道的尽头处停住了脚步:“公子,待我禀告娘子,您稍等……”

孙玉楼立在阁楼上雅致的房门外,功夫不大,门开了。

“你找我?”映衬着窗棂的光,孙玉楼瞧见虞娘子瘦削的肩膀下着蓝色比甲,淡色裙,头上高高的杜韦娘髻斜插着一根白玉簪,伺候在旁的奴仆小耳朵捏着肩,靠在椅子上的虞娘子闭着眼,身子随着节奏微微晃动着。

孙玉楼连走了几步,来到虞娘子的面前:“虞娘子。”

“今日不弹琵琶。”虞娘子懒怠抬眼,摆了摆手示意来人。

“我知道您身体不好,不敢叨扰,”孙玉楼拱了拱手,道,“敢问您的徒弟……”

“徒弟?”虞娘子猛地睁开双眼,刚才还慵懒的脸上闪过一丝凌厉。

“就是昨儿在孙府弹琵琶的那位!”孙玉楼认真地盯着虞娘子。

“哦……你说她呀?”虞娘子一颗心恨得厉害,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怪笑,双眼在孙玉楼身上转了两圈,“你找她有何贵干?”

“昨儿听了姑娘一曲,惊为天人,今日特来拜会……”孙玉楼眼中透出了一股子执拗的光,虞娘子心中更是气得厉害,却又不好发泄。

“哎呦……”虞娘子忽然抓着心口,伤心地哭了出来,“爷来得真不凑巧,她昨儿回来便染了风寒,没挨过一个晚上,今儿便一命呼呜了,早拉到外头埋了……”

“怎么可能!”孙玉楼被这个消息震惊地缓不神来,昨日里那惊鸿一瞥一直弥留在心头,散不了,消不掉。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来寻她,只不过顺着自己的心意,可是到头来,却得到这么个晴天霹雳的噩耗,一旁的虞娘子望着呆愣在原地的孙玉楼,阴恻恻地笑了笑,小耳朵皱眉看了眼虞娘子,欲言又止。

百戏起于秦汉曼延之戏,后乃有高絙、吞刀、履火、寻橦等。京城从事唱戏的优俳几千人之多,唯百戏班风行一时,首屈一指。

百戏班班主柳三绝正立于门前,看着屋外正兴高采烈地给众师兄弟分发赏钱的林少春,不由得眉头深蹙:“少春,跟我进来一下。”

冰冷的语气让林少春不由得一愣,赶忙跟在师父身后走进房间。

房间的布置简洁明快,唯房中的料丝灯相当珍贵,每一盏料丝灯上面都绘制着各式各样的戏中人物,惟妙惟肖。

“师父……”林少春低着头,脊背却挺得笔直。

“师父?你竟还知道我是你师父?学了点皮毛就胆大包天,你可知自己昨儿冒充虞娘子在孙府过戏险些闯祸?”柳三绝一袭白衣,蛾眉淡扫,青染胭脂,白皙的脸庞因为愠怒而染上两抹淡红,平素性子那么冷的一个人,此刻倒显得生动了不少。

“我只是想试一试师父教的功夫行不行。”林少春忙解释道。

“我教的是戏台上的功夫,没让你在戏台下演。”

“可师父您知道,我终究是要在戏台下演的。”林少春咬了咬嘴唇,忍不住握紧了拳。

“我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柳三绝凝神望着料丝灯上的角色,思绪又被拉回到六年前,那个漫天大雪的冬日,为了拜自己为师,年幼的林少春在院子里长跪不起,直到冻得几乎没了气息……看着眼前这个婷婷玉立的少女,她禁不住轻轻哼道:“数着残棋已烂柯,果然一梦是南柯……”当年那个倔强的孩子,就那样决绝地跪在白茫茫一片天地间,几乎冻死在她的院子里,等她救下她时,只听到她气息微弱地喃喃道:“我要学做戏,我要上京赶考,我要做男人,我要替父申冤……”

那么小身躯,却藏了那么巨大的力量,柳三绝无法不动容。柳三绝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了林少春的身上:“少春,现在还没到时候。”

“什么时候才算到时候?”少春的唇咬出了印子。

“等到你能做好戏的时候。”

“我昨儿个在孙府得了赏钱,赢了满堂彩,难道还不够好?”

“若是你认为得了赏钱、有人为你叫好,便是做得好了,那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你走吧!”

“师父,这不公平!”林少春忍不住大声反抗道,目光一如当年一样倔强。

“心浮气躁,急于求成,必将一败涂地。”柳三绝拂袖转身,走到高士椅前,坐了下来,闭眼不再看她。

林少春见状,默默地垂下了眼睑,转身离开了。屋内香炉燃起的沉香飘出袅袅轻烟,伴着柳三绝长长的叹息,萦绕不散。

云来月隐,云过月明,撒下的一地光辉,将曲靖桥照得格外温婉。曲桥跨水,桥头雕刻的吸水兽栩栩如生,在夜的波光中荡漾着春情。

桥上的林少春一袭素蓝的裳服,在明亮的月光中显得亦真亦幻,看呆了桥头的孙玉楼。

怎么会是她?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会站在这里?孙玉楼难以置信地望着桥上的林少春,本已成死灰的心被眼前的人重新点燃,于是本能地冲上了桥。“姑……姑娘是魂兮归来吗”孙玉楼痴痴地盯着女子。

“阁下哪位?”林少春回过头,清冷的目光宛若桥下冷冽的河水。

“在下听过姑娘的琵琶,对姑娘技艺很是佩服,一心想结交姑娘。可我前两日慕名登门,却被告知姑娘已经过世了……”

“过世了?”林少春皱着眉上下打量了番孙玉楼。今日师父的话本就让她很难过了,此刻又来了一个这么莫名其妙的人,林少春更觉烦心,语气也更冷了,“我是鬼,你怕不怕?”

“不……不怕……不知姑娘能否赏脸,咱们一同喝一杯?”孙玉楼不知怎么地,说话竟有点结结巴巴。

林少春双手抓紧了桥墩,一双好看的眉眼闪过一丝戏谑:“好啊!那就劳烦公子随我去鬼门关吧!”说罢,林少春冷不防从桥上一跃而下,跳进了水中。

孙玉楼一时惊住了,等回过神来便紧跟着跳下去了:“喂……等等我……”清冷的河水并不深,刚刚没到孙玉楼的胸口。等孙玉楼从水中抬起头,茫然四顾,波光粼粼的河面上除了孤零零的月影,哪有什么姑娘的影子?

月亮升得更高了,整个夜色也更加苍白。林少春湿着身子回到了自己的小院。这是她这六年来的家,唯一的家。院落很小,孤零零的茅草屋在苍白的月光中遗世独立。她仰头,看着天空中那轮孤独的月,没有边际,没有依靠。她抱紧了自己冷战的双肩,又想起了永嘉十二年的浴佛节。母亲说,浴佛节是佛祖释迦牟尼的诞辰,在那天,每个人都会受到佛祖的庇佑,可是慈悲的佛祖啊,为什么,为什么偏偏不会庇佑她?她的父亲林远道,前朝进士及第,曾任户部侍郎,正三品官员。朝廷六部里,户部最大,共有十三个清吏司,每一个清吏司主管着朝廷对地方的收支和地方对朝廷的报销。她总是以父亲为傲。

她一直记得那天,她手里握着要放生的龟鱼,却被常嬷嬷一把甩掉,还未等她明白过来,就被常嬷嬷和她的女儿小鸦拽走了。她永远忘不掉林府上下跪了一院子,待宫中的刘公公宣布完圣旨,父亲被官兵按在长条凳上活活打死的场景。当时她被常嬷嬷死死地捂着嘴巴,不敢哭出声来。

庭院幽深,曲径之间,林府一片慌乱。她还来不及找到母亲,母亲已经饮下了致命的毒酒。

各房亲眷的尖叫声、谩骂声、惨哭声不绝于耳,她红肿着双眼,小小的一个人儿立于门廊之间,背脊挺得僵硬,眼眸中闪着怒火,像一只小兽。刘公公一下子就注意到她,走到她跟前,俯下身子,像是哄小孩子一般轻言细语道:“你是林远道的女儿吧!”

“大人!她不是……”常嬷嬷疯了一般,猛地一把将她搂了过来,紧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这是我的女儿小鸦!我们不是林府的家生子,没有卖身契。”

“那林少春呢?”刘公公盯着老牛护犊子般的常嬷嬷,疑惑道。

林少春望着抱紧自己的那双手,上面的青筋鼓起了一道又一道,仿佛马上要爆裂一般。

常嬷嬷咬紧了牙关,半晌,闭上双眼,强忍着悲痛,伸手指向了自己的女儿,咬着牙道:“是她,她是小姐林少春。”

她一直记得小鸦被官兵带走时的情形,挣扎地乱了发髻,嘶声哭喊响彻了院落,而常嬷嬷一双粗糙的手却死死地捂着她的嘴。

浴佛节那天的往事像一场噩梦,屡屡浮现在她的脑海。林少春永远忘不了,就像此刻的孤月,永远那么清晰。

夜晚的凉风将她带回到现实中。林少春整理好情绪,起身推开了茅草屋的门:“嬷嬷,我回来了。”

石桌上,一灯如豆。常嬷嬷常袄长掩裙,青色粗服,饱经风霜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渐花的双眼正费力地注视着手中的鞋底,一针一线,密密地扎下去。

一抬眼,见林少春湿淋淋地走进来,大惊道:“姑娘身上怎么都湿了?”边说着边忙站起身入内,拿出一件素色常服,披在林少春的身上,絮絮叨叨叮嘱道:“我不常在姑娘身边,姑娘得爱惜自己的身子才是……今儿学得如何?科考就在眼前了,姑娘白天学戏,夜里还要背书,可千万仔细身子骨,不好病着了呀!不行,我得去给你煮碗姜汤,驱驱寒气……”说着又向外走去。

林少春忙拦住常嬷嬷:“嬷嬷,我往后不去百戏班了。”

“为什么?”常嬷嬷身子一顿。“我被师父赶出来了。”林少春不忍抬头看常嬷嬷。

“那可如何是好?你犯了什么错?因何竟被赶出来了?”常嬷嬷着急地瞪着林少春,“要不咱们再去求求柳三绝师父吧,让她原谅你这一遭儿。”

“不必……”林少春走到烛台前,挑了挑灯芯,“不必,就凭我自己的本事也能成功!”

“姑娘怎么这么倔!”常嬷嬷来到林少春身后,苦口婆心劝道,“柳三绝一生的本事都在那三绝里,你最后一招还没有学全,怎么去扮演男人?拿什么赶考?你同别人不一样,你是女儿身,万一被人识破,那可是杀头的重罪!”

“不会的!”林少春猛然转身,目光坚定地看向常嬷嬷,“我学艺这些年,好歹也学了些皮毛,总有法子遮掩过去的。万一……真出了岔子,那也是我的命!”说罢,林少春转身进了内屋,关上了房门。

“你……你这孩子……”常嬷嬷眼望着林少春的背影喃喃道:“怎么那么倔呢?”说罢叹了一口气,留林少春一人在房中,兀自熬姜汤去了。

林少春望着墙上贴得满满当当的皇宫宫殿平面图,以及所有官员们的生平历程和画像,一时间百感交集。这些年,她活着只有一个目的,帮父亲和母亲沉冤得雪。她比任何孩子都用功,也更能吃苦,她千辛万苦地去了解皇家和所有官员的具体情况,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不必再藏身黑暗中,可以以林家身份光明正大的站在世人面前。

“喝姜汤了……”常嬷嬷推开屋门,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放在了桌子上,“姑娘,自打拿小鸦换下你的那刻起,我就拿你当作亲生女儿看待……”常嬷嬷坐在了林少春的身旁,摸了摸她柔顺的长发,“这些年风风雨雨,姑娘吃了那么多苦,都咬牙扛下来,到如今离成功仅一步之遥,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林少春端起了姜汤,热气迷蒙了双眼:“知道了,嬷嬷。”“你还没有学完柳三绝的最后一绝,打算怎么办呢?”

“嬷嬷放心……”林少春将姜汤一饮而尽,认真地望着常嬷嬷,“我会再去求师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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