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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呵!认识你以来,大概给予了你的只是悲怆,令你变成了悲哀而失快乐的可怜小孩。我自己呢?自然是一半欢欣,一半悲怆!不过我总笑欢,如今,除了天涯几个知交外,你是可怜我同情我愿给我安慰快乐的一个忠诚的朋友!君宇有灵,他该怎样感谢你呵!你是这样待他遗给人间的梅妹。这时已一点半了,夜静得真有点冷,有点怕,我要睡了祝君宇来入梦!这最后一天,我不愿睡,我真想直坐到天明,想想这一年中的往事,有多少值的欢欣?有多少值的悲哀?有多少值的诅恨?有多少值的爱恋?

这一夜愿梦神吻着你的笑靥,赐以未来的幸福和红豆主人的来临!

梅 十五年除夕

今夜简直不想睡了,我想理理东西,觉着什么都有点留恋,其实,不是什么都有点留恋,是有点留恋这十五年吧!我又开了手提箱,理了理你的信,今年是有这样厚厚的一束信。我是惊奇的笑了!

梅 二时半又写

心情底践踏

--遗稿之七

像我们这样玩,这样吃,真是上帝的幸福儿女,我已感到了满足。公园宫门下你对着斜阳说了的话自然尚能忆起,我很受你那句话的感动。寒风刮来直透我的皮肤,然而我始终未表示,怕破坏了你那刹那间的幻梦!我愿博你的笑颜,强咽着我自己的悲哀!

心情像一匹骏马,我无力羁束它时,它被意志便践踏了一切。今晚筵上我几次咽下去的泪,便是这莫明其妙的神思之颤动!朋友,你让我怎样告诉你,你怨我对你“不诚”的话是误会了我了!

清今天算是还高兴罢!她对你信并无何惊奇之处,望你放心好了。

淡淡的光下,能看见模糊的双影。慢慢走着合拍的步伐向那盏路灯时,双影又变成一团黑影。那刹那的影,便是在这人间偶然映演下的梦,这梦,是能令上帝微笑的!然而我呢!却深深地在黑暗的夜里忏悔,忏悔什么,朋友,你自然不必知道。

一路我都无语,几次想说话不知说什么好,你也是这样吧?不必说了,朋友!人间有许多神秘奇迹是不能用言语文字代表的,只可任神思去颤动。那末,朋友,我们又何必用人间的言语,惊破这天上的好梦!

不知为何,我好像遗失了什么一样。后来才想到原来清未回西城来,你该笑我吧!祝你今天的快乐!

评梅

十二月五号夜十时

我由梦中醒来,我还依稀记着我的梦。我在一个树林里,寻不见你们了,我正在焦急烦燥时,有一缕琴声送来,我去缘着琴声(找),忽然看见一女郎,穿着一套缟素衣裳,弹着一个长方形的琴,向前走着。我没有和她说话,也默默低了头随着她走着,心里似乎什么都没有了,也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我沉醉在她的弦上!

醒来,窗外映的雪清亮极了,昨夜的炉火还未熄,小丫头进来拿给我你的信。我在枕上被里,睁着惺松的睡眼读着,我感到了温暖。朋友!你给与我的同情每次都令我惊讶!为了你改正了我许多厌世愤激的观念,诅咒人类冷酷无情的观念,我才知道我自己未逢见遇到的东西不能归咎宇宙并未曾有!朋友!我接受了你给与我的热情和安慰,我报以你欢喜中流出的眼泪,好不好?

一路来学校时的雪景,真美丽!我忽然想着逢见你,那知未曾。今天又想去陶然亭了,可惜清去了东城。《涛语》又有了文章了,为了今天的雪,你猜我写什么呢?

本来想这封信要写的很长的。那如一提笔什么都跑了,怎好?

六号晨十时在白屋中又写

(见《蔷薇》周刊第一O二期,一、二版,

一九二九年三月二十六日,原署名评梅)

我永远没有明天

--遗稿之八

今夜失望了,案头你没有我的信?

我的泪才不珍贵呢,不过,近来在人前掉得不容易,昨夜算是我失败了。为了衣襟上一颗泪珠,你那样珍视、惊讶,我真羞悔真真不该在你面前捺不住悲哀,重伤你的心!朋友!你原谅我!

清真可怜,那付青白的脸,深陷的眼真怕人,假使她要不测,我的此后的生命也日陷悲寂,大概连目下这样环境都要追慕成好梦的!

现在我们忠诚地说,你认识我,都为了萍,为了清,然而我们是多么无力帮助成全他们,反而在我们眼底看着清日陷痛舍,你想,朋友,这是怎样难堪的事!我每次想到都要垂泪的!我简直恍如身受,好几天失眠了,一闭眼我便想起清的愁苦。

静夜我常想,想到我和你,假使朋友,你早几年认识我,一定是要给你无限的喜欢,现在呢,朋友,我给与你的都是悲哀!虽然有时你或许认为是欢慰,然而我心深处是正在极悲哀的哭泣!不过,朋友,你屡次愿意为我担受悲哀,那么,朋友,我也忍心把自己的悲哀,流到你心里。朋友,你真愿你的,天真幸福的心,浸在辛酸的悲哀吗?

今天你看了天辛的遗书,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都是你要说的?我不要你看它的原故,因为在那里面我是一个值得诅咒的女子,我是万分的对不住他,我是万分的欺凌他,我的罪恶自然不愿献给人们,所以我不愿你看完它,因为不知道我的人,是要误解我的。我和你做朋友,自然是比什么朋友都亲热,我不愿在你面前,表现我的罪恶,虽然已是表彰了许多。我愿有一天你能看完它,而且我死以后,我要请人把它出版,内容自然不亚于《少年维特的烦恼》。我所以不给他付印的原故,也是我不愿表扬我的罪恶尚在我生存的时候。

我今天倦极了,头也有点疼,不写下去了。你看见我信时,或许这天不见面的。到如今,朋友,我还是过一天说一天,永远没有明天。

我祝我朋友有甜梦来临!

评梅

十二月八号夜一时

(见《蔷薇》周刊第一0三期,一、二版,一九二九年四月二日,原署名评梅)

浅浅的伤痕

--遗稿之九

我现在已好了,也不抖颤,也不心跳了!因为梦已惊醒了。不管它吧,是悲哀,是欣喜,刹那间已逝去了。不过朋友,盼望你不要追忆它,追忆它时你或者还感到悲哀的,是不是?

有人来告诉我某校体育主任请我去当教授,原来是个骗局。你看笑话不笑话?也可见社会上的黑幕,人心的鬼蜮了!这事幸好我完全是被动的,而且我也愿意,因为他们皆愿我去,我才勉强去陪小姐们玩,哪里想到是骗我!告我时我只笑了笑,我说本来就未曾愿去的,我回答他是:“你们如请不着教员时,我可以去代几天的。”

这事是小事,不过我忽然想到萍来,真像萍对清始求而终弃之,原来世间竟多此等事。何足介意呢!朋友,你看见一定生气吧!今天下午开校务会,他们都在会上,提出来才知是L女士,他们都气了,幸好未发作,不然倒与我脸上不大好哩!我已劝他们息气,我们不和那般无耻人争斗,我一生是宁人负我,我不负人。

今夜本想不写信给你,但这事我又愿你知道,所以又提笔了。我今天还未记日记,不过自从它离开我二天二夜后,我这次看见它,总觉它变了。怎样变自然是说不出的。

我不知你今天回去是迷惘还是晕醉!你今天酒虽未多喝,不过我知道你是醉了!醉了姊姊给你斟满的酒杯!愿你清醒罢!愿你清醒罢!那不是琼浆,那是毒汁,朋友,你仔细的尝,你仔细地尝!那是毒汁,那不是琼浆!

今天在你日记里发现了她对你说“梅不谅我”的话,不知此语何指?当时我很伤心!我觉我不说以前,就这几个月中我是绞尽脑汁,费尽心机来安慰她劝解她,我若不能谅她,我何能如此?然而结果呢,只博得这几字来给我,我自然要难过!我是不要令人知道我的,不过我也还奢望着人能了解我心,这样,我还说什么呢?今天一天我如浸入冰窑,我感到了冷寞。所以我今天在火炉畔才那样晕厥似的兴奋,抖颤似的寒战,都是我觉四周空气太令我不安了。不知你觉到没有?你觉到没有我那时心深处的低泣!

朋友!一切我都能承受。刀剑箭簇都可以,总之有一颗千疮百洞的心承受它们。

我处世接物以来,像骗我当教授这还是第一次,大概也是我“浅浅的伤痕”罢?

清现不需要我安慰她,我也又回到清静平淡的生活了。所以旧日的悲绪又侵袭来抱绕着我,我这两天感到极度的悲哀。我忽然想母亲,想故乡,想到爱我的辛。我愿一切朋友都拒绝了,我整个孤独的生活。

星期五我们再给清过生日罢。这两天中我们回复到往日的沉默吧!我愿追寻我自己的梦去。

朋友,祝你好梦正酣!

评梅

十二月十四号夜中

(见《蔷薇》周刊第一O三期,二版,

一九二九年四月二日,原署名评梅)

触目的痛创

--遗稿之十

我已料到我们最近不能见面了,从前我只是盼你来信,这几天我只怕看你的来信,我每次拿到你信都要抖颤心跳和感到凄楚!我幻梦着的一个悲哀点的结果似乎已临到了。你不能不承认罢,像我们这几天的心境和际遇。你也许能知道我这儿天不能见清和你的寂寞,好像有了深沟限隔住,我真是欲哭无泪了!

今晨去看清,彼此换上笑脸没有说几句话后我便走了,我本想再去,看她无语中的拒绝我,我不愿去扰她了,我一直在白屋中呆坐到二时半,我才昏迷的回到家里。换了衣裳后,我又昏迷的去了P小姐处,她那里是金迷纸醉的环境,电灯下几个小姐在打牌,我连看都不看,我在她写字台边拿一张白纸写字,我一张纸上写遍了小鹿和你的名子我撕了又写,我幻想着清在北馆低泣的情景,你在家中藤椅上呆坐的情景。我又想到前星期斜阳照着一角碧纱,和踏月归来种种旧梦都来了。朋友!如今,我是旧梦加上新梦,旧泪痕上加上新泪痕I我这样孤清的生活,也是我不愿而环境偏要我如此的,你教我如何快乐,如何高兴呢,朋友!我连哭都无泪了。我们万想不到会有今日的。

吃完饭谈谈话我九时返家,冷月高悬在天空中照着我的只影,我冷森凄清的把眼闭上,回到家门便由门房的手中接过你的信,我咽着泪读你洒满凄愁的信,我真要晕厥了!

经过这次后,怕往日的梦不能再现了,朋友!我真怕你的希望要成灰呢!朋友!你不要难过!我们听自然去摆布好了,我也希望清目下的心境是一种变态,她将来会好的。我真怨萍,他假如知道多少人为她如斯,为他如斯,他要有人心真该痛哭!然而在现在说到简直是梦呓。

关乎清,我忽然怕她这样拒绝我们后更要有神经过敏的意外举动,如果那样又怎好,我们将来遗憾后悔可有点来不及。我真怕,我们去包围她,她逃避,我们不去又怕她出意外,“怎么好?”朋友!我抖颤的问你:“怎么好?”

看这信时大概《歌场魅影》你已看完了,看时我猜你一定想到我和清的,你一定要更感悲哀罢!假使你不和我们相识而且这样熟惯了,那么你对于清这件事只是一种想象的同情和悲愤,一定莫有这样触目的痛创给你。说到这里,我真觉我和清对不住你,天真烂漫幸福的你。

你想,我是在悲哀中逃出来的人,如今又令我受这身受的痛苦,我怎能忍受!清更如何能忍受!?朋友!我也愿在你面前痛哭一场,真的,哭时最好去陶然亭,那个地方是适宜于哭的。我和清曾在那里痛哭过一次,好不好哪天去,哭了或者心头要松快点。

关于教授事,我今天下午去问问那个介绍人。

我明天下午在校赛球,完事后即返家,希望能看你信。后天呢,我不知去那里好,想去看清,不然我去L君处,不过那里我去了,只有把我心情更弄坏点,所以我也不想去,在家里看着书写点文章也好。愿你快乐!

评梅

十五年十月十七日夜

(见《蔷薇》周刊第一O四期,一、二版,

一九二九年四月九日,原署名评梅)

烟霞余影

一 龙潭之滨

细雨蒙蒙里,骑着驴儿踏上了龙潭道。

雨珠也解人意,只像沙霰一般落着,湿了的是崎岖不平的青石山路。半山岭的桃花正开着,一堆一堆远望去像青空中叠浮的桃色云;又像一个翠玉的篮儿里,满盛着红白的花。烟雾迷漫中,似一幅粉纱,轻轻地笼罩了青翠的山峰和卧崖。

谁都是悄悄地,只听见得得的蹄声。回头看芸,我不禁笑了,她垂鞭踏蹬,昂首挺胸的像个马上的英雄;虽然这是一幅美丽柔媚的图画,不是黄沙无垠的战场。

天边絮云一块块叠重着,雨丝被风吹着像细柳飘拂。远山翠碧如黛。如削的山峰里,涌出的乳泉,汇成我驴蹄下一池清水。我骑在驴背上,望着这如画的河山,似醉似痴,轻轻颤动我心弦的凄音;往事如梦,不禁对着这高山流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惭愧我既不会画,又不能诗,只任着秀丽的山水由我眼底逝去,像一只口衔落花的燕子,飞掠进深林。

这边是悬崖,那边是深涧,狭道上满是崎岖的青石,明滑如镜,苍苔盈寸;因之驴蹄踏上去一步一滑!远远望去似乎人在峭壁上高悬着。危险极了,我劝芸下来,驴交给驴夫牵着,我俩携着手一跳一窜的走着。四围望不见什么,只有笔锋般的山峰像屏风一样环峙着:涧底淙淙流水碎玉般声音,好听似月下深林,晚风吹送来的环珮声。

跨过了几个山峰,渡过了几池流水,远远地就听见有一种声音,不是檐前金铃玉铎那样清悠意远,不是短笛洞箫那样凄哀情深,差堪比拟像云深处回绕的春雷,似近又远,似远又近的在这山峰间蕴蓄着。芸和我正走在一块悬岩上,她紧握住我的手说:

“蒲:这是什么声音”

我莫回答她:抬头望见几块高岩上,已站满了人,疏疏洒洒像天上的小星般密布着。苹在高处招手叫我,她说:“快来看龙潭!”在众人欢呼声中,我踟蹰不能向前:我已想着那里是一个令我意伤的境地,无论它是雄壮还是柔美。

一步一步慢腾腾的走到苹站着的那块岩石上,那春雷般的声音更响亮了。我俯首一望,身上很迅速的感到一种清冷,这清冷,由皮肤直浸入我的心,包裹了我整个的灵魂。

这便是龙潭,两个青碧的岩石中间,汹涌着一朵一片的絮云,它是比银还晶洁,比雪还皎白;一朵一朵的由这个山层飞下那个山层,一片一片由这个深涧飘到那个深涧。它像山灵的白袍,它像水神的银须;我意想它是翠屏上的一幅水珠帘,我意想它是裁剪下的一匹白绫。但是它都不能比拟,它似乎是一条银白色的蛟龙在深涧底回旋,它回旋中有无数的仙云拥护,有无数的天乐齐鸣!

我痴立在岩石上不动,看它瞬息万变,听它钟鼓并鸣。一朵白云飞来了,只在青石上一溅,莫有了!一片雪絮飘来了,只在青石上一掠,不见了!我站在最下的一层,抬起头可以看见上三层飞涛的壮观:到了这最后一层遂汇聚成一池碧澄的潭水,是一池清可见底,光能鉴人的泉水。

在这种情形下,我不知心头感到的是欣慰,还是凄酸?我轻渺像晴空中一缕烟线,不知是飘浮在天上还是人间?空洞洞的不知我自己是谁?谁是我自己?同来的游伴我也觉着她们都生了翅儿在云天上翱翔,那淡紫浅粉的羽衣,点缀在这般湖山画里,真不辨是神是仙了。

我的眼不能再看什么了,只见白云一片一片由深涧中乱飞!我的耳不能再听什么了,只听春雷轰轰在山坳里回旋!世界什么都莫有,连我都莫有,只有涛声絮云,只有潭水涧松。

芸和苹都跑在山上去照像。掉在水里的人的嘻笑声,才将我神驰的灵魂唤回来。我自己环视了一周山峰,俯视了一遍深潭,我低低喊着母亲,向着西方的彩云默祷!我觉着二十余年的尘梦,如今也应该一醒;近来悲惨的境遇,凄伤的身世,也应该找个结束。萍踪浪迹十余年漂泊天涯,难道人间莫有一块高峰,一池清溪,作我埋骨之地。如今这絮云堆中,只要我一动足,就可脱解了这人间的樊篱羁系;从此逍遥飘渺和晚风追逐。

我向着她们望了望,我的足已走到岩石的齿缘上,再有一步我就可离此尘世,在这洁白的潭水中,谫浣一下这颗尘沙蒙蔽的小心,忽然后边似乎有人牵着我的衣襟,回头一看芸紧皱着眉峰瞪视着我。

“走吧,到山后去玩玩。”她说着牵了我就转过一个山峰,她和我并坐在一块石头上。我现在才略略清醒,慢慢由遥远的地方把自己找回来,想到刚才的事又喜又怨,热泪不禁夺眶滴在襟上。我永不能忘记,那山峰下的一块岩石,那块岩石上我曾惊悟了二十余年的幻梦,像水云那样无凭呵!

可惜我不是独游,可惜又不是月夜,假如是月夜,是一个眉月伴疏星的月夜,来到这里,一定是不能想不能写的境地。白云絮飞的瀑布,在月下看着一定更美到不能言,钟鼓齐鸣的涛声,在月下。听着一定要美到不敢听。这时候我一定能向深潭明月里,找我自己的幻影去;谁也不知道,谁也想不到:那时芸或者也无力再阻挠我的清兴!

雨已停了,阳光揭起云幕悄悄在窥人;偶然间来到山野的我们,终于要归去。我不忍再看龙潭,遂同芸、苹走下山来,走远了,那春雷般似近似远的声音依然回绕在耳畔。

二 翠峦清潭畔的石床

黄昏时候汽车停到万寿山,揆已雇好驴在那里等着。

梅隐许久不骑驴了,很迅速的跨上鞍去,一扬鞭驴子的四蹄已飞跑起来,几几乎把她翻下来,我的驴腿上有点伤不能跑,连走快都不能,幸而好是游山不是赶路,走快走慢莫关系。

这条路的景致非常好,在平坦的马路上,两旁的垂柳常系拂着我的鬓角,迎面吹着五月的和风,夹着野花的清香。翠绿的远山望去像几个青螺,淙淙的水音在桥下流过,似琴弦在月下弹出的凄音,碧清的池塘,水底平铺着翠色的水藻,波上被风吹起一弧一弧的皱纹,里边游影着玉泉山的塔影;最好看是垂杨荫里,黄墙碧瓦的官房,点缀着这一条芳草萋萋的古道。

经过颐和园围墙时,静悄悄除了风涛声外,便是那啼尽兴亡恨事的暮鸦,在苍松古柏的枝头悲啼着。

他们的驴儿都走的很快,转过了粉墙,看见梅隐和揆并骑赛跑;一转弯掩映在一带松林里,连铃声衣影都听不见看不见了。我在后边慢慢让驴儿一拐一拐的走着,我想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能在尘沙飞落之间,错错落落遗留下这几点蹄痕,已是烟水因缘,又那可让他迅速的轻易度过,而不仔细咀嚼呢!人间的驻停,只是一凝眸,无论如何繁缛绮丽的事境,只是昙花片刻,一卷一卷的像他们转入松林一样渺茫,一样虚无。

在一片松林里,我看见两头驴儿在地上吃草,驴夫靠在一棵树上蹲着吸潮烟,梅隐和揆坐在草地上吃葡萄干;见我来了他们跑过来替我笼住驴,让我下来。这是一个墓地,中间芳草离离,放着一个大石桌几个小石凳,被风雨腐蚀已经是久历风尘的样子。坟头共有三个,青草长了有一尺多高;四围遍植松柏,前边有一个石碑牌坊,字迹已模糊不辨,不知是否奖励节孝的?如今我见了坟墓,常起一种非喜非哀的感觉;愈见的坟墓多,我烦滞的心境愈开旷;虽然我和他们无一面之缘,但我远远望见这黑色的最后一幕时,我总默默替死者祝福!

梅隐见我立在这不相识的墓头发呆,她轻轻拍着我肩说:

“回来!”揆立在我面前微笑了。那时驴夫已将驴鞍理好,我回头望了望这不相识的墓,骑上驴走了。他们大概也疲倦了,不是他们疲倦是驴们疲倦了,因之我这拐驴有和他们并驾齐驰的机会。这时暮色已很苍茫,四面迷蒙的山岚,不知前有多少路?后有多少路;那烟雾中轻笼的不知是山峰还是树林?凉风吹去我积年的沙尘,尤其是吹去我近来的愁恨,使我投入这大自然的母怀中沉醉。

惟自然可美化一切,可净化一切,这时驴背上的我,心里充满了静妙神微的颤动;一鞭斜阳,得得蹄声中,我是个无忧无虑的骄儿。

大概是七点多钟,我们的驴儿停在卧佛寺门前,两行古柏萧森一道石坡欹斜,庄严黄红色的穹门,恰恰笼罩在那素锦千林,红霞一幕之中。我踱过一道蜂腰桥,底下有碧绿的水,潜游着龙眼红色,像燕掠般在水藻间穿插。过了一个小门,望见一大块岩石,狰狞像一个卧着的狮子,岩石旁有一个小亭,小亭四周,遍环着白杨,暮云里蝉声风声噪成一片。

走过几个院落,依稀还经过一个方形的水池,就到了我们住的地方,我们住的地方是龙王堂。龙王堂前边是一眼望不透的森林,森林中漏着一个小圆洞,白天射着太阳,晚上照着月亮;后边是山,是不能测量的高山,那山上可以望见景山和北京城。

刚洗完脸,辛院的诸友都来看我,带来的糖果,便成了招待他们的茶点;在这里逢到,特别感着朴实的滋味,似乎我们都有几分乡村真诚的遗风。吃完饭,我回来时,许多人伏在石栏上拿面包喂鱼,这个鱼池比门前那个澄清,鱼儿也长得美丽。看了一回鱼,我们许多人出了卧佛寺,由小路抄到寺后上山去,揆叫了一个卖汽水点心的跟着,想寻着一个风景好的地方时,在月亮底下开野餐会。

这时候暝色苍茫,远树浓荫郁蓊,夜风萧萧瑟瑟,梅隐和揆走着大路,我和云便在乱岩上跳蹿,苔深石滑,跌了不晓得有多少次。经过一个水涧,他们许多人悬崖上走,我和云便走下了涧底,水不深,而碧清可爱,淙淙的水声,在深涧中听着依稀似嫠妇夜啼。几次回首望月,她依然模糊,被轻云遮着;但微微的清光由云缝中泄漏,并不如星夜那么漆黑不辨。前边有一块圆石,晶莹如玉,石下又汇集着一池清水。我喜欢极了,刚想爬上去,不料一不小心,跌在水里把鞋袜都湿了!他们在崖上,拍着手笑起来,我的脸大概是红了,幸而在夜间他们不曾看见;云由岩石上踏过来才将我拖出水池。

抬头望悬崖峭壁之上,郁郁阴森的树林里掩映着几点灯光,夜神翅下的景致,愈觉的神妙深邃,冷静凄淡;这时候无论什么事我都能放得下超得过,将我的心轻轻地捧献给这黑衣的夜神。我们的足步声笑语声,惊得眠在枝上的宿鸟也做不成好梦,抖战着在黑暗中乱飞,似乎静夜旷野爆发了地雷,震得山中林木,如喊杀一般的纷乱和颤噤!前边大概是村庄人家吧,隐隐有犬吠的声音,由那片深林中传出。

爬到山巅时,凉风习习,将衣角和短发都(吹)起来。我立在一块石床上,抬头望青苍削岩,乳泉一滴滴,由山缝岩隙中流下去,俯视飞瀑流湍,听着像一个系着小铃的白兔儿,在涧底奔跑一般,清冷冷忽远忽近那样好听。我望望云幕中的月儿,依然露着半面窥探,不肯把团圆赐给人间这般痴望的人们。这时候,揆来请我去吃点心,我们的聚餐会遂在那个峰上开了。这个会开的并不快活,各人都懒松松不能十分作兴,月儿呢模模糊糊似乎用泪眼望着我们。梅隐躺在草上唱着很凄凉的歌,真令人愁肠百结;揆将头伏在膝上,不知他是听他姐姐唱歌,还是膜首顶礼和默祷?这样夜里,不知什么紧压着我们的心,不能像往日那样狂放浪吟,解怀痛饮?

陪着他们坐了有几分钟,我悄悄的逃席了。一个人坐在那边石床上,听水涧底的声音,对面阴浓萧森的树林里,隐隐现出房顶;冷静静像死一般笼罩了宇宙。不幸在这非人间的,深碧而尧渺的清潭,映出我迷离恍惚的尘影;我卧在石床上,仰首望着模糊泪痕的月儿,静听着清脆激越的水声和远处梅隐凄凉入云的歌声,这时候我心头涌来的凄酸,真愿在这般月夜深山里尽兴痛哭;只恨我连这都不能,依然和在人间一样要压着泪倒流回去。篷勃的悲痛,还让它埋葬在心坎中去辗转低吟!而这颗心恰和林梢月色,一样的迷离惨淡,悲情荡漾!

云轻轻走到我身旁,凄(然)的望着我!我遂起来和云跨过这个山峰,忽然眼前发现了一块绿油油的草地。我们遂拣了一块斜坡,坐在上边。面前有一棵松树,月儿正在树影中映出,下边深涧万丈,水流的声音已听不见;只有草虫和风声,更现的静寂中的振荡是这般阴森可怕!我们坐在这里,想不出什么话配在这里谈,而随便的话更不愿在这里谈。这真是最神秘的夜呵!我的心更较清冷,经这度潭水涛声洗涤之后。

夜深了,远处已隐隐听见鸡鸣,露冷夜寒,穿着单衣已有点战栗,我怕云冻病,正想离开这里;揆和梅隐来寻我们,他们说在远处望见你们,像坟前的两个石像。

这夜里我和梅隐睡在龙王堂,而我的梦魂依然留在那翠峦清潭的石床上。

西湖的风景

西湖风景,我怀慕渴望已非一日。在学校,我的朋友多为浙江人,往往月下花前,谈西湖名胜,辄令我神游梦寐。在那时“西湖”已深深地镌印在我的心里,种着很深的苗。所以当时我能把心神都化在那里。在细纹的湖水里,反映出我的影子,我才知道不是梦境的虚幻。但我在西湖逗留了五六天,所得的印影,都如电光一瞬,现在想起来,依然是梦境,所余的仅仅一点模糊回忆。我现在幽居在山城里,窗外雨声淅淅,恼人愁怀。欹斜花影,反映纸上。我披卷握管,预备把我的回忆和当时情形,写在纸上。但这是最令我胆怯的,我的心异常的懦弱,竟使我写不下去。这时候我接到君宇的一封信,他这信是和我谈风景的,中有一段和我现在濡毫难下的情形相同。

“本来人与宇宙,感着的不见得说得出,说出的不见得写得出。口头与笔端所表示的,绝不是兴感的整个。就像我自己,跑遍了半个地球,国内东部各省都走过了。山水之美虽都历历犹在目中,但是要以口或笔形容他们,我总是做不出。有时我也找得最好的诗句,恨笔不在手底不能写出来,然而就是当时笔在手边又何尝写的出呢?好的诗句,是念不出的,更是写不出的。好的风景是画不出的,更是描不出。越是诗人,越多兴感,越觉得描写技短,又何怪你觉你游过的景物不可写出呢?然而我总愿世人应得把他的才能志愿,将宇宙一切图画了出来。你不笑这是个永不能达的妄想吗?”

这信内说得非常透彻,但我准不能为西湖而搁笔,只好尽我的能力做去。

六月五号的下午,我们去游西湖。一望湖水滟潋,一片空明,千峰紫翠;冠山为寺,架木作亭,楼台烟雨,绮丽清幽;昔日观画图恐西湖不如画,今乃知画何足以尽西湖?我们坐着小艇慢慢划着,微风过处,金鳞涌洴,烈日反映,幻作异采。只见碧波茫茫,云天苍苍,远山含翠,若烟若雾,一只小艇飘荡着如登仙境。我们同学都衣裳翩跹,意欲凌仙。惠和穿着极薄的绛纱,永叔服着一套绡裳,映在碧波中未尝不与西子增色!惠文向划船的要了桨,想自己撑,但不料反退了回去!我们都笑起来!两岸绿树之影,映在湖中,碧嫩欲滴,我们一齐都唱起《杏花村》来,协着水中反应,声如玉磬,抑扬水面。映着阳光万点,如绢上的云霓宝钻,撒手一幅,采光万道。美哉!西子。

我们到了苏堤东,有洲,洲旁有三塔影入洲中,就是三潭印月。船拢岸上陆,为小瀛洲。四周碧树荫蒙,如遮绿幕,回亭水上,横匾为“饮渌”,联为“一桥虚待山外补,片席平分潭影清”。过假山有亭,横匾为三亭宇“亭亭亭”,联为“至此地空邀明月,向谁家秋思,吹残玉笛到三更?记故乡亦有仙潭,看一样湖光,添得石桥长九曲。”此外如:

波上平临三塔影,

湖中倒映一轮秋。

四面山光,湖水,相映皆碧。中有三塔,内分三潭,青山映潭,潭水印月,宇宙之美,即非中秋来此,俯仰之间都是良辰佳景。几排疏柳中,可以望见断桥残雪,几扇翠屏里,可以看着雷峰夕照。仰视青天白云,潭水映影,顿现我像,惜无明月对我,斟酒当歌!莲荷摇曳其上,游鱼游荡于下,小艇一只,撑破荷叶,缓缓渡来,人耶?仙耶!杨万里咏西湖有句: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诚然!不到其处,不知古人写景之妙。我来恰在六月(但非阴历),虽荷花未映日,而莲叶接天,一望皆碧。返故道上船,有月门额曰“竹径通幽”,我拉了金环进去一望,只见青竹撑天,曲折九回,从篱中能望见湖水,其明如镜。尚有明孝贤祠,卧薪说无奇,故牺牲不去看。上船又至白云庵,清高宗题为漪园。净慈寺里有运木古井,济颠当日曾在此运木,留在井中的,老和尚给我们把烛系在绳端放下去看,真是一块木头在里边。

南屏晚钟。南屏在净慈寺之后,正对着苏堤,寺钟一动,山谷皆应。据说是济公的显圣处,因为他曾在净慈寺做过书记。雷峰在净慈寺前,现已倾塌中空。我同孝颜,披蒙茸,拂苍苔,拾级登雷峰。乱石堆集,悬石欲坠;“俗传这里的砖做炉烂可集福,所以现在的砖都被人拿去。”这是惠文告诉我的。我只觉四面风来,摇摇欲倒,吹我衣襟,翩然欲飞,阴沉之气扑人欲咽,俯望西湖,银光灿烂。塔为绛色,矗立于碧绿里,反映在湖水中,而其美丽更在夕照时,昔有姓雷的筑庵于此,后吴越王妇黄氏,就此处建塔,遂名雷峰。俗传青白两蛇,镇压塔下,此塔现已倾颓,苟白蛇有能,想早已腾空逸去?

“花港观鱼”,在映波和锁澜二桥的中间,池中有大金鱼,以饼作饵,鱼始现出。茅亭上遍植藤萝,景致幽雅,卧薪在这里请我们吃茶;清凉草香,令人心醉;竹篱外隐约能看见游人的衣衫飘动。上船后到红栎山庄,俗称高庄。两傍竹高丈余,风过处瑟瑟作响,有一种特别的韵调。我们在高庄的后门等船,只见一只白帆的小艇,慢慢地由断桥下撑来;我眼睛只望着这小船;忽然卧薪在后边叫我去看她买的香珠。从这里上船到水竹居,俗叫刘庄,在秀隐桥西,是香山刘学询所建;它的风景佳丽,可以在联语中看出--

山色湖光,倒影浑成天上下;

花明柳暗,闻香不辨路西东。

泉石亦经纶,揽全湖多少楼台,试大开绮户,偏倚雕栏,对西子新装,如此文章真美丽。

琴尊容啸傲,游佳日联翩裙屐,有万树琪花,四围岚翠,话天台逸事,本来家世即神仙。

其亭台楼阁,花草之美,为湖上庄墅的第一;有藏书处叫望山楼,登其上觉一湾碧水,万叠青山,看烟云变态,共风月清淡,并可以领略万壑中的涛声,六桥间的烟景。

湖心亭是明朝知府孙孟建的,初名振鹭亭,清圣祖题静观万类楼。如明月一轮镌入碧青,如微云一朵,点上河汉:翼然水面恰在湖心。有“静观万类,天然图画”八字为清圣祖御书。有联为--

春水绿浮珠一颗,

夕阳红湿地三弓。

游毕湖心亭,遂棹归来;云山模糊,暮烟朦胧;像撒了满天的红霞,披罩着西子愈增其艳,真是浓妆。一种激昂的歌声入耳,徒觉心胸辛酸,半天西湖揽胜凭吊,感慨甚多!迨暮霭迷漫,蓦地一片的时候,我的心又沉在深深地悲哀之渊里。湖水深恨无!幸万灯辉煌,已抵第一码头拢船上岸,无精彩采地回了我们住的旅社。这是第一天游的西湖,在此暂且收束吧。

六月六号上午参观女师,下午仍游西湖,仍由第一码头上岸。过卧龙桥,两岸杨树丝丝,芦苇瑟瑟,野花一阵阵的香味,送拂襟头,平湖似镜,时闻小鸟啁啾婉转,俨然置身于青玉池内,映影皆绿,舍舟上陆,有船夫给我们引路,一直向灵隐去。两旁松柏杉杨,茂然荫森,如张绿幕。苍苔草径中时有贞节牌坊,和某府某堂之墓道。由黄土小道,蜿蜒而上,则累累皆荒冢幽深的环境里常有小鸟婉转唱歌,似安慰千古的孤魂,声极凄凉。慢步同芗蘅、惠和联袂相偕,青石铺道,绿荫林下,时有瀑布如挂练,激在小石中间,发出种种自然的韵调,其声淙淙。清凉芬香,日影映地,仅见花纹零乱。惠和谈她们家乡惠山的风景与我听;走了约有五六里,已到灵隐寺的山门,只见两旁古树参天,青碧一片,奇峰特峙,流水环周;旁有理公塔,上为理公岩,晋时西僧惠理至杭,登山见怪石森立,千态各出,曾云“此中天竺国,灵鹫峰之小岭,不知何年飞来?”后遂名飞来峰,亦呼灵鹫峰。山石不杂土壤,山势若浮若悬,小隙中时生瘦藤古木,都是抱石合皮,云霞横生,孔穴贯达。山壁间满镌佛像,山洞内亦供石佛,盈千轻万不计其数,大小粗细,其工不一。洞在山腹,桥当洞口,度桥进洞里,只见岩崖空幻,石骨玲珑,乳泉滴沥,韵音清心,名玉乳洞,又叫一线天,香烟萦绕,供铜佛一尊,和尚以长杆指岩顶裂缝,可见一线天色,故叫一线天。静贞同永叔在洞外摄一影留念。我们又向前行,清溪边,山岩下,石形奇秀,卓立林间,此地风景殊佳,遂同金环芗蘅在此摄一影,我斜蹲在山峰上,脚下有清泉一股,白石磷磷突然而起。山侧有放生池,池下为冷泉亭,即八景中的冷泉猿啸。亭旁联语甚多,有左文襄公一联为--

在山本清泉,自源头冷起;

入世皆幻峰,从天外飞来。

这亭高不倍寻,广不累大,振前搜胜,真为神仙境地。春天即花碧草香,可以导和纳粹,畅人怀抱;夏天即风冷泉亭可以蠲烦消暑,兴我幽情,秋冬即山树作盖,岩石为屏,另有一种悲歌激昂的状况。我在亭栏上俯望清溪内怪石昂藏,流泉湍急,游鱼喷沫,碧藻澄鲜,望着飞来峰峭峻嵯呀,宛如一朵千叶莲花,神奇莫名--亭下为石门涧,涧旁有壑雷亭,东为春淙亭。

云林寺,即灵隐寺,在冷泉的北面,晋僧慧理建;现在系清初僧宏礼重建,为西湖名刹。入正殿见佛高数丈,跪着许多小和尚,两旁的大和尚都披着袈裟,坐着念经。这种生活,亦有趣味。但他们念经时心未必能专一吧?老和尚木鱼一敲,手中拿着的乐器也叮当的奏起来,念经的声音,也特别洪亮。寺左有罗汉堂,内里有五百个罗汉,也是男女老幼,千态万状,以笑容可掬,慈眉善眼的居多数。灵隐寺的对殿,有一付对联是:

胜境重新,门前峰列如屏,未必飞来不飞去;

优游若昔,亭畔水清可掬,漫论泉冷与泉温。

天竺韬光天色已暮,容后游,遂乘洋车去岳坟,路经栖霞岭,桃溪;岳王庙在栖霞岭下,金碧辉煌,系重建未久,仰庄严之像,不觉凛然。联语甚多,兹择三联为:

暇日矢忠心,千古仰军人矩矱;

栖霞新庙貌,万方拜中国英雄。

专制杀英雄,千载何人雪国耻?

横流遍宇宙,九州无地哭忠魂。

忠孝节义,萃于一门,间拔南宋伤心史。

祠杓尝蒸,昭乎四祀,可绝西湖堕泪碑。

寺左有启忠祠,祀岳父母,旁有五侯及五夫人祠!精忠墓在祠内其树木皆向南,秦桧王氏铸铁像,背缚跪于墓前,冢门联为--

宋室忠臣留此冢,

岳家母教重如山。

有精忠柏,相传为岳坟柏树历久变石,真的碧血丹心,草木亦为之感动吗?出岳王庙,见湖内泊一帆船,中坐一人,绝类纫秋,询之诸友,亦谓极像。下船渡跨虹桥已望见苏小的墓!所谓“英雄侠骨儿女柔情”又点缀在湖山图画中。旁为鉴湖秋瑾墓,草径荒凉,侠气犹存。卧薪说:“这是女界的英雄”,我们后生应该行全礼,我们很恭敬地行了三鞠躬的礼;佳联很多,如:

浙东西冤狱成三,前岳后山,浩气英风侠女子。

湖南北高峰有两,残山剩水,惊魂血泪葬斯人。

共和五载竟前功,英名直抗罗兰,欧亚东西,烈女双裂。

风雨还慧业,抔土重依武穆,湖山今古,秋社千秋。

慧文拜谒了秋瑾墓,要去玉泉看金鱼,我们说天晚了明天再游,后来我见她很热心的要去,我们遂把船划到清涟寺。御书为“清涟禅寺”。进门为大雄宝殿,殿后有方池二--即玉泉,清沏鉴底,有五色大鱼数百,映日金鳞耀目,美丽无比!再进内有珍珠泉,再进为鱼乐国,大鱼约有三尺许,以石击之,一翻身,水花四溅!上有洗心亭,凭栏投饵,此为最佳。遂棹归舟,时暮霭笼罩,高歌一曲,余音缭绕水面,晚风拂面,胸襟皆清,此种清凉福几生修到?

昨夜十时余我伏在电灯底下,给北京的朋友写信,写完我正要归寝,忽然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电灯也惨然无光。由窗外看出去只见黑漆漆一片,雨愈下愈大,我想到一切的旧事,都浮在我的心阈里,烦恼极了。最令我挂念的,就是雨要不止,明天怎样游西湖呢?果然恨事,今天由早晨到下午雨犹未止,且愈下愈大,今日的西湖是不能去了,未免扫兴。并且我们有极短的规定;耽误一天,西湖就少游一天,这是多么可惜的事啊?一直到八号的下午,雨稍止,我才能再见到西湖。别后的怅惘是多么幽怨啊?幸而又能三次与西湖把晤。只见细雨濛濛,湖水微皱,烟雾成霞,山岚抹黛,东坡有诗咏西湖初雨“水光潋滟晴偏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可知西湖之晴雨皆为佳艳。我不禁欣喜,能看到雨后的西湖!望去如云如烟,似山非山;如月光射到梨花时,由楼上望梨花后之美人,其美在隐约间。船抵葛岭拢岸。葛岭在宝石山西,相传为葛洪炼丹处。上船后雨已止,惟径湿草滑,花草欣然,欲滴露珠,路旁有荒冢,覆满青碧,旁有白泉涌出,其声淙淙。过兰若精舍,再进杨柳夹道,槐青松香,满山苍翠。岩间有大瀑布冲下,声犹裂帛,洁如绡练。对面有奇峰峙立,俨如一石砌成,上有喜雨亭,一望满湖风景,翠峦如屏,苏堤杨柳,犹自随风飘舞,历历如涌眼底。有联为:“雨后山光分外青,喜看湖水浓于碧。”在此仰视则红旭一轮,俯窥则翠峦千叠,诚为宇宙内之奇观。愈登愈高至顽石亭,无奇可叙,揽灿亭有联为:“江痕斜界东西浙,山色都收里外湖。”能望见全湖,风景历历如画,钱塘如带,横系天边。再上有石碑额曰“渥丹养素”,中有古葛岭院,即葛洪住处。再进为玉皇殿,旁有抱朴庐--抱朴葛洪之别号,再上为炼丹台,石洞中供葛仙像。登炼丹台,已能全望钱塘。在湖中的小舟,宛如凫鹅游泳。四周碧青,拥护仙寰。有联为:“岭上白云千万片,时闻鸾鹤下仙坛”。再上为“观光”,有联为:“晓日初升,荡得山色湖光,试登绝顶;仙人何处,剩有石台丹井,来结闲缘”。此处有关内侯葛洪像。有碑曰初阳台,地处高朗,最宜远眺,每岁十月朔日,可观月日并升。朝吞旭日,夜缩归蟾,湖光浅碧,层峦矗立。登其上,俯视岩下,烟云由脚下生,风声瑟瑟,殊畏衣薄!开旷心胸,无负披荆棘,出岩砾之苦。葛岭左有智果寺,寺旁有杨云友女史墓,南有云龛亭联有:“雾鬃云裳曾入梦,柳塘花屿对是亭。”下葛岭即命船至孤山;一屿耸立,四无依联,又名孤屿;环山叠翠,如列屏几案,一镜平湖,澄波千顷;踞全湖之胜,而能爽然四眺。为林和靖隐处,有放鹤亭,巢居阁,林下亭诸胜,那时我极目水云,由低莲内看游鸥,昂首霄汉,想从林亭中放鹤归;处士风流不羁,看破人生真谛,梅妻鹤子,是真能自乐其生。想当年红梅百本,雪鹤一双,潇洒艳福,谁能比此?巢居阁后为林处士墓,有吴惟信题联最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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