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莫年年一度青,梅花无主自飘零。
定知魂在梅花上,只有春风唤得醒。
墓旁有鹤家,其形俨然如岳家父子;墓后壁上镌“孤山一片云”五字。后有赵公祠及财神庙。林处士墓侧,马菊香墓前,即为冯小青墓,小青薄命,遗憾千秋;西湖生景,春花秋月皆为赏心悦目之行乐地;但小青葬孤山,遂与西湖另辟一凄凉境界。读其诗如:“新妆竟与画图争,知在昭阳第几名?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其哀怨悲婉,我欲为小青大哭。但我今日能凭吊孤冢,怀想美人在夕阳青紫之间者,抑天之不成就小青于当时,正成就小青于千古。
杨庄为前清杨士琦的别业,现属严姓;风景殊佳,有眷属在内。在客厅稍息吃茶后,遂到西冷印社。内祀丁敬,为印学浙派所宗,丁仁叶铭吴隐王寿祺所创立;内有假山小池,结构精巧。由草径中看见石上镌有“清心佳境”四字,遍植修篁,上有茅亭。再上为仰贤亭,豁然开朗,风景幽秀;水中有石刊“西泠印社”四字,旁有敬身先生石像,有石碑上刊:
古极龙泓像,描来影欲流,看碑伸鹤颈,柱杖坐苔矶;世外隐君子,人间大布衣,似寻蝌蚪文,苍颉庙中题。(袁枚题)
再进有茅亭,名曰“剔藓”,再上即为观乐楼,及四照阁,阁上有叶翰仙女史所撰:
面面为情,环水抱山山抱水;
心心相印,因人传地地传人。
此外尚有泉唐丁不识所撰一联:
亚字阑,字墙,丁字箔,心字香,翼然井然,咸宜在右。
东瞰日,西瞰月,南瞰山,北瞰水,高也明也,宛在中央。
壁间无名诗一首:
搔首乾坤几醉醒,年来游屐未曾停;双柑斗酒孤山路,一片风云护落星。
六桥三竺两模糊,野鹤寒梅一屿孤;删尽繁华归淡泊,寥寥千载一林逋。
山顶荷池,颇宜消夏;湖中风景,此为最佳,因俯瞰环眺,在在皆为胜境,竹韵荷香,总是雅人深致。公园即行宫改建,复阁回廊,周环相通,凿石为基,削岩成壁,道水成池,植花成幄,以湖山自然之胜,略加人工,其富艳可想。渡桥登山,到后边宫殿建山上,含岩石于殿中,注清泉于座下,一室之中,山水奇观毕具。左右高楼,近可以挹湖光,远可以吞山色,惜现多倾颓,已非旧观。
平湖秋月,为十景中之一,前临外湖,旁构重轩,曲栏画槛,直挹波际;想秋月圆时其风景之美,始能全现;乍视觉一湖濛潋,几栏回廊,是无足奇。额曰:“湖天一碧”,有彭玉麟一联为:
凭栏看云影波光,最好是红蓼花疏,白蘋秋老,
把酒对琼楼玉宇,莫孤负天心月到,水面风来。
来湖秋月,来时非秋更无月,故无景;断桥残雪,来时非冬更无雪,故无景;草径中虫鸣,湖岸旁蛙叫;暮夜清风,飘荡湖中,凝眸望去,俨然海上神仙,隐约恍惚于缥渺虚无之间;望岸上明灯千盏,我又归繁华境地,作无味敷衍的生活,非我所欲的生活啊!
湖上风景,已游其大概;惟异境多在山中人迹罕至之处,故今日之游,舍船用竹轿,游行万岩中,希望探窥深幽间的妙处。缘着里湖,白堤,过卧龙山庄,白莲祠而抵葛岭山脚,时天气阴沉,空气清爽,两旁杨柳,碧绿夹道,落花铺地,鸟语如簧,竹轿指杨披柳,隐约望之,俨然人入画图中!坐轿中不如地行舒适,且无谈伴,幸蝉声抑扬林间,如慰我的沉闷!过玛瑙寺未入内,在此能望见初阳台上顶;黄牛踟蹰于芳草中间,石像已生满苔藓,倒卧草中;在在皆为极雅致之风景。绕岳庙栖霞岭到香山小洞,小湖碧青四环,岸上柳,湖中影,一样碧绿,人影反映,亦浸成绿色,俨然游于翠玉浴池!有殿供金佛数尊,洞中供观世音,建于洞壁上,玉乳下滴,幽深清凉,令人生惧心!旁有小楼数间,为夏日避暑地,清凉如秋,上轿过清溪稻田,万顷青碧,野花小草间,时有白黄蛱蝶飞舞其间,路旁峭岩削壁,万骨嶙峋,山势既高,故轿行亦慢,上下振动的速度逐增加。枫叶朱染,映在碧绿的林内,红艳可爱!山坡有花白黄相间,问轿夫,他说是栗子花。轿抵紫云洞落下,有石坊额曰“紫云胜境”,有联为“灵鬼灵山风马云车历历,一丘一壑玉阶凉夜愔愔。”缘石阶上去,有寺名智禅寺,再进为大雄宝殿。旁有小门,额曰洞天福地,进小门陡觉阴深幽凉,顿使罗衣生寒,缘怪石下去,峭耸嵌空,奇崖削壁,色如暮云凝紫,几疑身入仙府!从洞口下石级二十余,隆然如堂,内外明朗;岩间玉乳滴沥,声如玉碧;空中石楼倒垂,上设峻槛,拾级上在岩洞中供西方三圣神像。张颂元题“云根净土”于其上,中有泉方可三尺,水极清澈,深不可测,名七宝泉。石上满生苍苔,油绿可爱。此洞状既幽深,石都嶙峋,清凉彻骨,寒沁胸襟,真夏季的福地,西湖山中妙景此其一。壁上石刊诗数首,择一录如下:
黄龙带左栖霞右,牝洞居然踞路中。未可鸣鞭过弗入,春风坐似拂秋风。
下山时在稻田中有一碧头红嘴的小鸟,在水里喝水,见我的轿子过去,她走近两步向我点点头,飞着向碧林中去了!小鸟呵!你认识的故人吗?在我的家乡梅树的枯枝上,我在前二年曾看见一只碧头红嘴的小鸟,在那里啁啾;一天,就飞去永没有再回来;今天这小鸟似非似是,令我不解。但宇宙间事物只可遇之无意中,又何必斤斤然去计较是非呢?当时引起我不少的感想来--我只顾想着这最虚无缥缈的幻想,已经过了灵隐寺,一直上韬光去。一路落花沉涧,鸟语如簧,竹韵涛声,别饶风致!缘石阶曲折而上,有石亭额匾“韬光”两字,再登为韬光禅寺,入内有引水处,金莲池鹤岭,风景幽雅,读书其中,真能足迹不到城市。再上为吕金仙宗祠,两峰夹峙,翠螺如黛,再上为观海楼,有高宗御书“云岑日观”,有骆宾王之“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登此真觉海阔天空,别开眼界。再上为练丹台,有吕仙洞,嵌“丹崖空洞”四字。崖下有水,点滴如乳泉,有老和尚向我们谈吕洞宾故事,颇津津有味。云烟苍茫,风高衣寒,身体摇摇欲坠,几欲飞去!真是“岭树湖云沉足底,江湖海日上眉端”,依稀能看见一线沧海。北高峰我本欲去,后惠和说:“不用去吧,太高了”!下山时枫叶遍落山涧,红艳可爱!我择了几叶夹到书里。林中徐步,翠幕下甚觉清凉,壑雷亭前瀑布,因雨后更觉美丽,有联如:
飞瀑停水,亦在名山偏耐冷;
巨雷纵壑,心如止水总无惊。
据卧薪告我,北高峰上有景晖亭,亭中有碑,人登其上,如入云中,四面风拂,袖袂生寒,望见西湖如丸,钱塘江已全如了掌。十二时我们在灵隐寺旁的饭店,略吃点点心;吃完饭遂乘轿到天竺去。先到下天竺自灵隐寺至天门,周围数十里,两山相夹,峦岫重裹,林壑之美,实聚于下天竺。入内香烟萦绕,嗅之欲醉,有许多太太们拿着香烛进香。观音殿上有仙山一座,上有多神,男女皆有;再进为大佛殿,有子孙娘娘,神龛前有许多小孩。庙前有无数香铺,想都是很兴旺的生意!一路上进香的妇女,都连络不绝于道,或坐轿或走。中天竺距下天竺约一里路,法真寺中有池碧青,非金鱼似鲫鱼,长约尺许,亦皆五色。上天竺我们因为都是庙和佛殿,并且听轿夫说和中天竺下天竺相同,所以我们决计不去上天竺,去龙井山去。
当我轿子过那青翠的山时,我不禁觉着我现时的心太繁杂了,充满了人间的污点同烦闷。我想在西湖的山川里,一濯我二十年来沾染的人间污点。但我的心是最懦弱不过的;我的身体是不自由的。为了白发的双亲,期望和爱恋,我只得在那万恶的深渊里浮沉去,人间的丝已缚的我紧紧地,我斩不断我天性中的爱恋啊!万绿丛中我在轿里想着,这样多风景,也是一时的印痕,如电光一般的过去了。离合聚散,都在这一瞥里,明天我将要别了我永久爱恋的西湖去;白香山说:“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为此湖。”我不禁也感到这种痛苦,愿留着我未尽的西湖,作我他日的逗留。
两岸稻田秧穗,一束束在水的浅处浸着,前面屏着青翠的山,旁边临着碧绿的泉;天上啊?人间?每一个枝头,都留我一点粉屑碎了的心在里边。过路里鸡龙山的中间,有庙正在唱戏,观者很多,时时能看见草里的荒冢,山坡下有几间瓦房,小鸡都散在坡下的草地上觅食。其间花香扑鼻,水声淙淙,竹韵瑟瑟,这好景在我的脑海里已堆集成好几会,所以使我更觉着模糊!不觉间已到龙井,亭曰“过豁亭”,有泉自山巅冲下,汇成小溪,绿萍满覆,旁有茅屋数间。抵龙井寺,遂下轿,见墅上碑字已模糊不能辨,再进,匾为“引人入胜”,壁上有“风篁余韵”,“爱其瑰青”皆高宗御笔。圆洞中出泉,激成瀑布,如练下奔。井水供品茶用,有“钟灵毓秀”刊石上,有“龙泉试茗”刊其崖顶,山石成阶,琢自天成。有极大山洞,石洁如玉,雨后润泽欲滴。右行有小亭,有康有为题“江湖一勺亭”;茶树尚在狮子峰,距此尚有二里遥。至小亭稍憩,茶淡而香。亭上可观西湖之一角,白银一片,民房如鳞,清风徐来,心胸皆醉,竹韵冷然,如置身清凉画图中。
轿行山下,蜿蜒而上,俯视下方,云烟脚底;至绝顶同学辈皆下轿步行,隐约碧绿中衣衫鲜丽。抵烟霞洞,旁有石极光滑,皆山水浸泽的绿故。绿槐修竹,张天如幕,拾级登其顶有“烟霞此地多”五字嵌石壁内。有诗刊石上:“初入烟霞片乱无,老僧学信在茅屋,往来三十八年后,琼岛瑶台曲径铺,久仰名山幽境寻,六旬有二惯登临,自来小住清阁课,煮芍浇花乐更深。”壁皆满刊佛像,如飞来峰,有洞甚深,轿夫云内有蛇,故未敢进去。壁刊“天留胜地”四字。再上为陡屺亭,有联为“得来山水奇观,与君选胜,对此烟霞佳景,使我思亲”;山壁上有“佛地诗情”。登此一望,群峦列笏,迎风长啸,修竹万竿,幽寂高岑。我觉西湖各风景,此为我最爱。有吸江亭,旁有题词为:“学信开土新辟一亭,自烟霞洞凿石通径而上;远吞山光,俯挹江潮,往来空气呼吸可通,请题客额,以吸江称之。”有联为:“四大空中独留云往,一峰缺处远看潮来。”远望旭日出海,江湖涌金,晓雾成霞,山岚抹黛,烟云冉冉,生于脚下;幽壑深林,风景特殊,我不禁留恋久之!下有双栖冢,系周兑枳与其夫人金凤藻女士合葬于此。再上为师复墓,师复为世界语学者,社会主义宣传者,创晦鸣学舍世界语研究会,发刊《民声》杂志,后呕血死葬于此地。有卧狮阁,因匆匆下未探其秘,至洞口有慧文同孝琪购茶。我拾级下,俯望万绿荫遮,烟霞丛生,瀑流喷薄,坠玉飞珠,涧水深幽,调笙鼓瑟,仰视可摸罗松之末,缥渺入云。那时我的灵魂不禁出云霄而凌驾烟霞,冉冉扶摇直上!再上为南高峰,为经济时间未暇登其巅。乘轿过夕岚亭,对面为南高揽胜,登南高必经之途。时已夕阳西下,赤日已敛其光辉,清风徐来,胸襟豁然开朗;山坡下有白羊游于碧草间,山崖中有鸡觅食稻栗,有携筐村女,其清艳不带俗像,岂亦西湖之钟秀欤?
大仁寺内有石屋洞,壁刊“印心石屋”,洞门嵌“沧海浮螺”,崖如刀削,嶙峋作顶,上刊无数佛像。池中有青红小石,晶莹可爱,水清可鉴底,有飞仙,系裸体女神,面相向嵌两壁顶上。有汇真泉,再上有乾坤洞小石屋,奇石卧地,圆滑可鉴。再上为青龙洞,蜿蜒深入,惟惜时间已暮,故未能尽兴探奇,今回忆之珠甚怅怅!出此洞一路秀峰削立,小溪横流,抵定慧禅寺,山门有石塔旁立,高约五尺。无山不青,无水不韵;石涧中涌泉,暄声如西子呢喃!于荫清凉,杜鹃啁啾;美景皆是,惜我无生花妙笔。佛殿内有方池,宽长各二尺,水取之不竭,亦不溢出,名虎跑泉,壁上有东坡题诗,已模糊,不过尚可观其大概为:
紫李黄瓜村路香,乌纱白葛道衣裳;凉避门野寺松荫,转欹枕风轩梦长。
因病得亲殊不恶,心安是药更无方;道人不惜阶前水,惜与匏樽自去尝。
后有济祖道院,再进为紫金罗汉阿那尊者济公佛祖的塔。游完至亭稍憩,略品虎跑清泉,遂出寺。一路风来夜寒,碧崖翠峦皆笼罩在烟云中。蝉声喧谷,山林欲眠,湖水苍碧,雷峰默立;崖中隐约间吐出烟云,遮遍湖中。暮云四合,晚景模糊,山水烟云浑成一片,我在此共游四次,而湖光山色,峰恋叠翠,在在皆觉恋人。我在船中只觉着山色依依,尚知不舍,湖水漾漾,宛若留人;可怜我:“征途行色惨风烟,祖帐离声咽管弦,”“处处回首尽堪恋,就中离别是湖边。”把白香山别西湖的诗,拿来表我当时的情形。
心之波
我立在窗前许多时候,我最喜欢见落日光辉,照在那烟雾迷蒙的西山,在暮色苍茫的园里,粗厉而且黑暗的假山影,在紫色光辉里照耀着;那傍晚的云霞,飘坠在楼下,青黄相间,迎风摇曳的梧桐树上--很美丽的闪烁;犹如一阵淡红蔷薇花片的微雨,遍染了深秋梧叶。我痴痴地看那晚霞坠在西山背后,今天的愉快中秋节,又匆匆地去了!时间张着口,把青春之花,生命之果都吸进去了;只留下迷路的小羊在山坡踌躇着。
夜间临到了!我在寂寞沉闷的自然怀抱中,我是宇宙的渺小者呵;这一瞥生命之波又应当这样把温和与甜蜜的情感,去发掘宇宙秘藏之奥妙;吸收她的美和感化,以安慰这枯燥的人生呵!晶莹光辉的一轮明月,她将一手蕴藏的光明,都兴尽的照遍宇宙了;那夜景的灿烂,都构成很和平很静默的空气。我从楼上下去到了后院--那空旷的操场上,去吸收她那素彩清辉的抚爱;一路过了许多游廊,那电灯都黑沉的想着他的沉闷,他是没有力量和月光争辉的,但在黑暗的夜里,那月儿被黑云翳遮满了,除了一二繁星闪烁外,在那黑暗里辉耀着的就是电灯了!但现在他是不能和她争点光明的,因为她是自然的神。我一路想着许多无聊的小问题,不觉的走到花园的后面一棵松树底下;我就拂着枯草坐在树底。从枝叶织成的天然幕里,仰着头看那含笑的月!我闭了眼,那灵魂儿不觉的飞出去,找我那理想中之幻想界--神之宫--仙之园--作我的游缘。我觉着灵魂从白云迷茫中,分出一道光明的路,我很欣喜的踏了进去,那白玉琢成的月宫里,冉冉的走出许多极美丽的白衣仙女,张着翅膀去欢迎我的灵魂!从微笑的温和中,我跪在那白绒的毡上,伏在那洁白神女之肩上。我那时觉着灵魂儿都化成千数只的蝴蝶,翩翩在白云的深宫跳舞了!神秘的音乐,飘荡在银涛的波光中,那地上的花木,也摇曳着合拍的发出相击的细声。眼睁开了,依然在伟大的松林影下坐着,眼中还映着那闪烁而飘浮的色带:仿佛那白衣的神妃及仙女都舞蹈着向我微笑!她听见各地方都发出嘹嘹的,奇异的,悲愁的,感动的,恳切的声调;如珍珠的细雨落在深密而开花的林中一样。我慢慢地醒了那灵魂中构成的幻梦,微细的音乐还依然在那银涛之光中波动着。我凝神细听,才知是远处的箫声,那一缕缕的哀音,告诉以人类的可怜!
去年今夜,不是同她在皓月之下叙别吗?我那时候无心去看月儿的娇媚,我的泪只是往肚子里流!现在月儿一样的照在我和她的心里,但重洋之波流不去我的思悃。我确知道她是最哀痛的一个失恋者,在生命中她不觉得愉快,幸福只充满了忏悔和哀怨。她生命之花,都被那恶社会的环境牺牲了。她觉着宇宙尽充着悲哀,在呜咽的音容中,微笑总是徒然,像海鸥躲出海去,是不可能的事啊!
我思潮不定的波荡着,到了我极无聊的时候,我觉着又非常可笑!人生到底是怎样生活去吗?我慢慢地向我寝室走,那萧瑟的秋风吹在两旁的树林里,瑟瑟地向我微语:他们的吟声和着风声,唱出那悲哀之歌。我踽踽独行,是沉闷无聊的事吗?但我看来,是在这烦恼嚣杂的社会里,不亲近人是躲避是非的妙法。所以人家待我有二三分的美意,我就觉着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怖布满了我的心腔。我慢慢地沉思着走到了我的楼下,忽然见楼旁有个黑影一闪,我很惊讶地问了一声“是谁”,但那黑影已完全消灭了,找不出半点行踪。一瞥的人生也是这样的无影无踪吗?我匆匆地上楼,那皓光恰好射在我的帐子上,现出种极惨的白色!在帐中的一个小像上,她掬着充足的泪泉在那眼波中,摄我的灵魂去,游那悲哀之海啊!失恋的小羊哟,在这生命之波流动的时候,那种哀怨的人生,是阻止那进行的拦路虎,愈要觉着那不语的隐痛。但人要不觉悟人世是虚伪的,本来什么也不足为凭,何况是一种冲动的感情啊!不过人在旁观者的地位都觉着她是不知达观方面去想的,到了身受者亲切的感着时候,是比不得旁观者之冷眼讥笑。这假面具带满的社会,谁能看透那脑筋荡漾着什么波浪啊!谁知道谁的目的是怎样主张啊?况且人世的事都是完全相对的,不能定一个是非;如甲以为是的乙又以为非,是没有标准的。那么,在这恶社会里失望和懊恼,都是人类难免的事。这么一想,她有多少悲哀都要被极强的意志战胜。既然人世是宇宙的渺小者瞬息的一转,影一般的就捉不住了!那疲倦的青春和沉梦的醉者,都是青年人所不应当消极的。但现在的青年--知识界的青年,因感觉的敏感和思想的深邃,所以处处感着不快的人生,烦闷的人生。他们见宇宙的事物,人类是受束缚的。那如天空的鸿雁,任意翱翔,春日的流莺,随心歌啭呢?他们是没有知识的,所以他们也减少烦恼,他们是生活简单的,所以也不受拘束。
我一沉思,虽晴光素彩,光照宇宙,但我心胸中依然塞满了黑暗。我搬把椅子,放在寝室外边的栏杆旁,恰好一轮明月,就照着我。那栏杆下沉静的青草和杨柳,也伸着头和月儿微语呢。一阵秋风,那树叶依然扑拉拉落了满地。月儿仍然不能保护他今夜不受秋风的摧残,她更不能借月儿的力量,帮助他的“生命之花”不衰萎不败落。这是他们最不幸的事情,但他们也慷慨的委之于运命了!
夜是何等的静默啊!心之波在这爱园中波荡着,想起多少的回忆:在初级师范读书的时候,天真烂漫,那赤血搏动的心里,是何等光亮和洁白呵!没有一点的尘埃,是奥妙神洁的天心呵!赶我渐渐一步一步的挨近社会,才透彻了社会的真像--是万恶的--引人入万恶之途的。一入万恶之渊,未有不被万恶之魔支配的!叫他洁白的心胸,染了许多的污点。他是意志薄弱的青年,能不为万恶之魔战败吗!所以一般知识略深的青年,对于社会的事业,是很热心去改造的,不过因为环境和恶魔的征服,他们结果便灰心了,所以他对于社会是卑弃的,远避的。社会上所需要的事物,都是悖逆青年的意志,而偏要使他去做的事情。被征服的青年,也只好换一副面具和心肠去应付社会去,这是人生隐痛啊!觉悟的青年,感受着这种苦痛,都是社会告诉他的,将他从前的希望,都变成悲观的枯笑,使他自然地被摒弃于社会之外,社会的万恶之魔,就是许多相袭既久的陈腐习惯;在这种习惯下面,造出一种诈伪不自然的伪君子,面子上都是仁义道德,骨子里都是男盗女娼,然而这是社会上最尊敬最赞扬的人物,假如在这社会习惯里有一二青年,要禀着独立破坏的精神,去发展个人的天性,不甘心受这种陈腐不道德的束缚,于是乎东突西冲,想与社会作对,但是社会的权力很大,罗网很密,个人绝对不能做社会的公敌的,社会像个大火炉,什么金银铜铁锡,进了炉子,都要熔化的。况且“多数服从的迷信”是执行重罚的机关(舆论),所以他们用大多数的专制威权去压制那少数的真理志士,削夺了他的言论行动精神身体--易卜生的社会栋梁同国民公敌都是青年在社会内的背影!
人生是不敢去预想未来,回忆过去的,只可合眼放步随造物的低昂去。一切希望和烦恼,都可归到运命的括弧下。积极方面斗争作去,终归于昙花一现,就消极方面挨延过去,依然一样的落花流水;所取的目的虽不同,而将来携手时,是同归于一点的。人生如沉醉的梦中,在梦中的时候一颦一笑,都是由衷的--发于至情的;迨警钟声唤醒噩梦后,回想是极无意识而且发笑的!人生观中一片片的回忆,也是这种现象。
今夜的月儿,好像朵生命之花,而我的灵魂又不能永久深藏在月宫,躲着这沉浊的社会去,这是永久的不满意呵!世界上的事物,没有定而不变的,没有绝对真实的。我这一时的心波是最飘忽的一只雁儿;那心血汹涌的时候,已一瞥的追不回来了!追不回来了!我只好低着头再去沉思之渊觅她去……
一九二三年,双十节脱稿。
花神殿的一夜
这时候:北京城正在沉默中隐伏着恐怖和危机,谁也料不到将来要发生怎样的悲剧,在这充满神秘黑暗的夜里。
寄宿的学生都纷纷向亲友家避难去了,剩下这寂寞空旷的院落,花草似乎也知人意,显露一种说不出来的冷静和战栗。夜深了。淡淡的月光照在屋檐上、树梢头,细碎的花影下掩映着异样的惨淡。仰头见灰暗的天空镌着三五小屋,模糊微耀的光辉,像一双双含涕的泪眼。
静悄悄没有一点儿人声,只听见中海连续不断的蛙声和惊人的汽车笛鸣,远远依稀隐约有深巷野犬的吠声。平常不注意的声音,如今都分明呈于耳底。轻轻揭帘走到院里,月光下只看见静悄悄竹帘低垂,树影荫翳,清风徐来,花枝散乱。缘廊走到梦苏的窗下,隔着玻璃映着灯光,她正在伏案写信。我偷眼看她,冷静庄严、凛然坦然,一点儿也不露惊惶疑虑;真帮助鼓舞我不少勇气,在这般恐怖空寂的深夜里。
顺着花畦,绕过竹篱,由一个小月亮门来,到了花神殿前。巍然庄严的大殿;荫深如云的古松,屹立的大理石日规和那风风雨雨剥蚀已久的铁香炉,都在淡淡月光下笼罩着,不禁脱口赞道:
“真美妙的夜景呵!”
倚着老槐树呆望了一会,走到井口旁边的木栏上坐下,仔细欣赏这古殿荒园,凄凉月色下,零乱阑珊的春景。
如此佳境,美妙如画,恍惚若梦,偏是在这鼙鼓惊人,战氛弥漫,荒凉冷静的深夜里发现;我不知道该赞美欣赏呢,还是诅恨这危殆的命运?
来到这里已经三月了。为了奔波促忙,早晨出去,傍晚回来,简直没有一个闲暇时候令我鉴赏这古殿花窖的风景。只在初搬来的一夜,风声中摇撼着陌生斗室,像瀚海烟艇时:依稀想到仿佛“梅窠”。
有时归来,不是事务羁身,就是精神疲倦;夜间自己不曾出来过一次。白天呢!这不是我的世界。被一般青春活泼的少女占领着,花荫树底,莺声燕语,嫣然巧笑,翩跹如仙。我常和慧泉说:
“这是现实世界中的花神呢!”
因此,我似乎不愿去杂入问津,分她们的享受,身体虽在此停栖了三月之久,而认识花神殿,令我精神上感到快慰的,还是这沉默恐怖的今夜。
不过,我很悔,今夜的发现太晚了,明夜我将离开这里。
对着这神妙幽美的花神殿,我心觉着万分伤感。回想这几年飘泊生涯,懊恼心情,永远在我生命史上深映着。谁能料到呢!我依然奔走于长安道上,在这红尘人寰,金迷纸醉的繁华场所,扮演着我心认为最难受最悲惨的滑稽趣剧。忘记了过去,毁灭了前尘,固然是件痛快的事;不过连自己的努力,生活的进程都漠然不过问时,这也是生的颓废的苦痛呢!哪敢说是游嬉人间。
呵!让我低低喊一声母亲吧!我的足迹下浸着泪痕。
三月前我由荫护五年的穆宅搬出来,默咽了多少感激致谢的热泪。五年中待遇我的高义厚恩,想此生已不能图报万一,我常为这件事难受。假使我还是栖息在这高义厚恩之中时,恐怕我的不安、作愧,更是加增无已。因此才含涕拜别,像一个无家而不得不归去的小燕子,飞到这荒凉芜废的花神殿。我在不介意的忙碌中,看着葱茏的树枝发了芽,鲜艳的红花含着苞蕾;如今眼前这些姹紫嫣红、翠碧青森,都是一个冬梦后的觉醒,刹那间的繁华!往日荒凉固堪悲,但此后零落又哪能设想呢!
我偶然来到这里的,我将偶然而去;可笑的是漂零身世,又遇着幻变难测的时局,倏忽转换的人事;行装甫卸,又须结束;伴我流浪半生的这几本破书残简,也许有怨意吧!对于这不安定的生活。
我常想到海角天涯去,寻访古刹松林,清泉幽岩和些渔父牧童谈谈心;我不需要人间充塞满的这些物质供养我的心身。不过总是扎脱不出这尘网,辗转因人,颦笑皆难。咳!人生真是万劫的苦海呵!谁能拯救我出此呢?
忽然一阵狂风飞沙走石,满天星月也被黑云遮翳;不能久留了,我心想明日此后茫茫前途,其黑暗惊怖也许就是此时象征吧!人生如果真是这样幻变不测的活动着,有时也觉有趣呢!我只好振作起来向前摸索,看着荆棘山石刺破了自己的皮肤,血淋淋下滴时虽然痛苦,不过也有一种新经验能令我兴奋。走吧!留恋的地方固多,然留恋又何能禁止人生活动的进展呢!
走到房里灯光下堆集着零乱的衣服和书籍,表现出多少颠顿狼狈的样子,我没奈何的去整理它们。在一本书内,忽然飘落下一片枫叶,上面写着:
“风中柳絮水中萍,漂泊两无情。”
一九二八,六,三
二、小说
病
窗外一片片飞着雪花,炉中的兽炭熊熊地燃着,我拥着浅紫的绸被,睁着半开的眼,向窗望着!这时恰是黄昏,屋里的东西,已渐渐模糊起来;病魔又乘着这黑暗的势力,侵人我这无抵抗的身体内。当时微觉有点头痛,但我的心仍觉清明的存在。迷离恍惚中,依稀听见枕畔有轻轻语声:
“母亲远在故乡,梅隐姐姐又在日本,云妹你哪里能病?”这凄清的声音,传到我的耳鼓时,不觉一阵心酸,眼眶里的泪又湿透了枕衣!但当我睁开眼看时,床前只有何妈,背着黯淡的灯光,拿着一杯煎好的药静静地低头站着。伊脸上堆满了愁纹,也似乎同我一样诅咒这苍天是如何的不仁呵!
我起来喝了半杯这不治病痛的药,仍睡下;我忽然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向何妈微微地一笑!但伊如何能知道我的笑是何种的笑呵?我把眼闭后,伊也蹑手蹑足,轻轻地出去了。我实在再无勇气看这惨淡的灯光;确是太凄凉而且恐怖了!一时间又将二十年来的波纹,都连续不断地浮上脑海,一幕一幕像电影一样,很迅速地转动。
一年一年的光阴催着我在痛苦的途程中工作,我未曾找到一株青翠的松枝!或是红艳的玫瑰!只在疲倦的床上,饮伤了未母辣的火酒,刺遍了荆棘的针芒!只见一滴一滴的血,由我心巢中落到土壤里;一点一点的泪,由眼中逆流到心房,一年的赠与,只有惆怅的悲哀;我更何忍,对着这疏峭的寒梅,重温那迷惘的旧梦呵!
这样群众欲狂的新年,我只张了病幕,隔阻了一切;在电话的铃声里,何妈已替我谢绝了一概虚伪的酬酢。不过当爆竹声连续不断地刺入耳鼓时,我又想到家乡的团圆宴上,或者母亲还虚着我的座位待我?伊们又岂能料到可怜的我,是病在天涯!
今天早晨雪已不下,地上满铺着银沙,让何妈把窗上的纱幔都揭起,顿觉心神舒爽!美丽的朝霞,正射在我的脸上,紫红的轻绡一层一层的退着,渐渐变成淡蓝的云座;那时由云幕中捧出了一轮金黄的太阳!再加蔚青的晴空,绚烂的云霞,白玉似的楼阁,雪绒似的花球,这一幅冬景--也可说是春景,确是太理想的美丽了,窗前小鸟,也啭着圆润的珠喉啁啾着,案头两株红梅,也懒松松地半开着!当一阵阵馥郁的清香,送到枕畔的时候,不禁由心灵的深处,发出赞美!这是半载隐逸的(也可说是忧愁的)生活中最快乐的一时。“自然”确能有时与人以莫大的兴奋和安慰!
这刹那的安慰只有少时间的逗留,悲哀的纤维又轻轻地跳动着--直到将全身都浸在悲哀的海里:那神妙的搏动,才肯停止。
沙漠中开不了蔷薇似的红花!谁也不能在痛苦的机轮上安慰我!我明知道世间,和被捣碎和伤害的不仅是我!就是现在把理想的种子,植在我希望的田里,将镇痛剂放在我创伤的心上:也是被我拒绝的。我只觉我应当高声的呼喊,低声的啜泣,或者伏在神的宝座下忏悔我生的罪恶。从前热心要实现的希望,现在都一齐包好,让水晶的匣子盛着,埋葬在海底!
任那一切的余烬燃着,或有一天狂风把它们一齐吹化呵!
当灵肉分裂的时候,我把灵魂轻轻向云头浮起,用着灵的眼望着病榻上的我!不禁想人生诚然是可怜而悲痛,飘泊者的呼声,恰是隔了重重尘网的人所不能听到的。
我确是太痴了!在这样人间,想求到我所希望的星火!人生只应当无目的转着生之轮,服从着严酷的制度!虽然人是具有理智的判断,博感的系恋;但同时人类又组织了一切的制度和习惯,你绝无勇气,把许多堑壁都粉碎了,如你心一样的要求!这种压伏的宇宙下,遂迷漫了失望的呼声!
病的时期内,我就这样不断的运用我心的工作,我毫未觉着光阴是怎样飞驶--像金箭一样的迅速!我只觉太阳射着我时,脸上现着金辉色!可怖的黑暗侵到我的病屋时,只有烈炽的火焰,似乎和这黑暗搏战!
静静的夜里,只听到心浪的起伏,钟声的摆动;有时远远的一阵爆竹声,但没有多时仍归寂然,那时我联想到一件往事:
“依稀是八岁的时候,我也是在新年中忽然病了;我由厢房的窗上,知道了新年中的点缀。雪花铺满了屋顶和院中的假山;一棵老槐树上,悬挂着许多晚上要放的鞭炮;远看去像挂着许多红绿的流苏。客厅的门上,挂着大红的彩绸,两旁吊着许多玻璃灯。
母亲嘱咐了监督我的王妈,没有出房门的权利;或许是怕我受风寒,那时心里很不快活;总想有机会出去玩玩。一到灯光辉煌的时候,母亲怕我孤寂,就坐到我的小竹床上,用伊软绵的爱手,抚着我的散发,谈许多故事给我听。当我每次由睡梦中哭着醒来的时候,母亲准在我旁边安慰我。虽然是病着,但药有母亲看着王妈用心的煎,并且有许多样的汤点给我吃。父亲有了工夫,也踱到我的房里来看我,有时还问问我已认过的字忘了没有?”
当那时我丝毫不知道在母亲的帏下生病,是多么幸福的事!这种温柔的仁爱,我就那样使他不得意过去。现在我在天涯已飘泊四年了:当我缠绵床褥,心情烦乱,医药无人过问的时候,我是怎样渴想我亲爱的母亲!系念我亲爱的母亲呵!
梦中有时能望到母亲的影儿,伊慢慢走到我的床前;把伊的手放在我发上抚着,我喜欢的张着双臂抱伊的时候;可恨的晨鸡又喔喔地叫了!迨梦醒后,只有梅花的冷香,一缕缕沁入心肺,阑珊的疏影,在壁上盘曲蜷回的映着。床前确是立着一人,是我忠心的女仆,虽然伊也是伊女儿的母亲,但伊的影子绝不是我的母亲!
我确是囚在病笼中了,但朋友呵!请你立在云头向下界一望,谁是不受病笼羁束的?谁是逃出生命之网的漏鱼?病身体的,或不受精神的烦闷;病精神的,或不受身体的痛苦,我呢?精神上感受着无形的腐蚀,身体又感受迟缓而不能致命的斧柯!我的病愈重,我诅咒人生也更深;假如没有生,何至于使我病呢?所以我诅咒社会人情怎样薄浮,制度怎样万恶!我以为社会是虚的总名,借以组织中心的还是人类--聪明的人类。
我或者是太聪明!或者是神经过敏!在我眼帘下的宇宙,没有完全的整个,只有分析的碎屑;所谓奇丽,只有惨淡;所谓愉快,只有悲哀。我以为世间一切奇丽快乐都是虚幻,而悲哀惨淡,确是宇宙中的主宰,万古不灭的真理!我对于生,感不到快乐,只有悲哀,同时我又怀疑着宇宙中的一切。
病中心情,确有时太离奇,不过我已是为群众所讪讽为疯狂的呻吟者!
不禁又觉着一生太无收获了!游戏了这许多年,所尝受的只是虚伪的讪笑,面具的浮情。有时也曾如流星一样,坠颗光明的星在我面前,但只有刹那的火花到地后又变成坚硬的岩石了!宇宙惟一的安慰,只有母亲的爱,海枯石烂不倦不转之情,都是由母亲的爱里,发蕾以不于开花。这在悲哀的人生,只有为了母亲而生活!母亲为了怕我逸去,曾用伊的鲜红的血丝,结织了生网。我为了爱母亲,我更何忍斩断了母亲结织的生网!另去那死的深洞内,受那连母亲都没有的生活!
这样似乎母亲已很诚恳的昭示了;我伏在母亲的宝座下忏悔了;为了母亲,我应当抗议病魔侵占;这样计划之后,可怜我又开始转动这机械的人轮了!
一九二三,二,十,病中。
(原载《新民意报》附刊《绿波周报》第十三期,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六日。原署名评梅。)
“只有梅花知此恨”
这是夜里十点多钟,潜虬坐在罩了碧罗的电灯下,抄录他部里的公文:沙发旁边放着一个白漆花架,紫玉的盆里正开着雪似的梅花。对面墙上挂一幅二尺多长的金漆钻花玻璃镜框里面的画片,是一个穿着淡绿衫子的女郎,跪在大理石冢前,低了头双手抱着塑在墓前的一个小爱神;后面是深邃的森林,天空里镌着半弯秋月,几点疏星。
潜虬似乎有点儿疲倦,写不了几个字,他就抬起头来,看看这幅画片;有时回头向铜床上望:盖着绣花紫绸棉被的,已经入梦的夫人。
今夜不知为了什么,飘浮在他脑海上的都是那些纤细的银浪,是曾经淹没过他整个心魂的银浪。他无意识的站起来,伸了伸懒腰,遂慢慢踱到那盆梅花跟前,低了头轻轻吻着:一直到清香咽入温暖的心房时,沉醉的倒在沙发上,那时皎洁辉煌的灯光,照着他泛着红霞的面靥!
这时候忽然客厅的电话铃响,他迷惘中睁开眼惊讶的向四周望了望:停了一息,差人进来说:“周宅请老爷说话。”他想了想说:“问清楚是找我吗?”差人低低地说:“是的,老爷。”
他慢慢踱进那间庄严富丽的客厅,电灯上黄白流苏的光彩,照着他惺松睡眼;脑海里像白雁似的思潮,一个个由茫远处急掠的飞过!沉思了半晌,才想起他是来接电话的,遂坐在电话旁边的一个玫瑰绒躺椅上:
“喂!你哪儿?找谁?”
“你是谁?呵!你是潜虬吗?……你是八年前北京大学的潜虬吗?”
“是的,我是潜虬……声音很熟。呵!你莫非薏妹吗?”
“潜虬,我是薏蕙,我是你西子湖畔的薏妹:你近来好吗?你一直莫有离开北京吗?咳!潜虬:八年我们莫有通消息了,但是你能想到吗?我们在公园的荷花池前曾逢到一次,崇效寺枯萎了的牡丹前,你曾由我身边过去。”
“薏妹,真做梦都想不到你今夜会打电话给我,你怎么知道我的号数呢?”
“今天下午我到一个朋友家赴宴,无意中我看见一本你们部里的人名录,翻出你的名字,我才知道你原来也在北京,后来我便知道你的住址和电话号头。”
“薏妹,想不到今夜我们还有个接谈的机会,咳!我毕业以后,一直就留在北京;后来因为家乡被海寇扰乱的缘故,民国十二年的八月,我回南方把家搬出来。你大概不知道我是死是活?更不知道我是近在咫尺,还是远在天涯?但是我:在这八年里,我什么都知道你,你是民国十年由天津来到这里,又由西城搬到东城,现在你不是就住在我们这个胡同的北口吗?去年腊月底,有一天我去衙门,过你们门口时,确巧逢见你牵了你那六岁的女孩上汽车,那时你穿着一身素服,面色很憔悴;我几乎要喊你。你自然哪能想到风沙扑面,扰扰人海的北京市上,曾逢到你八年前的潜虬呢?我此后不愿再过你门口;因此我去部里时,总绕着路走。薏妹!薏妹!!你怎么不理我呢?怎么啦!现在你还难受吗?咳!我所以不愿意和你通消息的缘故,就是怕你苦痛!”
“潜虬,你怎知道我怎样消磨这八年呢?我是一点泪一滴血的挨延着:从前我是为了母亲,现在呢我又忍不下抛弃了小孩们。我告诉你,我母亲在去年腊月底已经死了,你逢见我的那一天,我正是去法源寺上祭。我从来不愿意埋怨父母,我只悲伤自己的命运,虽然牺牲对得住父母,但是他们现在都扔下我走了,世界孤零零的只留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