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千里说不回来,李绣花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不那么舒服。以前在老家见不到女儿,现在来北京了,怎么还是难得一见?女儿女婿一走,屋里安静了许多,绣花嫌太静,赶紧把客厅里的大电视打开,随便拨到一个台,任由那个大音盒子叽里呱啦响着。即使她不看电视,也想听到电视里的人说话,电视已经成了她的生活背景。
绣花在这个不到九十平的房子里东收拾,西收拾,看哪里都不顺眼,她看地是脏的,沙发也是乱的,千里的那个小书房,更是乱得天理不容。
绣花随手拾了一本,一看封皮,《天体物理学》,她纳闷自己女儿搞古代文学的,怎么看天体物理了?不管,继续干。干不明白就打电话问千里。
“家里还有没有洗衣粉?洗手间里那袋不多了。”绣花拨通了千里的电话。
“妈——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你什么都不用干,你是来享福的,好好歇着就行了啊。”
“我倒想歇着,但家里都乱成鸡窝了你知不知道?客厅我才收拾完,你们那个床单啊,多久没洗了?嗯?怎么脏成那样?你怎么睡得下去?你都三十了,我的小祖宗,我请你像个家庭主妇的样子。”
“好好好,我要上课了,洗衣粉在壁橱第二格有,您老人家悠着点,门钥匙和钱在床头柜抽屉里,书房的东西你别动!”
“我知道,还有,你们今晚都回来,我把婵娟也叫回来,我们一家要聚聚,你跟志刚说一下,我忙完了出去买菜。”说完,她挂了电话。
忙了一圈,李绣花坐在沙发上,拨通了二女儿婵娟的电话。
“喂,喂,妈,你来了哦。”婵娟声音嘶哑。
“早来了,你猴哪儿去了?一天到晚都不见踪影!”绣花忽然想做严母。
“我一整天都在上自习,眼看考研的日子就要到了,你不知道啊?妈,你到底关不关心我啊?”婵娟在妈妈面前永远是小女孩。
“我早就说过没必要考,出来找个差不多的工作就行了,读那么多书干吗?都像你姐,光顾着读书教书,家里乱得跟被抢劫了似的,那能行吗?”
“得,这话你跟我姐说去,我是最讲卫生的。”
“你比你姐也好不到哪去,行了,说正事,今天晚上你来你姐家住,我们全家聚一下。”
“救命——紧箍咒又来了——”婵娟在电话那头边笑边拖着声音喊。
“什么样子?大呼小叫的,我不管什么紧箍咒松箍咒,你得来,还得早点来。”
“多早?”
“5 点。”绣花下死命令。
“好吧。”婵娟无精打采。
打完电话,李绣花从厨房抽了个塑料袋,又从床头柜摸了点钱,兴冲冲下了楼。
迈进便利超市的门后,李绣花直奔生鲜区。贴着墙壁的大冷藏橱里整整齐齐码放着用保鲜膜包好的蔬菜。李绣花拿起一盒平菇,一瞅,九块八,立马放下了;她又拿起一盒柿子椒,一共两个,八块五。李绣花迅速在心里算着,八块五两个,那一个辣椒就要四块二毛五啊!这什么辣椒啊!吃了能成仙吗?在老家菜市场,像辣椒、小葱这些东西菜贩子都会附带送一送的呀,怎么到了北京都成单门独个的了,还那么贵!就在李绣花吃惊犹豫之际,超市做促销的小姑娘凑了上来,道:“大妈,您看,这都是新鲜的,而且是有机的。”
李绣花重重地说道:“啥有机没机,我看就是故意涨价!坑人!”
促销员一听不乐意了,反驳说:“大妈,话不能这么说,我们家的蔬菜都是蔬菜基地统一种植出来,不用农药的,对人特有益,现代人啊,不就追求一个健康吗,吃那些农药催出来的菜,最后上医院了,反而更糟蹋钱,您说是不是?”
李绣花一听小姑娘的话,心想你欺负我不懂还是怎么的,张口就来:“有机没机谁知道?还不都是你们说了算。”
促销员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听李绣花这么说,就知道她无心心买菜,张口说道:“大妈您这么说就没道理了,东西是好东西,干净健康卫生,你不买,我请您走开!”说完促销员背过身去,不再理会李绣花。
绣花听了,心里的一把小火就像被浇了汽油一般噌噌燃起,大怒道:“你是个什么东西,顾客是上帝!你这种态度,就该被开除!我找你们经理去!”
促销员见绣花抓狂,反倒有一种胜者的镇定,半冷笑道:“您这上帝我们不伺候了,爱买不买!想找经理,请便!”
绣花四处嚷嚷着要找他们领导,结果收银员告诉她,促销员不归超市经理管。绣花闹了大半个小时,眼见情势对自己实在不利,只好随便挑了几样便宜的菜,胡乱买了,整个脸涨得通红,匆匆逃离了现场。
李绣花回到社区单元门前,婵娟已经在路边花池旁等她了,见她拎着两袋东西,忙上去接,笑道:“我打你手机半天也不接。”
绣花听到女儿的话,一愣,这才回过神。她还沉浸在刚才的恶战中。“哦,手机放家里了,忘带了。”
婵娟见绣花有点不在状态,便问:“妈,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脸怎么红红的?被风吹着啦?北京风大。”
绣花不好意思说刚才那事儿,忙掩饰道:“走路走急了,没事,快上去吧。”
两人进了单元开了门,绣花往沙发上一坐,跟婵娟说:“给我倒杯水。”婵娟忙去厨房倒了杯水,递到妈妈手上。李绣花喝了几口,喘了几口气,言归正传问道:“对了,你姐现在和你住在一起?”
“是啊,我们一起租了一套,三房一厅,我一间,姐姐姐夫一间,还有姐夫的同学两人一间。”婵娟答道。
“你和那个毅然还有来往?说实话。”绣花忽然变严肃。
“妈,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姐的事你都不管,我的你也别管。”
“这孩子,什么叫我别管,我的闺女,我不管,谁管?再不管,都上天了!”绣花的气又来了。
“我姐你就没管。”婵娟撅嘴。
“你姐情况特殊,你跟她比什么,她倒霉你也跟着倒霉?她吃亏你也跟着吃亏?她就是个前车之鉴,妈妈是为你好,那个蒋毅然脾气性格倒挺好,但是你在北京发展,光找个脾气性格好的没用啊,帮不到你啊,以后你就知道苦了。”绣花苦口婆心。女儿嫁得好不好,可以充分考验妈妈的能力。
“行了,妈,你到底要说什么呀?又扯到我身上来了,有那闲心,你怎么不管管你自己,麻将天天打,我看你现在到北京了,还打不打。”
“你倒管起我来了,我问你,你们在市里租的房子要多少钱?”
“我和姐姐的两间总共两千五一个月。”婵娟不假思索道。
“两千五?!”绣花瞪大了眼睛。“作孽!作孽!”
“都这个价,我交五百,姐交两千,另一家也交一千多。”
“你姐真是作孽!自己有房还去租房,这不是送钱是什么,疯了这丫头!”
“这不是为了姐夫嘛,姐夫总加班,来回跑真的不方便。”婵娟说。
绣花立马脸色铁青,闷了几秒钟,问道:“你姐夫一个月挣多少钱?”
婵娟随口道:“搞不清,不到三千吧。”
绣花一口水差点喷出来,压着火问:“那这个房子的贷款谁付?”
婵娟愣住了,道:“不知道哦,我姐付吧。”
绣花顿时大怒,随口骂道:“这小子吃软饭吃到我们家来了,早都跟她说这小子穷,惹不得,她非不干,这不摆明了当我们家冤大头吗?!不行,这样下去可不行。”
婵娟不懂妈妈为什么如此生气,在她看来,姐姐和姐夫是一家人,谁挣得多就多出点,谁挣得少就少出点,既然都过成一家子了,还分什么你我。可绣花不这么看。她养两个女儿,那是奇货可居,恨不得一出手就是大价钱,现在倒好,价钱没卖上,女儿的未来是个未知数,自己家口袋里反倒倒贴出去一些银子,金龟没钓着,钓了个王八,还被王八给咬了!简直万万不成!
晚上7 点,一家四口围坐在方形餐桌前。桌上摆着几盘菜:土豆、萝卜烧豆腐、清炒小油菜。
婵娟鼓着小脸,嗔道:“妈你搞什么呀,忆苦思甜啊,连个汤都没有,还全是素的,就这还叫聚餐?”
千里截断妹妹的话头道:“你少说话,素菜有什么不好,整天大鱼大肉的对身体也不好。”
志刚在一旁附和着笑。
绣花绷着脸说:“谁不想吃大鱼大肉,我也想做‘鱼香肉丝’吃,有鱼香,有肉丝,可过日子不是那么过的,我们家也要计划经济,你们有多大能耐,我就做多大的菜,我倒希望你们能挣来金山银山,那我也能有个胆子,天天摆一桌山珍海味!”
婵娟看出妈妈要借题发挥,低着头不再说话。千里十分不自然地撂了一下头发,悄悄地在桌子底下踢了志刚一脚。
志刚“哎哟”叫了一声,又赶紧保持镇定,结结巴巴地说道:“妈,看您说的,要不今天咱们出去吃,我请。”
绣花不理睬,只是铁青着脸静静地歪坐着。新闻联播结束了,广告开始,卖巧克力糖的。绣花还是不说话,菜也不吃,只吃干饭。大家见情况不妙,都不出声。
绣花见前奏差不多了,端了端身架子,坐正,手放到两腿上,柔声道:“志刚啊,妈也不想驳你面子说不出去,请客吃饭不是不可以,可话到了,心里你也得有成算才行,你掰着指头算算,这一个月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哪一样不要用钱,你赚的钱够吗?这是北京,不是我们来安小县城,菜和肉都那么贵,还不说各种应酬、随礼,现在还有房贷没还完吧?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们是高级知识分子,挣得多,都是自己的钱,想怎么花怎么花,谁也管不着,但这日子才刚开始啊,眼下要用钱,不错,花着痛快,那以后呢?怎么办?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不想方设法余两个,省两个,说难听点,万一以后出了点什么事儿,割肉卖血都没办法,是不是?”
志刚见情势不妙,忙赔笑说道:“是是是,妈说的是,听妈的,我们以后这日子呀,还是得请妈来当参谋长,我们家还是得妈当家。”
千里不清楚妈妈忽然说这么几句是什么意思,但直觉告诉她,这还不算完。为避免冲突,她赶忙剪断话头道:“妈你不知道,现在我们省着呢,你看志刚这夹克,前年买的,他都舍不得换新的,却总说要给妈买。”
志刚被夸得不好意思,婵娟则在旁边暗笑。
绣花道:“哦,舍不得买衣服,倒舍得在市区租房子。”一句话噎得千里两口子没话说,但又不能不说。千里解释道:“妈,你看,我们这也是为了上班方便,在这边住,离得实在有点远,在市里租一套,我们也可以照顾到婵娟。”
“照顾婵娟?你有时间还是先照顾照顾自己吧,家里都乱成什么样了,进了你那屋,书多得我都没处下脚!说出去也是博士生,村里最脏的媳妇都比你会收拾!”
“那是书房,都是要用的书,我请你不要整理,好吗?完全不懂人家的工作方式。”千里据理力争。
“好好好,你的工作方式我不管,那婵娟难道没有宿舍,为什么非要搞特殊?”
婵娟忙给姐姐帮腔:“妈,你不知道我们宿舍的条件有多差,还是姐想得周到,你不能阻止我和姐团聚啊。”
“你作死,我看你是为了和那小子鬼混,你的事我回头再慢慢跟你掰扯,你别急。”绣花怒道。
婵娟立马不做声了。
“千里,咱都是家里人,你跟妈说句实话,一个月你到底能拿多少钱?”绣花问。
“小六千。”
“好,我闺女能干,那你呢?”绣花把脸转向志刚,保持微笑。
志刚不寒而栗,支吾道:“四千块。”
“唉——”绣花长叹一口气,把筷子一放,碗一推,起身道,“吃完喽。”慢慢踱开。
志刚忽然明白,丈母娘的这场鸿门宴,完全是为自己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