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后台,刚才那席温热的话一直回荡在林少春的耳边,攥着绣锦的手渐渐握紧。那个人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她一个人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杂耍班的师哥师姐来到后台,才回过神来。她轻轻撕掉了脸上的疤痕:“多谢各位师哥师姐帮我演这一出戏。”
“客气什么?都是师父的徒弟,我们虽然出师了,可大家还是一家人……”师哥推了一把少春,大笑道。
“少春,遮疤的药来了,不会有痕迹的……”,就在大家一片欢声笑语中,只见孙玉楼满头是血,气喘吁吁地夺门而入,高举的手一下子定格在空中,“你们……”望着林少春光洁如玉的脸,孙玉楼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他此刻才明白自己有多傻。简直蠢到家了,为了得到姜太医的白玉断续膏,他不惜拿头撞柱子,伤了自己,才换得了千金难求的伤药,却不想鼻片痴心换来别人的一场戏。
她还真是不仅台上唱戏,台下也皆戏。只有自己是那个现在戏里不愿走出的人啊。“看来是我太傻了。”
“你听我说……”林少春看着孙玉楼失魂落魄的样子,突然间感觉到了心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离自己远去。“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孙玉楼打断了她的话,苦笑道,“你若当真不希望我打扰你,我再不来找你就是了。”
孙玉楼将手中的白玉断续膏放在桌子上,转身,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众人一时间都哑口无言,齐齐望向林少春,一个曾在宫中唱过戏的师姐拿起桌上的药仔细端详:“咦?这个药我曾在宫中见到过,应该是御用的,寻常人家摸不着这样的好物……”师姐拍了拍林少春的肩,“我料他只有这一瓶,给了你,他自己头上就得留疤了,人家对你一片真情,巴巴的送药来,你也该去瞧瞧人家。”
林少春望着桌子上的白玉断续膏,陷入沉思。
春草如茵,落英缤纷。金色的阳光斜射在孙玉楼的房间中,抹上了淡淡的锦色。纵是窗棱外姹紫嫣红开遍,在孙玉楼眼中也是一片黯然。四少爷受伤了。
孙玉楼满头是血的回府后,整个孙府上下便炸了锅。老夫人沈氏听闻带着梅姨娘和三奶奶,急忙忙来到了孙玉楼的房中。“究竟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弄成了这般模样?”沈氏看着自己儿子白布缚头,心疼地询问道。
孙玉楼本就烦心事缠身,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不由得闭紧了双眼,背过了身子。“四爷,可别耍孩子气,太太这是心疼你呢。”梅姨娘上前劝道。“我只不过撞了一下,有什么可心疼的。”孙玉楼心中气闷,“有什么可心疼的,该心疼的人不心疼。”一时间,屋中尽显尴尬。
“谁在病中能有好脾气?四爷这会子又恼又疼,且难受着呢……”许凤翘上前扶着沈氏,安慰道,“太太,咱们就别在这儿讨人嫌了,这就走吧,也好让四爷安生静养。”
沈氏不由得俯下身子,仔细看了孙玉楼,关切地交代道:“哥儿,你好生歇着,饿了渴了只管吩咐下去,自己不许起来。”说罢一群人出了房门。
众人来到院子中,沈氏这才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招了什么魔,出去一趟,碰了一身伤回来,跟前连个贴心伺候的人都没有。”
“四爷年轻贪玩儿,小磕小碰的不碍事,太太快别忧心了……”许凤翘讨巧地顺了顺沈氏的胸口,“您先回房歇着,回头我挑个伶俐人儿过来伺候,不要紧的。”
“欢郎上庄子办事,这会子也该回来了。他和四哥儿亲厚,让他伺候最相宜。”梅姨娘柳眉一挑,想起了一个人。
“是呀……”许凤翘嘴角上翘,不由得笑了,“这东西最是机灵,又是伴着四爷一同长大的,他来伺候必然尽心,太太也可放心了。”
沈氏不由得抓紧了许凤翘的手,放心地点点头:“既这么,打发人即刻传话,让他这就回来吧!”
“是……”许凤翘搂着沈氏的胳膊,陪着沈氏离开了院子,“您就放心交给我好了!”
自那日孙玉楼满头是血地回府后,又听了那句“该心疼的人不心疼”,府里的几位太太夫人便留了心。话说孙玉楼年纪不小了,也到了该婚配的年龄,整日介这么出去胡闹也不是办法。前些日子沈氏相中了正三品詹事李宗的小女儿,怎料忽然传出李家姑娘青白的身子被人看了,腰间有胎记的传闻,一时间气坏了沈氏,从此绝了沈氏想要联姻李家的念想。可是沈氏怎么也想不到,放出这个传闻的人,正是孙府三奶奶许凤翘!
“三奶奶,院子中那么多好看的花您不要,您怎么要这么奇怪的枝丫呢?”丫鬟银锁立于一旁,望着认真摆弄手中花枝的许凤翘。
“银锁……”许凤翘细细地理着手中的花枝,笑道:“这种花枝叫作桑寄生,小雅有云,“茑与女萝,施于松上”,这桑寄生就是茑,离开了寄生的树枝,活不到很久的……”
她许凤翘掌管整个孙家内务,做事一向雷利风行,深受老爷夫人信赖;放眼孙家,这里里外外的女眷哪个不是指望着她许凤翘,她要管家,断断不允许像李家女儿那么能干的人进门,她喜欢的只有一种植物,就是手中的桑寄生,离开了她许凤翘,就难以存活。
“欢郎回来了吗?”许凤翘摆好了花枝,转过身拿起茶盅轻轻抿了一口。“回来了,”丫鬟银锁答道,“已经遣到四少爷院子里了。”
“那就好。”许凤翘微眯着眼凝视着窗外,不由得喃喃道:“四少爷不小了,是时候该找一位适合的姑娘了。思来想去,老四房里的须是自己人才好。”
丫鬟银锁闻言,提醒道:“三奶奶舅舅家不是有一位姚姑娘吗?”
姚滴珠?
许凤翘心里寻思着,这丫头性子虽拧,却不争不抢,要是能嫁进来,自己人也好有个照应。想到这,不由得冲银锁心领神会地一笑。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孙玉楼心中想起了诗经中这句,如今相思入骨,才真正体会了这诗句深意。
“爷,小的回来了!”
“欢郎……”孙玉楼望见了自小长大的玩伴,从床上坐了起来。
青衣小厮一张讨喜的脸,凑到了孙玉楼的面前:“庄子里的事儿都忙完了,太太打发人传口信儿,让小的即刻回来,这不,我接了令儿,火烧屁股似的赶回来了。小的打量爷怎么不高兴呢,要不我悄悄引爷上外头逛逛去?”
“我不想去逛……”孙玉楼披衣下床,走到了窗前,静静地望着院子里的开满的鲜花,一阵暖风吹来,香气清晰地刺激着他的每一个细胞,他不由得又想起了林少春,一时间失了神。
“爷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你小子……”孙玉楼被欢郎的话逗笑了,他转过身子盯着一脸精明的小厮,“你怎么看出来的?”
“爷什么时候这样子过?魂不守舍。男人喜欢上女人都一个样,所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小的在坊间看得多了……”欢郎长了一张娃娃脸,讲出的话却一套一套的。
“还有呢?”孙玉楼心中有点啼笑皆非,眯着眼瞅着欢郎,看他还能绉出什么来。
“要是姑娘喜欢您,您还至于翻来覆去烙饼,跟床过不去吗?爷,您告诉我她是谁,我给您想辙。不就是个姑娘吗,有一万种法子能叫她对您爱得死去活来。”欢郎拍了拍胸脯,像立下军令状。
“你这个小子……”孙玉楼忍不住抬手拍了一下欢郎,“算了,她心里根本没有我……”说着转身系好外袍,抬脚向外走去,“你陪我去外面转转……”
“哎呦我的爷……”欢郎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紧跟在孙玉楼身后絮絮叨叨地说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姑娘的心总是肉做的,您诚心诚意待人家,人家还能拒您于千里之外吗……”
突然间,孙玉楼停驻了脚步,欢郎猛地撞在孙玉楼的身上,痛得他叫了起来,“爷,撞死我了……”
孙玉楼盯着欢郎撞红的额头,半晌点了点头,笑道:“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那日孙玉楼失魂落魄地走后,林少春始终放不下心,更何况自己白白领受了他的白玉断续膏,也不知他伤势如何了。思来想去,这日便带上药抱着一把松雪琴来到了孙府。
孙府坐落在京城的南门,绿油高大的门上狮子兽面摆锡环,整栋房脊青碧绘饰,精美无双。林少春叩响了门环,谎称给二奶奶苏映雪送琴。
二奶奶的院子格外雅致,犹如她这个人,温婉柔和。院子里种满了风铃花,风过花动,苏映雪在门洞中轻轻挑弄着紫檀花嵌炉中的盘香,粉嫩的脖颈在温暖的阳光中晶莹剔透,宛如一幅江南画卷。
“二奶奶,您瞧瞧,可还入得了您的眼?”林少春将手中的古琴放在了桌子上。
苏映雪眼前一亮。只见这古琴蕉叶式,蚕丝弦,琴体上用了上好的鹿角漆灰,隐约着龙鳞断纹。
苏映雪忍不住摸了摸赞道:“这真是一把好琴,是松木的……”
“这把琴虽是松木所做,却是蜀中峨眉山古松,虽不过百年,但是漆灰中已隐约断纹,的确非常不错。”
“琴是好琴,可惜不是我定的琴……”苏映雪抬眼望着林少春,这姑娘素衣简单,如玉雕琢,却和手中古琴相得益彰,隐约间有那天虞娘子徒弟的风采。
“可是单子上明明写的是孙家二奶奶……”“京城姓孙的人家多了,哪家没有二奶奶……”一旁的丫鬟琴心呵斥道。
“琴心……”苏映雪轻轻喝道。
“对不起,想是我弄错了,真不好意思,打扰二奶奶了……”林少春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不妨事,我素来爱琴,听说有人送琴来就忍不住想看一看,是我耽误姑娘送琴了……”苏映雪亲自将琴给了林少春,轻轻笑道。
“那我告辞了。”林少春将琴收入了布袋,退到一边行了礼,默默地和仆人退了出去,在出府的路上,林少春谎称自己要如厕,一个人找进了后院。可偌大一个孙府,哪里去寻孙玉楼?正想着,林少春茫然中转身,与迎面走来的孙玉楼装了个满怀。
“谁啊!”孙玉楼刚出门就被撞,不悦的叫道,可是抬眼的一瞬间,整个人石化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姑娘就这么真实地立在自己的面前,就像在空中飘浮的那个梦想突然之间清晰地落在了手上,他震惊地难以置信,猛地抓住了林少春的胳膊,“你……你是来找我的吧……”
“不是……”林少春也是一惊,没想到这么轻而易举地碰见了,还真是“冤家路窄”。
“四爷……受了伤怎么还下床来呢?仔细伤口吹了风,以后作头疼,快回去躺着吧!欢郎你可要好生伺候,没的惹太太生气。”苏映雪由远及近,疑惑地来到了两个人的面前,林少春吓得一把甩开了孙玉楼,退到了苏映雪的身旁。
“你们认识?”苏映雪盯着林少春。
“不认识,我如厕,有点迷路了……”林少春难为情地摇着头。
“真是缘分,我巴巴地赶过来找你,就怕你走了,没想到这园子大还有大的好处。刚忘了问你,你的店叫什么名字,我也想定一张刚才那样的琴。”苏映雪柔和地一笑,安抚般地拍了拍林少春的手。
“店名叫‘如意’,就在东大街。”
“我记下了。”苏映雪挡在孙玉楼的面前,“琴心,送这位姑娘出去……”琴心应了一声,领着林少春向院外走去了。
“林……”孙玉楼想追过去,却被苏映雪拦住。
“四爷要去哪儿?”苏映雪关切地瞪了眼孙玉楼,“受了伤就不要乱跑了,仔细太太又要说你……”
孙玉楼虽然心急,却又不好明说,只能点了点头,望着那个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院子中。心头难掩的失落,转身向着院落走去,突然间,他停驻了脚步。
假山石上,那瓶白玉断续膏被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在太阳下耀武扬威地立着。孙玉楼冰霜一般的心绪也像是被暖春的阳光暖化了。
还是有希望的。
春分时节,荣寿家的带着仆人在孙府门口迎着。
远远地,帷幔鲜整的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了孙府门口。待马车停稳,小钗忙上前打理车帘。姚滴珠不等小钗搀扶便自己走下马车。一众仆人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美人,忍不住窃窃私语。只见姚滴珠一袭月白色绸绢长裙,珍珠半臂披下,面色淡静如水,顾盼生辉;如墨青丝仅用一支白玉剔透的簪子固定,她微微抬眼,一双翦水秋瞳,波澜不惊。一双玲珑面的缎鞋轻移莲步随着荣寿家的入了孙府。
“好妹妹,你总算来了!”许凤翘迎在孙府中门,一眼瞧见了姚滴珠,笑着上前握住了姚滴珠的手,“我生怕你不上心,这天天盼着你呢。”
“姐姐这么着急做什么?”姚滴珠秀眉一挑,嘴角微微上扬。
“这是妹妹的好事儿,我当然要着急了。”许凤翘亲昵地拍了拍姚滴珠的手。
“那可未必……”姚滴珠轻扬的嘴角带着一股子戏谑,“我还没瞧见四少爷呢?我丑话说在头里,万一我瞧不上他,姐姐可别怪我拂你的面子……”
“你放心……”许凤翘双眼带着忍不住的笑意,“既让你来,我便有十成的把握。”
“那万一我瞧上了他,四爷瞧不上我呢?”
“妹妹也太多虑了……”许凤翘拉着姚滴珠向里走去,从里到外都透露着喜气,“凭妹妹这样的容貌,他再瞧不上,只怕要娶天上的仙女去了……”她忍不住停下脚步,笑着再上下打量了一番姚滴珠,“好了,你只管放宽心,咱们先入府,见过太太要紧。”
那头,孙小仙风风火火地跑到了孙玉楼房中。“四哥哥,三嫂子带了个特别好看的姑娘进咱家了,听说以后要给我做新嫂嫂呢!”孙玉楼“啪”地一声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正在这时,孙小仙身后跟着沈氏的丫鬟绣橘,她对着孙玉楼行礼道:“四爷,太太有令,请您过去一趟。”
“不去……”孙玉楼望着孙小仙冲着自己做了个鬼脸,脸渐渐沉了下来。
“四爷,小不忍则乱大谋,您这几日天天闹着出去,太太都没准,您再闹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欢郎来到孙玉楼身边低声耳语,“您去看看又没说让您现在就娶。太太的令还是要听的,万一闹起来,惊动了老爷就不好了。您面子上尽可敷衍太太,把太太哄住了,我们才好图后计啊……”孙玉楼抬眼,望见了欢郎一脸坏笑,“就是去瞧瞧,能不能瞧上还不一定呢?四爷您说呢?”
“听你的。”孙玉楼轻声道,心中有了主意,望着绣橘,“走吧……”
孙府花园中,孙玉楼遇见了沈氏,上前搀扶住了母亲。
“你这病好了,也没个收心,恰好,你嫂子家的表妹要来府里小住两天,你也别老想着出去,在家好好陪陪表妹……”沈氏扶着孙玉楼往前院走去,“这姚大姑娘我曾见过,她出身簪缨,知书达理,父亲是翰林学士,与咱们也算门当户对。我瞧着很喜欢,一会儿见了她,你可不能造次。”
“我自然都听母亲的。”孙玉楼恭顺地答道。沈氏一愣,看了眼自己的小儿子,见他低眉恭敬,倒也没有不妥,于是放心地点了点头。
走过后花园的拱门,假山后是一个由滚圆的红漆柱子建构的六角亭,亭子上琉璃瓦精美无比,亭角上的神兽栩栩如生。亭子中的石凳上坐着许凤翘和白衣玉裹的姚滴珠。
“快看看谁来了……”许凤翘远远地看到了沈氏等人,站起身拉起姚滴珠出了六角亭,迎着沈氏走了上去。
“滴珠见过太太……”姚滴珠立于沈氏面前,好似一个玉人,肌肤若雪,腰如约素,言行举止彬彬有礼,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子华丽的贵气。沈氏越看越满意,不由得笑着拉过孙玉楼:“这是我家老四,孙玉楼。玉哥儿……”说罢回过头来拿眼瞪孙玉楼,“这就是你三嫂子的表妹,姚滴珠姑娘。”
“见过四爷……”姚滴珠微微欠身,声音仿佛珠玉落地,她抬眼瞧了下面前的男子,不由得一愣,只觉他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了。长身玉立,长眉若柳,只是一双俊美无比的眸子却不怀好意地望着自己,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好个俊俏的妹妹……”孙玉楼一反常态,笑得逾矩,“三奶奶,这是说给我的吗?”“这……”许凤翘被孙玉楼的表现弄得不知道如何作答,看向沈氏。
“不许胡闹。”沈氏暗暗警告孙玉楼。
“我没有胡闹……”孙玉楼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他凑近姚滴珠,陶醉地闭上了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妹妹用的什么香?我吃过那么多胭脂,就数白梅的最合脾胃,妹妹真是有眼光……”
“四爷过奖了……”姚滴珠有些尴尬地侧了侧身。
怎料,孙玉楼突然上前想要去抓姚滴珠的手,吓得姚滴珠后退了一步。“妹妹莫怕……”孙玉楼凑近姚滴珠,一脸迷情,怜香惜玉软声道:“我带妹妹去看看我们家的园子,上回春香楼的小桃红小春梅来了都说好……”说着,他靠着更近了,好似耳语,“小桃红和小春梅都是卖艺不卖身的,我们只是切磋诗词,没有旁的,妹妹莫多想!”
“越说越不像话!”沈氏望着儿子一反常态的样子,按捺着愤怒。“四爷今儿是怎么了?平日可不是这个样子的!”许凤翘见状忙打圆场。
“什么这样那样的!太太和三嫂子不必为我打掩护,我见了妹妹喜欢都来不及,便顾不得许多了……”孙玉楼抬头一笑,狡黠得像是只觅食的小狐狸,“我看这样吧!妹妹今晚就住我的屋子,明日咱们成亲,我保证三年之内不纳妾,只疼你一人,如何?”
“四爷误会了,我是过府探望表姐的,还请四爷自重。”姚滴珠皱眉,往后退了一步。
“那不行,我就要娶你……”
“太太,我有点不舒服,先告辞了……”姚滴珠对孙玉楼的的得寸进尺简直忍无可忍,说罢,便像躲瘟神般地匆匆离去了。
“妹妹你别走啊……妹妹……”孙玉楼冲着姚滴珠离去的方向装腔作势地大声喊道,气得沈氏直哆嗦。
“玉哥儿……”孙玉楼一转身,望见母亲铁青的脸,想来自己的目的是达成了,不由得笑了。
姚滴珠立于窗前,回想着昨日孙玉楼的表现。
“姑娘,拿到了……”丫鬟小钗走了进来,将手中的纸条递给了姚滴珠。
“我倒要看看这个孙玉楼到底如何……”姚滴珠说着打开了纸条,只见上写,“孙玉楼,内阁首辅孙逊第四子,性格纯良,知书达理,无不良嗜好……”姚滴珠看着不由得笑了,“这个四爷有趣得很……”说着转过身对小钗道,“走,我们再去会一会那个四爷……”
姚滴珠的房间离孙玉楼的住所不算远,片刻功夫就来到孙玉楼的院子,姚滴珠径直走了进去。
“四爷……”孙玉楼闻声放下手中的笔,抬眼看着进门的人,不由得一惊,转瞬间换了一副色眯眯地样子迎了过去:“妹妹这么快就改主意了……”
姚滴珠心中觉得好玩,一步一步逼近孙玉楼,朱唇轻启,“我才刚想了想,承蒙四爷看得起,你我又沾着亲,也算有缘。既然四爷亲口向我求亲,我总不好不瞧太太和三奶奶的面子。这样吧,明日四爷就向我父母提亲,我等着四爷八抬大轿来迎娶我。”
“啊……”孙玉楼被姚滴珠的一番话唬住了,脸色微变。“四爷你不开心吗?”
“开心……”孙玉楼强忍着心头的不满,故意笑得灿烂,“我当然开心,不过成亲前有一件事你要答应我……”
“四爷请说。”姚滴珠柔情似水地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婚后你不许管我,有些莺莺燕燕不过逢场作戏,你不能太认真……”孙玉楼故意咳了一声,挑眼望着姚滴珠,带着挑衅的神态。
“没问题,还有什么刁难的条件,都一并说了吧!”姚滴珠步步紧逼,孙玉楼连连后退,后腰猛地撞在了桌角上。此刻孙玉楼才明白,这个唤做姚滴珠的女子并非是个善茬,“不知三奶奶可曾告诉过你,我这人眼高于顶,一般的男人我瞧不上。父母之命固然要遵,挑个我认为好的良人也很要紧。实话跟你说了吧,这京城上下每一位富家公子的为人和品行,我都一清二楚。至于四爷……我如今该唤你四哥哥了,你昨儿演的那出戏过于浮夸,我是顾全你的面子,才不揭穿你的。还有你说的春香楼,楼里有叫小桃红、小春梅的吗?若真有,领来让我瞧瞧?”
“既然你都知道了,今日何必还来?”孙玉楼脸色突变,侧身躲开了姚滴珠,走了几步,和她拉开了好一段距离。一瞬间,姚滴珠觉得眼前的男子似乎变了个人,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冷冽气质令她突然心跳了一下。孙玉楼眉如墨画、脸若桃瓣,一双眸子生动万分,好似藏了条璀璨的星河,明明刚才还玩世不恭,与她调情亲近,突然之间又拒人十万八千里,正经八百的样子像是石雕般冷硬。
“为什么不来……”姚滴珠双目含笑,认真地盯着孙玉楼,“难道四哥哥讨厌我?”
“讨厌谈不上……”孙玉楼偏过头,并不看向姚滴珠,语气也冷淡了许多,“不过也算不得亲近。”
“这么说,想来四哥哥心中一定是有了人,装不下别人了!”姚滴珠可惜地摇了摇头。
“有如何,没有又如何?”孙玉楼轻轻一笑,“与你无关。”
“是吗?”姚滴珠大大的双眼转了一转,笑得狡黠,“我听说你被禁足了,你不是一直想出府吗?我可以帮你……”
“你帮我?”孙玉楼眼中隐隐有光泽流动,嘴角微扬,“那就有劳妹妹了。”
次日一早,日头还没升起来,姚滴珠便去了百戏班。寂静的街道中央,姚滴珠立于马车上,叫住了百戏班前的林少春,她细细打量着林少春,心中说不出的感觉。少女一身朴素的衣着,周身上下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但是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就是一幅绝佳的水墨画卷;那张脸白皙似雪,和这个春天格格不入,真如这天地间的一抹绝色。
“林姑娘……”
“你是谁?”林少春立于马车下,仰望着马车上锦服秀美的少女。
“我叫姚滴珠。受孙家四爷所托,来替他传句话,四爷约姑娘明日午时隆恩寺外的榕树下相见!”
“我和他没什么瓜葛,请姑娘代为转达,让他歇歇心,我不去。”林少春清泠的声音让姚滴珠很不舒服。
“去不去姑娘自己拿主意,我话带到了,后头的事不与我相干……”姚滴珠轻声一笑,既温婉又冷洌,“不过四爷说了,他此心不移,会一直等下去,等到姑娘来为止。”说罢,姚滴珠放下珠帘,不再看林少春,扬长而去。
林少春一个人立于悠长冷清的街道中,久久地凝望着马车远去的影子。
狂风暴雨撼动着相国寺。
天空早已没了阳光。雨水从碧色琉璃瓦的屋顶上滚成了小河,照墙上的碧琉璃角龙翠绿清晰得似活了一般,中植蔷薇颤抖着,被暴雨冲刷的大榕树在墙宇高峻间亦然挺拔,犹如树下那个着素绸云霞巾的男子。
孙玉楼锦绮镶履,衣衫湿透了全身,唯有那张清隽白皙的脸越发清晰,甚至透出一股子艳色;清波流转的眸子锁着远处,那一股子坚定的光亮从眸中发出,令人不觉想起那至死方休的尾生,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林少春油纸伞下的手指骨节分明,隐匿在伞下的那张脸隐忍而孤傲。
孙玉楼一眼便瞧见了林少春,狂喜顿时弥漫了心头,傻子般地冲到林少春的身后,清晰明亮的声音高高盖过了林少春的头顶:“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林少春纵是铁石一般的心也软了下来,她转过身,假装漫不经心道:“我只是恰好路过。”
“我约你在此,你又恰好路过,这不是缘分吗?”孙玉楼笑得开心,全身湿透却不觉狼狈。
孙玉楼那双眸太过耀眼,林少春不觉心底生出恐惧。她怕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愫缠住,世间有几人能逃情网?她转过身,脚步没有停息,合着微微颤抖的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我有事在身,先走一步了。”雨水打在油纸伞上的声音惊心动魄,那声音大过了她心底的所有声音,她忍不住停驻了脚步,转身走向了孙玉楼,将手中的伞递给了孙玉楼,“出门的时候多拿了一把伞,给你吧!”
“是特意给我带的吗?”孙玉楼并没有接过林少春递来的伞,他凝视着林少春捏紧的手指,如玉白皙,骨骼分明,越瞧越是喜爱。他大了胆子,猛然钻进了林少春的伞下。雨水打湿的寒气混杂着男子身上的灼热,滚进了林少春的气息。
“你这人怎么这般无赖……”
“既然来了,何不许个愿再走?我听说这棵树灵验得很,有求必应。”孙玉楼笑得真挚,那热切的目光让林少春有一丝恍惚,似乎很多年前,那个宽大的院落中,那些总是笑着的人……就是如此。
她越过他的肩头,望向他身后的大榕树。雨幕中,树上一串串红色许愿牌遮了满目。林少春愣怔之际,孙玉楼的俊脸忽而放大在她的眼前,笑得犹如春日里的一道光。一下子,她仿佛受了蛊惑,脱口而出的话令她后悔莫及:“怎么许?”
“你把心愿写下来,系到神树上,一日之内必定达成。”
“浑说!我才不信呢。”林少春柳眉微挑,抬眼看向孙玉楼。
两个人四目相对,各怀心事,沉默半晌,天渐渐放晴了,阳光透过云层投下万道光芒,照在二人身上,让人顿觉温暖了不少。
“你瞧,天停了,连老天都怜悯我,见我在这里等了这么久,舍不得再让我伤心了。”
孙玉楼笑嘻嘻地将手里的许愿牌和笔递给林少春,心里盘算着不管她许下什么心愿,都要帮她实现,“咱们打个赌,若是没能帮你实现心愿,我以后再不来找你了;但若是实现了,你就不能再拒绝我,好不好?”
林少春抬眼看着眼前孙玉楼诚挚的眼神,想着这些日子他为自己的付出,心底某个地方莫名被击中了,可转念之间,想到自己背负的责任,她的背脊不自觉地挺了挺,收起了雨伞,缓缓接过孙玉楼手中的笔和许愿牌,盯着孙玉楼的眼睛,道:“好。”
她转过身,看了一眼枝繁叶茂的老榕树,轻轻提起笔,在许愿牌上缓缓地写下了心愿。
风雨消停,经过雨水的冲刷,此刻的天空更加明亮了,满树的许愿牌在随风摇曳,林少春方才写过的许愿牌上,那鲜活的两排字在阳光下生动地滚动着:
“唯愿孙玉楼立地遁形,不复相见。”孙玉楼见状,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初雨过后的天犹如洗过一般澄澈,如碧洗,如青玉,柔和而清丽的阳光透出了云层,照在相携而行的两个人身上。
“你知道人世间最美好的是什么?”孙玉楼笑着看向身旁的林少春。
林少春停驻了脚步,这个词语令她心生向往,她怔怔地望着孙玉楼。
“是念念不忘,终有回响。”孙玉楼微微一笑,“我知道我自己的心,等你给我一个结果,这就是人间最美好的事情。”
“你怎知一定是好结果?”林少春嘴角微扬。
“因为你心里有我。”他眼睛明亮,语气坚定。
“何以见得?”
“你为了给我送药,扮作琴娘混进我府中,如此煞费苦心,还不足以为证吗?”孙玉楼笑得坦荡,一双生动的笑眼让林少春心跳漏了半拍。
“你误会了,这药本来就是你的,我送还给你,是物归原主。”林少春垂下头,脸上竟浮起两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那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哪里?你心里要是没我,何至于辗转打听,亲自送到门上来?”
孙玉楼几乎碰到了她的额头,离她那么近,近得令她不安,她猛然抬起头,讽刺道:“那是因为阁下臭名昭著,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你的住处。至于亲自送药,我那日很闲,正好出来走动走动,松松筋骨。”
孙玉楼宠溺地摇了摇头:“好,你说的都对。”吵吵闹闹间,两个人走到了戏法摊前。
戏法师傅是一位中年大叔,只见他将一只兔子放进箱子里,红布掀开,兔子消失;他又将一只猫放进笼子里,红布掀开,猫也消失了。“在场诸位,哪位愿意上台协助在下,来个大变活人?”戏法师傅冲着围观的人群吆喝着。
孙玉楼盯着戏法师,想起了林少春在许愿树下的心愿,不由得计上心来,他猛然上前,“我来。”
“你……”林少春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我这就实现你的愿望,原地遁形!”孙玉楼冲着林少春眨了眨眼,笑得一脸灿烂,说罢,就钻进了大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