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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争

一 力量

1475年3月6日,在卡森蒂诺的卡普雷塞镇,米开朗琪罗来到这个世上。他的出生地位于崎岖不平、“空气清新温和” 的亚平宁山脊中,周围布满了岩石和山毛榉。在距离卡普雷塞镇不远的地方,就是阿西斯看见基督在阿尔维尼亚山上显圣的地方。

他的父亲是卡普雷塞和丘西两个地区的最高行政长官。生来就是个脾气暴烈、烦躁、“害怕上帝”的人。在米开朗琪罗六岁时,母亲便去世了。家里的五个兄弟,分别是:里昂那多、米开朗琪罗、博纳罗托、乔凡·西莫内和西吉斯蒙多。

幼年时期的米开朗琪罗,是在塞蒂涅阿诺的一个石匠家里长大的。后来,他曾开玩笑地说,他想成为雕塑家的志向正是源于石匠妻子的乳汁。进入学校的米开朗琪罗,只对素描颇感兴趣。“因为这个,他常遭到父亲及叔叔伯伯们的白眼,被人瞧不起,并且还经常挨他们的打,因为他们十分讨厌艺术家这个职业,认为家里若出了一个艺术家那是一大耻辱。” 因此,米开朗琪罗自幼便知道了人生的残酷与精神的孤独。

然而,他的执著最终战胜了父亲的固执。十三岁时,他便进入佛罗伦萨最大、最权威的多梅尼科·吉兰达约 画室当学徒。他最初的几件作品获得了极大的成功,据说连他那位堪称大艺术家的老师都忍不住嫉妒起自己的学生来。 一年后,师徒二人便分道扬镳了。

渐渐的,米开朗琪罗开始憎厌绘画了,他渴望从事一种更了不起的艺术。于是他转入罗内·德·梅迪契在圣马可花园开办的雕塑学校。梅迪契亲王很看重他的才华,对他十分感兴趣。他让米开朗琪罗住在宫殿里,并允许他同自己的儿子们同席共餐。年幼的米开朗琪罗置身于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中心,被众多的古代收藏品所包围,沉浸在柏拉图派艺术家——玛西尔·菲辛 、伯尼维埃尼 、昂吉·勃里齐安诺 ——的博学的和诗意的氛围之中。他因这些人的思想而陶醉。由于沉湎于怀古的生活之中,米开朗琪罗的心灵充满了古代精神。于是他变成了一位古希腊雕塑家。在“十分喜欢他的”勃里齐安诺的指导下,他完成了《半人半马怪与拉庇泰人之战》这组雕像。

这座威严的浮雕,是由不屈不挠的力与美占主导的优秀作品,它反映出少年的米开朗琪罗所具有的武士式的心魂及其粗犷坚强的雕刻手法。

后来,他与洛伦佐·迪·克雷蒂、布贾尔迪尼、格拉纳奇及托里贾诺·德·塔里詹尼等人一同前往卡尔米尼教堂,去临摹马萨乔 的壁画。他经常嘲讽一些天赋不如他的同伴。有一天,当米开朗琪罗把矛头指向虚荣心极强的塔里詹尼时,招到塔里詹尼的一拳猛击,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脸上。后来,塔里詹尼对这次打架的事大肆宣扬:“我握紧拳头……”他对贝韦洛克·切利尼 讲述道:“我握紧拳头猛力地向他的鼻子打过去,我都能感觉到他的鼻梁骨全都被击碎了,软塌塌的。如此,我给他的一生留下了一个印记。”

然而,异教的思想并没有熄灭米开朗琪罗对基督教的信仰之火,但这两个敌对的世界在无休止地争夺着他的灵魂。

1490年,教士撒弗劳诺内开始狂热地宣传《启示录》。当时撒弗劳诺内三十七岁,米开朗琪罗十五岁。他看到这位身材矮小瘦弱的布道者被上帝的光芒照耀着。教士用他那可怕的声音,在布道台上对教皇发出了猛烈的抨击,将上帝那把鲜血淋淋的利剑高悬于意大利的上空,向整个意大利宣扬上帝的神威。米开朗琪罗同佛罗伦萨城一样,被吓得颤抖,人们纷纷奔上街头,像疯子一般又哭又喊。那些最富有的公民,如罗齐纳、萨尔维亚蒂、阿尔比齐、施特洛等,都强烈要求加入教派。而像比克·德·米朗多尔、勃里齐安诺这些博学者、哲学家,也不再坚持自己的理论立场。米开朗琪罗的哥哥里昂那多也成为了多明我派的一员。

当然,米开朗琪罗没有能避开这种恐惧的传染。当预言者宣称新的塞努斯(上帝之剑),那个小丑人法王查理八世即将到来时,米开朗琪罗再次被吓坏了。曾经做过的一个噩梦尤其使他惊惶不安。

诗人兼音乐家坎尔迪亚雷是米开朗琪罗的一位朋友。一天夜里,他看见罗内·德·梅迪契的影子出现在他眼前,当时那个人衣衫褴褛,半裸着身子,鬼魂命令坎尔迪亚雷告诉他的儿子彼得,说他马上就会遭到驱逐,而且永远都不能回到祖国。后来,坎尔迪亚雷把自己的这个梦告诉了米开朗琪罗,米开朗琪罗则鼓励他把这件事如实地讲给亲王听。但坎尔迪亚雷害怕彼得,不敢去说。随后的某天早上,他又跑来找米开朗琪罗,惊魂未定地对他说,鬼魂再次又出现了,穿着同样破烂的衣服。坎尔迪亚雷躺着,一声不响地盯着他,鬼魂给了他一记耳光,以惩罚他没有服从命令。听后,米开朗琪罗把坎尔迪亚雷臭骂了一顿,并迫使他立即徒步前往位于佛罗伦萨附近卡尔奇的梅迪契别墅。半路上,坎尔迪亚雷碰上了彼得,他叫住彼得,把他的梦给彼得听。彼得听完哈哈大笑,并命令自己的侍从将坎尔迪亚雷赶走。亲王的秘书比别纳蔑视地对他说:“你真是个疯子。你认为罗内最喜欢谁?是他儿子还是你?就算他要显灵的话,那也是向他而不是向你!”

坎尔迪亚雷遭到辱骂和殴打后,回到了佛罗伦萨。他把这次的遭遇告诉了米开朗琪罗,并且告诉米开朗琪罗佛罗伦萨真的要大难临头了,米开朗琪罗听后害怕极了。于是两天之后,他便仓皇出逃了。

这是米开朗琪罗第一次被迷信吓得大发神经。其实在他的一生中,像这样被惊吓而发神经的事还不止一次,尽管他自己后来对此感到羞惭,但却无法克制自己。

米开朗琪罗从佛罗伦萨出来,便逃到了威尼斯。

逃出佛罗伦萨城中的那团“烈火”,米开朗琪罗原本焦虑的心马上静了下来。当他回到博洛尼亚过冬时,已经将那位预言者及其预言抛到九霄云外了。他再次看到了世界之美,也使自己重新振奋起来。他开始悠闲地阅读彼特拉克 、薄加丘和但丁的作品。到了1495年春,在狂欢节的宗教庆典与党派斗争最激烈之际,米开朗琪罗又回到了佛罗伦萨。此刻,他已摆脱了身边那份你撕我咬的狂热,为了向撒弗劳诺内派的疯狂发起进攻,他雕刻了被同代人视为是一件古代作品的《睡着的爱神》。米开朗琪罗在佛罗伦萨仅呆了几个月之后,就去了罗马。直到撒弗劳诺内死去,他都是众多艺术家中最具异教精神的一个。就在撒弗劳诺内焚烧那些被认为是“虚荣与异端”的书籍、饰物、艺术品的那一年,他又雕刻了《醉了的酒神》、《垂死的那多尼斯》和外形巨大的《爱神》。 他的哥哥,变身教士的里昂那多因为当时听信那个预言者的歪理邪说而被追逐。此时,危险纷纷聚集在撒弗劳诺内的头上,而米开朗琪罗并没有回到佛罗伦萨来捍卫他。撒弗劳诺内最终被烧死,对此米开朗琪罗沉默不语。在他的所有信件中,也找不出一丝关于这件事的痕迹。

虽然米开朗琪罗未发一言,但雕塑了一个伟大的作品《哀悼基督》:死去的基督依偎在圣母的腿上,永生一般的年轻,就像睡着了一样。希腊古典艺术之美呈现于纯洁的圣女与受难的神明脸上。但是,其中却夹杂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哀伤,这两个美丽的躯体沉浸在哀伤之中。此刻,米开朗琪罗的心魂已经被悲伤填满。

令他变得如此阴沉的,不单是那苦难与罪恶的景象。一种专横的力量被注入到他的心里,再也不放过他。他被天才的疯狂所控制着,甚至到死都没能松一口气。他从未幻想过胜利,但他曾发誓要为他自己及家人的荣誉去征服。他毅然担起了家庭的全部重担。当他的家人向他要钱时,他没有钱,可他却因为那份骄傲而从不拒绝他们。为了寄钱给他的家人,他宁肯卖身都在所不惜。由于营养不良、寒冷、潮湿、过度劳累等因素,米开朗琪罗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常常感到头疼,而且一边的胸腹部有肿胀的现象。他的父亲常责备他不规律的生活方式,但却从未想过要对此负责任。

“我承受的所有痛苦,都是为了你们。”米开朗琪罗后来在写给父亲的信中这样说道。

“……我所有的忧虑,都是为爱护你们而形成的。”

1501年春,他回到佛罗伦萨。

40年前,佛罗伦萨大教堂的事务委员会曾将一块巨大的大理石交给安斯蒂诺,委托他雕制一尊先知像。这项雕刻工程刚开始不久便停工了。之后没有人敢接手这项工程。后来,米开朗琪罗把这个雕刻工程接了下来,并最终雕制了一尊巨大的大理石雕像《大卫》。

据说,当地的行政长官皮耶尔·索德里尼是一个自认为品味高雅的人,在他察看这尊雕像时,为显示他的高见,对作品提出了一些批评。他认为人物的鼻子太厚了。米开朗琪罗便拿起剪刀和一点大理石粉爬上脚手架,在上面一边轻轻地晃动剪刀,一边把大理石粉一点点地撒落,但他丝毫没有碰那鼻子,鼻子原封不动地保留着。然后,他转过身来对这位行政长官说:

“现在,您看如何?”

索德里尼回答:

“现在,我认为好了许多。您把它改动得颇有生气嘛。”

于是,米开朗琪罗爬下脚手架,在一边偷偷地笑了。

从这件事情上,我们仍然可以看到米开朗琪罗的那种无声的轻蔑。这是他心灵中所蕴含的骚动的力。它被不屑与悲伤所占据,它在博物馆墙壁中感到窒息,它需要更广阔的空间。正如米开朗琪罗所说的,需要“广场上的阳光”。

1504年1月25日,艺术家委员会(其中包括菲比利诺·利比 、波提切利、佩鲁古诺和莱奥纳多·达·芬奇)共同商议,讨论该把这尊雕像置于何处。在米开朗琪罗的请求下,艺术家委员会决定把它放在市政议会的宫殿前。搬运工作则交给大教堂的建筑师们来完成。5月14日傍晚,《大卫》被从临时的破屋里移了出来。因为大理石像实在是太大了,移出来之前,不得不将门上方的檐墙都拆除掉。夜晚,一些当地百姓向《大卫》投石头,想把它砸毁。为此,相关部门专门派人严加看管。雕像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上面微微吊起,让它能够自由摆动而又碰不到地面。它被缓缓地向目的地移动,从大教堂搬到旧宫前,整整花费了四天时间。18日中午,它被搬到了指定地点。夜里,为了保证它的安全,在它的四周仍旧严加防范。但是,有些事情是防不胜防的。一天晚上,它还是被石头击中了。

这就是人们往往认为可以作为榜样的佛罗伦萨民众。

1504年,佛罗伦萨市政议会令米开朗琪罗和莱奥纳多·达·芬奇处于敌对的立场,他们成了死对头。

原本,这两个人就不投机。他们都是孤独的人,按理说应该相互贴近。可是,如果说他们与其他人之间相隔很远的话,那么他们俩之间的距离就更远了。二人中更孤僻的是莱奥纳多。当时他已经五十二岁了,比米开朗琪罗年长二十岁。自三十岁时起,莱奥纳多就离开了佛罗伦萨。他性格细腻,有些腼腆,他那平静又多疑的天性能包容一切,但却无法容忍佛罗伦萨的狂乱与激情。所以他选择离开。他是一个享乐主义者,一个崇尚绝对自由和绝对孤独的人。他与自己的祖国、宗教,乃至全世界都保持了距离,致使他只有与和他有同样思想、追求自由的君王在一起才会舒服。1499年,他的保护人卢多维克·勒摩尔下台,莱奥纳多被迫离开了米兰。1502年,他投身于博尔吉亚亲王。1503年,这位亲王的政治生涯也宣告结束,莱奥纳多不得不再次回到佛罗伦萨。在这里,他带着嘲讽的微笑与阴郁而狂躁的米开朗琪罗相遇,令后者大为恼火。米开朗琪罗全身心地沉浸在自己的激情与信仰之中,他痛恨那些站在自己对立面的人,特别是那些毫无激情并且没有信仰的人。所以,莱奥纳多越是伟大,米开朗琪罗就越对他怀有敌意,并且抓住每一次机会向他展示自己的敌意。

“莱奥纳多是一个英俊帅气的男人,而且举止温文尔雅。一天,他同一个朋友漫步在佛罗伦萨的街头。他身穿一件长及膝头的粉红色外套,他那修剪得非常精致、卷曲的长髯飘逸在胸前。圣·特里尼塔教堂旁,几位中产者正在聊天,讨论但丁的一段诗文。看到莱奥纳多走过来时,和他打招呼,请他替他们阐释一下诗意。就在这时,米开朗琪罗恰巧经过。莱奥纳多便说:‘米开朗琪罗将为你们解释你们所谈论的诗句。’米开朗琪罗认为对方想让自己出丑,于是没好气地抢白道:‘还是你自己去解释吧,你这个做了个青铜马模塑却浇铸不出青铜马 ,还毫不知耻地就此住手了的人!’说完,他便扭头走开了。莱奥纳多面红耳赤地呆在那儿。可米开朗琪罗还是觉得不解气,于是又满怀要中伤他的念头嚷道:‘而那米兰的混蛋们还真以为你有能力完成这样一件作品哩!’”(《一个同代人的记述》)

两个人就是这样水火不容,可行政长官索德里尼竟让他们俩共同完成一项工作:装饰市政议会的议会大厅。这是文艺复兴时期最强大的两股力量的奇特争斗。1504年5月,莱奥纳多开始着手创作《安吉亚里之战》 的图稿。3个月后,米开朗琪罗接到了《卡希纳之战》的订单。佛罗伦萨也一时间成为了两大各自拥戴这两个对手的阵营。但时间把一切问题都解决了,那两件作品已经消失了。

1505年3月,米开朗琪罗被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召赴罗马。从此,他也就进入了一生中最英雄的时期。

尤利乌斯二世与这位艺术家生来就有一种默契。他们二人都属于强硬而伟大的人,只要他们之间不出现强烈的分歧,他们还是很相投的。他们的脑子里迸发出庞大的计划:尤利乌斯二世想为自己建造一座能够与古罗马城相媲美的陵寝;米开朗琪罗则为帝王的这种傲气而激动、热血沸腾。于是,他设计着一个巴比伦式的计划,想要建造一座似山峦般的建筑,并在上面竖起四十多尊巨型雕像。教皇对此非常兴奋,立即派他到卡拉雷去,让他在石料场挑选所有用的上的上等大理石材料。米开朗琪罗在山中一呆就是八个多月,他似乎被一种超凡的激情所控制。“有一天,他骑马经过此地,看见一座俯临海岸的山峦。他突发奇想,想要把这座山整个雕刻出来,把它雕成一尊巨大的石像,使在海中航行的人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它……当然,如果他有时间,别人也允许他这么做的话,他真会做成的。”

1505年12月,米开朗琪罗从卡拉雷回到罗马,他挑选的大理石材料也陆续运到了圣彼得广场,也就是他居住的圣一卡泰里纳教堂后面。“石料堆积如山,令当地市民惊叹,令教皇狂喜。”然后,米开朗琪罗便开始了这项工作。心急如焚的教皇三天两头跑来看他的工作进度,“同他交谈,亲热得好似兄弟一般”。为了来去方便,教皇下令在梵蒂冈宫和米开朗琪罗的住所之间建起一座吊桥,以便他可以随时与米开朗琪罗秘密往来。

但这种优越的待遇并没有持续多久。尤利乌斯二世的性格和米开朗琪罗一样,也是变化多端的。他一会儿一个主意,一会儿一个想法。所以他又提出了一个计划。在他看来,这个计划更能使他的荣光永存,他想重建圣彼得大教堂。这是米开朗琪罗的仇敌们怂恿他这么干的。这帮仇敌的人数还真不少,而且势力强大。他们的领导者是一个才气与米开朗琪罗旗鼓相当,但意志力要比他更强的人。他就是布拉曼特·德·乌尔班 ——教皇的建筑师和拉斐尔的朋友。在这两个翁布里亚 伟人与佛罗伦萨狂野的天才之间,不可能产生好感或同情心。但是,如果说他们决心要打击他的话,毫无疑问,主动进攻的一定是米开朗琪罗。米开朗琪罗不假思索地批评布拉曼特,毫无顾忌地指责他在工程中徇私舞弊。布拉曼特当然立即反击,决心除掉他。

布拉曼特的出现令米开朗琪罗在教皇面前失宠。他利用尤利乌斯二世的迷信思想,蛊惑人心,告诉教皇,说生前建造墓地是不祥之兆。于是,他轻松而又成功地让教皇将米开朗琪罗的计划停了下来,并取而代之献上自己的计划。

1506年1月,尤利乌斯二世再次表示重建圣彼得大教堂。而修建陵寝的计划被无限期地推延了。米开朗琪罗不仅深感受辱,而且修建陵寝所需的费用也使他债台高筑。他除了痛苦地悲叹,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教皇也不再像往日那般与他大开方便之门,而且,因为他经常求见教皇,教皇便命令自己的御马夫将米开朗琪罗逐出了梵蒂冈。

当时一位亲眼目睹这一情景的洛克主教对御马夫说:

“难道您不认识他?”

御马夫对米开朗琪罗说:

“请原谅,先生,我也是奉命行事,不得已啊。”

回到住处的米开朗琪罗立刻上书教皇:

“圣父,因您的圣命,我今天上午被逐出了宫殿。我想告诉您,自今天起,若您有什么需要我的话,您可以派人去罗马之外的任何地方找到我。”

他将信寄出去之后,便把同他住在一起的一个商人和一个石匠叫了来,对他们说道:

“你们去找个犹太人来,让他将我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卖掉,然后,你们就到佛罗伦萨来找我。”

说完,米开朗琪罗便骑上马离开了。当教皇收到他的那封信后,立即派了五名骑手去追赶他。在晚上十一点左右,在波吉耶西追上了他。这些骑手带来了教皇的一则命令:“接到此令,立即返回罗马,否则严惩不贷。”米开朗琪罗当时回复道,如果教皇遵守自己的诺言,他就回去,不然,尤利乌斯二世永远都不会见到他。

他又给教皇写了一首十四行诗,意为:

“主啊,如果民间的谚语是真的,那只有那句:‘非不能也,是不为也’。你相信了谎话与谗言,你赐给真理的敌人酬报。而我,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是你忠实的仆人,我像光芒依附太阳一般地依附着你;我为你耗费了大量的时间,而你却并不为之动心!我越是拼死拼活地干活,你就越不喜欢我。我曾希望通过你的伟大而使自己伟大,并希望你公正的天平和你那锋利的宝剑能成为我唯一的评判,而不是谎言的回应。只可惜,上帝将德性降临人间时,总要捉弄它,让它在一棵已经干枯的树 上开花结果。”

事实上,促成米开朗琪罗逃走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尤利乌斯二世的侮辱。在写给朱丽安诺·德·森加洛 的信中,他透露出布拉曼特蓄意要杀掉他的信息。

米开朗琪罗离开了,而布拉曼特如愿以偿地成为了唯一的主宰。就在他的对手逃走的第二天,布拉曼特举行了圣彼得大教堂的奠基仪式。因为他对米开朗琪罗的作品恨之入骨,所以他想尽方法要把它毁掉。于是他派民众将堆在圣彼得广场上为修建尤利乌斯二世陵寝用的大理石料抢掠一空。

另一面,教皇对米开朗琪罗的反抗大为恼怒,他向米开朗琪罗避难的佛罗伦萨市政议会传发了一道道命令。市政议会把米开朗琪罗找来,对他说:“你竟然敢耍教皇!连法国国王都不敢这么做。我们不想因为你而得罪教皇,所以,你现在必须回到罗马;但我们会给你一些信函,你可以一同带过去,上面声明:对于你的任何不公都将被视是冲着市政议会来的。”

米开朗琪罗的态度非常坚决,他也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他要求尤利乌斯二世委托自己为他建造陵寝,而且他还希望在佛罗伦萨完成这项工作,而不是在罗马。当尤利乌斯二世出发征讨佩鲁斯和博洛尼亚时,他的敕令更加咄咄逼人。于是,米开朗琪罗想前往土耳其,因为土耳其苏丹通过方济各会请他到君士坦丁堡 建造佩拉大桥。

最后,米开朗琪罗不得不让步。1506年11月的最后几天,他极不情愿地来到博洛尼亚,尤利乌斯二世以征服者的姿态刚刚攻破该城。

“一天上午,米开朗琪罗来到桑佩特罗尼奥教堂作弥撒。教皇的那位御马夫看见并认出了他,便将他带到教皇的面前。当时,教皇正在斯埃伊泽宫里用膳,见到米开朗琪罗,顿时怒气冲天,气愤地说:‘应当是你前去罗马参见我们的;可你竟然等着我们到博洛尼亚来看你!’——米开朗琪罗听到这些话,马上跪倒在地,请求教皇的饶恕,说自己的所作所为并非出于心计,而都是一时之气,因为他无法接受被人赶走的侮辱。教皇低着头坐在高处,满面怒气,这时,索德里尼派来的一位为米开朗琪罗说情的主教上前插话:‘望圣驾别把他干的那些蠢事放在心上,他都是因为无知才犯错的。您知道的,画家们除了自己的艺术以外,都爱干蠢事。’教皇听到这话竟勃然大怒,吼道:‘你胆敢对他说连我们都从未跟他说过的粗话。你才是最无知的!……滚开,见鬼去吧!’——这位主教并没有马上走开,于是,教皇的仆人们挥着拳头将他赶了出去。此时的教皇因为把怒气都撒在了主教身上,于是便叫米开朗琪罗走上前来,宽恕了他。”

重新回来的米开朗琪罗为了同尤利乌斯二世和解,不得不顺从教皇的安排。而教皇所具备的专横强大的意志这时又发生了转变。米开朗琪罗已经不必再修建陵寝了,因为教皇又想在博洛尼亚建一尊青铜巨雕。米开朗琪罗无奈地向教皇申明“他对铸铜一窍不通”,可是没用,于是,他便从头学起了铸铜。可以说这是一件又苦又累的活。米开朗琪罗住的房子很破,屋里除了一张床就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而这张床并不完全属于他,他要同两名佛罗伦萨助手拉伯与罗多维克,以及铸铜匠皮尔纳迪鲁共享它。一年零三个月过去了,米开朗琪罗忍受着各种烦恼,拉伯和罗多维克竟会偷盗他的钱财,于是米开朗琪罗与他们闹翻了。

米开朗琪罗在写给父亲的信中这样说道:“拉伯那个混蛋。大家都认为是他和罗多维克完成了所有的作品,或者至少是在他俩与我合作的基础上,我才完成的。他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主人,直到我将他扫地出门,他才知道谁是真正的主人,他才知道我的厉害,他才知道自己是被我雇用的,最终被我像赶畜生一样赶走。”

对此,拉伯和罗多维克感到十分不满,在佛罗伦萨,他们肆意散播谣言来攻击米开朗琪罗,甚至还向米开朗琪罗的父亲勒索钱财,说米开朗琪罗偷了他们的钱。

而接下来,那个铸铜匠的无能也渐渐显现出来了。

“我原以为那位智慧的皮尔纳迪鲁师傅懂得铸铜,哪怕是没有火也能铸,是我太相信他了。”

1507年6月,当铜像铸到腰带部分时,这项工程宣告失败。一切必须重新开始。米开朗琪罗为了这件作品一直忙到第二年的2月份。他的身体差点儿累垮。

在写给他兄弟的信上,米开朗琪罗曾说道:“我几乎没有吃饭的时间……我生活在极端恶劣、极其劳累的情况下。除了夜以继日地工作,我什么都不想。我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并且还将继续忍受着。于是我相信一点,如果我还要造一塑雕像的话,仅以我这辈子的时间是不够用的——因为那是巨人做的工作。”

如此劳累的工作,最终换来的却是悲惨的结局。1508年2月,尤利乌斯二世的铜像竖立在了桑佩特罗尼奥教堂的正门前,但它只在那树立了四年。1511年12月,这尊铜像就被尤利乌斯二世的敌人本蒂沃利党人毁掉了,而阿方斯·德·埃斯特则将那些残破的铜块买走,重新铸造了一门炮。

米开朗琪罗回到了罗马。尤利乌斯二世又命令他去做另一件意想不到,而且是更加艰巨的任务。他命令这位对壁画技巧一窍不通的画家去绘制一幅西斯廷教堂的拱顶画。这位教皇仿佛就是喜欢强人所难,而且满怀信心地认为米开朗琪罗一定能完成。

布拉曼特看到米开朗琪罗似乎又要受宠了,他又想方设法地为难他。布拉曼特认为,这次交给米开朗琪罗的任务可以让他名誉扫地。而对于米开朗琪罗来说,这不仅是一次,带有极高危险性的考验,因为就在1508年,他的对手拉斐尔怀着无比幸福之情绘制梵蒂冈宫的组画。获得了无与伦比的成功米开朗琪罗来到教皇面前,竭尽全力地想推辞掉这项可怕的荣耀,他甚至建议拉斐尔取而代之。他再三强调壁画不是他的专长,他绝对完成不了这项重任。可是教皇却执意不肯改变主意,米开朗琪罗也只能让步。

布拉曼特帮助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大教堂里竖起了一个脚手架,并从佛罗伦萨请来了几位有创作壁画经验的画家帮他的忙。可对于米开朗琪罗来说,任何助手都是多余的。一开始,米开朗琪罗就表示布拉曼特的脚手架是不合用的,他自己另外搭了一个。至于那些来自于佛罗伦萨的画家,他也觉得有些讨厌,二话没说,就把他们给打发了。“一天早上,他叫人把他们画的东西全砸了。他常把自己关在教堂里,不给那些画家开门,而即使是在自己的屋子里,他也关着门不见任何人。这些画家见此情景,决定回到佛罗伦萨去,因为他们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

后来,米开朗琪罗独自一人带着几个小工开始工作。这项艰巨的任务并未使他胆怯,反而让他有所突破,他决定不仅要像原定的那样画拱顶,而且四周的墙壁也要给画上。

1508年5月10日,米开朗琪罗的巨大工程动工了。而这一年,却是阴暗的一年——这是他一生中最阴暗但却最伟大的时期!他是一个传奇的人,是西斯廷大教堂的英雄,他伟大的形象因为这些壁画被人类深深地印在记忆之中。

然而在创作过程中,他痛苦不堪。我们可以从他当时写的那些信上感受得到他极大的沮丧,即使他那神圣的思想也无法使他摆脱:

“我的精神处于极大的沮丧之中。已经一年了,教皇没有发给我一分钱,我也没有提任何要求,因为我的工作进展得不是很好,所以自己觉得不配得到什么报酬。但我的工作真是太难了,而且这根本就不是我的专长。因此,我是在白白的浪费时间。愿上帝保佑我!”

他的作品《大洪水》刚完成,就开始发霉。而且情况很糟,到最后你都无法辨认各个人物的相貌了。米开朗琪罗拒绝继续工作下去。但教皇不听他的借口。他只得接着工作下去。

除了身体上的疲劳和心理上的烦躁,家族的纠缠更是忙中添乱。全家人不仅都靠他养活,而且家人们还拼命盘剥他、压榨他。他的父亲终日为没有钱而哀叹、呻吟,他不得不用大量时间给父亲安慰与鼓励,让父亲振作精神,虽然他自己已经是不堪重负了。

“您无需烦躁,这些事根本算不得是人生折磨……只要我有什么,我就保证您不会缺什么……即使您失去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只要有我,您将永远不会缺少什么……我宁愿自己受穷,只要有您在,即使拥有全世界的金子也抵不过你的存在……如果您无法像其他人那样,争得一丝荣誉,那么,在这个世上您只要有吃有穿就足矣了。就像我现在这样,忠诚地与基督生活在一起,我虽很穷,但我不用为生活、荣誉而苦恼。事实上,我生活在极大的艰难与无尽的猜疑之中。这十五年来,我不曾过一天好日子。我全身心地赡养您,可是您却从未承认也不相信。愿上帝宽恕我们吧!我已做好了准备,我要永远这样做下去,只要我能够!”

他的三个弟弟也都依赖着他,经常等着他寄钱给他们,等着他给他们谋职位。他们毫无顾忌地搜刮着他在佛罗伦萨积攒下来的那笔小小的资产。他们经常到罗马来,住他的吃他的。博纳罗托和乔凡·西莫内要他帮忙盘一个店铺,而西吉斯蒙多则要这个兄弟为自己在佛罗伦萨附近购置田产。然而无论米开朗琪罗为他们做什么,他们都不知道感激,反而认为是他欠他们的。米开朗琪罗明知道自己被他们剥削,可爱面子的他不愿拒绝而显出自己的无能,所以一直都对他们百依百顺。但这几个家伙却得寸进尺,他们趁米开朗琪罗不在家时,虐待父亲。这件事激怒了米开朗琪罗。他像对待坏小子那样用鞭子抽打他的兄弟们。他恨不得把他们统统杀光。

“乔凡·西莫内:

俗话说,善待好人会使自己更好,而善待恶人则会让恶人更恶。多年来,我一直努力地对你好言相劝,苦苦地恳求你改恶从善,与父亲和我们友好相处,但你却越来越过分了……我可以同你好好谈谈,但我发现那只是白费口舌。我干脆跟你说吧,在这个世界上,你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是我在维持你的生活,而这是出于我对上帝的爱,因为我认为你和其他人一样,都是我的兄弟。但此刻,我发现你不是我的兄弟,因为,如果你是的话,那么你就不会恐吓我的父亲。你就是个畜生,以后我将像对待畜生那样来对待你。你要知道,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父亲被威胁被虐待都会为父拼命……下不为例!……我已经说过了,在这个世上,你一无所有。假如我再听到关于你的哪怕一点点恶行,我就收回你所有的财产,并且把不属于你的房屋和田地放火烧掉。别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如果我出现在你身边,我将让你看样东西,你一定会痛哭流涕,知道自己是靠了什么才这么嚣张狂妄……如果你愿改过自新,你愿意尊敬照看你的父亲,我将帮助你就像帮助别的兄弟一样,而且,不久之后,我会帮你选一家很好的店铺。但是,如果你不照做的话,那我一定会回去好好处理你的事情。我会让你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让你明确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拥有什么……就说到这里吧!语言上若有什么欠缺,我将用事实来补充好。

米开朗琪罗 于罗马

另外补充一句:过去的这十二年里,我在意大利过着一种非常悲惨的生活,我忍受着各种羞辱与艰难,过度的劳累让我的身体有些吃不消了,因为我在用我的性命去拼去搏。我之所有这样做,全是为了我们这个家。但是到目前为止,我只是将我们的家业重整起来一点,而你却在一旁嘻嘻哈哈地将我那么多年来吃苦受累创下的一点基业毁于一旦!……我向上帝发誓,这不算什么!如果可以的话,我能把这样的人分裂成碎片,分成成千上万块。因此,你最好学乖一些,不要把对你怀有热情的人逼得无路可走!”

然后,他又写信给西吉斯蒙多:

“我现在生活得很苦闷,我极度疲惫。在这里我没有朋友,当然我也不想有朋友……平日里我很少有时间自由自在地吃顿饭,所以请不要再和我说一些烦恼的事情了,因为我已经无法忍受丝毫烦恼了。”

最后是他第三个弟弟博纳罗托——在施特洛家的商店里工作。他向米开朗琪罗索要了一大笔钱,之后还恬不知耻地继续搜刮他的哥哥,而且宣扬自己花在哥哥身上的钱要比哥哥寄给他的多得多。

“我对你的这种忘恩负义很感兴趣,”米开朗琪罗在写给他的信中说,“我很想知道你的钱都是从哪来的,我很好奇你是否知道你们从新圣玛丽亚银行取走了属于我的二百二十八杜卡托?当你拿走我寄回家里的另外好几百金币时,你是否知道你在用我的钱?是否知道我是多么的辛苦来资助你们?我十分想知道你是否明白这一切!——如果你还有一点智慧和勇气承认事实的话,请不要再说‘我花了自己好多好多的钱’,而且你也不会跑到我这里来诉说你那些令我烦躁的事情了,把我过去为你们所做的一切忘在脑后。或许你会说:‘米开朗琪罗很清楚他对我们说了什么,如果他现在还没有做,那一定是他被一些我们不得而知的事情给耽搁了。我们耐心等待吧。’当马儿奋力向前奔跑时,就不应再用马刺戳它,让它跑得超出它的能力所限。你们从来都不了解我,现在也一样。愿上帝饶恕你们!是上帝赐予我恩泽,让我能尽力地帮助你们。或许只有当我不在人世时,你们才能真的了解我。”

米开朗琪罗深陷于这种忘恩负义与妒羡的环境之中,一面忍受着盘剥他的可耻家庭,一面躲避着窥伺他、期待他失败的顽固敌人,米开朗琪罗苦苦地挣扎着。可他,就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完成了西斯廷大教堂那件了不起的作品。这背后他花费了何等可悲的代价啊——他差点儿抛开这一切,再次逃走。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也许是他自己想死。

教皇因米开朗琪罗的迟缓,且坚持不让他看作品而愤怒。他俩骄傲的性格就像阵雨来临前的乌云发生相撞一般。克蒂维曾经说道:“有一天,教皇问他什么时候能画完,米开朗琪罗依照自己的习惯回答他:‘当我能画完的时候。’教皇听后,气就不打一处来,举起手中的拐杖就向他打去,嘴里还连连重复:‘当我能画完的时候!当我能画完的时候!’米开朗琪罗跑回自己的住处后,便收拾行装,准备离开罗马。但教皇马上派了一个人到他家,并且带给他五百杜卡托,竭力抚慰他,请他原谅教皇。米开朗琪罗接受了教皇的致歉。”

可是第二天,俩人之间的战争又开始了。终于有一天,教皇怒气冲冲地对他说:“难道你希望我把你从脚手架上扔下来吗?”米开朗琪罗见状不敢再说什么,只好让人撤去脚手架,展露出自己的大作,而这一天,正巧是1512年的万圣节。

可以说,这一天是盛大而又阴沉的节日,是祭奠亡灵的日子,也最适合让这件骇人的作品揭幕的日子。因为这部作品充满生杀一切的神灵——这是像暴风雨般聚集着一切生命之力的神明,具有横扫一切的力量。

二 力的崩裂

从这项需要巨人之力的工作解放出来的米开朗琪罗虽然感到一丝荣耀,却已经精疲力竭了。一连好几个月,他都要仰着头画西斯廷大教堂的拱顶,“他的眼睛都被弄坏了,以致很长一段时间,当他读一封信或看一件东西时,他都习惯性地把它们举到头顶上,才看得清楚。” 有时,他也会对自己的残疾自嘲:

“艰难困苦使我变了样,就像那些被水泡涨了的伦巴第猫……我的肚子尖伸向下巴,我的胡子冲向天,我的脑袋弯向肩,我的胸好似一只鹰。画笔的颜色滴在我脸上,画成了一幅富丽图案。我的腰部向体内缩进,使臀部成为控制平衡的关键。我摸索着行走,却看不清自己的脚在哪里。我的皮肉前面长后面短,就像一张叙利亚的弓。我的智力与我的身躯一样的怪诞,因为弯曲的芦苇是无法吹出曲子来的……”

我们千万别被米开朗琪罗这种玩笑似的话语所蒙蔽。他十分苦恼自己竟会变得如此这般丑陋,因为他比谁都更喜欢形体美。对他来说,丑陋是一种耻辱。 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他的几首短小的情诗中看出来。米开朗琪罗的忧伤因为爱的煎熬而尤为剧烈。他的一生几乎没有得到一丝爱的回报。因此,他常常把自己封闭起来,通过诗歌来发泄自己的情和苦。

童年时期的米开朗琪罗就开始创作诗歌,而做诗也成为他欲罢不能的需要。在他的素描本、信件、散页上,都写满了经过他反复推敲、润色的诗句。遗憾的是,1518年,他把自己青年时代大部分诗稿都焚烧掉了,剩下的部分也大多在他去世前毁掉了。但他留下的少数诗歌也足以显示他对诗歌创作的热情。

米开朗琪罗最早的诗似乎是1504年在佛罗伦萨创作的

“爱神啊,如果我能胜利地抵抗住你的疯狂,我的生活该有多么幸福啊!但是现在,唉!我涕泪沾襟,我感受到了你强大的力量……”

1504至1511年间,他创作的两首短小的情诗,或许是写给同一个女子的,其中的词句真是饱含悲痛之情,令人揪心:

“是谁硬将我牵引到你身边?……唉!唉!唉!……我被紧紧地捆绑住了。但我依旧是自由的!……我怎会不复属于我自己呢?噢,上帝!噢,上帝!噢,上帝!……是谁在硬生生地将我与自己分离?……谁能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噢,上帝!噢,上帝!……”

1507年12月,在一封从博洛尼亚发出的信的背面上,写着这样一首十四行诗。其中对于肉欲的精确描绘,很容易让人回想起波提切利来:

“鲜艳的花冠戴在她的金色的秀发上,她是多么幸福啊!鲜花竞相轻抚她的额头,谁能够第一个亲吻她?终日紧束着她的胸部的长袍实在是个幸运儿。金色的衣料不知疲倦地摩擦着她的面颊与香颈。要数最幸运的,应该是那条轻束着丰乳的金丝带。这条腰带好像在说:‘我愿永远将她搂住……’啊!……那我的双臂又能做什么呢!”

在一首带有自省意义的长诗中——在此很难确切引述——米开朗琪罗运用非常直白的词语表达了自己悲伤的爱情:

“一日见不到你,我就得不到安宁。一旦见到你,就像饥饿的人见到了食物……当你对我微笑,或者你在街上与我打招呼时,我的心就会腾地燃烧起来……当你同我说话时,我的脸会激动得发红,导致我说不出话来,而我那巨大的欲望会顿时消失……”

接下来一声声痛苦的哀呼:

“啊!无穷无尽的苦痛,当我一想到我钟情的女子根本不爱我时,我就感到肝肠寸断!让我怎么活呀?……”

在梅迪契家庭小教堂圣母像的画稿旁,米开朗琪罗曾写下这样一句话:

“当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时,我却独自在阴暗中忍受煎熬。每个人都沉浸在欢乐之中,而我却躺在冰冷的地上,在痛苦中呻吟,哭泣。”

在米开朗琪罗独具代表性的雕刻与绘画中,唯独缺少爱一面。在作品中,他只表露出自己最英勇的思想。他似乎认为在作品中加入心灵脆弱的一面是可耻的。他仅在诗歌中倾诉自己内心软弱的情感。只有到诗歌中,才能寻找到这颗被粗犷的外表包裹着的胆怯而温柔的心的秘密:

“我在爱,我为什么来到人世?”

西斯廷的任务完成了,尤利乌斯二世也去世了。 米开朗琪罗终于回到了佛罗伦萨,回到了他一心牵挂着的事业上来:建造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寝。他签了合同,保证在七年之内完成这项工程 。而在之后的三年时间里,他几乎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之中 。在这段相对平静的时期——事实上,这是一段忧伤但宁静的成熟时期,西斯廷时期的狂热也渐渐平缓下来,就像波涛汹涌的大海恢复了平静一般。米开朗琪罗创作了最完美的作品,这是一个完全实现了其激情与意志平衡的作品:《摩西》和现藏于卢浮宫的《奴隶》。

但这种平静转瞬即逝,生命的狂潮几乎在顷刻间重新掀起,他再次堕入黑夜之中。

新教皇利奥十世竭尽全力地想要把米开朗琪罗从颂扬前任教皇的事业中拉出来,而让他为自己的家族大唱凯歌。对新教皇来说,这只是自尊的问题,而不是真的欣赏米开朗琪罗的才华。因为单单凭借他那伊壁鸠鲁派的思想,是根本无法理解米开朗琪罗忧郁的天赋。他将所有的恩宠都倾注在拉斐尔一人身上。但是为西斯廷大教堂增光的那个人是意大利的骄傲,所以利奥十世想让这个人成为自己的奴隶。

利奥十世要米开朗琪罗修造佛罗伦萨的梅迪契家族教堂——圣·洛朗教堂的正门。米开朗琪罗想要与拉斐尔一争高低——因为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拉斐耳已经成为罗马艺术上的君主。这也使米开朗琪罗不由自主地又增加了一项新的任务,而他又不想放弃之前的工作——修建陵寝。但事实上,要想兼顾这两项工作是不可能的,这将成为他无尽的烦恼愁苦的缘由。他信心十足地认为自己让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寝与圣·洛朗的正门齐头并进。于是,他打算把大部分工作交给一名助手去干,自己只塑几个主要的雕像。但是不久后,他无法容忍自己与他人分享荣誉。而他又担心教皇收回成命,于是他恳求利奥十世把自己拴在这新的锁链上。

他已经不能再建造前任教皇的陵寝了,但更可悲的是,他甚至连圣·洛朗教堂的正门也没有修建好。他不但拒绝了所有合作者,而且他那可怕的怪癖——任何事情都亲力亲为,喜欢单枪匹马——使他无法踏实地在佛罗伦萨做自己的事情,反而跑到卡拉雷去监督采石工作。在那里,他遇到了各式各样的困难。梅迪契家人希望使用佛罗伦萨最近刚被收购的皮耶特拉桑塔采石场的石料,他们并不喜欢卡拉雷采石场的石料。但米开朗琪罗的观点却与之相反。由此,米开朗琪罗被新教皇无端地指责被人收买了。为了服从教皇的命令,米开朗琪罗又遭到卡拉雷采石场的责难,他们与航运水手联合起来,让米开朗琪罗找不到一条船来运送他的石料。于是,他不得不再修筑一条穿山越岭的路,其中有一段路还是架在木桩上的,以便穿过沼泽地带。当地的工人又不愿意为筑路付出,而且还不会干活儿。采石场是新建的,工匠们也都是新手。米开朗琪罗不由得发出感叹:

“我想征服山峦,把艺术带到这里来,可这件事却同让死人复活一样的艰难。”

尽管这样,他依旧坚持着:

“我承诺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无论遇到多少艰难。我将成就一项在意大利从未出现过的最漂亮的事业,如果上帝愿意帮助我的话。”

多少力量,多少热情,多少才气,全都枉费了!因为疲劳与烦恼,再加上过度操心,米开朗琪罗病倒在塞拉韦扎。他很清楚自己的健康与梦想都被这苦役活儿给损毁了。他被终将开始干活儿的欲望与无法干活儿的焦虑死死地缠绕着,还有其他无法兑现的承诺 也一直在追逼着他。

“我急得就快死掉了,这些挥之不去的厄运让我无法做我想做的事情……我痛苦得要命,我令别人误会,认为我是个大骗子,虽然这并不是我自己的过失……”

回到佛罗伦萨,米开朗琪罗十分焦急地等待着大理石运过来的时间。但此时的阿尔诺河干涸了,满载着石料的船只无法溯流而上。

石料终于被运来了,这下该可以开工了吧?不行。他再一次回到采石场。他坚持必须等到大理石料堆积成山(如同当初建造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寝时那样)方可开工。他把开工日期一拖再拖,也许他害怕开工。他是不是夸口说了大话?许诺接手这么巨大的一项建筑工程,他是不是太冒失了?这根本就不是他的专长,他到哪儿学去?此时此刻,他进退两难。

费尽千辛万苦也没有确保大理石能安全运输。在运往佛罗伦萨的六根独石巨柱中,有四根在途中断裂了,还有一根在刚到佛罗伦萨时也断裂了。显然,他上了自己的工人们的当。

最后,教皇和梅迪契红衣主教眼见这么多宝贵的时间被白白浪费在采石场和泥泞的路上,开始不耐烦起来。1520年3月10日,教皇颁布一道敕令:取消了在1518年与米开朗琪罗签订的关于加高圣·洛朗教堂正门的合同。但米开朗琪罗并不知情,直到他看到一队队代替他的工人到达皮耶特拉桑塔时。他深深地受到了残酷而又沉重的打击。

米开朗琪罗后来说道:“我不会同红衣主教计较我在这里所浪费掉的三年光阴,我也不愿哭诉自己这个圣·洛朗的活计毁损到了怎样的地步,我更不想和他讨论这些年别人对我是如何地侮辱。他这般急匆匆地委任我,而又匆匆地将我撤销,我甚至连其中的原因都来不及搞清楚!也就更没有必要和他计较我为此所损失的全部开支了……现在,这件事情可以总结为:利奥教皇收回了已经被选用的石料的采石场,而我也只剩下手中的五百杜卡托,以及你们还给我的自由!”

事实上,米开朗琪罗很清楚一点,他不应该指责他的保护者们,而是他自己。这也是他最痛苦的地方。因为他始终是在跟自己争斗。1515至1520年间,正是米开朗琪罗才华横溢精力充沛之时,可他都做了什么?黯然无色的《密涅瓦基督》——一件根本看不出米开朗琪罗特色的米开朗琪罗的作品!而且这部作品他也未完成。

在伟大的文艺复兴的最后几年里,即1515至1520年,当各种灾难尚未葬送意大利的春天时,拉斐尔创作了《演员化妆室》、《火室》,以及各种题材的杰作,其中包括修建公主别墅,领导建造圣彼得大教堂,领导众人进行古迹挖掘,筹备庆典,修建纪念碑,掌管艺术,还创立了个无数人追捧的画派,之后,拉斐尔满载着丰硕的成果溘然长逝。

在经历了幻灭的悲苦、时光在浪费后的绝望、梦想的破灭、意志的瓦解后,米开朗琪罗在之后的一些作品中,充分表达了自己这段时期阴暗的一面。例如梅迪契家族的陵墓,尤利乌斯二世纪念碑上的那些新雕像

自由的米开朗琪罗,终身处在从一个羁绊转换到另一个羁绊的过程中,他不自愿地更换着主人。不久后,红衣主教尤利乌斯·德·梅迪契当上了教皇,更名为克雷蒙七世。从1520至1534年,这位新教皇成了他的主宰者。

上台后的克雷蒙七世在民众口中有许多非议。毫无疑问,他同其他教皇一样,也想把米开朗琪罗占有己有,成为夸扬自己家族的工具。但米开朗琪罗一如既往地对教皇没有太多的抱怨,因为没有一个教皇会像克雷蒙七世这样,对他恩爱有加,也没有哪一位教皇能够对他的作品表现出持久而强烈的热情,更没有谁像他那样,如此了解米开朗琪罗脆弱的意志,懂得在必要时如何鼓励他,让他振作,阻止他不要做枉费精力的事情。即使在佛罗伦萨发生骚乱和米开朗琪罗反叛之后,克雷蒙七世对他的爱护仍然不减。但是,仅仅靠一个教皇的慈悲是无法医治这颗伟大心灵的烦躁、狂乱、悲观和致命的忧愁。一个主人的慈悲又有何用?他毕竟是主人啊!……

后来,米开朗琪罗说道:“我曾为诸多教皇服务,但那都是一种无奈与逼迫。”

一点点荣耀和一两件佳作不值得一提。这与他的梦想相差甚远!……但老已将至。身边的一切都变得黯淡、阴沉。文艺复兴之火似乎就要熄灭,罗马即将受到蛮族的入侵与蹂躏。一个悲哀、可怕的神的阴影即将重重地压在意大利的思想上。米开朗琪罗已经感受到悲惨即要到来的征兆,他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焦虑苦恼之中。

可以说,是克雷蒙七世把深陷忧虑及焦头烂额的米开朗琪罗从艰难的工作中拯救出来了,他希望在自己的力量下,使米开朗琪罗将才华运用到一个全新的领域中,他开始密切注视米开朗琪罗。克雷蒙七世最先指派他的任务就是建造梅迪契家族的小教堂和陵墓 。他想让米开朗琪罗全身心地为自己效力,于是他劝说其加入教派 ,承诺会赠给他一笔教会俸禄,可是米开朗琪罗拒绝了。执著的克雷蒙七世并不介意,仍给了他一笔月薪,并且是高于他所要求的三倍之多,并且把一幢与圣·洛朗教堂毗邻的房子赠给了他。

一切似乎进展得很顺利,教堂的工程也积极地进行着。但是突然间,米开朗琪罗提出要放弃那幢房屋,并拒绝接受克雷蒙七世按月发给他的薪俸。他又要经历一场灰心退缩的危机。因为尤利乌斯二世的继承者们不能饶恕他放弃已开始的工作,他们威胁他说要控告他,指责他为人不诚恳老实。一想到要打官司,米开朗琪罗就吓得发了疯。他那颗脆弱而又善良的心告诉他,他的对手们言之有理,于是他责怪自己失约。所以,他认为只要没将他从尤利乌斯二世那儿拿到的钱偿还完毕,他就不可能接受克雷蒙七世的钱。

“我无法再工作下去了,我快活不成了。” 他这样写道。他恳求新教皇能够帮他在尤利乌斯二世的继承者面前疏通疏通,然后帮他偿还他欠他们的全部钱:

“我将卖掉属于我的一切,来偿还欠您的钱。”

或者准许他放下手中的工作,而让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尤利乌斯二世纪念碑的建造上:

“我乞求从这项义务中解脱出来,这种急切地奢望比求生的奢望还要强烈。”

一想到克雷蒙七世哪一天突然去世,他就会受到他的敌人们的追逼,像小孩子一般绝望地哭泣。他曾这样说道:

“如果教皇把我撇下,那么我将无法再生存于世……我搞不清楚自己在写什么,因为我已经昏头涨脑了……”

然而,克雷蒙七世并没把这位艺术家的绝望放在心上,他坚持要他继续修建梅迪契家族的小教堂。就连艺术家的朋友们也弄不明白他的种种顾虑,只是劝说他不要再出什么洋相,不该拒绝月薪。一些朋友以为他这样做是一种不假思索的胡闹,所以请求他以后不要再这样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也有一些朋友给他写信,说:

“我听说您拒绝了您的薪俸,而且还放弃了教皇赐予你的那幢房子,现在的你甚至还停止干活儿了,我认为这些纯粹是疯癫的行为。我亲爱的朋友,我善良的伙伴,您不啻和你自己为敌,这样只会使亲者痛,仇者快……您没有必要再去管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寝了,你应该欣然地收下您的薪俸,因为他们是真心诚意地给您的。”

米开朗琪罗仍然很执拗。教廷的司库就此戏耍他,当真取消了他的月薪。可怜的米开朗琪罗穷途末路,仅仅几个月之后,他便不得不重新向教皇请求他原本拒绝的那份钱。最初,米开朗琪罗十分羞惭、畏怯地要求:

“亲爱的乔凡尼,既然羽毛笔比舌头更大胆,那么我将要把我想说又羞于开口的话,通过写信的方式传达给您:请问,我还能得到月俸吗?……即使我确信自己不可能再获得,我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态度:我仍将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为教皇服务,但我会调整我所做的事情。”

后来,受生活所迫,米开朗琪罗又写了一封信:

“经过仔细考虑,我知道教皇是十分看重这件圣·洛朗的作品的。而教皇不让我为生计所累,赏赐我月俸,也是为了能使我加快工作进程。但我却拒绝了您的好意,这其实也是在耽误工作嘛。因此,我改变了初衷。对于之前我一直不要的这份月俸,现在,出于各种难言之隐,我想重新得到它……不知您是否愿意赐予我,从曾经答应过我的那一天算起?……请告诉我,何时我可以拿到这笔钱?”

或许是对方想教训一下他,于是便装聋作哑。就这样两个月过去了,他没有拿到一分钱。后来,他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月俸。在他苦恼不堪的工作过程中,他抱怨这些烦忧把他的想象力堵塞了;

“……烦恼使我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人无法手上做着一件事脑袋里却在做另一件事,尤其是在雕塑创作方面。有人说所有的烦恼可以启发刺激我创作的灵感,可我却不以为然,我认为这些只会刺坏我,让我倒退。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拿到月俸了,所以我一直在同贫困斗争,我孤独地陷在艰难之中,而且我的艰难已经够大的了,致使我无心顾及艺术,我也无法雇人来帮我。”

有时,克雷蒙七世会因他所受的痛苦而打动,于是命人将自己的同情心友好地传达给米开朗琪罗。克雷蒙七世向他保证,“只要他活一天,他就会恩宠他一天”。但没事找事的梅迪契家族却不甘寂寞,又来找他的麻烦。他们不仅没有减轻他的重担,反而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其中要有一个无聊的巨像,巨像头上要顶着一座钟楼,而胳膊要做成一个壁炉。米开朗琪罗不得不为这一怪念头花费很长一段时间。除此之外,他还不得不解决他与他的工人们、泥瓦匠们、车夫们之间的问题,因为他们受到八小时工作制的先驱者们的蛊惑。

同时,家庭的烦恼也有增无减。父亲的年纪越来越大,他的脾气也随年纪的增加而增大,有时甚至蛮不讲理。有一天,父亲竟然从佛罗伦萨逃走,而且还说是被米开朗琪罗赶走的。于是他给父亲写了封感人至深的信:

“亲爱的父亲,昨天回家时没有见到您,顿时吓得我不知所措。现在,我知道您是在埋怨我,还说是我将您赶走的,对此我更加惊愕不已。从我出生以来,我敢说我没做过丝毫令您不高兴的事。而我所忍受的所有痛苦,也都源于我对您的爱……我始终站在您这边……就在前几天,我还同您说起,只要我活着,我就将我全部的精力奉献给您,我现在再一次向您承诺。您怎么能这么快就把这些给忘了,真让我感到惊诧。您应该是很了解我的,这三十年来,您和您的儿子们都知道,我是如何自始至终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对你们好的,无论是思想上还是行动上。您为何还要到处散播是我把您赶走的呢?您看不出这种事情对我的名声有多大的影响吗?现在让我心烦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而且所有的烦心事都因您而来!您就这样回报我吗?……但是,该怎样就怎样吧。我心中无愧,我深信自己从未让您丢脸,也从未带给您伤害。可是我还是希望您能原谅我,就当我的确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吧。请您原谅我,就当是在原谅一个放荡不羁、只知道给您添麻烦、干尽坏事的儿子吧。我再次恳求您,求您原谅我这么一个悲苦的人。请不要再把那种所谓把您撵走的恶名加在我头上,因为对我而言,我的名誉要比您所认为的重要得多。无论怎样,我都是您的儿子呀!”

如此深刻的爱、如此多的谦卑,也仅仅使这位顽固的老人家暂时平息怒火。一段时间过后,他又指责儿子偷了他的钱。被逼无奈的米开朗琪罗又给父亲写了一封信:

“我不知道您究竟要我怎么样?如果我活着会带给你痛苦,让您受累的话,那么我想您已经找到办法将我摆脱了,不久之后,您就能够掌握您认为我拥有的财宝的钥匙。当然,您这样做很好,因为每一个佛罗伦萨人都知道您无比富有,都听说过我总偷您的钱,都认为我应该受到惩罚。而您将被众人颂扬!……您想要我怎样,就尽管说、尽管喊吧,但请不要再给我写信了,因为我会因此无法工作。您逼得我向您索要二十五年来我所给您的一切。我原本并不想说,但最终我不得不说!……您要清楚……人只能死一回,一旦死去就无法弥补自己所做的错事。您不要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愿上帝保佑您!”

这就是米开朗琪罗从他的家人那儿得到的关爱与帮助。

“忍耐吧!”在他写给一位朋友的信中,他如此叹息。“只求上帝不要使他感到不快的事情也让我不愉快!”

处在这种愁苦之中的人,工作自然得不到进展。1527年,当那些将意大利弄得天翻地覆的政治事件突然降临时,梅迪契家族小教堂的雕像一个都没有完成。因此,从1520至1527年这段时期,米开朗琪罗唯一增添的只是比他前一阶段的幻灭与疲惫更多的幻灭与疲惫。对于米开朗琪罗来说,这十多年来,他没有带来一件完成之作、一项实现了的计划,更没有欢乐。

三 绝望

对所有烦恼的事物以及对自己的厌恶,使他卷入了1527年佛罗伦萨爆发的革命。

在这段时间,米开朗琪罗在政治事务上,表现出了以往的犹豫与畏惧,这与他在生活和艺术上所受的苦一样。他永远无法调动自己的情感来协调梅迪契家族的相关事宜。这个性情柔弱而又暴躁的天才在行动中始终是胆怯的。面对世界上的强权,他不敢冒险与之在政治或宗教上进行斗争。从他的信件中,自始至终都反映着他在为自身、为家人担忧,害怕受到牵连,唯恐哪一天因一时的气愤而说了些反对专制行为的话,惹来麻烦。他经常写信给家里人,嘱咐他们要小心谨慎,必要时少说为妙,如果出现什么情况就赶快逃离:

“就像瘟疫时那样,要成为最先逃离的一波人……与钱财相比生命更有价值……要息事宁人,不可树敌;除了上帝,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也不要随口说谁的好话或坏话,因为任何人都无法预知未来,所以我们只要做自己的事就行了……不要乱搅和任何事。”

身边的兄弟及朋友都在嘲笑米开朗琪罗胆小怕事,并且认为他是个疯子。

“请不要嘲笑我,”他伤心地说,“一个人不该嘲笑其他人。”

事实上,这位伟大的天才的战战兢兢并没有什么可笑之处。倒是他那病态的神经是值得我们同情的,这种神经使他成了恐惧的玩偶,虽然,他同恐惧进行了斗争,但最终也没能战胜它。危险即将到来时,他第一个反应就是逃走,但在经过了一番磨难的洗礼下,他竟能强逼着自己的肉体与精神去承受如此大的危险,这样一来,他更加的了不起。另外,他比任何人都更有理由害怕,因为他更加聪明,而他的悲观主义精神使他能够更清楚地预见意大利的种种不幸。可是,如果想让天生怯弱的米开朗琪罗卷入佛罗伦萨这场革命的洪流中去,则必须有一种绝望的激愤,让他发现自己灵魂深处的底蕴的狂乱。

这是一个富于反省的灵魂,而且这个灵魂中充满了强烈的共和思想。对此,我们可以从他信心十足或激情狂热时所流露出来的话语中感觉得到,尤其是他后期同他的朋友们,例如卢伊吉·德·里乔、安德尼尔·佩特罗和多纳托·杰罗蒂亚 等人,在谈话时的表现就更加明显。杰罗蒂亚曾在其《但丁神曲对话录》中引述过他们的谈话。 朋友们都感到很惊讶,对于但丁会把布鲁图斯和卡修斯放在地狱的最后一层,而把恺撒放在其上感到疑惑。当朋友们向他问起这件事时,米开朗琪罗则对刺杀暴君者大加颂扬,说道:

“假如你们认真地阅读过首段的诗篇,那么你们就会了解到,其实但丁对暴君们的本性知之甚详,而且他十分清楚暴君所犯下的罪恶其实正是神人共弃的罪恶。于是他将暴君们归属到‘残害同胞’这一类人之中,罚他们入第七层地狱,终日忍受沸水的煎熬……既然但丁如此看待这一问题,那么他必然会将恺撒视为他的祖国的暴君,而布鲁图斯和卡修斯刺杀他也纯属正当之事,因为杀暴君,并不是真的杀人,而只是在杀一个长有人头的野兽。所有的暴君都毫无疑问地失去了真正的人类的爱,他们是丧失人性的兽。他们对同类没有丝毫怜爱之心,不然他们就不会抢夺原本属于别人的东西了,更不会成为践踏他人的暴君了……由此可见,诛戮暴君的人算不得乱臣贼子。而布鲁图斯和卡修斯刺杀恺撒也并不是犯罪。首先,他们刺杀的是一个令每个罗马公民都坚持要依照法律杀掉的人;再者,他们杀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野兽。”

因此,当罗马被查理五世的大军攻陷、梅迪契一家被放逐的消息传到佛罗伦萨时,当地人民的国家意识与共和观念顿时被激发出来,准备揭竿起义。而一向对政治唯唯诺诺的米开朗琪罗竟然冲到了佛罗伦萨起义队伍的最前面。平日里,这个劝诫家人要像躲瘟疫那样逃避政治的人,此刻却处于一种极度狂热的状态之中,好像对什么都无所畏惧。米开朗琪罗留在了瘟疫与革命肆虐的佛罗伦萨。他的兄弟博纳罗托因为感染瘟疫死掉了,并且死在了他的怀抱中。1528年10月,米开朗琪罗参加了守城会议。第二年年初,他被选为城市防御工程的监管。同年4月6日,他又被任命为佛罗伦萨城的防御工事总监,任期一年。6月,他被派往比萨、阿雷佐和里沃那等城市,视察城市的防护工作。7月和8月,他又来到费拉雷,检查那里最著名的防御工事,并且同公爵兼防御工程的专家商讨相关问题。

在米开朗琪罗看来,佛罗伦萨的防御重中之重就是圣米尼亚托高地,因此他决定建一些炮台以加强这个地区的防御能力。但是,不知何故,行政长官坎宁培十分反对他这种决定,而且还想方设法地要把米开朗琪罗从佛罗伦萨赶出去。米开朗琪罗也疑心坎宁培和梅迪契党人有意要甩掉他,不让他守护佛罗伦萨城,于是他便在圣米尼亚托住了下来,再没搬到别的地方去。可是,身在一座被围困的城市中,他那生性多疑的毛病,令他很容易就相信流传在整座城里种种叛变的传言。而这一次的传言却是空穴来风。弗朗切斯科·卡尔杜奇顶替了可疑的坎宁培,成为新一届的行政长官,但令人不安的马拉泰斯塔·巴利翁却被任命为佛罗伦萨军队的司令,最终就是他将整个城拱手让给了教皇。预感到马拉泰斯塔会叛变的米开朗琪罗将自己的惶恐与担忧告诉了市政议会。“市政长官卡尔杜奇非但没有感谢他,反而还臭骂了他一顿,斥责他就是个疑神疑鬼、胆小怕事的人。” 后来,马拉泰斯塔得知米开朗琪罗在背后揭发他,便在城里散布谣言,说:“像米开朗琪罗这种德性的人,为了躲避一个危险的对手,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马拉泰斯塔在佛罗伦萨有权有势,像个大元帅似的。米开朗琪罗感觉自己是要完蛋了。

“然而,我早已做好了准备,我将毫不畏惧地等待战争的结局。”米开朗琪罗这样写道。“但是,就在9月21日的早上,一个人跑到圣尼古拉门外——我当时正在炮台上——悄悄地对我说,假如我想活命的话,就不能再呆在佛罗伦萨。于是我请他一起回到了我的住处,并同他一起吃了饭。他将我的马牵过来,目送我出了佛罗伦萨,他才离去。”

韦尔奇另外补充道:“米开朗琪罗将一万二千金弗洛令缝在了三件衬衫上,然后还将这三件衬衫改制成了短裙。在逃离佛罗伦萨城的时候并不顺利,他是从把守不是很严的正义门逃出城的,当时与他一起逃的还有里纳多·科尔西尼和他的学生安德尼尔·米尼。”

几天后,米开朗琪罗这样写道:“我的背后,不知道是神还是鬼在一直推着我。”

其实,使他有这种怪异感觉的,正是他那惯常的荒唐恐惧的魔鬼在怂恿着他。据说,就在他们逃到卡斯泰尔诺沃时,他在前任行政长官坎宁培的住处下榻时,他将自己的遭遇与预感绘声绘色地描述给他,竟使老人受惊过度,九天后便死去了!如果这是真实的,那么可以想象,当时的米开朗琪罗是处于怎样的恐惧之中。

9月23日,米开朗琪罗来到费拉雷。处在狂乱中的天才拒绝了当地公爵的盛情邀请,不肯留在城堡,他要继续逃亡。两天后,他便逃到了威尼斯。市政议会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即派人找到他,提出可以满足他的一切要求。但是,羞愧粗犷的米开朗琪罗再一次拒绝权势之人,选择在吉乌德卡隐居。其实他认为自己躲得还不够远,他想逃到法兰西。就在他到达威尼斯的当天,就写了一封急切的信,致弗朗斯瓦尔一世在意大利采购艺术品的代理人帕蒂斯坦·德·巴拉:

“我亲爱的朋友,帕蒂斯坦,我离开了佛罗伦萨要到法国去。但是,当我来到威尼斯时,我向当地人打听路径。人家告诉我,若想去法国,必须穿过德国的境地。这对我来说,这是十分危险而且艰难的路。您还要去法国吗?……请您尽快给我答复,我在哪儿等着您呢?我们一起走……如果收到此信,请尽快回答我,因为我十分急迫地要去法国。假如您没有去法国的意思,也请您告诉我,以便我下定决心独自前往……”

法国驻威尼斯使节拉扎尔·德·巴尔夫连忙给弗朗斯瓦尔一世和蒙莫朗西陆军统帅写信,请求他们趁此机会,一定要把米开朗琪罗留在法国。而法国国王也马上表示,可以赐给他一笔年金和一幢房子。但是,接收信件需要一定的时间,当弗朗斯瓦尔一世的第二封信到来时,米开朗琪罗早已回到了佛罗伦萨。

疯狂的热度渐渐退尽。在寂静的吉乌德卡,他有充足的时间为自己的恐惧而感到羞惭。整个佛罗伦萨都在沸沸扬扬地谈论着他的逃亡。9月30日,市政议会下达命令,凡逃亡者,若在10月7日之前不归,将判处反叛罪。到了这一天,所有逾期未归的逃亡者都被宣布是叛逆者,而且他们的财产也会被没收。但是,米开朗琪罗并没有名列其中,而且市政议会给了他最后的期限。这是因为佛罗伦萨驻费拉雷的使节加莱奥多·朱尼,提前通知佛罗伦萨的最高统领,米开朗琪罗并没有及时得到这样法令,而且他告诉对方说米开朗琪罗正准备返回自己的家乡,如果佛罗伦萨会赦免他的话。最终,市政议会真的饶恕了米开朗琪罗,而且还命石匠巴斯蒂阿诺·迪·弗朗切斯科将一张特别通行证带到威尼斯,交给米开朗琪罗。同时,巴斯蒂阿诺还给他带了十封友人的信,这些信的内容全都是恳求他回去的。其中有一封是豪爽的帕蒂斯坦·德·巴拉写给他的,这是一封充满对祖国热爱之情的召唤信:

“您所有的朋友,不管持哪种观点,都绝不迟疑、异口同声地恳求您回来,为了您宝贵的生命、伟大的祖国、亲爱的朋友,以及您的财产和荣誉,当然,还为了享受这个您曾经强烈渴求与盼望的新时代。”

米开朗琪罗深信,佛罗伦萨的黄金时代即将到来,于是他满怀希望地憧憬着自己光明的前途。但这个可怜的人儿在梅迪契家族重新上台后,成了反动势力的第一批受害者之一。

米开朗琪罗被帕蒂斯坦的话打动了。他回来了,慢慢地回来了。帕蒂斯坦·德·巴拉前往卢克奎,准备迎接他的到来,可一连等了好几天,到最后都快不抱希望了。 直到11月20日,米开朗琪罗才重新回到佛罗伦萨。 三天后,市政议会撤消了对他的指控,但却决定未来三年内不允许他参加大会议。

回到佛罗伦萨后,米开朗琪罗自始至终恪尽职守地做着自己的工作。后来,他又恢复了在圣米尼亚托的职位,而此时的圣米尼亚托已经被敌人炮击了一个月之久。米开朗琪罗重新加固高地上的防御工事,还发明了一项新武器,用棉花和被褥把钟楼覆盖住。据说,被包裹住的大教堂才未遭到破坏。关于他在围城期间的最后一个行动,1530年2月22日的一则消息上说,米开朗琪罗爬到大教堂的圆顶,以监视敌人的行动,并且可以察看圆顶的状况。

可是,预感到的灾难最终还是发生了。1530年8月2日,马拉泰斯塔·巴利翁叛变。12日,佛罗伦萨投降,皇帝把整座城交给了教皇的特使巴乔·华洛利。于是,行刑活动开始了。刚开始几天,任何人都无法抵制战胜者们的报复行为。而米开朗琪罗的那些挚友们,例如帕蒂斯坦·德·巴拉,就是第一批被杀害的。据说,此时的米开朗琪罗藏身在阿尔诺河对岸的圣尼科洛教堂的钟楼里。当然,他完全有理由害怕,因为城中传言他曾经想拆毁梅迪契府。但是,克雷蒙七世并未减少对他的关爱。按塞巴斯蒂安·德·皮翁博所说的,在得知米开朗琪罗深陷围城的紧张时期里,克雷蒙七世感到很寒心,但他也只能耸耸肩膀,说:“米开朗琪罗真不应该,我从来都没有要伤害他。” 当怒气渐渐消了,克雷蒙七世便给佛罗伦萨城的政府写信,命令全城寻找米开朗琪罗,并且还补充了一点:如果米开朗琪罗愿意继续修建梅迪契家族的陵寝,那么他将受到他应有的待遇。

于是,米开朗琪罗从他的隐避所走了出来,重新开始为他曾经反对的人的荣耀而工作。可怜的天才还不止于此,他还同意为一个人——曾替教皇干过各种坏事的工具、杀害其好友帕蒂斯坦·德·巴拉的刽子手巴乔·华洛利,雕刻《拈手搭箭的阿波罗》。不久之后,他竟然否认那些被放逐的人是他的朋友。像他这样伟大的人物,被一个可悲的弱点逼得不得不卑怯的在物质力量的暴虐淫威下低下他那高贵的头,只为保全自己追求艺术的梦,不然它就会被任意扼杀!他把自己的晚年全部用在了为使徒彼得建造一座超凡脱俗的纪念碑上,这是不无缘由的。他同彼得一样,当听到雄鸡啼唱时不止一次痛哭流涕。

被逼着说谎,被迫奉承华洛利,被迫对乌尔班公爵大加歌颂。为此,米开朗琪罗感到痛苦不堪、羞愧难当。他只好把心思全都放在工作上,把一切虚无狂乱统统发泄其中。事实上,他并非为梅迪契家族雕刻,而是在雕刻自己的绝望。当别人指出他所雕刻的朱丽安诺和罗内·德·梅迪契不像时,他巧妙地回答:“待千年之后,谁又能分辨出像与不像呢?”他将其中一个雕成“行动”,另一个雕作“思想”,基座上的那些雕像则是在诠释这两尊雕像——《昼》与《夜》,《晨》与《暮》——它们似乎道出了人世间的痛楚以及对现世的厌恶。这些象征着人类痛苦的不朽之作完成于1531年。是绝妙的嘲讽!但任何人都看不出来。当乔凡尼·施特洛看到这尊雕像——妙不可言的《夜》时,曾写下这样的诗句:

“《夜》,因你的目光而妩媚地睡着的《夜》,是一位天使在这块岩石上雕刻而成的;正因为她熟睡着,所以她活着。假如你怀疑,请将她唤醒,她将同你说说话。”

对此,米开朗琪罗回答道:

“对我来说,睡眠是甜美的。而能够成为顽石是难能可贵的,只要罪恶与耻辱还在无休止地进行着。眼不见耳不闻对我来说是一大幸福。因此,请不要叫醒我,啊!请轻声说话!”

而在另一首诗中,他又这样呼喊道:

“人们只能睡在天空中,既然那么多人的幸福只有一个人能够体会。”

被奴役的佛罗伦萨城同他痛苦的呻吟相呼应

“您神圣的思想,请不要被扰乱迷茫。以为已把您从我这儿夺走的那个人,注定享受不到大罪大恶的乐趣,因为他时刻感到惴惴不安,会异常恐惧。对于恋人们来说,细微的欢乐都会令他们感到无比的快乐,因为它浇灭了欲念,只有苦难才会因希望过大而使欲念增强。”

罗马的遭劫、佛罗伦萨的陷落对人们心灵造成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理智的破产与崩溃。许多人的精神都因此而堕入到哀苦的深渊之中,一蹶不振。

塞巴斯蒂安·德·皮翁博则成为一个追求享乐的怀疑主义者:

“我竟会走到这步田地,即使宇宙塌陷,我似乎都毫不介意,因为我嘲笑所有的事物……我认为自己已经不再是罗马遭劫前的那个巴斯蒂阿诺,我再也不能还原我自己了。”

此时的米开朗琪罗甚至想到自杀:

“如果自杀被允许的话,那么,对于一个心怀信仰但却过着奴隶般悲惨生活的人来说,我认为最应该给予他这种权利的。”

米开朗琪罗的精神一直处于极其混乱的状态。终于在1531年6月,他病倒了。克雷蒙七世竭力抚慰他,但也无济于事。他让他的秘书和塞巴斯蒂安·德·皮翁博转告他,不要过度劳作,生活要有节制,更要在轻松的条件下干活,有时间就要出去散散步,不要把自己弄得像个囚犯一样。同年秋天,大家开始担心他的身体,甚至是他的生命。他的一个朋友在写给华洛利的信中说:“现在的米开朗琪罗已经精疲力竭了,他都瘦得不成人形。我最近同布贾尔迪尼以及安德尼尔·米尼说起过,我们一致认为,假如我们不认真地关怀、关心他,他将活不了多久。他干了太多的活儿,吃的却又少又差,而且睡眠严重不足。一年来,他整日忍受着头疼、心口疼的折磨。”教皇克雷蒙七世真的担心起来。1531年11月21日,他下达指令,除了尤利乌斯二世陵寝和梅迪契家族陵墓,禁止米开朗琪罗做任何别的工作,否则开除他的教籍。这样做只是为了能够照顾他的身体,“使他能继续活下去,以便能更久地为罗马、为他的家庭、为他自己增光添彩”。

克雷蒙七世保护着他,使他免受华洛利和阔绰的乞丐们的烦扰,因为这些人总喜欢跑来找他要艺术品,并且要求他替他们创作新的作品。“当有人向你求画时,”教皇派人代笔写信给米开朗琪罗,“你就把画笔系在脚上,随便划上几道,说:‘画画好了。’”当尤利乌斯二世的承继人开始对米开朗琪罗实施恐吓时,教皇克雷蒙七世还常在他们之间充当说客。 1532年,乌尔班公爵的代理人和米开朗琪罗就陵墓事宜签订了第四份契约,米开朗琪罗答应另外再造一座新的小陵墓, 计划在三年内完工,所有费用都由米开朗琪罗承担,并再付两千杜卡托,作为偿还他以前从尤利乌斯二世及其继承者那儿得到的一切。“只要在作品中使人感受到你的一些气息就可以了。”塞巴斯蒂安·德·皮翁博在信中对米开朗琪罗说。多么可悲的条件啊!米开朗琪罗签下的是他一项大计划的破产,为此,他还要付一大笔钱!年复一年,米开朗琪罗的每一件绝望之作,都是他生命的破产,是他“人生”的破产。

在尤利乌斯二世陵寝的计划失败之后,修建梅迪契家族陵墓的计划也泡汤了。1534年9月25日,教皇克雷蒙七世逝世了。幸运的是,当时的米开朗琪罗并不在佛罗伦萨。他早就在佛罗伦萨活得胆战心惊了,因为城中的亚历山大·德·梅迪契公爵对他恨之入骨。若不是出于对教皇的尊敬,他早就派人将米开朗琪罗杀掉了。 自从米开朗琪罗拒绝建造一座要塞,以控制佛罗伦萨全城,梅迪契公爵对他的仇恨就越演越烈。但对于胆小的米开朗琪罗来说,他的行为却是英勇之举,是他对伟大祖国的爱的表现。 此后,米开朗琪罗就做好了迎接来自公爵方面的任何打击。而当克雷蒙七世逝世时,米开朗琪罗之所以能够保住性命,完全出于偶然——他当时不在佛罗伦萨。从此,米开朗琪罗再也没有回到那里去,他也不愿再见到它。修建梅迪契家族的小教堂计划也告吹了,永远无法完成了。我们所了解的所谓梅迪契家族小教堂,与米开朗琪罗最初所梦想的相差甚远,只有一点点相关之处,留给我们的顶多也就是墙壁上装饰的大致构架。米开朗琪罗不仅连雕塑的一半都没有完成,他所设想的绘画也没有完成,而且,后来当他的门徒们竭力要找回和补全他的构想时,连他自己都说不出它们当初的情况。 就这样,他放弃了自己的一切工作,甚至把所有东西都忘得一干二净。

1534年9月23日,米开朗琪罗回到了罗马,之后一直呆在那里,直到去世。 他已经离开罗马二十一年了。在这段时间里,他创作完成了尤利乌斯二世陵寝的三尊雕像、梅迪契家族陵墓原本没有完成的七尊雕像,以及洛朗教堂的过厅、圣·玛丽·德·密涅瓦教堂的《基督》、和为巴乔·华洛利创作的《阿波罗》。他在艺术与国家之间丧失了健康、精力和信仰。他失去了最爱的一个兄弟 ,并且失去了他崇敬的父亲 。为了缅怀兄弟和父亲,米开朗琪罗写了一首痛心疾首的诗,而这首诗也同他其他的作品一样——没有写完。诗句饱含着痛苦与对死亡的憧憬:

“上帝把你从我们的苦难中搭救出去了。请可怜可怜我吧,我是如死一般苟活着的人!……你因死亡而变成了神明,以后,你再不必担心生存与欲念会有何变化了:(写到这里我怎能不妒忌……)带给我们不切实的欢乐与切实的痛苦的命运与时间,是不敢跨进你们的门槛的。任何云彩都无法遮挡你们的光亮,任何人都无法对你们施暴。必须与偶然也休想左右你们。黑夜扑灭不了你们的光华;即使光亮无比白昼也不会增加光华……由于您的死去,亲爱的父亲,您让我学会了死。死亡,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坏。对于死去的人来说,这一天是人生的末日,但它在神坛前却是开始之日,永恒之日。在那里,仰仗神的恩惠,我希望且相信能够再见到您,如果我的理智可以将我那冰冷的心从污浊的尘世中拉出来的话,如果能像一切道德那样,如果我的理智使在天上的我们增长父子之情的话。”

人世间已经没有丝毫可以牵绊他、留住他的东西了:艺术、雄心、温情,任何的事物都不能使他依恋。他年已六十,人生的道路即将走完。他孤苦伶仃,对于自己的作品,他抱有怀疑之心。他怀念死亡,渴望最终能躲避“生存与欲念的变化”,“逃脱时间的暴力”,挣脱“必须与偶然”的专制。

“唉!唉!我那飞逝般的日子将我背叛了……因为我太过于期待……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已垂垂老矣。我无力再与身边的死神们共同忏悔,我开始反省……我枉然地哭泣:任何不幸都无法同失去的时间相比拟……

“唉!唉!回首往事,我没找到哪怕是一天真正属于我的!有的都是虚假的希望与徒劳的欲念。此刻我承认,我被它们羁绊住了。我哭、爱、激动、叹息——因为没有一种致命的情感是我所不了解的,而我却远离了真理……

“唉!唉!我想走出去,但不知去往何方;而且我害怕……假如我没有搞错的话,——噢!愿上帝指引我出错吧!——我看见了,主啊,我看见自己因为认识了善而又做了恶所受到的永恒的惩罚。现在的我只剩下期盼了……”(《诗集》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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