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将尽,天空有孤雁长唳的哀声,沄沁,我执笔向你致一个文学的敬礼吧!
十六年四月十三日
血尸
我站在走廊上望着飞舞的雪花和那已透露了春意的树木花草,一切都如往日一样。黯淡的天幕黑一阵,风雪更紧一阵,遥望着执政府门前的尸身和血迹,风是吹不干,雪是遮不住。
走进大礼堂,我不由的却步不前。从前是如何的庄严灿烂,现在冷风切切,阴气森森,简直是一座悲凄的坟墓。
我独自悄悄地走到那付薄薄的小小的棺材旁边,低低地喊着那不认识的朋友的名字--杨德琼。在万分凄酸中,想到她亲爱的父母和兄弟姊妹时,便不禁垂泪了!只望她负笈北京,完成她未来许多伟大的工作和使命,哪想到只剩得惨死异乡、一棺横陈!
这岂是我们所望于她的,这岂是她的家属所望于她的,这又岂是她自己伟大的志愿所允许她的,然而环境是这样结果了她。十分钟前她是英气勃勃的女英雄,十分钟后她便成了血迹模糊,面目可怖的僵尸。
为了抚问未死的伤者,便匆匆离开了死的朋友,冒着寒风,迎着雪花,走向德国医院。当我看见那半月形的铁栏时,我已战栗了!谁也想不到,连自己也想不到,在我血未冷魂未去以前,会能逼我重踏这一块伤心的地方。
样样都令人触目惊心时,我又伏在晶清的病榻前,为了她侥幸的生存,向上帝作虔诚的祈祷!她闭着眼,脸上显出极苦痛的表情。这时凄酸涌住我的喉咙,不能喊她,我只轻轻地用我的手摇醒她。
“呵!想不到还能再见你!”她哽咽着用手紧紧握住我,两眼瞪着,再不能说什么话了。我一只腿半跪着,蹲在病榻前,我说:
“清!你不要悲痛,现在我们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便是这样的死,不是我们去死,谁配去死?我们是在黑暗里摸索寻求光明的人,自然也只有死和影子追随着我们。‘永远是血,一直到了坟墓’。这不值的奇怪和惊异,更不必过分的悲痛,一个一个倒毙了,我们从他们尸身上踏过去,我们也倒了,自然后边的人们又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生和死,只有一张蝉翼似的幕隔着。
“看电影记得有一个暴君放出狮子来吃民众。昨天的惨杀,这也是放出野兽来噬人。只恨死几十个中国青年,却反给五色的国徽上染了一片污点,以后怎能再拿上这不鲜明的旗帜见那些大礼帽,燕尾服的外国绅士们。”
这时候张敬淑抬下去看伤,用X光线照弹子在什么地方。她睡在软床上,眼闭着,脸苍白的可怕。经过我们面前时,我们都在默祷她能获得安全的健康。
医院空气自然是很阴森凄惨,尤其不得安神的是同屋里的重伤者的呻吟。清说她闭上眼便看见和珍,耳鼓里常听见救命和枪声。因此,得了狄大夫的允许,她便和我乘车回到女师大。听说和珍棺材,五时可到学校,我便坐在清的床畔等着。
我要最后别和珍,我要看和珍在世界上所获到的报酬。由许多人抚养培植的健康人格,健康身体,更是中国女界将来健康的柱石,怎样便牺牲在不知觉中的撒手中?
天愁地惨,风雪交作的黄昏时候,和珍的棺材由那泥泞的道路里,抬进了女师大。多少同学都哭声震天的迎着到了大礼堂。这时一阵阵的风,一阵阵的雪和着这凄凉的哭声和热泪!我呢,也在这许多勇敢可敬的同学后面,向我可钦可敬可悲可泣的和珍,洒过一腔懦弱的血泪,吊她尚未远去的英魂!
粗糙轻薄的几片木板,血都由裂缝中一滴一滴的流出,她上体都赤裸着,脸上切齿瞪眼的情形内,赠给了我们多少的勇气和怨愤。和珍,你放心的归去吧!我们将踏上你的尸身,执着你赠给我们的火把,去完成你的志愿,洗涤你的怨恨,创造未来的光明!和珍!你放心的归去吧!假如我们也倒了,还有我们未来的朋友们。
她胸有一个大孔,鲜血仍未流完,翻过背来,有一排四个枪眼,前肋下一个,腋下一个,胸上一个,大概有七枪,头上的棒伤还莫有看出。当扶她出来照像时,天幕也垂下来了,昏暗中我们都被哭声和风声,绞着,雪花和热泪,融着。这是我们现时的环境,这便是我们的世界,多少女孩儿,围着两副血尸!
这两副血尸,正面写着光荣!背面刻着凄惨!
大惨杀的第二天
雪夜
北京城落了这样大这样厚的雪,我也没有兴趣和机缘出去鉴赏,我只在绿屋给受伤倒卧的朋友煮药煎茶。寂静的黄昏,窗外飞舞着雪花,一阵紧是一阵,低垂的帐帷中传出的苦痛呻吟,一声惨似一声!我黑暗中坐在火炉畔,望着药壶的蒸汽而沉思。
如抽乱丝般的脑海里,令我想到关乎许多雪的事和关乎许多病友的事,绞思着陷入了一种不堪说的情状;推开门我看着雪,又回来揭起帐门看看病友,我真不知心境为什么这样不安定而彷徨?我该诅咒谁呢?是世界还是人类?我望着美丽的雪花,我赞美这世界,然而回头听见病友的呻吟时,我又诅咒这世界。我们都是负着创痛倒了又扎挣,倒了又扎挣,失败中还希冀胜利的战士,这世界虽冷酷无情,然而我们还奢望用我们的热情去温暖,这世界虽残毒狠辣,而我们总祷告用我们的善良心灵去改换。如今,我们在战线上又受了重创,我们微小的力量,只赚来这无限的忧伤!何时是我们重新扎挣的时候,何时是我们战胜凯旋的时候?我只向熊熊的火炉祷祝他给与我们以力量,使这一剂药能医治我病友霍然使她能驰驱赴敌再扫阴霾!
黄昏去了,夜又来临,这时候瑛弟踏雪来看病友,为了人间的烦恼,令他天真烂漫的面靥上,也重重地罩了愁容,这真是不幸的事,不过我相信一个人的生存,只是和苦痛搏战,这同时也在一件极平淡而庸常无奇的事吧!我又何必替众生来忏悔?
给她吃了药后,我才离开绿屋,离开时我曾想到她这一夜辗转哀泣的呻吟,明天朝霞照临时她惨白的面靥一定又瘦削了不少!爱怜、同情,我真不愿再提到了,罪恶和创痛何尝不是基于这些好听的名词,我不敢诅咒人类,然而我又何能轻信人类……所以我在这种情境中,绝不敢以这些好听的名词来施恩于我的病友;我只求赐她以愚钝,因为愚钝的人,或者是幸福的人,然而天又赋她以伶俐聪慧以自戕残。
出了绿屋我徘徊在静白的十字街头了,这粉妆玉琢的街市,是多么幽美清冷值得人鉴赏和赞美!这时候我想到荒凉冷静的陶然亭,伟大庄严的天安门,萧疏辽阔的什刹海,富丽娇小的公园,幽雅闲散的北海,就是这热闹多忙的十字街头,也另有一种雪后的幽韵,镇天被灰尘泥土蔽蒙了的北京,我落魄在这里许多年,四周只有层层黑暗的网罗束缚着,重重罪恶的铁闸紧压着,空气里那样干燥,生活里那样枯涩,心境里那样苦闷,更何必再提到金迷沉醉的大厦外,啼饥号寒的呻吟。然而我终于在这般梦中惊醒,睁眼看见了这样幽美神妙的世界,我只为了一层转瞬即消逝的雪幕而感到欣慰,由欣慰中我又发现了许多年未有的惊叹,纵然是只如磷火在黑暗中细微的闪烁,然而我也认识了宇宙尚有这一刹那的改换和遮蔽,我希望,我愿一切的人情世事都有这样刹那的发现,改正我这对世界浮薄的评判。
过顺治门桥梁时,一片白雪,隐约中望见如云如雾两行挂着雪花的枯树枝和平坦洁白的河面。这时已夜深了,路上行人稀少,远远只听见犬吠的声音和悠远清灵的钟声。沙沙地我足下践踏着在电灯下闪闪银光的白雪直觉到恍非人间世界。城墙上参差的砖缘,披罩着一层一层的白雪,抬头望:又看见城楼上粉饰的雪顶和挂悬下垂的流苏。底下显出一个深黑的洞,远望见似乎是个不堪设想的一个恐怖之洞门。我立在这寂静的空洞中往返回顾而踟蹰,我真想不到扰攘拥挤的街市上,也有这样沉寂冷静时候。
过了宣武门洞,一片白地上,远远望见万盏灯火,人影蠕动的单牌楼,真美,雪遮掩了一切污浊和丑恶。在这里是十字街头了,朋友们,不少和我一样爱好雪的朋友们,你们在这清白皎洁的雪光下,映出来的影子,践踏下的足踪,是怎么光明和伟大!今夜我投身到这白茫茫的雪镜中,我只照见了自己的渺小和阴暗,身心的四周何尝能如雪的透明纯洁;因为雪才反映出我自己的黑暗和污浊,我认识自己只是一个和罪恶的人类一样的影子,我又哪能以轻薄的心理去责备人类和这本来不清明的世界呢!朋友!我知所忏悔了!
爱恋着雪夜,爱恋着这刹那的雪景,我虽然因夜深不能去陶然亭、什刹海、北海、公园,然而我禁不住自己的意志,我的足踪忽然走向天安门,过西安门饭店的门前时,看见停着的几辆汽车,上边都是白雪,四轮深陷在雪里,黑暗的车箱中有蜷伏着的人影,高耸的洋楼在夜的云霄中扑迎着雪花,一盏盏的半暗的电灯下照出门前零乱的足痕,我忽然想起赖婚中的一幕来,这门前有几分像呢!
走向前,走向前,丁丁当当的电车过去了,我只望着它车轮底的火花微笑!我骄傲,我是冒着雪花走向前去的,我未曾借助于什么而达到我的目的,我只是走向前,走向前。
进了西长安街的大森林,我远远看见天边四周都显着浅红,疏疏的枝桠上堆着雪花,风过处纷纷地飞落下来,和我的眼泪滴在这地上一样。过这森林时我抱着沉重的怆痛,我虽然能忆起往日和君宇走过时的足踪在那里,但我又怎敢想到城南一角黄土下已埋葬了两年的君宇,如今连梦都无。
过了三门洞,呵!这伟大庄严的天安门,只有白,只有白,只有白,漫天漫地一片皆白,我一步一步像拜佛的虔诚般走到了白石桥梁下,石狮龙柱之前,我抬头望着红墙碧瓦巍然高耸的天安门,我怪想着往日帝皇的尊严和这故宫中遗留下的荒凉。踏上了无人践踏的石桥,立在桥上远望灯光明灭的正阳门,我傲然地立了多时,我觉着心境逐渐的冷静沉默,至于无所兴感这又是我的世界,这如梦似真的艺术化的世界。下了桥我又一直向前去,那新栽的小松上,满缀了如流苏似的雪花,一列一列远望去好像撑着白裙的舞女。前面有一盏光明的灯照着,我向前去了几步,似乎到了中山先生铜像基础旁便折回来。灯光雪光照映在我面上,我时我觉心地很洁白纯真,毫无阴翳遮蔽,因为我已不是在这世界上,我脱了一切人间的衣裳,至少我也是初来到这世界上。
我自己不免受人间一切翳蒙,我才爱白雪,而雪真能洗涤我心灵至于如雪冷洁,我还奢望着,奢望人间一切的事物和主持世界的人类,也能给雪以洗涤的机会,那么,我相信比用血来扑灭反叛的火焰还要有效!
十六年一月十四日雪夜
偶然草
算是懒,也可美其名曰忙。近来不仅连四年未曾间断的日记不写,便是最珍贵的天辛的遗照,置在案头已经灰尘迷漫,模糊的看不清楚是谁。朋友们的信堆在抽屉里有许多连看都不曾看,至于我的笔成了毛锥,墨盒变成干绵自然是不必说了,屋中零乱的杂琐的状态,更是和我的心情一样,不能收拾,也不能整理。连自己也莫名其妙为什么这样颓废?而我最奇怪的是心灵的失落,常觉和遗弃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总是神思恍惚,少魂失魄。
不会哭!也不能笑!一切都无感。这样凄风冷月的秋景,这样艰难苦痛的生涯,我应该多愁善感,但是我并不曾为了这些介意。几个知己从远方写多少安慰我同情我的话,我只呆呆地读,读完也不觉什么悲哀,更说不到喜欢了。我很恐惧自己,这样的生活,毁灭了灵感的生活,不是一种太惨忍的酷刑吗?对于一切都漠然的人生,这岂是我所希望的人生。我常想做悲剧中的主人翁,但悲剧中的风云惨变,又哪能任我这样平淡冷寂的过去呢!
我想让自己身上燃着火,烧死我。我想自己手里握着剑,杀死人。无论怎样最好痛快一点去生,或者痛快点求死。这样平淡冷寂,漠然一切的生活;令我愤怒,令我颓废。
心情过分冷静的人,也许就是很热烈的人;然而我的力在那里呢?终于在人群灰尘中遗失了。车轨中旋转多少百结不宁的心绪,来来去去,百年如一日的过去了。就这样把我的名字埋没在十字街头的尘土中吗?我常在奔波的途中这样问自己。
多少花蕾似的希望都揉碎了。落叶般的命运只好让秋风任意的飘泊吹散吧!繁华的梦远了,春还不曾来,暂时的殡埋也许就是将来的滋荣。
远方的朋友们!我在这长期沉默中,所能告诉你们的只有这几句话。我不能不为了你们的关怀而感动,我终于是不能漠然一切的人。如今我不希求于人给我什么,所以也不曾得到烦恼和爱怨。不过我蔑视人类的虚伪和扰攘,然而我又不幸日在虚伪扰攘中辗转因人,这就是使我痛恨于无穷的苦恼!
离别和聚合我倒是不介意,心灵的交流是任天下什么东西都阻碍不了的;反之,虽日相晤对,咫尺何非天涯。远方的朋友愿我们的手在梦里互握着,虽然寂处古都,触景每多忆念,但你们这一点好意远道缄来时,也了解我万种愁怀呢!
十六年十月二十八日夜深时
灰烬
我愿建我的希望在灰烬之上,然而我的希望依然要变成灰烬:灰烬是时时刻刻的寓在建设里面,但建设也时时刻刻化作灰烬。
我常对着一堆灰烬微笑,是庆祝我建设的成功,然而我也对着灰烬痛哭,是抱恨我的建设的成功终不免仍是灰烬。
一星火焰起了,围着多少惊怕颤战的人们,惟恐自己的建设化成灰烬;火焰熄了,人们都垂头丧气离开灰烬或者在灰烬上又用血去建筑起伟大的工程来!在他们欣欣然色喜的时候,灰烬已走进来,偷偷的走进来了!
这本来是平常的一件事,然而众人都拿它当作神妙的谜。我为了这真不能不对聪明的人们怀疑了!
谁都忍心自己骗自己,谁都是看不见自己的脸,而能很清楚的看别人的脸,不觉自己的面目可憎,常常觉着别人的面目是可憎。上帝虽然曾告诉人们有一面镜子,然而人们都藏起来,久而久之忘了用处,常常拿来照别人。
这是上帝的政策,羁系世界的绳索;谁都愿意骗自己,毫不觉得诚心诚意供献一切给骗自己的神。
我们只看见装璜美丽,幻变无常的舞台,然而我们都不愿去知道,复杂凌乱,真形毕露的后台:我们都看着喜怒聚合,乔装假扮的戏剧,然而我们都不过问下装闭幕后的是谁?不愿去知道,不愿去过问明知道是怕把谜猜穿。可笑人们都愿蒙上这一层自己骗自己的薄纱,永远不要猜透,直到死神接引的时候。
锦绣似的花园,是荒冢,是灰烬!美丽的姑娘,是腐尸,是枯骨!然而人们都徘徊在锦绣似的花园,包围着美丽的姑娘。荒冢和枯骨都化成灰烬了,沉恋灰烬的是谁呢?我在深夜点着萤火灯找了许久了,然而莫有逢到一个人?
谁都认荒冢枯骨是死了的表象,然而我觉着是生的开始,因此我将我最后的希望建在灰烬之上。
在这深夜里,人们都睡了,我一个人走到街上去游逛,这是专预备给我的世界吧!一个人影都莫有,一点声音都莫有,这时候统治宇宙的是我,静悄悄家家的门儿都关闭着,人们都在梦乡里呓语,睁着眼看这宇宙的只有我!我是拒绝在门外和梦乡的人,纵然我现在投到母亲的怀里,母亲肯解怀留我:不过母亲也要惊奇的,她的女儿为什么和一切的环境反抗,众人蠢动的时候,她却睡着,众人睡梦的时候,她却在街上观察宇宙,观察一切已经沉寂的东西呢?
其实这有什么惊奇呵:一样度人生,谁也是消磨这有尽的岁月,由建设直到灰烬;我何尝敢和环境反抗,为什么我要和它们颠倒呢?为了我的希望建在灰烬之上,而他们的希望却是建在坚固伟大的工程里。
我终日和人们笑;但有时我在人们面前流下泪来!这不过只是我的一种行为,环境逼我出此的一种行为。我的心绝对不跑到人间,尤其不会揭露在人们的面前。我的心是闪烁在烨光萤火之上,荒墟废墓之间;在那里你去低唤着我的心时,她总会答应你!而且她会告诉你不知道的那个世界里的世界。萤火便在我手里,然而追了她光华来找我的却莫有人。
我想杀人,然而人也想杀我;我想占住我的地盘,然而人也想占住我的地盘;我想推倒你,谁知你也正在要推倒我!翻开很厚的历史,展阅很广的地图,都是为了这些把戏。我站在睡了的地球上,看着地上的血迹和尸骸这样想。
一把火烧成了灰烬,灰烬上又建造起很伟大庄严美丽的工程来。火是烧不尽的,人也是杀不尽的,假如这就是物质不灭的时候。
人生便是互相仇杀残害,然而多半是为了扩大自己的爱,爱包括了一切,统治了一切;因之产生了活动的进行的战线,在每个人离开母怀的时候。这是经验告诉我的。
烦恼用铁锈压着我,同时又有欲念的花香引诱我,设下一道深阔的河,然而却造下航渡的船筏;朋友们,谁能逃逸出这安排好的网儿?蠢才!低着头负上你肩荷的东西,走这万里途程吧,一点一点走着,当你息肩叹气时,隐隐的深林里有美妙的歌声唤你:背后却有失望惆怅骑着快马追你!
朝霞照着你!晚虹也照着你!然而你一天一天走进墓门了。不是墓门,是你希望的万里途程,边缘途有高官厚禄娇妻美妾,名誉金钱幸福爱人。那里是个深远的幽谷,这端是生,那端便是死!这边是摇篮,那边便是棺材。
我看见许多人对我骄傲的笑,同时也看见许多人向我凄哀的哭;我分辨不出他们的脸来,然而我只知道他们是同我走着一条道的朋友。我曾命令他们说:
“俘虏!你跪在我裙下!”
然而有时他们也用同样的命令说:
“进来吧!女人,这是你自己的家。”
这样互相骗着,有时弄态作腔的,时哭时笑,其实都是这套把戏,得意的笑,和失望的哭,本来是一个心的两面,距离并不遥远。
誓不两立的仇敌,戴上一个假面具时,马上可以握手言欢,作爱的朋友;爱的朋友,有时心里用箭用刀害你时,你却笑着忍受。看着别人杀头似乎是宰羊般有趣,当自己割破了指头流血时,心痛到全部的神经都颤战了!
我不知道为了犯人才有监狱,还是有了监狱才有犯人;但是聪明的人们,都愿意自己造了圈套自己环绕;有宁死也愿意坐在监狱里,而不愿焚毁了监狱逃跑的。
我良心常常在打骂我,因为我在小朋友面前曾骄傲我的宝藏,她们将小袋剪开给我看时,我却将我的大袋挂在高枝上。我欺骗了自己,我不管她,人生本来是自骗;然而几次欺骗了人,觉得隐隐有鬼神在嘲笑我!而且深夜里常觉有重锤压在我心上。其实这是我太聪明了,一样的有许多人正在那里骗我,一样有许多人也挂着大袋骄傲我?
我在睡了的地球上,徘徊着,黑暗的夜静悄悄包围了我。在这时候,我的思想落在纸上。鸡鸣了!人都醒了,我面前有一堆灰烬。
母亲!寄给你,我一夜燃成的灰烬!
然而这灰烬上却建着我最后的希望!
惆怅
先在上帝面前,忏悔这如焚的惆怅!
朋友!我就这样称呼你吧。当我第一次在酒楼上逢见你时,我便埋怨命运的欺弄我了。我虽不认识你是谁?我也不要知道你是谁?但我们偶然的遇合,使我在你清澈聪慧的眼里,发现了我久隐胸头的幻影,在你炯炯目光中重新看见了那个捣碎我一切的故人。自从那天你由我身畔经过,自从你一度惊异的注视我之后,我平静冷寂的心波为你汹涌了。朋友!愿你慈悲点远离开我,愿你允许我不再见你,为了你的丰韵,你的眼辉,处处都能撼得我动魄惊心!
这样凄零如焚的心境里,我在这酒店内成了个奇异的来客,这也许就是你怀疑我追究我的缘故吧?为了躲避过去梦影之纠缠,我想不再看见你,但是每次独自踽踽林中归来后,望着故人的遗像,又愿马上看见你,如观黄泉下久矣沉寂消游的音容。因此我才强咽着泪,来到这酒店内狂饮,来到这跳舞厅上跹蹁。明知道这是更深更深的痛苦,不过我不能自禁的沉没了。
你也感到惊奇吗?每天屋角的桌子上,我执着玛瑙杯狂饮,饮醉后我又踱到舞场上去歌舞,一直到灯暗人散,歌暗舞乱,才抱着惆怅和疲倦归来。这自然不是安放心灵的静境,但我为了你,天天来到这里饮一瓶上等的白兰地,希望醉极了能毒死我呢!不过依然是清醒过来了。近来,你似乎感到我的行为奇特吧!你伴着别人跳舞时,目光时时在望着我,想仔细探索我是什么人?怀着什么样心情来到这里痛饮狂舞?唉!这终于是个谜,除了我这一套朴素衣裙苍白容颜外,怕你不能再多知道一点我的心情和形踪吧?
记得那一夜,我独自在游廊上望月沉思:你悄悄立在我身后,当我回到沙发上时,你低着头叹息了一声就走过去了。真值得我注意,这一声哀惨的叹息深入了我的心灵,在如此嘈杂喧嚷,金迷纸醉的地方,无意中会遇见心的创伤的同情。这时音乐正奏着最后的哀调,呜呜咽咽像夜莺悲啼,孤猿长啸,我振了振舞衣,想推门进去参加那欢乐的表演;但哀婉的音乐令我不能自持,后来泪已扑簌簌落满衣襟,我感到极度的痛苦,就是这样热闹的环境中愈衬出我心境的荒凉冷寂。这种回肠荡气的心情,你是注意到了,我走进了大厅时,偷眼看见你在呆呆地望着我,脸上的颜色也十分惨淡;难道说你也是天涯沦落的伤心人吗?不过你的天真烂漫,憨娇活泼的精神,谁信你是人间苦痛中扎挣着的人呢?朋友!我自然祝福你不是那样。更愿你不必注意到我,我只是一个散洒悲哀,布施痛苦的人,在这世界上我无力再承受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恤了。我虽希望改换我的环境,忘掉一切,舍弃一切,埋葬一切,但是新的境遇里有时也会回到旧的梦里。依然不能摆脱,件件分明的往事,照样映演着揉碎我的心灵。我已明白了,这是一直和我灵魂殉葬入墓的礼物!
写到这里我心烦乱极了,我到床上休息一会再往下写吧!
这封信未写完我就病了。
朋友!这时我重提起笔来的心情已完全和上边不同了。是忏悔,也是觉悟,我心灵的怒马奔放到前段深潭的山崖时,也该收住了,再前去只有不堪形容的沉落,陷埋了我自己,同时也连累你,我那能这样傻呢!
那天我太醉了,不知不觉晕倒在酒楼上,醒来后睁开眼我睡在软榻上,猛抬头便看你温柔含情的目光,你低低和我说:
“小姐!觉着好点吗?你先喝点解酒的汤。”
我不能拒绝你的好意,我在你手里喝了两口桔子汤,心头清醒了许多,忽然感到不安,便扎挣的坐起来想要走。你忧郁而诚恳地说:
“你能否允许我驾车送你回去么?请你告诉我住在那里?”我拂然地拒绝了你。心中虽然是说不尽的感谢,但我的理智诏示我应该远避你的殷勤,所以我便勉强起身,默无一语地下楼来。店主人招呼我上车时,我还看见你远远站在楼台上望我。唉!朋友!我悔不该来这地方,又留下一个凄惨的回忆;而且给你如此深沉的怀疑和痛苦,我知道忏悔了愿,你忘记我们的遇合并且原谅我难言的哀怀吧!
从前为了你来到这里,如今又为了你离开。我已决定不再住下去了,三天内即航海到南洋一带度漂流的生涯,那里的朋友曾特请去同他们合伙演电影,我自己也很有兴趣,如今又有一个希望在诱惑我做一个悲剧的明星呢!这个事业也许能发挥我满腔凄酸,并给你一个再见我的机会。
今天又到酒店去看你,我独隐帏幕后,灯光辉煌,人影散乱中,看见你穿一件翡翠色的衣服,坐在音乐台畔的沙发上吸着雪茄沉思,朋友!我那时心中痛苦万分,很想揭开幕去向你告别,但是我不能。只有咽着泪默望你说了声:
“朋友!再见。一切命运的安排,原谅我这是偶然。”
真实
觉先
我要将我的空灵的思想着迹在纸上,我要将我的对于环境一切的感念倾吐出来,我愿将处在这范围内真实的我暴露出来,所以我来写这断断片片的文字。
(一)
复杂的思想,易受刺激,就是易于悲哀的渊泉,对于这个世界,漠视的悲哀,久已蓄在心头。我自己不敢认为知者,但举目看看现身繁华境中、锦绣堆里的人们,何尝知有世界?更何尝知世界的一切艰难困苦?天上有愁云,人间有苦恼,造物者并不将这重隔膜穿破,人们便一齐的蒙蔽在这重隔膜之下。唉!提起人类来,真不知要使我探出多少血泪来,明明过的是昏天暗地的生活,他们偏要说青天白日;明明的是在明枪利刃的搏战着,他们偏要说爱民救国。我恨不能挥开我的理智的利斧,去掐破这重面具。可怜无知的庸众,盲目的受这些伪君子的骗。利刃刺破他的皮肤不觉痛,疾风暴雨将要淋在他的身上不知防,还要高声朗诵着“人生行乐耳”等等的自安话。终日在鼓里过日子,严格的说一句批评他们的话:“简直是疯子!”尤其可怜的是多数受教育的人--所谓懂事的人,一样的浑浑沌沌的邀日子,一天一天的说笑玩乐,他们的说笑玩乐,就是他们所认定的人生的真义,只知其当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对付,还要自认高明。社会的势利,全被他们操纵了,岂不可惜?但我不忍作旁观者的呻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这正是我们知识阶级的任务,在此点我焉能不修养自己的一切于现在?
(二)
前些日子,见同学们有抄录八股文的举动,不禁使我发疑;这是什么时代,还想复古么?旧社会的传统因袭的思想,还嫌不坚固么?还想去建筑?我真不解用意何在,这种雕刻的文字,不过是粉饰贵族的文人罢了!它教我们感受到什么?我们读完它觉得怎样?我们可以不可以称之为文学?退一步讲,我的眼光见解固然幼稚不配批评文学,但我总觉得这些死板的文字,不能称之为纯文艺。
我承认我们的思想都在幼稚时期,对于一切的鉴别力还弱,但学然后知不足,因为不满足现在一切的结果,所以力求自新之道,应运而生,发挥我的浪漫的天性去为学对人,持着真理的信条,中心的信仰,去创造再新的思想,努力于学术的研究;以后再进展于团体人类,或可于人类有些作为。
(三)
风雨飘摇的大局,北地恐怕又入战涡中,学校的前途是怎样的危险!和同学们聚集着恐怕的谈时局,提到我们女子的自身,又一同的发浩叹。因而想到北京女师大的八一惨变来,能不痛心!摧残女权运动的蟊贼--章士钊,他胆敢以黑暗糟践了光明,我们女界,推之于全人类,于他应当如何的处置!哦!不仅是他一人--章士钊--我们渺茫的前程上的暗礁,不只是他一个,我们要怎样的战战兢兢的奋斗着渡过了这世界啊!
可怜的天津,乌烟瘴气的市气;万恶的军阀,竞来用愚民政策,封闭我们的思想,以刀枪一般的铁索,练着了全津一切的机关。好!漫天撒下自由种,伫看将来爆发时!孙中山先生的遗言,已成为镌在心版上至深的痕迹。我们暂且修炼着手段,将来好一同的和起力来去一同的打碎我们的囹圄,看,这,一般越狱的犯卒们所造的社会。所以我对于时局不敢消极,当认为这正是给我们培养能力的好时期。
我承认宇宙无论变迁到什么程度,人世凄凉到什么地步,终有自我的存在,就不能不认为人类是当有所为的。就是对于一切的贡献和创造,又哪能不从自我开端?欲求自我的实现,不得不作一个创造的生活;同时具有破坏的精神,破坏什么?破坏阻障。
我的真实是什么,
在碧涛万顷,浩荡急流之上,
荡着我生命的小舟,
饱尝了颠簸,
受尽了折磨。
我不怕翻花银浪的汹涌!
我不怕蛟龙长鲸的潜伏!
凭着操纵命运的魄力,
把着双浆,鼓棹前进,
作一个发现新大陆的哥仑布!
在阴霾迷濛,狂风暴雨之下,
披着我的蔽雨的薄衫;
风掣开我的衣襟,
雨湿了我的短裙;
我不怕狂飙怒号的威胁,
我不怕淋漓暴雨的袭击!
恃着抗争造物的雄怀,
咬紧牙关,冲风急趋,
作一林雨中蓬勃的青松!
在怪石嵯峨的夤夜旅途之中,
撑着我的闪烁的心灯:
握住了刺刀,
割除了荆棘,
我不怕深夜狰狞的旅途,
我不怕豺狼遍地的幽谷!
凭着开凿光明的壮志,
攀着怪石,奔向绝巅,
作一个扶云放歌的孤鸿!
奏着凯歌,归来之日,
伴着双亲,偕着弱妹,
遨游四海,
放棹五湖。
不效放手清流的屈子!
不效骑鲸捉月的太白!
攫得自由,
克达夙志,
讴歌着自然而终,
这是我生之意蕴!
一九二五年,十,十三。在天津女师。(见《妇女周刊》周年纪念特号,四二至四四面,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日)
“殉尸”
我怕敲那雪白的病房门,我怕走那很长的草地,在一种潜伏的心情下,常颤动着几缕不能告人的酸意,因之我年假前的两星期没有去看天辛。
记得有一次我去东城赴宴,归来顺路去看他,推开门时他正睡着,他的手放在绒毡外边,他的眉峰紧紧锁着,他的唇枯烧成青紫色,他的脸净白像石像,只有胸前微微的起伏,告诉我他是在睡着。我静静地望着他,站在床前呆立了有廿分钟,我低低唤了他一声,伏在他床上哭了!
我怕惊醒他,含悲忍泪,把我手里握着的一束红梅花,插在他桌上的紫玉瓶里。我在一张皱了的纸上写了几句话:“天辛,当梅香唤醒你的时候,我曾在你梦境中来过。”
从那天起我心里总不敢去看他,连打电话给兰辛的勇气也莫有了。我心似乎被群蛆蚕食着,像蜂巢般都变成好些空虚的洞孔。我虔诚着躲闪那可怕的一幕。
放了年假第二天的夜里,我在灯下替侄女编结着一顶线绳帽。当我停针沉思的时候,小丫头送来一封淡绿色的小信。拆开时是云弟寄给我的,他说:“天辛已好了,他让我告诉你。还希望你去看看他,在这星期他要搬出医院了。”
这是很令我欣慰的,当我转过那条街时,我已在铁栏的窗间看见他了,他低着头背着手在那枯黄草地上踱着,他的步履还是那样迟缓而沉重。我走进了医院大门,他才看见我,他很喜欢的迎着我说:“朋友!在我们长期隔离间,我已好了,你来时我已可以出来接你了。”
“呵!感谢上帝的福佑,我能看见你由病床上起来……”我底下的话没说完已经有点哽咽,我恨我自己,为什么在他这样欢意中发出这莫名奇妙的悲感呢!至现在我都不了解。
别人或者看见他能起来,能走步,是已经健康了,痊愈了吧!我真不敢这样想,他没有舒怡健康的红靥,他没有心灵发出的微笑,他依然是忧丝紧缚的枯骨,依然是空虚不载一物的机械。他的心已由那飞溅冲激的奔流,汇聚成一池死静的湖水,莫有月莫有星,黑沉沉发出呜咽泣声的湖水。
他同我回到病房里,环顾了四周,他说:
“朋友!我总觉我是痛苦中浸淹了的幸福者,虽然我不曾获得什么,但是这小屋里我永远留恋它,这里有我的血,你的泪!仅仅这几幕人间悲剧已够我自豪了,我不应该在这人间还奢望着上帝所不许我的,我从此知所忏悔了!”
“我的病还未好,昨天克老头儿警告我要静养六个月,不然怕转肺结核。”
他说时很不高兴,似乎正为他的可怕的病烦闷着。停了一会他忽然问我:
“地球上最远的地方是那里呢?”
“便是我站着的地方。”我很快地回答他。
他不再说什么,惨惨地一笑!相对默默不能说什么。我固然看见他这种坦然的态度而伤心,就是他也正在为了我的躲闪而可怜,为了这些,本来应该高兴的时候,也就这样黯淡地过去了。
这次来探病,他的性情心境已完全变化,他时时刻刻表现他的体贴我原谅我的苦衷,他自己烦闷愈深,他对于我的态度愈觉坦白大方,这是他极度粉饰的伤心,也是他最令我感泣的原因。他在那天曾郑重的向我声明:
“你还有什么不放心,我是飞入你手心的雪花,在你面前我没有自己。你所愿,我愿赴汤蹈火以寻求,你所不愿,我愿赴汤蹈火以避免。朋友,假如连这都不能,我怎能说是敬爱你的朋友呢!这便是你所认为的英雄主义时,我愿虔诚的在你世界里,赠与你永久的骄傲。这便是你所坚持的信念时,我愿替你完成这金坚玉洁的信念。
“我在医院里这几天,悟到的哲理确乎不少,比如你手里的头绳,可以揣在怀里,可以扔在地下,可以编织成许多时新的花样。我想只要有头绳,一切权力自然操在我们手里,我们高兴编织成什么花样,就是什么。我们的世界是不长久的,何必顾虑许多呢!
“我们高兴怎样,就怎样吧,我只诚恳的告诉你‘爱’不是礼赠,假如爱是一样东西,那么赠之者受损失,而受之者亦不见得心安。”
在这缠绵的病床上起来,他所得到的仅是这几句话,唉!他的希望红花,已枯萎死寂在这病榻上辗转呜咽的深夜去了。
我坐到八点钟要走了,他自己穿上大氅要送我到门口,我因他病刚好,夜间风大,不让他送我,他很难受,我也只好依他。他和我在那辉亮的路灯下走过时,我看见他那苍白的脸,颓丧的精神,不觉暗暗伤心!他呢,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只低了头慢慢走着。他送我出了东交民巷,看见东长安街的牌坊,给我雇好车,他才回去。我望着他颀长的人影在黑暗中消失了,我在车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就是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恐怖的梦。
梦见我在山城桃花潭畔玩耍,似乎我很小,头上梳着两个分开的辫子,又似乎是春天的景致,我穿着一件淡绿衫子。一个人蹲在潭水退去后的沙地上,捡寻着红的绿的好看的圆石,在这许多沙石里边,我捡着一个金戒指,翻过来看时这戒指的正面是椭圆形,里边刊着两个隶字是“殉尸”!
我很吃惊,遂拿了这戒指跑到家里让母亲去看。母亲拿到手里并不惊奇,只淡淡地说:“珠!你为什么捡这样不幸的东西呢!”我似乎很了解母亲的话,心里想着这东西太离奇了,而这两个字更令人心惊!我就向母亲说:
“娘!你让我还扔在那里去吧。”
那时母亲莫有再说话,不过在她面上表现出一种忧怖之色。我由母亲手里拿了这戒指走到门口,正要揭帘出去的时候,忽然一阵狂风把帘子刮起,这时又似乎黑夜的状况,在台阶下暗雾里跪伏着一个水淋淋披头散发的女子!
我大叫一声吓醒了!周身出着冷汗,枕衣都湿了。夜静极了,只有风吹着树影在窗纱上摆动。拧亮了电灯,看看表正是两点钟。我忽然想起前些天在医院曾听天辛说过他五六年前的情史。三角恋爱的结果一个去投了海,天辛因为她的死,便和他爱的那一个也撒手断绝了关系。从此以后他再不愿言爱。也许是我的幻想吧,我希望纵然这些兰因絮果是不能逃脱的,也愿我爱莫能助的天辛,使他有忏悔的自救吧!
我不能睡了,瞻念着黑暗恐怖的将来不禁肉颤心惊!
墓畔哀歌
一
我由冬的残梦里惊醒,春正吻着我的睡靥低吟!晨曦照上了窗纱,望见往日令我醺醉的朝霞,我想让丹彩的云流,再认认我当年的颜色。
披上那件绣着蛱蝶的衣裳,姗姗地走到尘网封锁的妆台旁。呵!明镜里照见我憔悴的枯颜,像一朵颤动在风雨中苍白凋零的梨花。
我爱,我原想追回那美丽的皎容,祭献在你碧草如茵的墓旁,谁知道青春的残蕾已和你一同殉葬。
二
假如我的眼泪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缀织成绕你玉颈的围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颗一颗的红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积永久勿忘的爱心。
哀愁深埋在我心头。
我愿燃烧我的肉身化成灰烬,我愿放浪我的热情怒涛汹涌,天呵!这蛇似的蜿蜒,蚕似的缠绵,就这样悄悄地偷去了我生命的青焰。
我爱,我吻遍了你墓头青草在日落黄昏;我祷告,就是空幻的梦吧,也让我再见见你的英魂。
三
明知道人生的尽头便是死的故乡,我将来也是一座孤冢,衰草斜阳。有一天呵!我离开繁华的人寰,悄悄入葬,这悲艳的爱情一样是烟消云散,昙花一现,梦醒后飞落在心头的都是些残泪点点。
然而我不能把记忆毁灭,把埋我心墟上的残骸抛却,只求我能永久徘徊在这垒垒荒冢之间,为了看守你的墓茔,祭献那茉莉花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