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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柳树发芽的时候,刘红艳遇到两件事。她个人认为,两件都是坏事。第一,她怀孕了。不知为什么,得知有“影儿”的刹那,刘红艳有点沮丧。这是个信号。等于宣布了她和倪家的斗争终告失败,她“割地赔款”,即将“奉献”一个孩子。这种情绪,刘红艳自己也注意到了,她感到有些奇怪,这明明是她自己的孩子,却为什么总感觉像在为别人生。究其根由,还是因为这孩子不是自然来的,而是在爷爷奶奶敦促下来投胎的小鬼。

消息属实,红艳没有第一时间通知倪俊。她感觉还不是时候,晚上到家,她打算有枣没枣打一竿子,先给倪俊出个难题。

小卧室里,红艳用脚轻轻蹬了倪俊一下,拿着开玩笑似的口吻说:“俊,咱们要真怀上了,爸妈是不是得给点奖励。”倪俊回头看她一眼:“咱是为自己生的。”

果不其然,这臭德行。也配当个爹。

红艳抢白:“自己定时间,那叫自己生,现在是爸妈定的时间,那就是给爸妈面子。”停一下,又说,“行了行了,指望你没用,我找奶奶分析分析。”倪俊道:“奶奶刚来,别给她添堵。”老太太晚上跟二琥睡。倪伟民在客厅搭个行军小床。刘红艳道:“以后奶奶在家住的日子多着呢。人稠地满,再来个小的,怎么住。”

倪俊上钩,问:“那你说怎么办。”

红艳脱口而出:“独立住房。”

倪俊道:“爸打算盘个门面,做餐饮,正用着钱。”

刘红艳不满:“那不麻烦你。”

倪俊又软下来:“我也没说不去。”

红艳脸色又和缓下来:“说点软话,重点提孙子,不是为我们掏钱,是为孙子的未来投资。”“万一是女孩呢。”

红艳戳倪俊一指头:“死性!就那意思!孙子孙女,不都是你们老倪家的第四代。”

倪俊哝哝唧唧,好歹应了下来。红艳存心想着,只要二老一松口,她立马公布怀孕消息,锁定胜局。可没想到,倪俊这边工作还没做通,红艳的继父在厕所摔了一跤,脑出血,直接住院,不巧,检查中又发现老人脑中有个肿瘤。红艳继父有两个儿子,可母亲庆芬还是给红艳打了电话。无论如何,请她回老家一趟。继女也是女儿,这个时候,不能让人说出什么来,理当回去尽孝。红艳顾不上肚子里的小的,请了假,夜以继日往回赶,到医院,见老妈守在老头床前,眼泪啪嗒,大哥不在,大嫂跟旁边守着。红艳刚到,二哥也来了。二嫂全职陪读,要照顾女儿,抽不开身。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半路兄妹,平日里话就少,现在老头子突然倒下,说轻说重都不合适,几个人都不知道怎么起头。护士进门,督促缴费。没人动。护士又喊一遍。

庆芬抬头看红艳:“艳儿……”

红艳连忙转身,对护士道:“来了。”

这笔医药费由刘红艳垫付。里面情况分几种,有些能报销,有些不能。红艳倒不是心疼这点钱,她是实在瞧不上哥嫂那样子。说句不好听的,搞清楚,你们是亲的,我是外的,你们亲老子倒下,需要钱、需要照顾,你们还不往前冲,摆什么姿态?红艳心寒,亲生骨肉,不过如此。又或许他们心里有数?知道她会当这个冤大头?老实说,红艳跟继父关系还算可以,这么多年下来,没有感情也磨出点感情。她做不到见死不救。他们看准她这点,死啃。

红艳抽空跟她妈说:“钱我可以先付,可不能没个说法,老头躺倒,亲生儿子哪能装鳖。”庆芬只是抹泪。次日开家庭会议,就在医院的花池旁。庆芬、红艳,大哥、大嫂,二哥,围成一圈。

病情基本稳定下来,但医生指明了不能等,如果保守治疗,能拖多久不好说,可能活个三年五年,也可能两三个月都耗不下去。积极治疗,那就是开颅,有风险,能不能下来手术台难讲,术后恢复也是大问题。

一时沉默。谁也不愿意先开口。在这看护的几天里,刘红艳觉得,继父的两个儿子并不十分上心,老头是负担,治好了更是。她甚至不怀疑哥嫂们有恶毒的想法,干脆老头死了最好,一了百了。嫂子已经开始关注财产分配了。她大哥先说话,对红艳妈说:“芬姨,听您的,治还是不治。”庆芬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压得喘不过气,东看看,西望望,成个没嘴的葫芦。红艳代妈道:“治肯定治,就看怎么治。”大嫂插话道:“还是得去大城市再瞧瞧,咱小地方医生,不中。”二哥沉吟半晌,也说:“最好去看看。”

红艳明白他们的意思,去大城市瞧,自然是投奔她,等于把最重的包袱甩到她肩上。看病不说,住哪首先是个问题。红艳不可能让继父住在婆婆家。现在老太太来了,几间屋子挤得跟下饺子似的,再添一个病人,实际吗?何况红艳也不想被婆家人瞧不起。三姑去闭关创作,她那房子或许可以借住,但也只能短期,一旦人家回来,就得住宾馆。都得用钱。

对于继父的病,刘红艳抱持着复杂而微妙的态度。治好了,估计也是瘫痪在床,后续伺候,不用说,都是她老妈庆芬的任务。治不好,撒手人寰,她老妈一个孤寡老人,独居在家,肯定不成,红艳得把妈接到身边来。那么,就需要独立住房。立刻、马上,火燎燎地。红艳几年前就感觉到这个危机,她之所以着急要独立住房,就是想在这个危机到来之前,做好全部准备工作。

理想的情况是,继父去世前,她就已经准备好了属于自己的独立住房,老头子一去世,她顺理成章把老妈接过来,娘俩开始人生新篇章。

继父的突然滑倒打乱了她的计划。要么,继父病治好,要么,迅速买房,可眼下可行的,似乎只有治病。何况继父俩儿子的表现令红艳寒心,硬逼着她生出了点义气。红艳下定决心,老头有难,怎么着她娘俩也得伸把手,不枉这么多年相濡以沫一场。“再找个专家,确诊一下,我去安排吧。”红艳揽在身上。她只提出一个问题,运病人这一路,有风险,需要人看着。二哥说他能找车。大哥表示他愿意全程护送,一定能安全抵达。

情况紧急,红艳立即给三姑伟贞打电话,说了继父要去瞧病,想借住几天。倪伟贞正在郊区宾馆闭关,听到病,本能地排斥、硌硬,可侄媳妇难得张一次嘴,她又在外头,现成的空房间,不好拒绝。于是伟贞笑说:“次卧干净的,被子在大衣柜里头。”红艳明白她的担忧,连忙说住次卧就行。三姑的卧室,我们不开,书房也不开。伟贞没接茬,只说让她找二嫂春梅拿钥匙。落脚的地方确定,红艳远程遥控倪俊,查看医院,寻找医生。

几口人一上路,红艳就跟二婶春梅联系,说拿钥匙的事。春梅一听也很上心,主动说要帮忙。红艳忙说不用。挂了电话,春梅思忖着,红艳父母要来,二琥那儿肯定不够住,趁这个机会,把老太太接回来正好。理由恰当。伟强还在跟她僵持,没老太太,春梅势单力孤,没安全感。她立即跟伟强说明情况,大致意思是,老太太必须接回来。大哥大嫂家马上要迎来一大拨人。伟强只能同意。

红艳还没到,春梅就开着车,上门去接老太太。

二琥一听这事,愣了:“我怎么不知道。”儿媳妇太不像话,亲疏里外不分。她做婆婆的,怎么倒在春梅后头知道。

春梅意识到不妥,忙说:“太乱,回来就告诉你了。”

次日,红艳、庆芬和大哥护送老头子抵达,春梅送了钥匙,陪着安顿在伟贞家次卧。春梅问:“够住吗?”红艳和庆芬忙说够住,次卧挤一挤。春梅盛情邀请红艳和庆芬住斯楠卧室。她理由很充分,两家离得不远,过去住,也能随时照看。而且她也知道伟贞毛病多,她那间闺房,一定是不许人动的。架不住二婶盛邀,红艳和庆芬当晚就去春梅那安顿。其实春梅邀请人来家,还有个深层意义。她和伟强走到这个地步,危险,不怕亲戚多。越多亲戚上门,对倪伟强越是个牵扯。倪俊下了班,到二叔二婶家露了一面,说挂号的情况,然后回自己家。红艳陪妈,暂不回婆家。

二琥见倪俊一人回来,问了问情况。等忙完家务,才极不高兴地对伟民说:“能耐,真能耐!”

伟民不明白:“说什么呢。”

“我说你家这儿媳妇,能耐。”

“又惹着你哪儿。”

“是个人才,会调兵遣将,决胜千里,”二琥撇撇嘴,“人都没见,把老三房子借了,让老二媳妇来接老奶奶,招呼都不打一个。老三借房,看谁的面子?不还是倪家的老脸?电话都没一个。一个萝卜一个坑,瞧着吧,老奶奶把窝腾出来,铁定要抵一个萝卜,没准要把她那老娘往这儿塞。当初我就不同意咱儿子找她,你还做我工作。现在好了,苦果!当你是盘菜吗?哼哼,可能是,大头菜!不值钱!”

伟民劝道:“人是急病,讲你这些臭规矩。”

二琥恨不得戳伟民额头:“你搞清楚,这是为你们家争脸。瞧着吧,事在后头呢。不正经生孩子,歪门邪道特起劲。”伟民反驳:“别说人家,真等那天,你我躺在床上不能动,你儿子要对你不利索,看你什么感觉。”

“我儿不会。”二琥手一挥,十分肯定。

洗完澡,收拾完,庆芬还一个劲儿跟春梅道谢。关起门,只有母女俩,静静对坐着。“二婶人真不错。”

红艳说是,又说:“好人总是没好报。”

庆芬不解。红艳把二叔闹腾的事简单说了,庆芬不予置评,只是叹息,过了半晌才说:“夫妻过日子,富了未必就比穷了好。”红艳接话:“贫穷不光荣,贫贱夫妻百事哀。”庆芬劝:“别太好强。”

红艳抢白:“不是我好强,是环境逼迫,叔这病,看妈面子,我不得不撑,照他俩儿子架势,怕是都不想治了。真不知道养儿子有什么用。”

庆芬连忙道:“孩子还是得有,有,总比没有强。”红艳怕她妈催孩子的事。她原本想趁着单独相处的机会,把怀上孩子的事跟庆芬说了,可话到嘴边,又忍不住担心万一将来有变动,现在说会被动。而且叔的情况不明,妈挂着心,何必再添一件烦心事。

红艳舌头一拐,道:“妈,您可得有思想准备。”

“知道。”庆芬半低头。她隐忍惯了,标准苦瓠子。

“那二位,死的活的都不会问事,真要瘫床上……”红艳说不下去。庆芬道:“该怎么怎么,都得管,你养我小我养你老,总不能因为这个走,太无情了吧。”

红艳调子深长:“妈,不是说走,是怕你太累。”

“没事。”

“要治不好呢?”红艳又问。

庆芬叹气。

“哥哥嫂子都等着呢,跟秃鹰似的,盯着肉,”红艳说,“要是能醒,最好叔把身后那点钱财都分配好。”

“也没多少钱。”

“没钱有房,”红艳急忙说,“别老头一走,人把你老窝端了。再说,该什么就什么,你占一半,剩下的三个平分,妈,对家里我在乎钱吗?这是尊重。不怕说句不好听的,你伺候叔这么多年,落点不也应该?叔要是明白人,早该考虑。”庆芬还是说走一步看一步。

刘红艳知道,她妈还抱着希望,认为老头不会那么快走。她索性把话说深了:“万一有个什么,你一个人在老家住?能行吗?我不放心。还是奔我来,到时候咱们不得有个自己的窝。”庆芬知道女儿难处,连忙说:“能动就行,我自己住没问题,顶多一年来看你几次,你再回去几趟,老家我熟悉,有亲戚朋友,到你这儿,我不习惯。”

红艳知道妈妈的心,她不愿来,是替她考虑,可她做女儿的,不能不考虑,不能不孝顺,这么多年,妈付出多少,她这个女儿清清楚楚,轮到她伺候妈,她就得顶上,这事现在就是她全部目标里的第一顺位,比生孩子都重要。想到这儿,红艳有点动感情,鼻子发酸:“妈,你就我一个孩,不跟我过,跟谁?人生不过百,我还能孝顺你多少年。”孩子懂事,说出这话,庆芬欣慰,眼眶红了。只是现在困难重重,女儿心高,一门心思想在大城市打出一片天,她怎么能来拖后腿?何况红艳嫁了人,婆家情绪不能不考虑,到现在肚子没点动静,庆芬也觉得对不住人家。要是生了孩,如果人家需要,条件允许,她或许可以以带孩子为借口,跟女儿靠靠近。但如今这局面,一切免提。

庆芬随即问:“等你叔这病定了,跟倪俊说,把你公公婆婆,连带二婶二叔,都叫到一块吃顿饭,咱们请,我掏。”红艳拖着音调:“妈,哪这么多讲究,叔的病是第一位。”

“我老觉得欠人家的。”庆芬道。

“谁也不欠谁的,叔看病,也没人让他们出一分钱。”

“话不能这么说,房子借住,二婶忙前忙后,不都是情分吗?”庆芬劝。红艳这才松口,说一切依叔的病情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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