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爱之后，各自生活

我一直觉得，颦颦同小布离婚实在是一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颦颦是我高中时的学姐，颦颦当然不是真名，只因她是典型的上海姑娘，身体消瘦，面庞白净，行动时弱柳扶风，眉目间潋滟含情，端的是临水照花我见犹怜。坦白讲，她真是我所见过的最具有古典气质的姑娘。于是便有人拿了红楼里黛玉的小字称呼她，时日久了，这颦颦的小名便传扬开来，真名反倒鲜少被人提起。

只是此颦颦非彼颦颦，她算不上倾城倾国貌，也不是多愁多病身。相反的，颦颦是难得的大方爽朗。固然少不了江南女子固有的娇嗲温柔，但行为举止并不矫揉造作，交往起来也不见扭捏，是一派的天真明丽。于是颦颦便成了我们班当之无愧的班花，明里暗里追求者无数。只可惜颦颦并不为之所动，一路走来，踏碎了一众小男生的殷勤心思。

而小布呢？小布是全校闻名的花花公子，说真的，除了一张眉目风流的俏脸能看，旁的再没什么可提。照理说颦颦并不是以貌取人的浅薄女子，颦颦是出了名的好强倔强，这般中看不中用的，颦颦向来嗤之以鼻。颦颦曾私下里吐槽：“一个男人若只是脸或钱可被称道，那这个男人是该有多无趣无聊。”说这话时，颦颦一脸厌弃的骄傲。

可爱情说白了，就是一场鬼迷心窍。未见小布时，颦颦曾对那些被男色美貌迷得七荤八素的无知少女大加鞭笞，可真等对上小布那双招牌式的桃花眼，颦颦到底还是毫无抵抗地栽了进去。

事后再想想，颦颦自己也觉得奇怪，当初究竟看上了小布什么？长相？小布那一张桃花脸确实够勾魂摄魄，可比他帅的也并非没有。才华？比起颦颦夺目的各种光环，成绩永远在中流徘徊的他默默无闻。金钱？穷学生口袋里又能有几个钱？何况颦颦的追求者里并不乏多金“土豪”、“高富帅”。体育？哦，抱歉，小布是个死宅。

更何况，小布的花心暧昧也是众所皆知。可这样的一个男人还是让颦颦爱得无法自拔，整日里盘算着如何接近并讨好小布。但也不知道小布真是无知无觉抑或另有取舍，一边与颦颦若有若无地保持联系，一边还同一众姐姐妹妹们打得火热，半点不避人。

要我说，这种男人明眼人一瞧便是个渣嘛！只是枉费颦颦在天涯上读了那么多“凤凰男”、恶婆婆、渣男贱女的故事，真等事到临头，依然逃不过人性。小布越是不理不睬，颦颦就越是牵肠挂肚。一众人不禁扼腕，私底下我们都在分析，颦颦大概是狂蜂乱蝶看了太多，对于这样风流多情、挑战度极高的男人，反倒生出了一股子爱恨不得的糊涂心思。就算起初只是心血来潮，却也架不住日久天长的念想，久而久之便也就成了心结。说白了，这多不过三五日的新鲜头，等新鲜劲儿过去，颦颦自然会大彻大悟、迷途知返。

可谁想到，颦颦这次居然真的是上了心。

小布天生一副招蜂引蝶的身段样貌，围在身边的知己红粉不计其数，姐姐妹妹的温柔乡里着实插不下颦颦这一朵解语花。颦颦固然眉目清秀算是枚小美女，再加上性格和煦大方，勉强能扮一扮女神范儿，可若真扔进了这一水的假奶大眼锥子脸里，瞬间就能被淹得个脸都不剩。

颦颦煞费苦心，想来想去只好剑走偏锋。小布重口，初到温山软水的江南，只觉得无一处舒坦。尤其是吃，吃惯了麻辣鲜香的小布初来江南，只觉着连白水里都透着甜。心细如发如颦颦，自知道起便上了心。于是每每去找小布便从不空手，或是一碟子润泽丰腴的口水鸡，或是一钵红油泼辣的串串香，香飘十里，一个星期都不带重样。

颦颦做过的许多菜里，小布最爱的一道是辣子鸡。

这菜是川菜家常中的典型，只是做起来极是麻烦：鸡肉洗好剁好后热水略焯下，然后用生抽、花椒、辣椒油、盐腌上个把小时，放到油锅里大火炸熟。捞出后沥干油脂，再放入热油中复炸，炸至外表金黄，外酥里嫩，这才算是齐备了原料。然后另取一锅，猛火爆炒花椒、麻椒、干红辣椒段、蒜粒、大葱、姜丝至满室生香，再放入炸好的鸡块，小火慢煎入味。这样一道菜做下来往往要花费许久的时间，是小布的母亲都会嫌麻烦不肯多做的。大概也就是颦颦，不肯嫌烦琐。

不会做，颦颦便买来了书细细研究，从盐糖的配比到油炸的火候。一双手被油溅了，颦颦也不说，抿着嘴角，随便擦一擦溅在手上的油，一心只蹲在寝室的地上守着那口油锅，等着做好后趁热给小布送去那一盘够麻够辣够香够酥的辣子鸡。如此这般时日久了，颦颦贤惠又会做饭的美名传遍了学校上下，可唯有知根知底的朋友私下叹息，颦颦素来是被看作眼珠子般捧着走来的大小姐，二十余年来十指何曾沾过阳春水。可为了一个男人，颦颦殷勤小意，洗手羹汤，终于还是不能幸免爱情这场灾难。

颦颦是真爱小布，大学毕业后不久，颦颦便火速同小布领证结婚。对于颦颦的这一决定，扼腕痛惜颦颦所嫁非人者有之，暗自揣测颦颦手腕了得者亦非少数，但不管从什么角度看来，颦颦总算是心愿得偿。

不过那又如何呢，颦颦终于从一个骄傲的少女，改头换面，成了一个女人、一个妻子。捧在手里的杜拉斯、波伏娃换成了家常菜100道，常拿着琴弓的纤纤玉指改成了在菜板上来回翻飞。久别重逢后，颦颦身上几乎不见了当年上学时那股子灵动的傲气，言语间三句不离小布，眉眼间满是平凡琐碎的家常味道。

我们感慨美玉蒙尘、明珠暗投，原先那么灵动鲜活的少女终于还是成为了三句不离老公的黄脸婆，便生出一股子珍珠做鱼眼的遗憾来。可再仔细想想，尽管颦颦失了番壮志雄心，但这样过下去却也并不失为我等凡俗女子最妥帖的归宿，于是便也就释然。

只可惜，这世间里又哪里来那么多的花好月圆、事遂人愿。

小布本就是压不住的风流性子，说真爱吗，大抵在婚礼上说出“我愿意”的时候多少也会有那么些真心吧，否则也不会在新婚的那几年间陡然转了性子，自此目不斜视，再不拈花惹草。可是那又怎样？终究是本性难移，在新欢旧爱面前，那点子的真心也厚不过一张纸罢了。

没错，在二人结婚还不满两年，小布终究是出轨了。

最先发现端倪的人是颦颦。颦颦手艺好，小布也吃惯了颦颦亲手做的饭菜，寻常日子里若是没有应酬，小布还是习惯回家吃饭。只是那段时间，小布的应酬却无端地多了起来，每每到家的小布都是酩酊大醉、筋疲力尽，直恨不得倒头就睡。

不得不说小布果然是风月场上的老手，时间拿捏得极为精到，纵然颦颦怀疑，却也抓不到什么把柄。只除了一点，小布原本是个重口味的，对于颦颦所爱的大煮干丝、上汤蒲菜之类的江南小菜素来嗤之以鼻，于是这么多年来，家里的餐桌上从不会出现这些颦颦吃惯了的寡水清汤。可在那些日子里，小布却突然换了口味，对原本最爱的辣子鸡、水煮鱼大皱眉头，反倒是对上汤菜心、芙蓉鸡片之类的赞不绝口。要说这世间的嗔痴爱恨，言语会撒谎，神情可作假，但唯有心头那点子念念不忘的口舌之欲，是做不得伪的。于是从那时起，颦颦就明白，小布是变了心。

也许对于小布来说，这次的喜新厌旧不过是司空见惯的感情游戏，根本谈不上有多严重。但对于颦颦来讲，这却不啻一场晴空霹雳。

从丈夫手机通话记录中找出若干暧昧短信的那个下午，颦颦只觉着五雷轰顶。

小布婚前的风流事颦颦并非无知无闻，似这般只把风流做情趣的小布会左拥右抱原也在颦颦的意料之中。颦颦原以为自己可以够冷静，可真当现实这么血淋淋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哪怕曾有过那么多心理建设，颦颦依旧只觉得心如死灰。

握着手机，颦颦在客厅的沙发上枯坐了整夜，偌大的房子清冷而孤寂，如同一个女人被伤透了的、残破不堪的内心。可纵然这样，忍了又忍，颦颦终究是把吐到嘴边的质问又咽了下去。“男人嘛，有个把红粉知己也是寻常事，再说了，又有哪里的猫儿不偷腥呢？”颦颦不断这样安慰自己，可只一个眨眼，泪珠儿就止不住滚了下来。

但纵然是这样的隐忍退让，颦颦终究也没能让这段摇摇欲坠的婚姻持续得更久。没过多久，小布主动提出了离婚。

新欢是高冷的冰山美人，小布煞费苦心才追求到手，得到了便再也撒不开。一边是阳春白雪相谈甚欢的知己红颜，一边是粗布乱服锅台灶前的黄脸老妻，不消想，颦颦理所当然地成了牺牲品。

分手的理由很扯，小布说，直到遇见新欢才明白，自己真爱的是新欢那般神秘冷艳却热情如火的女人，像一抹风、一缕火，把持不住的才最诱人。颦颦呢？相较之下，颦颦实在太贤惠，太寡淡，太无趣，于是所有的情爱都可以被归结为一时的感动和感激。

“但你知道的，”小布一脸愧疚而又决绝，“感激终究不是爱啊。”仿佛沉浸在琼瑶偶像剧的男主角，小布一脸情深得让人恶心。

这让颦颦如何甘心！颦颦实在不明白，明明自己这么爱，这么爱，低到尘埃里，到头来却只得丈夫一句“不是真爱”的考评。四字考评如一把血淋淋的刀，横冲直撞地把颦颦划得遍体鳞伤。

颦颦不懂，如果那些深夜里为他煲过的汤，寒冬里为他浣过的衫，在最艰难的几年里与他吃过的苦，如果这一切都不是爱，那么，还有什么会是呢。她曾经爱他忘记了一切，也忍受了一切，而如今，却只能在别人的歌舞升平里沉默地咽下绝望。

像每一个可悲复可怜的女人一样，她悄悄地搜查丈夫的手机，像一只敏锐的犬，把全副精力都用于搜寻每一缕可疑的蛛丝马迹。她去新欢的办公室里闹得满城风雨，只为了证明自己才是小布唯一的发妻。她甚至在大庭广众里苦苦拉着小布的手，哀求他不要离去……可这一切对于一个早就狠下心的男人来说又有什么用呢？于是，颦颦终于变成了她曾经最厌恶的模样。

颦颦终究也没能换得浪人回顾。自从颦颦知道了小布的出轨，小布仿佛有了光明正大的本钱，不管颦颦如何愤怒或者哀求，却已是铁了心肠不肯再踏入家门半步，执意离婚。颦颦却也发了狠，无论如何也不肯，拖也要把这一对野鸳鸯拖死。

小布不在，颦颦的日子便也如失了指望。除去在单位里魂不守舍地挨过八小时，其他的时间便都伏在家中煎炒烹炸。颦颦看了太多的爱情箴言，那里面有多少浪子回头，破镜重圆。讲丈夫在一碗面里回想起与妻子的同甘共苦，讲老公在一钵汤中幡然悔悟……颦颦想，食物终归会有这样的力量吧，抓不住他的心，却总归要让他的胃再也离不开。

只是颦颦料错了一点，现如今只要有钱，怎样的滋味买不到？更何况若是心不在了，便是千般贤惠万般用心，也都只是枉然。颦颦记不清曾经在一桌桌残羹剩饭前虚度过多少个如水凉夜，她只记得自己那颗一点一点熄下去的心。

终于，在某一个夜里，颦颦挂掉了那通永远打不通的电话后，不像往常一样直接把饭菜倒进垃圾箱，而是举起了筷子。

一桌子菜，辣子鸡酥脆，水煮鱼麻辣，却偏没有一道是她想入口的。她花了几个小时仔细地煎煮烹炸，又花了几个小时看着它变得冰凉，却忘记了自己原本就受不了那般刺激的味道。她究竟爱吃什么？餐桌上，颦颦费力地想，却怎么也记不清那些味道。那些红艳艳的色彩、火辣辣的味道似乎已经塞满了颦颦所有的人生。那样鲜艳的颜色，那样刺激的味觉，烫得她浑身发抖。

颦颦握着筷子失声痛哭。这么多年，她时刻谨记着小布爱吃的水煮鱼、小布爱吃的串串香。她愿意耗费几个小时的心力去为他捧上一碗辣子鸡，却懒得为自己花几分钟炒一盘上海青。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低到尘埃里，爱他爱到失去自我，于是到最后，所谓的爱情也只能是一地鸡毛。

那一夜过后，颦颦如获新生。颦颦干脆利索地与小布离了婚，冷静得连小布都哑然无语。颦颦迅速辞掉家中清闲而优渥的工作，一个人出国、读书、打工、找工作，然后重新遇到了一个值得爱的人。颦颦花了三年的时间华丽转身，最终让所有不堪的曾经都留在了过去。

回想起来，颦颦也不知是悲是喜。她曾经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证明爱情可以不在乎世间的一切卑微与辛苦，又用了三年去证明，唯有爱己，方能爱人。

“我们需要去爱，但永远不要爱他胜过爱己。”离婚后的颦颦曾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讲道。

所以姑娘啊，在你真切地爱上一个人之前，请先妥帖地、诚挚地爱上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