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想到“三一八”那天烈士们远留在人间的哀恸,所以前一天我已写信给娜君,让她们那天多约上些女孩儿们去伴慰和珍的母亲,直到这时我也是怀念着这桩事。在战场上的方君,或者他在炮火流弹冲锋杀敌声中已忘了这一个悲惨的日子。不过我想他一定会忆起的,他在荒场上,骋驰时,也许暂羁辔头停骑向云霞落处而沉思,也许正在山坡下月光底做着刹那甜蜜的梦呢!
那能再想到我不知道的烈士们家人的哀恸,这一夜在枕上饮泣含恨的怕迷漫了中国全部都有这种哭声吧!在天津高楼上的段祺瑞还能继续他诗棋逸兴,而不为这种隐约的哭声振颤吗?
诸烈士!假如你们有灵最好给你亲爱的人一个如意的梦,令你们的老母弱弟,孀妻孤儿,在空寂中得到刹那的慰藉!离乡背井,惨死在异乡的孤魂呵!你们缘着那黑夜的松林,让寒风送你们归去吧!
三 笔端的惆怅
一堆稿子杂乱的放在桌上,仿佛你们的尸骸一样令我不敢迫视。如今已是午夜三钟了。我笔尖上不知凝结着什么,写下去的也不知是什么?我懦弱怯小的灵魂,在这深夜,执笔写出脑海中那些可怖的旧影时,准觉着毛骨寒栗心情凄怆!窗外一阵阵风过处,仿佛又听见你们的泣诉,和衣裙拂动之声。
和珍!这一年中环境毁灭的可怕,建设的可笑,从前的偕行诸友,如今都星散在东南一带去耕种。她们有一天归来,也许能献给你她们收获的丰富花果。说到你,你是在我们这些朋友中永远存在的灵魂。许多人现在都仿效你生前的美德嘉行,用一种温柔坚忍耐劳吃苦的精神去做她们的事业去了。你应该喜欢吧!你的不灭的精神是存在一切人们的心上。
在这样黯淡压迫的环境下,一切是充满了死静;许多人都从事着耕种的事,正是和风雨搏斗最猛烈的时候,所以今年此日还不能令你的灵魂和我们的精神暂时安息。自然有一日我们这般星散后的朋友又可聚拢到北京来,那时你的棺材可以正式的入葬,我们二万万觉醒解放的女子,都欢呼着追悼你们先导者的精神和热血,把鲜艳的花朵洒满你们的茔圹,把光荣胜利的旗帜插在你们的碑上。
我想那时我的笔端纠结的惆怅和胸中抑压的忧愁,也许会让惠和的春风吹掉的!
如今我在寒冷枯寂的冷室中,祷告着春风的来临和吹拂!在包裹了一切黑暗的深夜里,静待着晨曦的来临和曛照!
三-一二
母亲
母亲!这是我离开你,第五次度中秋,在这异乡--在这愁人的异乡。
我不忍告诉你,我凄酸独立在枯池旁的心境,我更不忍问你团圆宴上偷咽清泪的情况。
我深深地知道:系念着漂泊天涯的我,只有母亲;然而同时感到凄楚黯然,对月挥泪,梦魂犹唤母亲的,也只有你的女儿!
节前许久未接到你的信,我知道你并未忘记中秋;你不写的缘故,我知道了,只为了规避你心幕底的悲哀。月儿的清光,揭露了的,是我们枕上的泪痕;她不能揭露的,确是我们一丝一缕的离恨!
我本不应将这凄楚的秋心寄给母亲,重伤母亲的心;但是与其这颗心,悬在秋风吹黄的柳梢,沉在败荷残茎的湖心,最好还是寄给母亲。假使我不愿留这墨痕,在归梦的枕上,我将轻轻地读给母亲。假使我怕别人听到,我将折柳枝,蘸湖水,写给月儿,请月儿在母亲的眼里映出这一片秋心。
挹清嫂很早告诉我,她说:
“妈妈这些时为了你不在家怕谈中秋,然而你的顽皮小侄女昆林,偏是天天牵着妈妈的衣角,盼到中秋。我正在愁着,当家宴团圆时,我如何安慰妈妈?更怎能安慰千里外凝眸故乡的妹妹?我望着月儿一度一度圆,然而我们的家宴从未曾一次团圆。”
自从读了这封信,我心里就隐隐地种下恐怖,我怕到月圆,和母亲一样了。但是她已慢慢地来临,纵然我不愿撕月份牌,然而月儿已一天一天圆了!
十四的下午,我拿着一个月的薪水,由会计室出来,走到我办公处时,我的泪已滴在那一卷钞票上。母亲!不是为了我整天的工作,工资微少,不是为了债主多,我的钱对付不了,不是为了发的迟,不能买点异乡月饼,献给母亲尝尝,博你一声微笑。只因:为了这一卷钞票我才流落在北京,不能在故乡,在母亲的膝下,大嚼母亲赐给的果品。然而,我不是为了钱离开母亲,我更不是为了钱弃故乡。
你不是曾这样说吗,母亲:
“你是我的女儿,同时你也是上帝的女儿,为了上帝你应该去爱别人,去帮助别人。去吧!潜心探求你所不知道的,勤恳工作你所能尽力的。去吧!离开我,然而你却在上帝的怀里。”
因之,我离开你漂泊到这里。我整天的工作,当夜晚休息时,揭开帐门,看见你慈爱的相片时,我跪在地下,低低告诉你:
“妈妈!我一天又完了。然而我只有忏悔和惭愧!我莫有检得什么,同时我也未曾给人什么!”
有时我胜利的微笑,有时我痛恨的大哭,但是我仍这样工作,这样每天告诉你。
这卷钞票我如今非常爱惜,她曾滴满了我思亲泪!但是我想到母亲的叮咛时,我很不安,我无颜望着这重大的报酬。
因此,我更想着母亲--我更对不起遥远的山城里,常默祝我尽职的母亲!
十五那天早晨很早就醒了,然而我总不愿起来;母亲,你能猜到我为了什么吗?
林家弟妹,都在院里唱月儿圆,在他们欢呼高亢的歌声里,激荡起我潜伏已久的心波,揭现了心幕底沉默的悲哀。我悄悄地咽着泪,揭开帐门走下床来;打开我的头发,我一丝一丝理着,像整理烦乱一团的心丝。母亲!我故意慢慢地迟延,两点钟过去了,我成功了的是很松乱的髻。
小弟弟走进来,给我看他的新衣裳,女仆走进来望着我拜节,我都付之一笑。这笑里映出我小时候的情形,映出我们家里今天的情形;母亲!你们春风沉醉的团圆宴上,怎堪想想寄人篱下的游子!
我想写信,不能执笔;我想看书,不辩字迹;我想织手工,我想抄心经;但是都不能。我后来想拿下墙上的洞箫,把我这不宁的心绪吹出;不过既非深宵,又非月夜,哪是吹箫的时节!后来我想最好是翻书箱,一件一件拿出,一本一本放回,这样挨过了半天,到了吃午餐时候。
不晓的怎样,在这里住了一年的旅客,今天特别局促起来,举箸时,我的心颤跳得更利害;不知是否,母亲你正在念着我?一杯红艳艳的葡萄酒,放在我面前,我不能饮下去,我想家里的团圆宴上少了我,这里的团圆宴上却多了我。虽然人生旅途,到处是家,不过为了你,我才眷恋着故乡;母怀是我永久倚凭的柱梁,也是我破碎灵魂,最终归宿的坟墓。
母亲!你原谅我吧!当我情感流露时,允许我说几句我心里要说的话,你不要迷信不吉祥而阻止,或者责怪我。
我吃饭时候,眼角边看见炉香绕成个万字,我忽然想到你跪在观音面前烧香的样子,你惟一祷告的一定是我在外边“身体康健,一切平安”!母亲!我已看见你龙钟的身体,慈笑的面孔;这时候我连饭带泪一块儿咽下去。干咳了一声,他们都用怜悯的目光望我,我不由地低下头,觉着脸有点烧了。母亲!这是我很少见的羞涩。
林家妹妹,和昆林一样大;她叫我“大姊姊”;今天吃饭时,我屡次偷看她,不晓得为什么因为她,我又想起围绕你膝下,安慰欢愉你的侄女。惭愧!你枉有偌大的女儿;母亲!你枉有偌大的女儿!
吃完饭,晶清打电话约我去万牲园。这是我第一次去看她们创造成功的学校:地址虽不大,然而结构确很别致,虽不能及石驸马大街富丽的红楼,但似乎仍不失小家碧玉的居处。
因此,我深深地感到了她们缔造艰难的苦衷了!
清很凄清,因她本有几分愁,如今又带了几分孝,在一棵垂柳下,转出来低低唤了一声“波微”时,我不禁笑了,笑她是这般娇小!
我们聚集了八个人,八个人都是和我一样离开了母亲,和我一样在万里外漂泊,和我一样压着凄哀,强作欢笑地度这中秋节。
母亲!她们家里的母亲,也和你想我一样想着她们;她们也正如我般眷怀着母亲。
我们漂零的游子能凑合着在天涯一角底勉为欢笑,然而你们做母亲的,连凑合团聚,互谈谈你们心思的机会都莫有。因之,我想着母亲们的悲哀一定比女孩儿们的深沉!
我们缘着倾斜乱石,摇摇欲坠的城墙走,枯干一片,不见一株垂柳绿荫。砖缝里偶尔有几朵小紫花,也莫有西山上的那样令人注目;我想着这世界已是被人摒弃了的。
一路走着,她们在前边,我和清留在后边。我们谈了许多去年今日,去年此则的情景;并不曾令我怎样悲悼,我只低低念着:
惊节序,
叹沉浮,
(禾农)华如梦水东流;
人间何事堪惆怅,
莫向横塘问旧游。
走到西直门,我们才雇好车。这条路前几月我曾走过,如今令我最惆怅的,便是找不到那一片翠绿的稻田,和那吹人醺醉的惠风;只感到一阵阵冷清。
进了门,清低低叹了口气,我问问“为什么事你叹息?”她莫有答应我。多少不相识的游人从我身旁过去,我想着天涯漂泊者的滋味,沉默地站在桥头。这时,清握着我手说:
“想什么?我已由万里外归来。”
母亲!你当为了她伤心,可怜她无父无母的孤儿,单身独影漂泊在这北京城;如今歧路徘徊,她应该向那处去呢?纵然她已从万里外归来,我固然好友相逢,感到快愉。但是她呢?她只有对着黄昏晚霞,低低唤她死了的母亲;只有望着皎月繁星洒几点悲悼父亲的酸泪!
猴子为了食欲,做出种种媚人的把戏,栏外的人也用了极少的诱惑,逗着她的动作;而且在每人的脸上,都轻泛着一层胜利的微笑,似乎表示他们是聪明的人类。
我和清都感到茫然,到底怎样是生存竞争的工具呢?当我们笑着小猴子的时候,我觉着似乎猴子也正在窃笑着我们。
她们许多人都回头望着我们微笑,我不知道为了什么!琼妹忍不住了。她说:
“你看梅花小鹿!”
我笑了,她们也笑了;清很注意的看着栏里。琼妹过去推她说:“最好你进去陪着她,直到月圆时候。”母亲!梅花小鹿的故事,是今夏我坐在葡萄架下告诉过你的;当你想到时,一定要拿起你案上那只泥做的梅花小鹿,看着她是否依然无恙;母亲!这是我永远留着它伴着你的。
经过了眠鸥桥,一池清水里,飘浮着几个白鹅;我望着碧清的池水,感到四周围的寂静。我的心轻轻地跳了,在这样死静的小湖畔,我的心不知为什么反而这样激荡着?我寻着人们遗失了的,在我偶然来临的路上;然而却失丢了我自己竞守着的,在这偶然走过的道上。
在这小桥上,我凝望着两岸无穷的垂柳。垂柳!你应该认识我,在万千来往的游人里,只有我是曾经用心的眼注视着你,这一片秋心,曾在你的绿荫深处停留过。
天气渐渐黯淡了,阳光慢慢叫云幕罩了;我们踏着落叶,信步走向不知道的一片野地里去。过了福香桥,我们在一个小湖边的山石上坐着,清告诉我她在这里的一段故事。
四个月前清、琼、逸来到这里。过了福香桥有一个小亭,似乎是从未叫人发现过的桃源。那时正是花开得十分鲜艳的时候,逸和琼折下柳条和鲜花,给她编了一顶花冠,逸轻轻地加在她的头上。晚霞笑了,这消息已由风儿送遍园林,许多花草树林都垂头朝贺她!
她们恋恋着不肯走,然而这顶花冠又不能带出园去,只好仍请逸把它悬在柳丝上。
归来的那晚上就接到翠湖的凶耗!清走了的第二个礼拜,琼和逸又来到这里,那顶花冠依然悬在柳丝上,不过残花败柳,已憔悴得不忍再睹。这时她们猛觉得一种凄凉紧压着,不禁对着这枯萎的花冠痛哭!不愿她再受风雨的摧残,拿下来把她埋在那个小亭畔;虽然这样,但是她却造成一段绮艳的故事。
我要虔诚地谢谢上帝,清能由万里外载着那深重的愁苦归来,更能来到这里重凭吊四月前的遗迹。在这中秋,我们能团集着;此时此景,纵然凄惨也可自豪自慰!
母亲!我不愿追想如烟如梦的过去,我更不愿希望那荒渺未卜的将来,我只尽兴尽情地快乐,让幻空的繁华都在我笑容上消灭。
母亲!我不敢欺骗你,如今我的生活确乎大大改变了,我不诅咒人生,我不悲欢人生,我只让属于我的一切事境都像闪电,都像流星。我时时刻刻这样盼着!当箭放在弦上时,我已想到我的前途了。
我们由动物园走到植物园,经过许多残茎枯荷的池塘,荒芜落叶的小径;这似我心湖一样的澄静死寂,这似我心湖边岸一样的枯憔荒凉。我在豳风堂前望着那一池枯塘,向韵姊说:
“你看那是我的心湖!”
她不能回答我,然而她却说:
“我应该向你说什么?”
我深深地了解她的心,她的心是这般凄冷。不过在这样旧境重逢时,她能不为了过去的春光惆怅吗?母亲!她是那年你曾鉴赏过她的大笔的;然而,她如椽的大笔,未必能写尽她心中的惆怅,因为她的愁恨是那样深沉难测呵!
天气阴沉地令人感着不快,每个人都低了头幻想着自己心境中的梦乡;偶然有几句极勉强的应酬话,然而不久也在沉寂的空气中消失了。
清似乎想起什么一样,站起身来领着我就走,她说:“我领你到个地方去看看。”
这条道上,莫有逢到一个人。缘道的铁线上都晒着些枯干的荷叶,我低着头走了几十步,猛抬头看见巍峨高耸的四座塔形的墓。荒丛中走不过去,未能进去细看;我回头望望四周的环境,我觉着不如陶然亭的寥阔而且凄静,萧森而且清爽。陶然亭的月亮,陶然亭的晚霞,陶然亭的池塘芦花,都是特别为坟墓布置的美景,在这个地方埋葬几个烈士或英雄,确是很适宜的地方。
母亲!在陶然亭芦苇池塘畔,我曾照了一张独立苍茫的小像;当你看见它时,或许因为我爱的地方,你也爱它;我常常这样希望着。
我们见了颓废倾圮,荒榛没胫的四烈士墓,真觉为了我们的先烈难过。万牲园并不是荒野废墟,实不当忍使我们的英雄遗骨,受这般冷森和凄凉!就是不为了纪念先贤,也应该注意怎样点缀风景!我知道了,这或许便是中国内政的缩影吧!
隔岸有鲜红的山查果,夹着鲜红的枫树,望去像一片彩霞。我和清拂着柳丝慢慢走到印月桥畔;这里有一块石头,石头下是一池碧清的流水;这块石头上,还刊着几行小诗,是清四月间来此假寐过的。她是这样处处留痕迹,我呢,我愿我的痕迹,永远留在我心上,默默地留在我心上。
我走到枫树面前,树上树下,红叶铺集着。远望去像一条红毡。我想拣一片留个纪念,但是我莫有那样勇气,未曾接触它前,我已感到凄楚了。母亲!我想到西湖紫云洞口的枫叶,我想到西山碧云寺里的枫叶;我伤心,那一片片绯红的叶子,都给我一样的悲哀。
月儿今夜被厚云遮着,出来时或许要到夜半,冷森凄寒这里不能久留了;园内的游人都已归去,徘徊在暮云暗淡的道上的只有我们。
远远望见西直门的城楼时,我想当城圈里明灯辉煌,欢笑歌唱的时候,城外荒野尚有我们无家的燕子,在暮云底飞去飞来。母亲!你听到时,也为我们漂泊的游儿伤心吗?不过,怎堪再想,再想想可怜穷苦的同胞,除了悬梁投河,用死去办理解决一切生活逼迫的问题外,他们求如我们这般小姐们的呻吟而不可得。
这样佳节,给富贵人作了点缀消遣时,贫寒人确作了勒索生命的符咒。
七点钟回到学校,琼和清去买红玫瑰,芝和韵在那里料理果饼;我和侠坐在床沿上谈话。她是我们最佩服的女英雄,她曾游遍江南山水,她曾经过多少困苦;尤其令人心折的是她那娇嫩的玉腕,能飞剑取马上的头颅!我望着她那英姿潇洒的丰神,听她由上古谈到现今,由欧洲谈到亚洲。
八时半,我们已团团坐在这天涯地角,东西南北凑合成的盛宴上。月儿被云遮着,一层一层刚褪去,又飞来一块一块的絮云遮上;我想执杯对月儿痛饮,但不能践愿,我只陪她们浅浅地饮了个酒底。
我只愿今年今夜的明月照临我,我不希望明年今夜的明月照临我!假使今年此日月都不肯窥我,又那能知明年此日我能望月!在这模糊阴暗的夜里,凄凉肃静的夜里,我已看见了此后的影事。母亲!逃躲的,自然努力去逃躲,逃躲不了的,也只好静待来临。我想到这里,我忽然兴奋起来,我要快乐,我要及时行乐;就是这几个人的团宴,明年此夜知道还有谁在?是否烟消灰熄?是否风流云散?
母亲!这并不是不祥的谶语,我觉着过去的凄楚,早已这样告诉我。
虽然陈列满了珍馔,然而都是含着眼泪吃饭;在轻笼虹彩的两腮上,隐隐显出两道泪痕。月儿朦胧着,在这凄楚的筵上,不知是月儿愁,还是我们愁?
杯盘狼藉的宴上,已哭了不少的人;琼妹未终席便跑到床上哭了,母亲!这般小女孩,除了母亲的抚慰外,谁能解劝她们?琼和秀都伏在床上痛哭!这谜揭穿后谁都是很默然地站在床前,清的两行清泪,已悄悄地滴满襟头!她怕我难过,跑到院里去了。我跟她出来时,忽然想到亡友,他在凄凉的坟墓里,可知道人间今宵是月圆。
夜阑人静时,一轮皎月姗姗地出来;我想着应该回到我的寓所去了。到门口已是深夜,悄悄的一轮明月照着我归来。
月儿照了窗纱,照了我的头发,照了我的雪帐;这里一切连我的灵魂,整个都浸在皎清如水的月光里。我心里像怒涛涌来似的凄酸,扑到床缘,双膝脆在地下,我悄悄地哭了,在你的慈容前。
父亲的绳衣
“荣枯事过都成梦,忧喜情忘便是禅。”人生本来一梦,在当时兴致勃然,未尝不感到香馥温暖,繁华清丽。至于一枕凄凉,万象皆空的时候,什么是值得喜欢的事情,什么是值得流泪的事情?我们是生在世界上的,只好安于这种生活方程,悄悄地让岁月飞逝过去。消磨着这生命的过程,明知是镜花般不过是一瞥的幻梦,但是我们的情感依然随着遭遇而变迁。为了天辛的死,令我觉悟了从前太认真人生的错误,同时忏悔我受了社会万恶的蒙蔽。死了的明显是天辛的躯壳,死了的惨淡潜隐便是我这颗心,他可诅咒我的残忍,但是我呢,也一样是啮残下的牺牲者呵!
我的生活是陷入矛盾的,天辛常想着只要他走了;我的腐蚀的痛苦即刻可以消逝。这是一个错误的观念,事实上矛盾痛苦是永不能免除的。现在我依然沉陷在这心情下,为了这样矛盾的危险,我的态度自然也变了,有时的行为常令人莫明奇妙。
这种意思不仅父亲不了解,就连我自己何尝知道我最后一日的事实;就是近来倏起倏灭的心思,自己每感到奇特惊异。
清明那天我去庙里哭天辛,归途上我忽然想到与父亲和母亲结织一件绳衣。我心里想的太可怜了,可以告诉你们的就是我愿意在这样心情下,作点东西留个将来回忆的纪念。母亲他们穿上这件绳衣时,也可想到他们的女儿结织时的忧郁和伤心!这个悲剧闭幕后的空寂,留给人间的固然很多,这便算埋葬我心的坟墓,在那密织的一丝一缕之中,我已将母亲交付给我的那颗心还她了。
我对于自己造成的厄运绝不诅咒,但是母亲,你们也应当体谅我,当我无力扑到你怀里睡去的时候,你们也不要认为是缺憾吧!
当夜张着黑翼飞来的时候,我在这凄清的灯下坐着。案头放着一个银框,里面刊装着天辛的遗像,像的前面放看一个紫玉的花瓶,瓶里插着几枝玉簪,在花香迷漫中,我默默地低了头织衣;疲倦时我抬起头来望望天辛,心里的感想,我难以写出。深夜里风声掠过时,尘沙向窗上瑟瑟地扑来,凄凄切切似乎鬼在啜泣,似乎鸱鸮的翅儿在颤栗!我仍然低了头织着,一直到我伏在案上睡去之后。这样过了七夜,父亲的绳衣成功了。
父亲的信上这样说:
……明知道你的心情是如何的恶劣,你的事务又很冗繁,但是你偏在这时候,日夜为我结织这件绳衣,远道寄来,与你父防御春寒。你的意思我自然喜欢,但是想到儿一腔不可宣泄的苦衷时,我焉能不为汝凄然!……
读完这信令我惭愧,纵然我自己命运负我,但是父母并未负我;他们希望于我的,也正是我愿为了他们而努力的。父亲这微笑中的泪珠,真令我良心上受了莫大的责罚,我还有什么奢望呢!我愿暑假快来,我扎挣着这创伤的心神,扑向母亲怀里大哭!我廿年的心头埋没的秘密,在天辛死后,我已整个的跪献在父母座下了。我不忍那可怕的人间隔膜,能阻碍了我们天性的心之交流,使他们永远隐蔽着不知道他们的女儿--不认识他们的女儿。
天辛
注:天辛即高君宇的化名。
到如今我没有什么话可说,宇宙中本没有留恋的痕迹,我祈求都像惊鸿的疾掠,浮云的转逝;只希望记忆帮助我见了高山想到流水,见了流水想到高山。但这何尝不是一样的吐丝自缚呢!
有时我常向遥远的理智塔下忏悔,不敢抬头;因为瞻望着遥远的生命,总令我寒噤战栗!最令我难忘的就是你那天在河滨将别时,你握着我的手说:
“朋友!过去的确是过去了,我们在疲倦的路上,努力去创造未来吧!”
而今当我想到极无聊时,这句话便隐隐由我灵魂深处溢出,助我不少勇气。但是终日终年战兢兢地转着这生之轮,难免有时又感到生命的空虚,像一只疲于飞翔的孤鸿,对着苍茫的天海,云雾的前途,何处是新径?何处是归路地怀疑着,徘徊着。
我心中常有一个幻想的新的境界,愿我自己单独地离开群众,任着脚步,走进了有虎狼豺豹的深夜森林中,跨攀过削岩峭壁的高冈,渡过了苍茫扁舟的汪洋,穿过荆棘丛生的狭径……任我一个人高呼,任我一个人低唱,即有危险,也只好一个人量力扎挣与抵抗。求救人类,荒林空谷何来佳侣?祈福上帝,上帝是沉默无语。我愿一生便消失在这里,死也埋在这里,虽然孤寂,我也宁愿享兹孤苦的。不过这怕终于是一个意念的幻想,事实上我又如何能这样,除了蔓草黄土堙埋在我身上的时候。
如今,我并不恳求任何人的怜悯和抚慰,自己能安慰娱乐自己时,就便去追求着哄骗自己。相信人类深藏在心底的,大半是罪恶的种子,陈列在眼前的又都是些幻变万象的尸骸;猜疑嫉妒既狂张起翅儿向人间乱飞,手中既无弓箭,又无弹丸的我们,又能奈何他们呢?辛!我们又如何能不受伤负创被人们讥笑。
过去的梦神,她常伸长玉臂要我到她的怀里,因之,一切的凄怆失望像万骑踏过沙场一样蹂躏着我。使我不敢看花,看花想到业已埋葬的青春;不敢临河,怕水中映出我憔悴的瘦影;更不敢到昔日栖息之地,怕过去的陈尸捉住我的惊魂。更何忍压着凄酸的心情,在晚霞鲜明,鸟声清幽时,向沙土上小溪畔重认旧日的足痕!
从前赞美朝阳,红云捧着旭日东升,我欢跃着说:“这是我的希望。”从前爱慕晚霞,望着西方绚烂的彩虹,我心告诉我:“这是我的归宿。”天辛呵!纵然今天我立在伟大庄严的天坛上,彩凤似的云霞依然飘停在我的头上;但是从前我是沉醉在阳光下的蔷薇花,现在呢,仅不过是古荒凄凉的神龛下,蜷伏着呻吟的病人。
这些话也许又会令你伤心的,然而我不知为什么似乎一些幸福愉快的言语也要躲避我。今天推窗见落叶满阶,从前碧翠的浓幕,让东风撕成了粉碎;因之,我又想到落花,想到春去的悠忽,想到生命的虚幻,想到一切……想到月明星烂的海,灯光辉煌的船,广庭中婀娜的舞女,琴台上悠扬的歌声;外边是沉静的海充满了神秘,船里是充满了醉梦的催眠。汹涌的风波起时,船工先感恐惧,只恨我的地位在生命海上,不是沉醉娇贵的少女,偏是操持危急的船工。
说到我们的生命,更渺小了,一波一浪,在海上留下些什么痕迹!
诞日,你寄来的象牙戒指收到了。诚然,我也愿用象牙的洁白和坚实,来纪念我们自己静寂像枯骨似的生命。
玉薇
久已平静的心波,又被这阵风雨,吹皱了几圈纤细的银浪,觉着窒息重压的都是乡愁。谁能毅然决然用轻快的剪刀,挥断这自吐自缚的罗网呵!
昨天你曾倚着窗默望着街上往来的车马,有意无意地问我:
“波微!前些天你寄我那封信含蓄着什么意思?”
我当时只笑了笑,你说了几声“神秘”就走了。今天我忽然想告你一切,大胆揭起这一角心幕给你看:只盼你不要讥笑,也不要惊奇。
在我未说到正文以前,先介绍你看一封信,这封信是节录地抄给你:
飞蛾扑火而杀身,青蚕作茧以自缚,此种现象,岂彼虫物之灵知不足以见及危害?要亦造物网罗有一定不可冲破之数耳。物在此网罗之中,人亦在此网罗之中,虽大力挣扎亦不能脱。
君谓“人之所幸幸而希望者,亦即我惴惴然而走避者”,实告君,我数年前即为坚抱此趋向之一人,然而信念自信念,事实则自循其道路,绝不与之相侔;结果,我所讪笑为追求者固溺矣,即我走避者,人何曾逃此藩篱?
世界以有生命而存在,我在其狂涡呓梦之中,君亦云其狂涡呓梦之中;吾人虽有时认得狂涡呓梦,然所能者仅不过认识,实际命运则随此轮机之旋转,直至生命静寂而后已。
吾人自有其意志,然此意志,乃绝无权处置其命运,宰制之者乃一物的世界。人苟劝我以憬悟,勿以世为有可爱溺之者;我则愿举我之经验以相告,须知世界绝不许吾人自由信奉其意志也。
我乃希望世人有超人,但却绝不信世上会有超人,世上只充满庸众。吾人虽或较认识宇宙;但终不脱此庸众之范围,又何必坚持违生命法则之独见,以与宇宙抗?
看完这封信,你不必追究内容是什么?相信我是已经承认了这些话是经验的事实的。
近来,大概只有两个月吧!忽然觉得我自己的兴趣改变了,经过许多的推测,我才敢断定我,原来在不知什么时候,我忽然爱恋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她是我的学生。
这自然是一种束缚,我们为了名分地位的隔绝,我们的心情是愈压伏愈兴奋,愈冷淡愈热烈;直到如今我都是在心幕底潜隐着,神魂里系念着。她栖息的园林,就是我徘徊萦绕的意境,也就是命运安排好的囚笼。两月来我是这样沉默着抱了这颗迂回的心,求她的收容。在理我应该反抗,但我决不去反抗,纵然我有力毁碎,有一切的勇力去搏斗,我也不去那样做。假如这意境是个乐园,我愿作个幸福的主人,假如这意境是囚笼,我愿作那可怜的俘虏。
我确是感到一种意念的疲倦了。当桂花的黄金小瓣落满了雪白的桌布,四散着清澈的浓香,窗外横抹着半天红霞时;我每每沉思到她那冷静高洁的丰韵。朋友!我心是这样痴,当秋风吹着枯黄的落叶在地上旋舞,枝上的小鸟悼伤失去的绿荫时,我心凄酸的欲流下泪来;但这时偶然听见她一声笑语,我的神经像在荒沙绝漠寻见绿洲一样的欣慰!
我们中间的隔膜,像竹篱掩映着深密芬馥的花朵,像浮云遮蔽着幽静皎洁的月光,像坐在山崖上默望着灿烂的星辉,听深涧流水,疑惑是月娥环佩声似的那样令人神思而梦游。这都是她赐给我的,惟其是说不出,写不出的情境,才是人生的甜蜜,艺术的精深呢!
我们天天见面,然而我们都不说什么话,只彼此默默地望一望。尝试了这种神秘隐约的力的驱使,我可以告诉你,似在月下轻弹琵琶的少女般那样幽静,似深夜含枚急驱的战士般那样渺茫,似月下踏着红叶,轻叩寺门的老僧那样神远而深沉。但是除了我自己,绝莫有人相信我这毁情绝义的人,会为了她使我像星星火焰,烧遍了原野似的不可扑灭。
有一天下午,她轻轻推开门站在我的身后,低了头编织她手中的线绳,一点都没有惊动我;我正在低头写我的日记,恰巧我正写着她的名字。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我抬起头来从镜子里看见她,那时我的脸红了!半晌才说了一句不干紧要的话敷衍下去;坦白天真的她,何曾知道我这样局促可怜。
我只好保留着心中的神秘,不问它银涛雪浪怎样淹没我,相信那里准有个心在--那里准有个海在。
写到这里我上课去了。吃完饭娜君送来你的信,我钦佩你那超越世界系缚的孤渺心怀,更现出你是如何的高洁伟大,我是如何的沉恋渺小呵!最后你因为朋友病了,战争阻了你的归途,你万分诅恨和惆怅!诚然,因为人类才踏坏了晶洁神秘的原始大地,留下这疏散的鸿爪;因为人类才废墟变成宫殿,宫殿又变成丘陵;因为人类才竭血枯骨,攫去大部分的生命,装潢一部分的光荣。
我们只爱着这世界,并不愿把整个世界供我支配与践踏。我们也愿意戴上银盔,骑上骏马,驰骋于高爽的秋郊,马前有献花的村女,四周有致敬的农夫;但是何忍白玉杯里酌满了鲜血,旗麾下支满了枯骨呢?自然,我们永远是柔弱的女孩,不是勇武的英雄。
这几夜月儿皎莹,心情也异常平静。心幕上掩映着的是秋月、沙场、凝血、尸骸;要不然就是明灯绿帏下一个琴台上沉思的倩影。玉薇!前者何悲壮,后者何清怨?
露沙
昨夜我不知为了什么,绕着回廊走来走去的踱着,云幕遮蔽了月儿的皎靥,就连小星的微笑也看不见,寂静中我只渺茫的瞻望着黑暗的远道,毫无意志地痴想着。
算命的鼓儿,声声颤荡着,敲破了深巷的沉静。我靠着栏杆想到往事,想到一个充满诗香的黄昏,悲歌慷慨的我们。
记得,古苍的虬松,垂着长须,在晚风中:对对暮鸦从我们头上飞过,急箭般隐入了深林。在平坦的道上,你慢慢地走着,忽然停步握紧了我手说:
“波微!只有这层土上,这些落叶里,这个时候,一切是属于我们的。”
我没有说什么,捡了一片鲜红的枫叶,低头夹在书里。当我们默然穿过了深秋的松林时,我慢走了几步,留在后面,望着你双耸的瘦肩,急促的步履,似乎告诉我你肩上所负心里隐存的那些重压。
走到水榭荷花池畔,坐在一块青石上,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水榭红柱映在池中,蜿蜒着像几条飞舞的游龙。云雀在枝上叫着,将睡了的秋蝉,也引得啾啾起来。白鹅把血红的嘴,黑漆的眼珠,都曲颈藏在雪绒的翅底;鸳鸯激荡着水花,昂首游泳着。那翠绿色的木栏,是聪明的人类巧设下的藩篱。
这时我已有点醺醉,看你时,目注着石上的苍苔,眼里转动着一种神秘的讪笑,猜不透是诅咒,还是赞美!你慢慢由石上站起,我也跟着你毫无目的地走去。到了空旷的社稷坛,你比较有点勇气了,提着裙子昂然踏上那白玉台阶时,脸上轻浮着女王似的骄傲尊贵,晚风似侍女天鹅的羽扇,拂着温馨的和风,袅袅的圈绕着你。望西方荫深的森林,烟云冉冉,树叶交织间,露出一角静悄悄重锁的宫殿。
我们依偎着,天边的晚霞,似纱帷中掩映着少女的桃腮,又像爱人手里抱着的一束玫瑰。渐渐的淡了,渐渐的淡了,只现出几道青紫的卧虹,这一片模糊暮云中,有诗情也有画景。
远远的军乐,奏着郁回悲壮之曲,你轻踏着蛮靴,高唱起“古从军”曲来,我虽然想笑你的狂态浪漫,但一经沉思,顿觉一股冰天的寒风,吹散了我心头的余热。无聊中我绕着坛边,默数上边刊着的青石,你忽然转头向我说:
“人生聚散无常,转眼漂泊南北,回想到现在,真是千载难遇的良会,我们努力快乐现在吧!”
当时我凄楚得说不出什么;就是现在我也是同样的说不出什么,我想将来重翻起很厚的历史,大概也是说不出什么。
往事只堪追忆,一切固然是消失地逃逸了。但我们在这深夜想到时,过去总不是概归空寂的,你假如能想到今夜天涯沦落的波微,你就能想到往日浪漫的遗迹。但是有时我不敢想,不愿想,月月的花儿开满了我的园里,夜夜的银辉,照着我的窗帏,她们是那样万古不变。我呢!时时在上帝的机轮下回旋,令我留恋的不能驻停片刻,令我恐惧的又重重实现。露沙!从前我想着盼着的,现在都使我感到失望了!
自你走后,白屋的空气沉寂得像淡月凄风下的荒冢,我似暗谷深林里往来飘忽的幽灵;这时才感到从前认为凄绝冷落的谈话,放浪狂妄的举动,现在都化作了幸福的安慰,愉快的兴奋。在这长期的沉寂中,屡次我想去信问候你的近况,但慵懒的我,搁笔直到如今。上次在京汉路中读完《前尘》,想到你向我索感的信,就想写信,这次确是能在你盼望中递到你手里了。
读了最近写的信,知你柔情万缕中,依稀仍珍藏着一点不甘雌伏的雄心,果能如此,我觉十分欣喜!原知宇宙网罗,有时在无意中无端的受了系缚;云中翱翔的小鸟,猎人要射击时,谁能预防,谁能逃脱呢!爱情的陷入也是这样。
你我无端邂逅,无端结交,上帝的安排,有时原觉多事,我于是常奢望着你,在锦帷绣帏中,较量柴米油盐之外,要承继着从前的希望,努力作未竟的事业;因之,不惮烦嚣在香梦朦胧时,我常督促你的警醒。不过,一个人由青山碧水到了崎岖荆棘的路上,由崎岖荆棘又进了柳暗花明的村庄,已感到人世的疲倦,在这期内,彻悟了的自然又是一种人生。
在学校时,我见你激昂慷慨的态度,我曾和婉说你是“女儿英雄”,有时我逢见你和宗莹在公园茅亭里大嚼时,我曾和婉说你是“名士风流”,想到扶桑余影,当你握着利如宝剑的笔锋,铺着云露天样的素纸,立在万丈峰头,俯望着千仞飞瀑的华严泷,凝思神往的时候,原也曾独立苍茫,对着眼底河山,吹弹出雄壮的悲歌;曾几何时,栉风沐雨的苍松,化作了醉醺阳光的蔷薇。
但一想到中国妇女界的消沉,我们懦弱的肩上,不得不负一种先觉觉人的精神,指导奋斗的责任,那么,露沙呵!我愿你为了大多数的同胞努力创造未来的光荣,不要为了私情而抛弃一切。
我自然还是那样屏绝外缘,自谋清静,虽竭力规避尘世,但也不见得不坠落人间;将来我计划着有两条路走,现暂不告你,你猜想一下如何?
从前我常笑你那句“我一生游戏人间,想不到人间反游戏了我”。如今才领略了这种含满了血泪的诉述。我正在解脱着一种系缚,结果虽不可预知,但情景之悲惨,已揭露了大半,暗示了我悠远的恐惧。不过,露沙!我已经在心田上生根的信念,是此身虽朽,而此志不变的;我的血脉莫有停止,我和情感的决斗没有了结,自知误己误人,但愚顽的我,已对我灵魂宣誓过这样去做。
十三,九,二十
梅隐
五年前冬天的一个黄昏,我和你联步徘徊于暮云苍茫的北河沿,拂着败柳,踏着枯叶,寻觅梅园。那时群英宴间,曾和你共沐着光明的余辉,静听些大英雄好男儿的伟论。昨天我由医院出来,绕道去孔德学校看朋友,北河沿败柳依然,梅园主人固然颠沛在东南当革命健儿,但是我们当时那些大英雄好男儿却有多半是流离漂泊,志气颓丧,事业无成呢!
谁也想不到五年后,我由烦杂的心境中,检寻出这样一段回忆,时间一天一天地飞掠,童年的兴趣,都在朝霞暮云中慢慢地消失,只剩有青年皎月是照了过去,又照现在,照着海外的你,也照着祖国的我。
今晨睡眼蒙胧中,你廿六号的信递到我病榻上来了。拆开时,粉色的纸包掉下来,展开温香扑鼻,淡绿的水仙瓣上,传来了你一缕缕远道的爱意。梅隐!我欣喜中,含泪微笑轻轻吻着她,闭目凝思五年未见,海外漂泊的你。
你真的决定明春归来吗?我应用什么表示我的欢迎呢?别时同流的酸泪,归来化作了冷漠的微笑;别时清碧的心泉,归来变成了枯竭的沙滩;别时鲜艳的花蕾,归来是落花般迎风撕碎!何处重撷童年红花,何时重摄青春皎颜?挥泪向那太虚,嘘气望着碧空,朋友!什么都逝去了,只有生之轮默默地转着衰老,转着死亡而已。
前几天皇姊由Sumatra来信,她对我上次劝她归国的意见有点容纳了,你明春可以绕道去接她回来,省得叫许多朋友都念着她的孤单。她说:
在我决志漂泊的长途,现在确乎感到疲倦,在一切异样的习惯情状下,我常想着中华;但是破碎河山,糜烂故乡,归来后又何忍重来凭吊,重来抚慰呢?我漂泊的途程中,有青山也有绿水,有明月也有晚霞,波妹!我不留恋这刹那寄驻的漂泊之异乡,也不留恋我童年嬉游的故国;何处也是漂泊,何时也是漂泊,管什么故国异地呢?除了死,那里都不是我灵魂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