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德贵:您的记忆力,从小就特别好吧?
季羡林:这个难说。我小时候,不大念书,从来没有想争第一。争第一没有什么意思。没有想到,后来是虚荣心成为人前进的动力。就是王寿彭,从那开始。可是那时候,很奇怪,文理科10个班,我并不是班上的(第一),我不争取那个甲等第一,我也瞧不起(那个第一)。可是那一年,结果忽然地,我文理两科10个班第一名,平均97分,就是年终考试。
蔡德贵:平均97分,那可是真不容易。得这97分是不是还在玩呢?
季羡林:还玩。我那时候玩,没有管。后来那个王状元,听到这个消息,他那时候是山东教育厅长、山东大学校长……
蔡德贵:山大校长还兼着高中的校长吗?
季羡林:校长当然管着附中,北园高中有一个主任。他这一鼓励,虚荣心上去,自己说,上来了,就不下来了。他这一鼓励,这就是我当时的决心,果然后来我高中三年,考了六个甲等第一。每年两个么。
蔡德贵:中断一年。
季羡林:那是1928年。
蔡德贵:全是平均97分吗?
季羡林:不一定都是97分,但都是第一名,就那一年是平均97分。后来多少我也不管,反正前四个学期是连贯的,1928年日本人进济南,中断了一年。1929年到1930年,毕业都是第一名。反正是第一,稳坐第一。
蔡德贵:那时候有数学吗?
季羡林:文科有数学,比理科的浅多了。我们的数学是王老师教的,很浅。我到北京考大学,就是数学不行。因为高中有一个数学老师,王老师,教的很浅。所以后来我有个主张,我不赞成中学文理分科。不要分。
蔡德贵:您写过文章吗?
季羡林:文章大概有过。高中分文理科不好。
蔡德贵:我插一句,我回去拿点衣服。然后星期天要在山大附中讲儒家文化与道德,您讲爱国、孝亲、尊师、重友,我想主要讲您的孝亲和尊师。孝亲您经常提的,您讲过爱国、孝亲、尊师、重友,我想讲您对老师尽弟子之谊,把尊师做重点。
季羡林:我为什么特别强调孝亲?孝亲很重要。因为“五四”运动以后,批孝批得很厉害。有个名字忘记了,哦,叫施存统 的人,实施的施,存在的存,总统的统。这个名字不敢说,不要写了。他批这个孝,认为孝是罪大恶极,一无是处。
蔡德贵:当时有市场吗?
季羡林:当时恐怕是有的。那时候人的脑筋,“五四”新文化运动一解放,思想走到极端。
蔡德贵:影响到什么程度呢?
季羡林:影响到什么程度,那我就说不出来了。儒家的重点思想是孝,就是一定要和儒家的孝挂钩。现在应该大讲孝道。那一年(2001年)我回故乡,我特别到我父母亲的坟上,行三跪九叩的跪拜礼,有人,马景瑞就说,这个做法不妥当。我说,我故意,大张旗鼓,为什么现在大家不敢提孝,我就偏大张旗鼓(反潮流)。我认为把孝与儒家糟粕放到一起,是完全不正确的。
蔡德贵:我们去年到临清,也到您父母的坟上,和钱文忠一起三跪九叩。
季羡林:当然咱们中国的《孝经》,有一些是过了头的,当时也不能用,现在更不能用。比如王祥 卧冰,冬天父亲母亲要吃鱼,身体把冰融化了,再钓鱼。卧冰是身体把冰融化,再捉鱼。
老莱子 年90(应该是70岁了),后来鲁迅讲过,给90岁的老太太当小孩,他可笑,鲁迅有这个意见,为了让父母高兴。当时我觉得……
蔡德贵:您在临清磕头反应不是很强烈。
季羡林:当时就马景瑞看到了。
蔡德贵:电视片播了。
季羡林:哦,不知道。
蔡德贵:我受鼓励,和钱文忠到您父母墓前磕头。
季羡林:“五四”总起来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但有时候过头了。过头就是把孝与儒家的糟粕并列,这是不对的。所以我现在还是,第一是爱国,第二是孝亲。现在更要孝亲。
蔡德贵:现在不孝顺的人挺多。
季羡林:这个也没有社会舆论,这就不成。所以更要提倡,所以我把爱国摆在第一位,第二就是孝亲。
蔡德贵:这八个字,您还没有专门写文章。
季羡林:文章我没有写,可是给别人写字。(爱国、孝亲、尊师、重友,这八个字),我起码写了几百张了。
蔡德贵:您对叔父是很孝敬的。
季羡林:我跟叔父,那个关系比较复杂,(以后再说)。
蔡德贵:您是很注重尊师,是楷模啊。
季羡林:尊师因为这个,我老师是有几个。第一个是董秋芳。
蔡德贵:第一个是王崑玉,更早一些。
季羡林:王崑玉早,北园的。王崑玉对我的影响啊,因为我后来也不写古文。当时啊……
蔡德贵:您也写古文啊。
季羡林:为什么第一篇是《徐文长传书后》,袁中郎的吧。《读徐文长传》,北园高中,王崑玉非常欣赏。
蔡德贵:《王崑玉文集》我过去拿过来了,不知道您看过没有?那里面的文章,非常漂亮,确实是桐城派的风格。没有正式出版。
季羡林:正式出版恐怕有困难。桐城派惜墨如金,我说中国的八股文啊,也有它的贡献,整个的结构,应该提倡八股。
蔡德贵:在某种程度上。
季羡林:就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那个我不赞成。八股,就不能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你非扣那个主题不行,所以八股呢,应该提倡。
蔡德贵:构思。
季羡林:对。
蔡德贵:您讲究开篇、布局。
季羡林:我讲究那个东西。
蔡德贵:您给郑彝元写的序言,文言文的,非常漂亮。
季羡林:没有什么的。当时第一篇文章,《读徐文长传书后》袁中郎的,王崑玉的评价是“亦简劲,亦畅达”。我们班上写古文,有一个叫韩云鹄,他别的功课不行,就是古文好,因为他平常别的功课也不大重视,就是念古文,他是班上第一。王崑玉发这个作文卷子,平平常常的摆在前面,好的摆在最后。
蔡德贵:您的放在最后啦。
季羡林:我不如韩云鹄。北园不写现代文,只写古文。现代文高中才写,后来就是董秋芳啦。“随便写来”,那时候是北园白鹤庄。
蔡德贵:济南高中是在杆石桥。
季羡林:哦。到后来这样子,山东大学国文系给了王崑玉一个讲师,就是晚了,当时我很有意见。因为什么呢?写白话文的所谓作家,到那里一搞就是教授,而王崑玉只给他讲师,我觉得不平。
蔡德贵:山东大学那时候高手太多,梁实秋、沈从文、闻一多都在那里,可能王崑玉显不出来。
蔡德贵:董秋芳是济南高中啦。
季羡林:董秋芳是济南高中。
蔡德贵:那时候的文章还有保存的吗?现在不知道了。
季羡林:那个董秋芳是在那个作文卷子(上写),一处节奏,二处节奏。正跟我的想法相符,我觉得写文章就得有节奏,所以我对八股文,八股文就是有节奏,(我对)整个的结构(很重视),结构里边,哪一段放在什么地方,哪一段放在什么地方,不是随便乱写的。所以我对八股文哪,后来我跟那个张中行啊(交流),他也同意我的意见,我说八股文哪,其功不可泯。现在缺少那个八股文的训练。而且现在新文学家,一动就是个教授,王崑玉好不容易评了个讲师,我就很不满意。我说论功底,现在所谓新文学家,只要敢写,碰到时运,一篇文章出了名,就可能成为作家,这个王崑玉那时候要是有作家的名称,成为作家,到大学一动就是教授。我对这个很有意见。
蔡德贵:他后来更惨,到莱阳啦。解放后在山东省文史馆度过的。
季羡林:这样子啊,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文史馆这个地方恰当的。
蔡德贵:当时您和王崑玉交往比较深了?
季羡林:那时候,学生跟教员,还是……后来比较亲密的。当时的学生与教员之间有鸿沟。所有的学生,不是哪一个学校,(我与王崑玉)也一样,平常也没有什么来往。就是上班,作文。
蔡德贵:我们上课叫上班。别的地方不懂。
季羡林:对。我就是用上班。
蔡德贵:高中打学生有没有?
季羡林:高中没有,根本不可能。
蔡德贵:您高中时候,好多学生比您大。
季羡林:比我大。后来我在那个新育小学的时候,逛开元寺,回来以后就写文章,那时候都是文言文,没有白话文。我也写文言文。那时候我年纪很小,文言文就是小学一年级那个水平,有几个山东的大地主好像是菏泽一带的大地主,姓李的一家,叫李春雷、李春亭、李元彪,他们就住在学校,雇了一个厨子。
蔡德贵:您吃过他们的饭吗?
季羡林:没有吃过。他们也没有给我吃。那时候我年纪很小。有一次游开元寺,回来以后就写文章,写文章,那时候我的文言文刚刚的凑副。我记得凑副写的是:空气受热而上升,他处空气来补其缺,遂流动而成风。这就是我的最早的文言文。
蔡德贵:那也很有文采啊。是第一篇吗?
季羡林:差不多。
蔡德贵:您的《游灵岩》在哈佛我托人找,其他地方都找了,没有。山东的《民国日报》被日本鬼子炸掉了。如果哈佛大学图书馆没有,就不可能找到了。您要是累了就停。
季羡林:我在这里插一段。是什么呢?原来我到济南以后,大概是满5岁,冬天到济南,5岁,可能1917吧。
蔡德贵:6岁。
季羡林:到了济南以后,那时候因为我是个男孩子。我们家的上一代的,(留下)我一个哥哥季宝庆,我没有见过他,死得早,留了一个大嫂,大嫂生了个儿子,都叫刘二,我不知道为什么叫刘二。那个大嫂是个厉害人物。
蔡德贵:这个您讲过了。不要重复了您会累的。
季羡林:我这个,我说走运哪,是这样子,就是到济南以后,上了几天,有那么两三天私塾。大概两三天,很短很短的。
蔡德贵:是因为淘气吗?
季羡林:不是,曹家巷。后来就……
蔡德贵:私塾是任晓麓 办的吗?
季羡林:这个私塾啊,也没有什么人办。反正他这个私塾先生,好像是我大舅母的父亲,在曹家巷。
蔡德贵:马婶母这边的大舅母的父亲。
季羡林:嗯。
蔡德贵:任晓麓不可能是私塾先生。他比您大不了几岁,他1907年生人。您躺着,不用起来。这样舒服一些。
季羡林:不是。那个任晓麓,是后来,住在佛山街枣园,名字叫任熹,姓任哪,朱熹的熹,号叫晓麓。后来我们在正谊中学,他也考的正谊中学,我们正谊中学上的不是一年级,进的时候,不是一年级,是一年半级。那时候任晓麓,任熹啊,他的父亲做过一任县长,哪里的县长,不知道,当时我也不知道。所以在我们那一带是最大的官啦,那架子极大,住在那个枣园,柴火市。
蔡德贵:他家也是书香门第。
季羡林: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