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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读书杂记

我去年到欧洲,除会议及讲演之外,居然能在巴黎的国立图书馆(Bibliothèque Nationale)和伦敦的英国博物院(British Museum)读了不少敦煌写本。我在巴黎读了五十卷子,在伦敦读了近一百卷子。我的主要目的在于发现关于禅宗史的唐代原料。在这一点上,我的成绩可算是很满意。但这些原料一时还不能整理出来,须待将来回国之后细细考证一番,才可发表。现在我且把一些零碎的材料,整理出几件来,送给留英学生会的杂志主任,也许可以引起海外留学的朋友们的注意,也许可以勾引他们也到这破纸堆里去掏摸一点好材料出来。

在我的杂件之前,我不能不略说这些古写本的历史与内容。

一、敦煌写本的略史

敦煌的千佛洞中,有一个洞里藏有古代写本书卷,大概是一个“僧寺图书馆”。这一个洞自从北宋仁宗时(约1035年)就封闭了,埋没了,年代久远,竟无人过问。直到八百多年后,约当光绪庚子年(1900年),此洞偶然被一个道士发现,人间始知道这洞里藏着二万多卷写本经卷。那时交通不便,这件事竟不曾引起中国人士的注意。1907年,英国斯坦因爵士(Sir Aurel Stein)到中亚细亚去探险,路过敦煌,知道此洞的发现。斯氏不懂汉文,带去的翻译也不是学者,不知道如何选择,便笼统购买了六千多卷,捆载回去。到了第二年(1908年),法国伯希和氏(M.Paul Pelliot)也到此地,他是中国学的大家,从那剩余的书卷堆里挑了约有二千多卷子,带回法国。后来中国的学者知道了此事,于是北京的学部方才命甘肃的当局把剩余的经卷尽数送到北京保存。其时偷的偷,送人情的送人情,结果还存六七千卷,现在京师图书馆里。

这一洞藏书,全数约有二万多卷,现在除去私家收藏不可稽考之外,计有三大宗:

(A)伦敦约6000卷

(B)巴黎约2500卷

(C)北京约7000卷

这二万卷里,除了几本最古印本(现在伦敦)之外,都是写本。有许多是有跋尾、有年代可考的。从这些有年代的卷子看来,这洞里的写本最古的有西历5世纪(406年)写的,最晚的约在10世纪的末年(995—997年)。这六个世纪的书卷,向来无从访求,现在忽然涌出二万卷的古书卷来,世间忽然添了二万卷的史料,这是近代中国学术史上一件绝重要的事。

二、敦煌卷子的内容

北京的几千卷子,至今还没有完全的目录。伦敦的六千卷,已有五千多“目”编成,还有一千多“目”未成。北京大学《国学季刊》第一卷里有罗福苌先生的伦敦藏敦煌写本略目,可以参看。巴黎的二千多卷子已有目录;法文本在巴黎“国立图书馆”(Bibliothèque Nationale);中文有罗福苌译本,载在《国学季刊》第一卷。

我们可以说,敦煌的写本的内容可分为七大类:

(甲)绝大多数为佛经写本,约占全数的百分之九十几。其中绝大部分是常见的经典,如《般若》《涅槃》《法华》《金刚》《金光明》……之类,没有什么大用处,至多可以供校勘而已;但也可以考见中古时代何种经典最流行,这也是一种史料。其中有少数不曾收入“佛藏”的经典,并有一些“疑伪经”,是很值得研究的。日本的学者矢吹博士曾影印了不少,预备收入新编的《大正藏经》。

(乙)道教经典。中古的道教经典大多是伪造的,然而我们都不知道现行的《道藏》里哪些经是宋以前的作品。敦煌所藏的写本道经可以使我们考见一些最早的道教经典是什么。其中的写本《老子》《庄子》等,大可作校勘的材料。

(丙)宗教史料。以上两类都可算是宗教史料,但这里面最可宝贵的是一些佛经、道经之外的宗教史料。如禅宗的史料,如敦煌各寺的尼数,如僧寺的账目,如摩尼教(Manichaeism)的经卷的发现……皆是很有价值的史料。

(丁)俗文学(平民文学)。我们向来不知道中古时代的民间文学。在敦煌的书洞里,有许多唐、五代、北宋的俗文学作品。从那些僧寺的“五更转”“十二时”,我们可以知道“填词”的来源;从那些“季布”“秋胡”的故事,我们可以知道小说的来源;从那些“《维摩诘》唱文”,我们可以知道弹词的来源。

(戊)古书写本。如《论语》《左传》《老子》《庄子》《孝经》等,皆偶有校勘之用。

(己)佚书。如《字宝碎金》,贾耽《劝善经》《太公家教》,韦庄《秦妇吟》,王梵志《诗集》等等,皆是。

(庚)其他史料。敦煌藏书中有许多零碎史料,可以补史书所不备。如沙州曹氏的历史,已经好几位学者(如罗振玉先生等)指出了。此外尚有无数公文、“社司转帖”、户口人数、账目、信札……皆有史料之用。

三、神会的《显宗记》及语录

在禅宗的历史上,神会和尚(荷泽大师)是一个极重要的人物。六祖(慧能)死后,神会出来明目张胆地和旧派挑战,一面攻击旧派,一面建立他的新宗教——“南宗”。那时旧派的势焰熏天,仇恨神会,把他谪贬三次。御史卢奕说他“聚徒,疑萌不利”,初贬到弋阳,移到武当,又移到荆州。然而他奋斗的结果居然得到最后的胜利。他死后近四十年,政府居然承认他为“正宗”,下敕立神会为禅门第七祖(贞元十二年,796年)。从此以后,南宗便成了“正统”。

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后来研究禅宗史的人都往往忽略了他,却是两个无名的和尚(行思与怀让),依靠后辈的势力,成为禅宗的正统!这是历史上一件最不公平的事。

神会的语录和著作都散失了,世间流传的只有《景德传灯录》(卷30)里载的一篇《显宗记》,转载在《全唐文》(卷916)里。我当时看《显宗记》里有这几句话:

自世尊灭度后,西天二十八祖共传无住之心,同说如来知见。至于达摩,届此为初,递代相承,于今不绝。

我很疑心“二十八祖”之说不应该起的这样早,所以我疑心这篇《显宗记》不是神会的著作。

我到巴黎,不上几天,便发现了一卷无名的语录,依据内容,定为神会的语录的残卷。后来我从别种敦煌卷子里得着旁证(例如《历代法宝记》),可以确定此为神会的语录。

过了几天,又发现了一长卷语录,其中一处称“荷泽和尚”,三次自称“会”,六次自称“神会”,其为神会的语录无疑。此卷甚长,的确是唐人写本,最可宝贵。

从此世间恢复了两卷《神会语录》的古本,这是我此行最得意的事!

我到了伦敦,无意之中发现了一卷破烂的写本,尾上有“顿悟无生般若讼一卷”九个字。我读下去觉得很像是一篇读过的文字;读到“如王系珠,终不妄与”,我忽然大悟这是《显宗记》的“如王髻珠,终不妄与”!检出《显宗记》全文细校,始知这残卷果然是向来所谓《显宗记》的古本,前面缺去约三分之一,从“□□不有,即是真空”起,以下都完全。

此残本有可注意的两点:

第一,此卷有原题,叫做“顿悟无生般若讼一卷”。南宗本是“顿宗”,主张“顿悟”。此文中有云:

般若无照,能照涅槃;

涅槃无生,能生般若。(《显宗记》“照”作“见”)

又云:

无生既(《显宗记》作“即”)无虚妄,法是空寂之心。

知空寂而了法身,了法身(原卷脱此三字,依《显宗记》补)而真解脱。

可证原题不错。“讼”当是“颂”或“说”之讹。《显宗记》当是后人立的名字,应该改用原题。

第二,上文我引了那几句可疑的话,指出“二十八祖”之说不应出现如此之早。此卷里却没有“自世尊灭度后,西天二十八祖共传无住之心,同说如来知见”二十四个字。此可见这二十四字乃是后人添进去的。这一点可以证明“二十八祖”说的晚出,又可以使我们承认这篇文字为神会之作了。

此卷与《显宗记》传本,文字上稍有异同,我已一一校出了,将来可以发表。

从此以后,我们不但添了两卷神会的语录,又还给《显宗记》洗刷去后人添入的字句,恢复了原本,恢复了他的信用,也可以说是替神会添了一件原料了。

四、所谓《永嘉证道歌》

《大藏经》里收有永嘉玄觉和尚的《证道歌》一篇,向来无人怀疑。

但此篇却使我们研究史料的人十分怀疑。为什么呢?旧史都说玄觉是六祖同时的人,曾参谒六祖,言下大悟,六祖留他一宿,明日下山去。故他有“一宿觉”的绰号。六祖死于先天二年(713年)。《联灯会要》说玄觉也死于先天二年。《释氏通鉴》说他死于先天元年(712年)。《宗统编年》说他死于开元二年(714年)。无论如何,旧史都说玄觉与六祖同一年死,或先后一年死。

然而《证道歌》里已有这些话了:

建法幢,竖宗旨,

明明佛敕曹溪是。

第一迦叶首传灯,

二十八代西天记。

入此土,菩提达摩为初祖。

六代传衣天下闻,

后人得道何穷数?

如果《证道歌》是真的,那么,慧能(六祖)在日,不但那“六代传衣”之说已成了“天下闻”的传说,并且那时早已有“二十八代”的传说了。何以唐人作和尚碑志,直到9世纪初年,还乱说“二十三代”“二十五代”呢?

这回我在巴黎发现一卷子,有“太平兴国五年”(980年)的字样,上面抄着各种文件,其中有一件题为:

禅门秘要决

招觉大师一宿觉。

我抄出细读,始知为世间所谓《永嘉证道歌》的全文!后来校读一遍,其中与今本几乎没有什么出入。

我现在还不曾考出“招觉大师”是谁。但我们因此可知此文并不是玄觉所作,原题也不叫做“证道歌”,本来叫做“禅门秘要决”。

我们竟可以进一步说,所谓“永嘉禅师玄觉”者,直是一位乌有先生!本来没有这个人。那位绰号“一宿觉”的和尚,叫做“招觉”,生在“二十八祖”之说已成定论的时代,大概在晚唐、五代之时。他与六祖绝无关系,他生在六祖死后近二百年。

玄觉有《永嘉集》十篇,为一卷,旧说是唐庆州刺史魏静所集,其中并无《证道歌》。向来的人因此疑《永嘉集》是伪作的,现在看来,《证道歌》与玄觉无关。《永嘉集》不收《证道歌》,也许倒可以证明《永嘉集》是一部比较可靠的书。若《永嘉集》也是伪作,那么,玄觉更是乌有先生了。(手头无《永嘉集》,无从考证)

读禅宗书的人,应该知道禅门旧史家最喜欢捏造门徒,越添越多。六祖门下添一个玄觉,便是一例。

五、《维摩诘经唱文》的作者与时代

自从敦煌写本发现之后,我们渐渐知道唐朝民间有许多白话的文学作品。蒋氏的《沙州文录》,罗氏的《敦煌零拾》,都载着一些敦煌写本的唐代民间文学。其中最可注意的是《维摩诘经》的唱文残卷(罗氏称为“佛曲”)。

《维摩经》为大乘佛典中的一部最有文学趣味的小说。鸠摩罗什的译笔又十分畅达,所以这部书渐渐成为中古时代最流行、最有势力的书。美术家用这故事作壁画;诗人文人用这故事作典故。大诗人王维,字摩诘,虽然有腰斩维摩诘罪过,却也可见这部书的魔力。

这些残本的唱文便是用通俗的韵文,夹着散文的叙述,把维摩诘的故事逐段演唱出来。往往一百来字的经文可演成四千字的唱文。这种体裁,有说有唱,的确是后代弦索弹词的老祖宗。这部唱文,现在只存残片:北京存两长卷,伦敦存一些残卷,巴黎存若干卷。依原文一百字演成三四千字的比例,全部唱文至少须有二三百万字!这要算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记事诗”(Epic)了!

我们看这些残卷,知道他在中国白话文学史上的重要,只苦于不能考定这种伟大作品的作者与时代。

今我到巴黎,发现了一卷完整的《维摩诘》唱文,演的是“佛告弥勒菩萨”一长段,及“佛告光严童子”一长段。两段都完整无缺。卷尾跋云:

“广政十年(947年)八月九日,在西川静真禅院写此第二十卷文书,恰遇抵黑书了。”

又一行云:

“不知如何到乡地去。”

跋尾另粘上一纸,有大字跋云:

“年至四十八岁,于州中应时寺开讲,极是温热。”

卷首也粘有一纸,是一张问候帖子:

“普贤院主比丘靖通右靖通谨祗候起居,陈贺院主大德。谨状。

正月日普贤院主比丘靖通状。”

这帖子的反面有号数云:第“十九,二十”与跋尾“第二十卷”相合。我们从这些跋尾里可以知道一些极重要的事实:

第一,这部唱文是一部有组织、有卷第的大著作;此卷为“第十九,二十”卷:“弥勒”一卷为第十九,“光严”一卷为第二十。依此类推,我们可以想见这部伟大的Epic的组织。

第二,这两卷作于“广政十年八月九日,在西川静真禅院”。这正是《花间集》出世的时代。蜀中太平日久,文物富丽,是我们知道的,但谁也想不到西川当日一个僧寺的客僧有这样伟大的作品。我们可以推想这些唱文的其他部分也是作于10世纪的中叶。

第三,我们不知道靖通是否是这些唱文的作者。也许此帖是人家问候他的;也许是他自己写了问候院主,丢了不用的。为方便起见,我们可以暂时假定作者是靖通。

我们可以知道他大概是敦煌一带的人,先到西川,流寓在静真禅院,“不知如何到乡地去”!他在这无聊作客的时候,作了一些唱文,也许是他解愁破闷的法子。后来他回到家乡了,大概是沙州或瓜州。他四十八岁的时候,在“州中”的应明寺开讲这两卷唱文。他说,“极其温热”,我们可说是“极其热闹”。他高兴得很,回到房里,粘上一纸,大笔加上一跋,特别记出这几卷客中破闷的文字,现在居然极受听众的欢迎。这一点“人的风趣”不但写出作者的为人,还可以使我们想象当日这种民间文学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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