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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来一去,妇女才明白春梅的来意。再聊聊,春梅得知妇女是郝奇胜的爱人,姓厉。春梅自报身份,厉女士连声说是自己人。春梅问她知道倪教授在哪吗,厉女士有些为难。春梅上前,恳切地说:“如果知道,一定告诉我,全家都急疯了。”厉女士笑容讪讪的。窝藏犯了错误的男人是大罪。所有的女人是一体的,必须互助。

春梅追问:“倪教授在这儿,是不是?”

厉女士终于松了口子。当她领着春梅来到工作室别墅的顶层阁楼门口时,张春梅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丈夫会在这儿?他想干什么?他想要什么?他到底图什么?门微微露一条缝,春梅凑过去看,是个背影。男人的背影。是伟强没错。他化成灰她也认得出。

厉女士打两个手势,又说有什么需要叫她,然后下楼去。她给他们留足够的空间。春梅推门进去,叫了一声倪教授。她在家有时也这么叫他。倪伟强没回头,手里还在摆弄着一个类似根雕的东西。他想学雕塑?

“伟强。”春梅朝前走了两步。

“来了。”他声调稳定。似乎对她的到来并不吃惊。哼,人家早有准备。根本就是蓄谋已久!春梅提着步子,避开地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材料和工具走近,终于看到倪教授的脸,胡子拉碴,人也瘦了,看上去像刚从山里出来,成了野人。

春梅问:“怎么了?”

“没怎么。”

“没怎么你这干吗呢。”

“你不都看到了吗。”

“辞职,离家出走,就为了这?”春梅指着他手里的根雕,满脸疑惑,“演《月亮与六便士》呢?为什么?”

“没为什么。孩子大了,工作做够了,我有这个自由。”倪伟强还是忙手上的东西。什么狗屁东西,他当个宝!丢到大街上都没人要!

春梅蹲下来,像幼儿园的老师在跟小孩子说话,她要看到他的眼睛。“好,就算你要出走,要辞职,提前告诉我总可以吧,我是你的妻子,还帮你照顾着老娘,儿子硕博连读成功了你知不知道?一家人都在庆祝,就你不在!这事对儿子多么重要,你一个大学教授不清楚吗?到底为什么?你告诉我,我们共同面对。”

“就是想出来两天。”

“度假?有必要辞职吗?”春梅靠近了。伸手拨他一下,伟强躲开。

身体健康,事业有成,家庭和睦,外头还有个情人,老婆全然包容,春梅不明白倪伟强到底对生活还有什么不满意。他就没有资格不满意!

“跟你说不清。”

张春梅着急,口气如调查犯罪行为的警察:“总有动机吧,有什么说不清呢?除非这个动机不光明正大难以启齿,连你自己都觉得不对。”

“没什么不对。”

“你病了?”

“没有。”

“你这症状有点像抑郁症,咱们去三院,没关系的,能治好。”

“说了没有。”

“因为周琴?”

倪伟强停了半秒:“跟她没关系。”

“我还不够包容吗?”

“都说了,跟她没关系。”

“那为什么?又没病又没疯又不是要跟情人私奔。一个好端端的教授、博导、成功人士,为什么突然要辞职跑到山里?还是说打算献身艺术?总有个原因吧。”

倪伟强放下手中的根雕,突然激动:“能给人点空间吗?原因都告诉你了,就是不想做了,不想那么活,一直那么工作那么生活,我烦我郁闷我不想我不要!我不想下半辈子都这么交代了,春梅,医生说了,我有病,随时都可能去见阎王。你让我随心所欲痛痛快快活几天行不行?”

张春梅压住火,在她看来,不管什么原因,倪伟强的这种做法都十足幼稚,谁不想说走就走,可人活着,不能那么任性。

“什么病。”

“随时可能死的病。”

“总有个名字吧。”

“罕见病症,目前的医学水平治不了。”

“编,继续编。”

“你别管我。”

“然后呢,你要干吗?你想干吗?就弄这些树根子?”

“我不知道。”

“你还没到退休年龄。”

“我们的钱现在够用。”

“周琴让你这么做的?”

“车轱辘话不来回说了。”

“妈在家等着呢,大哥三妹都操心你,儿子因为你这事实验都做不好,我为了找你在车里睡了一夜。你给我来个这,你让我回去怎么交代?就说你儿子你二哥你爸说走就走了?对人生幻灭了?不想这么过了?谁信?倪伟强,人要知足,你的日子过得不错,比上不足比下你绰绰有余,你是不是应该去参加参加那什么节目,变形记,过过苦日子,知道知道人家穷苦人怎么过的,你才能明白才能认识到自己的幸福。”春梅差点没声泪俱下。

“我的人生就这样了吗?”倪伟强冷不丁问一句。

刀劈斧砍,凭空一道闪电。他居然跟她谈人生,中年男人是不是都有这种毛病。“什么?”春梅不太信任自己的耳朵。

“我的人生就这样了吗?”他重复道。

“你还想怎么样?”

“你回去吧。”

“你不回我不回。”

“也许我哪天就玩完。”

“都一样!谁知道明天怎么样,活在当下!你根本没病。你这是中年危机,你以为就你一个人难受,就你一个人痛苦吗?你以为我就过得轻松?我也觉得日子没意思,丈夫在外面有姘头,我还得装不知道,我得笑,我不能让人家看笑话,我们是个组合是个家庭,我们走到今天不容易……”春梅快把自己说哭了。

“可以离婚。”他口气仿佛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雷终于劈了下来,张春梅感觉自己被剖成两半,心都电焦了。是的,没错,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终于说出来了,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他就是想离婚,然后跟那个婊子双宿双飞!她不会让他们如愿!绝不!

“这就是你跟那女人设的局?”她连周琴两个字都不想提。

“是你说过得不开心,”伟强道,“到这年纪,有什么过不去?谁离了谁不行?”

“离婚,然后呢,跟她结婚?”

“没这打算。”

“你对天发誓。”

“又来了。”

“你不敢。”

“没什么不敢的。”

“你对着老天爷说,你要是离婚后跟周琴结婚就……”誓言太毒,春梅说不下去。

“就天打雷劈、被车撞死、不得好死、死了也不得超生,行不行?”伟强口气轻松,仿佛是小孩在念儿歌。

春梅哑然。

油盐不进,看来倪伟强这次铁了心颠覆格局,难道他真生病了?不治之症?所以看破红尘为自己活?可看上去,他除了胡子长点,人瘦了点,并不像有病的样子。春梅说:“好,离婚,你离家出走,接下来呢,你去哪儿?做什么?一直就在这儿?”

“没想好。”

“总有方向吧。”

“想过去印尼,把名字改了,当酒店服务员,或者干点别的。”倪伟强口气依旧轻松。

春梅脑子里噼里啪啦一阵炸响。印尼,改名字,酒店服务员,这三个关键词组合起来,简直就是个恐怖故事。这不是有病是什么?这人恐怕得送到五院去电击。这事跟谁说得出口,说自己的丈夫要去印尼当“酒店服务员”?多大岁数了?开什么玩笑?老天爷!

“这就是你的……梦想。”

“换个活法。”

“别跟我说这些!”春梅咆哮,跟着又哀求,“伟强,别闹了好不好,跟我回家,妈担心你,所有人都担心你,回家,咱们回家……”

“怎么我说的话你就是不明白吗?”倪伟强终于不耐烦,站起来,把根雕放在一边,“我说了过几天回,也说了真实原因,你怎么还是纠缠不休,你这样让人很难受。”

“你以为只有你难受!”春梅终于失控,“我都停经了!我才多大!我都停经了!”眼泪喷涌,她终于控制不住。停经了,对她来说,这就是天大的悲剧。

“很抱歉。”伟强说,“你有权利寻找幸福。”

春梅哭了一阵,脑中突然叮的一响:“你是不是杀了人?还是犯了其他什么罪?要是有,你得去自首!”

没人回应。抬头看,倪伟强已经不在这个房间。

到家之前,张春梅逼自己把情绪处理好。眼下的情况异常复杂,但直接矛盾明朗了,倪伟强尚在人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春梅认为倪教授突发的叛逆,跟厄尔尼诺现象一样,包含着很多缘由:对过去生活不满,对自我的严重怀疑,怀疑生活的意义,对即将到来的日子不满足,另外不排除他确实有抑郁症。从庄园出来之前,张春梅再三委托厉女士关照倪教授。

厉女士安慰她:“男人到这年纪,都这样。”春梅不解,问:“郝大师也这样?”厉女士肯定地说没有例外。越是成功的男人,越容易自我怀疑。“都想动动。”厉女士一副过来人的口气,“要不怎么那么多换老婆的呢?最后的疯狂。”换位思考,春梅能理解人到中年那种感觉,她月经停了,不也慌张得感觉简直是世界末日,到了这岁数,二十几岁那种每天都有的新鲜感,三十几岁那种付出就有收获的稳定感,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再成功的人也会觉得自己郁郁不得志。适才伟强的一句话对她刺激很大,他说“我的人生就这样了吗”,他这是不甘心,觉得眼下的生活是牢笼,迫切想要突破。还好,他突破的办法只是到山里躲几天,没选择离婚重组家庭。不对,他也提到离婚了。听上去不是说笑话。春梅心里难受,她多年的委曲求全看来并没有得到他那份“人情”。中年男人,最自私!你要活出自我,别人呢?周围这些人呢?

气归气,张春梅还是第一时间想着帮伟强善后。她给朱院长打电话,说伟强去徒步了,手机没电,所以才没法联系,让他不要担心。又声明倪教授不打算辞职。休息几天就回岗位,还干。他现在正当年,不会因为一点困难就退缩。春梅问朱院长,院里最近体检没有。院长说体检一般安排在五月,目前还没开始。“生病了吗?”院长问。春梅连忙说没有。到家已经是下午,老太太还在午休,倪伟贞正在饭桌上对着笔记本电脑创作。

一进门,张春梅便故意装出轻松的口吻:“找到了!”

“哪儿呢。”

“几个同学聚会,山里猫着呢。”

“这个二哥。”

“谢谢你啊,三妹。”

“人没事就行。”

老太太在里屋睡着。春梅不去打扰她。她给伟民挂了个电话,报了平安。伟民用那种大哥的口吻道:“告诉老二,以后不许这样!”

伟贞告诉春梅,她马上要去宾馆闭关创作,万一妈这边有事要照顾,请她找大嫂。春梅忙说没问题,又问这回写什么。伟贞说是个杨贵妃题材,投资方组了个创作班子,想尽快出活。

“真羡慕你。”春梅说。

“行啦二嫂,多少人羡慕你呢。”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孩子争气。”

春梅一笑,说这倒是,现在我最大的安慰就是儿子好,儿子上进。伟贞试探性地问:“二哥那没事吧?”

春梅道:“出不了大事,估计就是年龄到了,作一下。”

二琥一手抓着瓜子儿,另一只手扒拉伟民问情况。

伟民说:“老二,找着了。”

“钱多就作!”二琥撇嘴。

“跟钱有什么关系。”

“钱多呀,生活不成问题,开始追求精神上的东西。”二琥比比手指,她戴了个大玛瑙戒指,“追求到最后,就剩空虚。”

伟民瞅着戒指,问:“拿它出来干吗?”

二琥道:“打麻将,就我手上光秃秃,拿出来撑撑场面,”喘口气,又拖着腔调,“怪我自己,没嫁个好人家,没人给买大钻戒,就这命!”

伟民斥道:“糙老婆子!给你个钻戒,戴上像你的吗?”二琥跳起来:“有什么不像?鸽子蛋都能驾驭!死鬼!挣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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