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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难回首,富贵贫贱只等闲

红梅悄悄进来时,苏浅月正在闭目养神,她轻手轻脚拿起一件素色斗篷为苏浅月披在身上,之后又去照看火炉。

火炉里的木炭虽然旺盛地燃烧,却过了蓬勃燃烧的时刻,再接下去火力就该弱了,如此房间里的温度会下降,红梅忙将一旁放置的木炭丢到火炉里一些。炉火在瞬间被覆盖,火焰一下子黯淡,片刻又蓬蓬勃勃燃旺,明亮的光焰散出熊熊热量,“噼啪”一个爆响,在安静的房间里如同一个惊雷,吓得红梅一个哆嗦,扭身看去,苏浅月已经从椅子上坐直了身体。

“夫人。”红梅讪讪走过去,惭愧道,“奴婢笨手笨脚的,惊扰夫人歇息了。”

“我已经歇息了片刻,不累。”苏浅月将身体上的斗篷取下,红梅忙接过去放好。苏浅月看着红梅返回来,问道,“这里好不好?”

红梅转身扫视一眼,恭敬道:“布置得清雅素净又简洁,给人清爽愉悦的感觉,住在这里一定舒心,极好了。”

苏浅月轻轻一笑:“比王府如何?”

红梅吓了一跳,相比王府的豪华,自然是落了下风,但是,各有各的风格,如何能有高下之说,即便是有,亦不是她能评论的,忙道:“夫人,王府豪华,但多了烦琐困扰,这里明快雅致,居住着身心愉悦轻松,又怎么是王府能有的。”

苏浅月颔首一笑,目光中都是赞许,言道:“世界万事万物都不能十全十美。”

红梅道:“是呀,住在这里是开心的,夫人定是长久沾染好心情才养出好性质和高才华。”

本来只是一句恭维话,反倒勾起苏浅月说不出的难过,王府中除了容瑾、容熙两兄弟晓得她并非真正是这里的主人外,旁人怎知她的曲折?

缓缓起身,从窗户上看去,窗纸的阻隔只看到外边的朦胧一片,仿佛她的前途,怎么看都看不透。惦记着素凌外出的状况,亦惦记着柳依依和青云是否能来,苏浅月心中开始愈发不安。

红梅不知就里,不敢多言,只呆呆站立一旁,苏浅月看一眼红梅,道:“突然想吃一碗面,你到外边的厨房亲自给我做一碗来吧。”

红梅不知是苏浅月要遣她离开,忙欢天喜地领命而去。

看红梅离去,苏浅月微微叹气,也不知道素凌打听到情况没有?

好在时间不长素凌就回来了,苏浅月忙问:“怎么样?”

素凌因为走得急胸口起伏着,喘息道:“没有见到那人,不过打听到他的情况了。”

“哦?”苏浅月急切道,一双目光定在素凌脸上。

“我出去转了一圈,就在之前与他相遇的地方做停留,许久没有见到他,正好碰到与我交好的丫鬟杏叶,我将那仆人的长相说出来,问杏叶他可在,杏叶言说他虽是这里的仆人,却总是给萧公子差遣着外出办事,并非总是待在宅子里。”素凌喘着气,“这次他正好不在,我们是找不到他的。”

“杏叶在忙什么,你能否偷偷将她唤来?”

“小姐,我们来得匆忙,萧公子之前没有准备,因此仆人丫鬟都被差遣着做这做那,杏叶也忙着,倘若我们将杏叶唤来,萧公子会怀疑,你看……”

苏浅月点头:“是我太急了,没有顾虑周全。杏叶还给你说了什么,对了,那仆人叫什么名字?”

“余海。我说了那仆人的长相特征时,杏叶就笑着问我是不是大鼻子余海,我忙回答是。由此确定,我们见到的那个人就是这里的仆人余海了。”素凌用肯定的语气言道。

苏浅月吁了一口气:“够了,得知名字就好。”

素凌担心道:“小姐,余海是个什么人?”

苏浅月摇头:“倘若知道,我就不担心了。”

素凌忧心忡忡:“如果他是坏人的话,行为不端只怕给萧公子带来麻烦。”

苏浅月叹道:“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其实她的担心更多,只是没有说出来。

素凌释然:“那我就放心了。”向外望了望又道,“小姐,柳小姐和青云小姐什么时候能到?”

苏浅月无奈一笑:“我要说知道,还着急吗?”

两个人絮絮说着话,另外一个丫鬟桃叶急匆匆走进来:“禀夫人,柳依依小姐到了。”

苏浅月忙道:“快快让她进来。”

闻言柳依依到了,苏浅月一颗心顿时激荡起来,好久不见,柳依依过得如何,是否开心快乐?她在王府虽然锦衣玉食却如履薄冰,时时提防着明枪暗箭,她不快乐,希望柳依依她们能快乐!

明明知道不能也是希望。

唇角荡起笑意,眼神里都是渴望,苏浅月举步向外走去。

“小姐,外边冷。”素凌忙取了披风给苏浅月披在身上,“横竖都等了这么久,也不急在这一时。”

“我更想早点儿见到她们。”苏浅月灿烂一笑。

素凌紧紧跟随在苏浅月身后向外走去,刚刚出了暖阁走到外间的厅堂,柳依依已经在丫鬟的引领下走了进来,苏浅月站住,目光殷切地望过去。

她见到了柳依依,袅娜的步子急促着,一袭浅青色缎子圆领长衣,领口用银线绣着简约的小朵卷花,袖口是排着的葡萄花纹,披着翠绿色棉质披风,优雅的元宝髻上别着一枚翠玉如意发簪,如此清新的装束,雪白肤色衬托着青绿色衣衫,步子的急切,令她面容上带着淡淡胭脂般嫩嫩的红晕。她——还是那样的迷人,苏浅月心中慨叹,分外欣慰。

“柳妹妹。”苏浅月感觉到脸上热辣辣的,心通通跳着。曾几何时,之前的生活鲜明生动地在她的脑海里回放。她很害怕她们俩没有相见的机会,不料这一刻轻易地来了。

柳依依脚步匆匆,抬眼早看到那端等候的苏浅月。

记得往昔的苏浅月与她交好,不分彼此的亲密,只是今日……眼望苏浅月,自她身上透出的华丽高贵令她心中一个激灵,苏浅月的身形晃动一下,发髻上宝蓝色金镶玉的双翅凤凰发簪熠熠生辉,凤凰口中衔着的珍珠流苏更是摇曳着闪耀夺目,那样贵重的首饰自是普通女子无法拥有的,柳依依明白。

今夕不同往昔,她和苏浅月已经不是一个世界上的人了,还能有之前的亲密无间吗?不觉哀叹,她是来了,只是来得对吗?不容过多思虑,她们两个的距离已经远了。

“柳依依拜见夫人,夫人万福金安。”口中请安,柳依依深深施礼,恭敬地拜了下去。

“柳妹妹。”苏浅月恍惚怔了一下,忙双手扶起柳依依,焦灼道,“你这是做什么。”

苏浅月衣袖上金丝银线绣制着繁复的蔷薇花,镶嵌一般生生落在柳依依的眼中,令她想到她和苏浅月身份的不同,心中难过,口中艰涩道:“你身份贵重,如今你……我们不一样了。”

苏浅月被柳依依的话刺痛,用力摇晃着柳依依的手,急切道:“柳妹妹,不论我现在如何,我们往昔的情意永远在我心中,绝不会因外在的现实有丝毫改变,否则,我又何至于自身还没有出来就急急地约你见面……”苏浅月的声音几近哽咽。

柳依依眸中闪出晶莹的泪光,忙道:“对不起,是我失言,姐姐不要生气,妹妹只是担心罢了。”

苏浅月抑制住难过,拉着柳依依的手走往内室:“你的担心纯属多余,我们姐妹,不论什么时候那份情谊都是不能抹杀的。我虽然离开了,但是我的心时时牵挂着你们,难道,你们忘了我?”她微微扭头,眼里都是疑问。

柳依依忙摇头:“没有,只是不敢想象,害怕姐姐嫌弃妹妹低微庸俗。”

一面说着已经进入内室,融融暖意扑面而来,有微微清香丝丝消散于空气中,恍若置身春阳下的花园深处,苏浅月拉了柳依依坐下:“红荷浮出水,白藕藏于泥。一茎生双物,缘何起异议?”她的目光里,有不容置疑的真诚。

柳依依感动:“姐姐,我多想了。”

苏浅月坐在柳依依身侧,紧紧握了柳依依的手:“我们本是一样的女子,为什么要有区别?我虽身在王府,却很想念你们,只是身不由己……妹妹,你还好吗?”

柳依依眸中掠过黯淡,忙又抬头露出笑容:“多谢姐姐的磐石情意。我又如何不思念姐姐呢?只是想姐姐已经荣华富贵,有了安身之处,只为你高兴,也就释然。”一面说着,柳依依仔细凝神看苏浅月的脸,疑惑着,几乎都是不信,“姐姐锦衣玉食反而倒有些清瘦,为何?”她的眼里溢满关切。

苏浅月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无奈笑容,叹道:“柳妹妹,你觉得王府就好吗?荣华富贵只是表象,人的快乐安逸与否只取决于内心啊!”

柳依依内心一惊,忐忑道:“姐姐,不闻你的讯息,一直以为你生活得极好,你的日子……如意吗?”她笑着小心翼翼看苏浅月。

苏浅月轻轻摇头,最终不希望柳依依知道那么多凭空担忧,言道:“也是一般,没有不如意,也没有如意,日子就那样一天天地打发过去。”

想着王府那么复杂的环境,暗中虎视眈眈的人,更有那么多的阳奉阴违、钩心斗角,苏浅月心中哀愁,她只愿意过简简单单、直白随意的生活,可惜这个愿望这一世难以实现了。

素凌已经送上茶来,她抬手对柳依依示意:“外边寒冷,你又走得辛苦,饮盏茶暖和一下。”

柳依依听话地端起茶盏,笑道:“没有觉得寒冷和劳累,一听可以见到姐姐,我就忙得什么都顾不上了,直直地吼着环儿快些收拾了走。”言毕,看了一眼旁边的环儿。

环儿淡淡笑着,眸中露出愉悦,扫视众人,正好目光与素凌相撞,素凌做一个意会的眼神,两人又做终于可以相见的胜利手势,彼此热情地回应,眉来眼去就好像一对情人。

苏浅月正好看到,心中觉得甚是安慰,正是她和柳依依深深的情意才让素凌和环儿也成了十分投缘的姐妹,抬头对她们说道:“素凌,这里我和柳妹妹说话,你和环儿下去说话吧,有事再唤你们。”

素凌高兴地答应一声,牵了环儿的手自去一边说话。

房间里少了两个人,只剩苏浅月和柳依依相对而坐,两人举着茶盏凝视对方,千言万语都在凝视之中,心里涌动着千丝万缕的思潮。

外边突然有劲风刮起,带着锐利的哨音呼啸而过,连窗户都轻微抖动着,仿佛是做呼应。房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沉静清雅。坐在这里,苏浅月有一种漂泊后的归宿感。她终于回到了向往的地方,见到了想见的姐妹,感受到松散的闲适、温馨的亲切,不觉道:“妹妹,曾经有许多时候我们就这样相对而坐。”

柳依依叹道:“是啊,自然随意,心无挂碍。”

“我时常想念那时的日子,虽有太多的不尽人意,可我们心思纯净,快乐也单纯着。还有翠云姐姐一起……依依,我是一并通知了你和翠云姐姐的,你已经到了,她大概亦不会太晚。”

其实柳依依到来的时间不算短了,她和翠云相隔不远,她到了按照正常来说翠云也该到了,就算耽误一些时辰亦是该到的时候了。苏浅月不见翠云到来,柳依依对翠云亦是只字不提,苏浅月心中满是疑惑,难道她走后柳依依和翠云闹了矛盾?或者翠云和柳依依一起说过她的什么,翠云不再来了?

“姐姐,我只是忙着赶过来,旁的什么都顾不得。你一路赶过来,一定也是匆匆忙忙的。”柳依依连翠云的名字都没有提及就岔开苏浅月的话题。

苏浅月一看柳依依顾左右而言他,心中益发疑惑,却不敢再提翠云,只是应道:“我不能确定是否真的能出府,一旦证实我真的能出来,就忙着一面收拾一面派人通知你们,希望早一点儿见到你们。”

柳依依高兴是真的,眸中淡淡的疏离亦是真的,苏浅月看在眼里,有一丝不适和惆怅,曾几何时,柳依依天真单纯不加掩饰,今日确实和往昔不同了。然而苏浅月不想冷落了这好不容易相见的场面,勉强盈盈笑语相待。

柳依依的目光紧紧盯着茶杯,欲言又止,苏浅月不觉多想,柳依依到底为何如此?倘若是不得不赶来与她相见但内心早已经和她生分的话,那她就太不值得了,想着心中顿感悲凉。更因为翠云迟迟不到,心中焦灼起来。

苏浅月佯作只管喝茶,感觉茶水顺喉而下的暖意。这茶是驱寒的姜茶,浓浓的香甜中带着一丝辛辣,却也爽口好喝,放下茶盏时,还是笑道:“我没有了自由,得知真正能出府,如同给人打开笼子的鸟儿一样,瞬间都不做停留就往外跑,生怕再次给关回去。”

这话,苏浅月是发自肺腑。王府虽然华丽,却像一个囚笼,囚住了她的容颜和自由,让她不得舒展。能有出来的机会,她不敢懈怠错过。

柳依依怔怔不语,满心怅然的样子,苏浅月暗自心惊猜测,却不敢多问。

光阴流转,世事变幻,她已经不再是花柳巷中靠舞蹈歌喉挣生存资格的玲珑舞姬,而是大卫国赫赫有名的容王府的王爷侧妃——梅夫人,荣华富贵,耀眼非常,身份地位万人敬仰,苏浅月暗想柳依依是不是因她们身份的不同心有悲哀和她生了嫌隙?即便如此,也是人之常情,苏浅月不怪柳依依,只是觉得难过。

眼前的柳依依,美艳如旧清丽动人,卓越风姿更胜从前,只是清亮眼睛里蒙了一层淡淡的灰,苏浅月的心隐隐作痛。

很突然的,她极想让柳依依离开那里,所有怨恨卖笑的女子都离开,有各自向往的自由生活。她憎恨那里,落红坊、金玉楼、流莺阁……美丽的字眼儿令人神往,却是糜烂肮脏。

翠云还是没来。隐约中,苏浅月有种不祥的预感,翠云不来了,不来与她相见了,心最终沉了下去。

柳依依抬起茶盏轻轻喝茶,仿佛今日她的目的就是喝茶,苏浅月盯着柳依依的动作,终于明白了柳依依是在掩饰。她忍不住了,轻轻唤道:“柳妹妹。”

柳依依将口中的茶水咽下去,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放下茶盏含笑道:“姐姐,我听你说话呢。”

“你只想听我说话,自己没有话与我说吗?”

“当然有……只是不晓得从何说起。”柳依依回避了苏浅月的目光。

苏浅月难过道:“依依,其实我愿意嫁一个寻常的男子,过自在简单无拘无束的百姓生活。还有想要见到你们的时候,一句话一段路,之后我们就悠然自得、轻松快乐地在一起,可惜不能,我没有选择的权利。”说着话,她突然想起萧天逸,倘若她嫁的人是萧天逸,她就真正是属于这里的女主人,她的愿望岂不是实现了?可惜这里不是她的,她只是一个过客,即便有机会在这里停留,亦是短暂一瞬,这是她内心永远无法说出的秘密。

柳依依轻轻摇头,叹息道:“姐姐,我亦有过如此之想,嫁一个简单的男子过一种简单的日子,只是这样的愿望属于普通人,我们身不由己没有这种福气,今生只怕荒芜颓废了。我期待来生,下一世我做最平静平常的女子。”

见柳依依如此感叹,苏浅月晓得果然是她的出现勾起了柳依依的惆怅,心中歉意,忙安慰:“妹妹,万不可这么说,你的一切还没有开始,前程还十分漫长,说不定有更好的归宿在等着你。”

柳依依浅浅一笑:“前事凌乱,后事就能够安泰?空有玲珑心,谁解其中味。不提我了。姐姐你如今有了归宿,荣耀尊贵,身份显赫,妹妹真心祝告你称心如意,心想事成。”她看着苏浅月,语气真挚,完全是一片真心。

苏浅月心里涌起感怀,心想事成不过是一个梦罢了,轻轻摇头:“依依,你知道我的情形吗?我是睿靖王爷的侧妃,皇后亲封的梅夫人,你又怎么会晓得我是多出来的那个。”

言及于此罢了,那些话是不能轻易出口的。

豪门贵族三妻四妾顺理成章,有多少明智女子不认为自己是多出来的呢?柳依依不识内情只以为平常,叹口气道:“姐姐,不要埋怨很多,睿靖王爷宠爱你,就能说明他对你的真心了,他是重视你的。珍惜他对你的感情,好好珍惜你现在的一切。”

苏浅月只有点头。

和柳依依絮絮说着话,苏浅月隐藏着内心的焦急等待翠云快点儿到来,翠云却无影无踪。

素凌送来各色点心果品,时间长了,柳依依看到苏浅月依旧是原来的模样,心中释然,话语中不再刻意防范,她们的谈话就自如起来。

时间已经不早,翠云还是没有踪影,苏浅月焦急着。她的时间不多,她的打算是今日白天和柳依依翠云相见,晚上和萧天逸相聚,更有严肃的问题要弄个水落石出,明日她想到观音庵见惠静师太。

只是柳依依一点儿都不显得焦急,更没有只言片语关于翠云,苏浅月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询问她:“妹妹,翠云姐姐是不是很忙呢,这般时候她还不来?”

窗上的阳光东移,只剩一点儿斜斜的影子,半个下午都过去了呢。

仿佛一记重拳,柳依依的脸色顿时黯淡,头渐渐低下,在苏浅月怦怦的心跳中,她的声音里凝结了悲戚:“姐姐,她……不来了。”

柳依依是刻意隐瞒的,能隐瞒一刻就是一刻,此时再隐瞒不了了。

“为什么?她有事不能来?”苏浅月脱口问道。

“她并不是有事,只是她……不来了。”

“为什么不来,我也很想念她的。”苏浅月遗憾着。

“我想她亦是想念你的,只是……哪怕她想念你,亦是不能来看你了。”柳依依终于哽咽起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苏浅月的心忽地提上来,头皮一阵麻木,不祥的感觉一下子箍住了她。

“姐姐——”柳依依慢慢将头抬起,脸上完全被悲伤笼罩,“我不愿意告诉姐姐,是害怕姐姐伤心。若是姐姐不是这般的逼问,我宁愿让翠云姐姐担任一个不义的名声,也不愿意让你知道真相。翠云姐姐……她在你入了王府之后,没有多久就去世了……”

柳依依呜咽道。

内心轰隆一声,仿佛五脏六腑都坍塌了,苏浅月整个人被震住:翠云死了?她死了?她怎么会死了呢?秦淮街上,她,她,还有柳依依,她们是最要好亲密的姐妹,相互扶持、相互依靠,任谁都不可缺少。翠云比她们年长,用大姐的风范维护着她们,又那般的出色,比她和柳依依都要出色,她怎么会死?

“为什么会这样?”苏浅月喃喃自语。

如同做梦一般,她宁愿相信她是在做梦,醒来之后一切如旧,她没有出过王府,翠云姐姐还在秦淮街的流莺阁。那里虽然不好,但她在,就算过得不幸福不如意,然而她在。

苏浅月知道,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就有出路,她一直是希望姐妹们都有个好出路,有个好归宿,而不是要她们走上不归路。

每次她遇到不如意总是和翠云诉说一番,翠云的安慰总能令她的不如意烟消云散。翠云那样聪慧、理智,又懂得世事,怎么会早逝?

“翠云姐姐那般理智,有什么想不开,她怎么会死?”苏浅月不知道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询问苍天,或者是想要寻找答案,她不能接受翠云的死。

柳依依啜泣着:“是啊!她本不应该的,为什么要去寻死?若说是为那样的事情去死……实在不是她的做派,可她就那样死了,死得让人惆怅……”

苏浅月一点点恢复知觉,细想柳依依的话,才晓得翠云的死不是寻常生病或者突发意外,慌忙问道:“妹妹,翠云姐姐是怎么死的?”

“姐姐,她……她是自杀……”柳依依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亦是疑问,“翠云姐姐那样聪明,为什么要自杀?”

苏浅月心中再一次惊骇,自杀?翠云那般冰雪聪颖的女子,难道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吗?她怎么会自杀?难不成是给人暗害了,伪装成她自杀的样子?苏浅月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翠云自杀。

苏浅月摇头:“依依妹妹,翠云姐姐不是狭隘看不开的人,会自杀吗?我们相处又不是一日两日,她的承受能力比你我都强得多,怎么会自杀。再者,那种地方原本就不是把人当人的,我们都心知肚明然后自保,翠云姐姐难道不明白吗?即便再委屈,她也不会自杀,是不是有人做了手脚,翠云姐姐被害了呢?”

柳依依摇头:“她若是被人害了,我或许还能够接受,可我相信她是自杀的,所以更难过。她那般聪明,只是心性太高,太高傲了,高傲得容不得一点儿瑕疵,所以自杀。”

“谁,谁招惹了她?”苏浅月急切道。

柳依依还是摇头:“她那种人,怎么会说出原委?我不晓得。烟花柳巷,仔细说起来,最是无情的地方,她亦是比谁都懂得的,为什么就不能看作平常,拿性命去牺牲?”

苏浅月喃喃道:“如此说来,翠云姐姐是真心爱上了一个人。”

柳依依点头:“应该就是如此。只是她有可能是被对方骗了。我想,即便被骗,又为什么要去牺牲性命,太傻了。”

是的,傻,翠云是太傻了,拿自己的美好年华去为虚情假意做祭奠。翠云并非一般随意的女子,她爱上的男子一定不是普通人物,不晓得害她心动的男子是谁?

如此残忍!

柳依依细细言道:“翠云姐姐是吞金自杀。她给自己穿戴齐整,哪怕最后一刻亦是最美丽的容颜。”

泪水已经在苏浅月脸上流淌:“她那样的人,自然是死也要死得体面了……”

柳依依哭泣道:“听她的丫鬟说,那一晚上她说不舒服,独自关了门不让人进去伺候,第二天早上丫鬟推门不开,才急忙找流莺阁的妈妈,着人把门打开,翠云姐姐已经停止了呼吸,她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留下,就那样干干净净地走了,不留痕迹。”

苏浅月脸上泪水涟涟,只是疑惑:“既然死得不留痕迹,旁人又是怎样知道她是为了某一个男子而死,那个男子是什么样的人?”

柳依依珠泪抛洒:“没有人知道那男子是什么人。我最后一次见她,见她憔悴嘱咐她好好调养身体。再次听到有关她的消息时,是她自杀,我急忙带了环儿赶过去,见了她最后一面……就那般地被草草抬出去,在乱坟岗埋了……”

那样悲惨凄凉的情景,苏浅月实在不愿意接受,她宁愿永远都不知道这件事。眼泪不停流淌,眼前模糊一片,她哽咽着:“你们是如何知道那个男子的,他又是什么人,翠云姐姐为他惨死,他就……完全不管吗?残忍到没有一点儿人性?”

柳依依泣道:“平素没人注意翠云姐姐和哪一个男子过从甚密,她突然死去亦没有哪一个男子为她做过什么。听说是在她死后过了几天,有一个俊朗男子突然到流莺阁寻找她,得知她死去的消息后,那男子在翠云姐姐的房里住了一夜,他临走的时候在墙壁上留了一首词,别人这才猜测着翠云姐姐的死和他有关。还有后来,翠云姐姐的坟墓被修整得十分堂皇。”

如此说,那男子并非无情,只是不得已罢了,是翠云过于急躁,等不得那男子安排。苏浅月忙忙地问:“那个男子究竟是什么人?”

柳依依摇头:“有身份、有地位的男子去那种地方岂肯透露身份姓名?”

苏浅月突然想起容熙和容瑾乔装看她歌舞。惹得翠云去赴死的男子绝对有隐情,她忙转向了柳依依:“那男子留下的词你们知道吗?”

柳依依点点头:“我听说了她房间有人留诗词,忙去看,幸好那词还在,我用一方锦帕写了下来,姐姐请看。”柳依依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方锦帕递与苏浅月。

苏浅月忙接过来展开,锦帕上写道:相逢不言,依月青竹窗外寒。伤心难画,隔岸花落旁人家。碧霞难留,翠云天上空悠悠。思恨成殇,滴尽沧海泪一行。

这是一首减字木兰词,只是这词……

依月青竹……隔岸花……恍惚间,苏浅月的心里惊起海啸,是不是……容熙?能惹得翠云情动的男子,没有几个,恰恰是容熙一类的人更能引得翠云青睐,难不成真的……是他?

眼见苏浅月惊愕的神情,柳依依亦惊了一下:“姐姐,你看出了端倪?”

“啊?没有没有,词中藏有深意,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难过。”苏浅月慌忙否认。

“这锦帕上的词句我无法理解。”柳依依茫然道。

“我亦不能理解,唯一能够知道的,仿佛这男子并非有意伤害翠云姐姐。”苏浅月如此说并非有意为容熙开脱。

倘若那人真是容熙,其中必定另有缘故。她相信容熙不是那种置人于死地的性子,他没有那般恶毒。她晓得他的多情、懦弱,更有他的善良,不是吗?若他不是思虑周全顾全大局,早已经把王府搅得天翻地覆,她怎么还能周全地待在王府?倘若那人真是容熙,翠云真是错走一着,假以时日,容熙凭着愧疚之心亦要给翠云一个交代的。

只是,那人真是容熙吗?

悲伤中,柳依依再无言谈的兴致,更不愿意惹苏浅月悲伤,言道:“姐姐,我原本不想把翠云姐姐的事说给你,宁愿你误会她不想来看你,也不想让你知道她死亡的,结果还是给你知道了,惹得你如此难过。姐姐,我们伤感无济于事,你好好保重,若还有机会,我们再相见。我……该走了。”柳依依抬眼,眸中深厚的情意中是依依不舍。

苏浅月的心犹如被拽了一下,疼痛到无以复加。她想着和最亲近的姐妹相聚,谁晓得不能见的已经永远不能见,能见的亦是短暂一瞬。分别在即,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相见时难别亦难,言语无力笑容残。苍茫前事难诉尽,落寂点点覆愁颜。

许久,苏浅月摇头:“依依,我好想念那时候在一起的我们,不想和你分别。”

柳依依哑声道:“姐姐,来日方长,我们保重吧。但愿下一次相见的时候,时间能久些。”

原本想要开心地相聚,结果却是这一番收场,苏浅月同样晓得再相处下去,除了悲伤难过再无旁的,不觉中双泪垂下:“依依,这一次相见了,下一次相见又是在什么时候?只求我们都不要学翠云姐姐,各自保重。来日方长,我们总有再相见的时候。”

柳依依走了,苏浅月的渺茫之感如云雾般将她包围,姐妹相聚的愉悦心情完全因翠云之死而荡然无存。倘若知道柳依依带来翠云死亡的消息,她宁愿连柳依依也不见。

西沉的太阳光已经下了窗户,房间里是微暗的黄昏,给人压抑和沉闷,连给人温暖的炉火都叫人感觉不到美好。苏浅月眼前浮现着翠云的面容,清楚地知道这一生再也见不到翠云了,她永远散去了,不见了……

素凌看着苏浅月难过,唯有安慰:“小姐,死者已去,伤感于事无补。翠云小姐是那种不想牵连旁人的人,你若这样,地下的她该不安了。再者你身体虚弱,忧思伤怀哪里受得住。”

难过、痛心、恍惚,苏浅月实在难以从那种复杂困惑的情绪中转过来,翠云的死太过于蹊跷了,她是为了哪一个男子?容熙吗?倘若真的是容熙,她亦脱不了干系,不是吗?隔岸花落旁人家,这一句足以做说明,只是苏浅月不敢承认,再者,一时也没有证据。

看到素凌忐忑,苏浅月只得勉强展开笑颜:“我明白的,你不用过多担心。”

突然想到这是萧宅,是萧天逸的住处,她身处潇碧阁,没有恣意放纵的资格,再者一会儿萧天逸若是过来看到她伤心难过,指不定会想到什么。她不能不识趣。

想到这些,忙嘱咐素凌:“一会儿萧义兄过来,我们要装作快乐,万不可把我得知翠云死去的事情露出来。我们出府的时间太短暂,只需要自己高兴也给别人带来欢乐,不能流露悲伤影响别人。”

素凌懂得,点头道:“小姐说的是。你这一天的劳累,又难过许久,闭上眼睛歇息一会儿。还不到晚饭的时间,我想萧公子需要一会儿才能够过来。”

萧天逸落落大方又善解人意,一定是把所有的时间都留给她的,苏浅月明白。她点点头,躺到躺椅上慢慢闭了眼睛。

为了顺利出府她费了许多心力,又是一早过来,然后因为翠云的死伤心了许久,确实是累了,闭了眼睛就感觉到头脑中一片朦胧。

素凌悄然站立片刻,取过一条薄被给苏浅月盖在身上后,轻手轻脚转身而去,迎面红梅走了过来,素凌忙把一根手指竖在唇上,红梅立刻站住。

“小姐累了,让她睡会儿。我们出去走走。”素凌走过去轻轻对红梅言道。

红梅看了一眼手里的食物,点点头,两个人相携着出去。

苏浅月清醒过来,已经是华灯初上,烛台上的红烛已经高照,整个房间里是醇厚的光晕。红梅动作很轻地往火炉里加着木炭,素凌轻轻拭擦着桌椅。

“素凌,这么晚了不叫醒我?”苏浅月一看这个时辰,坐起身来埋怨道。

她是太累了,朦胧睡过去后做了许多梦,只是她这次回来哪里是为了睡觉歇息的?

素凌忙道:“小姐醒了,你睡得很安稳。我晓得你累,怎么忍心叫醒你。”

苏浅月抬起双手轻轻揉了一下眼睛,嗔怪素凌又能怎样?问道:“萧义兄可曾来过?”

素凌脸上的笑意氤氲开来:“刚刚萧公子来过了,看到小姐睡着不容我们打扰,只吩咐我们小心候着,等小姐醒来再开宴。小姐,你回来,萧公子高兴得不晓得怎样才好,忙忙乱乱半天又不晓得怎样,只吩咐厨房备好上等的宴席给小姐接风洗尘。”

素凌絮絮叨叨说着,苏浅月起身向外走去。

刚回来时,见到萧天逸的第一眼,苏浅月就知道萧天逸对她的心思没有丝毫减弱,他的眼眸同原来一样,依然含着深情的目光,面对她时仿佛他们一直在一起,随意自然,又喜悦满满。只是,萧天逸如此,苏浅月心里越发纠结,私心里期待更多一点儿,理智上又明白他们的情意最好只是兄妹之情。

“有请哥哥,就说我已经醒来。”看红梅一脸笑容走过来,苏浅月慎重道。

晚宴丰盛超过了苏浅月的预想,在她眼里都觉得过分铺张,萧天逸却觉得不够,歉意道:“妹妹,这里比不上王府,请你不要介意。”

苏浅月的目光里有哀痛,他又何必这样?与此相比,她宁愿多一些简朴,她和他就像她初到时的融洽和谐,永远不要有这种身份上的疏离和隔阂。“哥哥,你是在折损我。”苏浅月丝毫不掩饰她的情绪。

萧天逸赔笑道:“妹妹,你又何必如此?今日的你,身份贵重不同于往日,为兄生怕委屈了你。”

苏浅月却摆出了委屈的神情:“哥哥,既然你叫我妹妹,可知道我是怎样一回事?我宁愿我们永远是从前的样子。”

萧天逸容色一变,瞬间恢复到微笑,忙道:“当然,我们永远是从前的样子。”

苏浅月终于展颜一笑:“哥哥,如此才是我们兄妹的样子。”

丫鬟将酒满上,萧天逸愉悦地举杯:“妹妹,好花常开好景常在,但愿我们永远有如此快乐相见的日子。”

他的脸上是满满的期待,眉宇间流露出深深的情意,看得出来他是真心真意。苏浅月举杯,嫣然一笑道:“美景常在那就美酒尽欢了。”

“吉言长存,月儿,干杯。”萧天逸举杯一饮而尽,豪爽恣意,情意毕露。

苏浅月浅浅一笑,同样饮尽杯中酒。

宴席中苏浅月突然想起受皇封为梅夫人时王府为她庆贺的宴席,那是一场险些断送她性命的宴席,想及那时,惊弓之鸟般连饮酒都变得小心翼翼。看起来,心底有了阴影,便成为束缚自己的一道桎梏,难以消除。

府中出现的龌龊苏浅月并没有向萧天逸言及,因此萧天逸视为平常,高兴中豪饮了许多,苏浅月后来是象征性地陪着饮了一些,萧天逸只顾开心并不在意,只是道:“月儿,这是自己的家,你随意。”

如此舒适自在、散漫随意,确实像极了自己的家,苏浅月心中氤氲了暖暖的感动。

吃完饭,萧天逸陪着苏浅月到房间里说话。苏浅月明白,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开始。

坐下去,萧天逸快意道:“见到月儿回来,为兄有喜从天降的感觉。妹妹,真希望你能住尽量多的时间。”

苏浅月笑:“哥哥,无论月儿走到哪里,走多远,都会记得哥哥。如果条件允许,我愿意无限制地住下去,只要哥哥不嫌弃。”

萧天逸挥挥手:“说哪里话,我巴不得妹妹永远不离开……”意识到自己失言,萧天逸忙住口,不晓得是饮酒过多的缘故,还是心中激动,他的脸上泛起别样的绝少有的晕红。

苏浅月心中一动,此乃他的真心话吗?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选择让她离开?倘若真正想留住她,那一颗夜明珠足足可以办到,他却不,如今再说这样的话,不过是徒然增添各自心中的难过罢了。

然而,苏浅月不动声色,只喜悦道:“你道我不愿意吗?”此话,她用孩童般的语气说出来,即便萧天逸听在耳中,也不会当作大人的心机。

苏浅月此话,酒中兴奋的萧天逸自然喜欢,亦不做他想,笑容更加明朗,声音也更加爽朗,兴奋道:“家门永远为妹妹敞开,妹妹想要回来就回来,不必有任何顾虑。只是你这一次回来太过突然,我都措手不及,如此多有怠慢,只怕月儿心中不快。下一次回来,记得提前给我信息,我好准备,亦免得你突然而至我不在家呀。如果你来又不多做停留,我却不在家,心里会难过死的。”

酒后吐真言,苏浅月早已经将萧天逸的话在心里过滤许多遍,只笑道:“即便是自己的家,我来去随意,又哪里想到哥哥在不在,心里一直以为哥哥是在的呢。哥哥,你又是常常出门的吗?”

之前她在的时候,萧天逸外出她只当平常,男子有许多事要做的,倘若永远待在家里反倒不正常了。此时苏浅月暗自疑惑:他外出究竟做了什么?

萧天逸朗声笑道:“我不能像闺阁女子一样足不出户吧。”

苏浅月浅浅一笑:“不管别的,只希望我每次回来的时候,哥哥都在。”转而对素凌道,“我和哥哥说话,这里不用你们服侍了。”

“是,小姐。”素凌带着红梅和萧宅中的丫鬟桃叶下去了。

“哥哥,请用茶。”苏浅月盈盈起身,将茶盏端到萧天逸面前,又道一声:“我去去就来。”言毕,转身匆匆忙忙走回内室。

待她回来的时候,萧天逸已经将茶喝完,只用欣慰亲近的目光追随着苏浅月。苏浅月低了头从广袖中取出一个暗红色小巧精致的盒子来,萧天逸一时微微变色,不晓得苏浅月有何用意。

那是萧天逸送给苏浅月的夜明珠的盒子,苏浅月轻巧地打开盒子,将硕大的夜明珠托在手上,顿时,一室温润的光华灌满房间。夜明珠的光亮,有日光的明亮,月光的清澈,烛光的敦厚,种种光亮的妙处集于一身,却绝不同于任何一种,美到无法形容。

夜明珠的光华下,房间里的一切清澈耀眼,无所遁形的赤裸,她和他的脸上都有奇妙的梦幻般的颜色,苏浅月托着夜明珠静静地看着萧天逸。

萧天逸勾了下唇角,不解道:“月儿,你是何意?”

苏浅月凝声道:“哥哥,这是你送给我的,我怕你平时没有赏玩过,因此拿来。此物贵重,价值不菲,鲜少有宝物与之比拟,哥哥,我虽是你的妹妹,却只是义妹,你这样用心待我,觉得值吗?”

萧天逸看向苏浅月,却见她一脸慎重,他和她在一起,哪怕最重要的事情,包括与她商谈为她赎身时,她亦没有过如此凝重的表情。那么,她对此珠的重视非同一般。萧天逸心中一黯,他对她的重视,岂是这一颗珠子可以比拟的?

终于,万千情感凝结成一句话:“我只怕此物都配不上你,月儿。”

“哥哥,那世上还有什么是配得上我的?”苏浅月反问一句。

“有许多东西,不能用物质的价值来衡量。”萧天逸黯然摇摇头。

“哥哥,你可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苏浅月说着,终于流下泪来,“此珠的价值,即便将十条秦淮街买下,亦是绰绰有余。”

言外之意,她知道,他更知道。

夜明珠的光亮,在苏浅月素白的手掌中如梦幻般的华美,泪光迷蒙中,对面的他朦胧难辨,同像一个梦幻,然而苏浅月明白,即便看不清他的面容亦无要紧,他的面容一直就在她的脑海里。

萧天逸倏尔一惊,苏浅月一口道破此珠价值,他唯有苦笑:“月儿,等闲之物配不上你,倘若有可能,我……我愿意将天下最珍贵之物给你。可惜了,我身份有所限制,不能给你所需要的。”他墨色的眼眸愈发深奥,仿佛藏起了无穷无尽的秘密一般,叫人难以看清。

烛台上的灯光已经显得多余,却依旧毫无知觉地摇曳,挣扎一般,越发显得软弱无助。苏浅月眸中泪光闪闪,轻轻地摇头,口吻轻软得如同一缕烟雾:“什么是最珍贵的,我想要什么?”

眼见苏浅月伤感如斯,萧天逸惶惑起身,不觉握住苏浅月的手轻轻摇晃:“月儿,是我不好,我……”他的手掌将她手掌里的夜明珠覆盖,房间里顿时光线暗淡,如同突然间进入一个昏暗的世界。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萧天逸顿时意识到他的莽撞,急忙松开手,而苏浅月在萧天逸的手松开时,骤然合拢手掌,将那光华完全收入掌心,继而又若无其事般将夜明珠收入盒子。

待她将夜明珠收好,萧天逸亦坐回了原处,意态悠然,仿佛刚才的一切不曾发生过。苏浅月眸中的泪亦被她完全收回,只是被泪水冲洗过的眸子越发明亮,如夜幕下碧空中的两点寒星。她知道,往昔就如同萧天逸情急中握她的手一样,只是一个瞬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内心回归平静,现实摆在眼前,苏浅月看一眼萧天逸,终于问出了她牵肠挂肚的问题:“哥哥,余海是否在?”

“余海?”萧天逸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苏浅月会问出这个名字,震惊中心思转换不停,却明白再也不能否认有这个人了,却也不敢多话,唯有试探,“他不在,月儿找他有何事?”

“我想问的,是他为何在王府中出现,倘若我没有看错的话,他还在皇宫中出现过。”与其遮掩,不如直接,苏浅月端坐着,面容上皆是慎重,一双眼眸注视萧天逸,不是怀疑而是肯定。

萧天逸有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即便想要撒谎,只怕谎话在这样的目光下也会露出原形。

“月儿,你怀疑的并非余海,而是我。”萧天逸长叹一声,眸中尽是痛苦。

“为何?”苏浅月脱口而出,萧天逸的话早在侧面做了说明,他——绝不是表面简单的他。她的心“怦怦”跳着,不安如同一只罪恶的手扼制了她的咽喉,只叫她害怕。

“倘若不是你在无意中碰到余海,你会怀疑我吗?”萧天逸惨然一笑,终究,他的秘密是要暴露在她面前了。

“会。因为你还有夜明珠送我,夜明珠是罕见之物,若你是普通人,没有得到的可能。”苏浅月直言不讳,掷地有声。

萧天逸内心滚过惊涛骇浪,苏浅月有此见识,又岂能是普通女子?看起来,不单单是他在隐藏,她又何尝不是?面对苏浅月笃定的眼神,他一点点融化下去。

“月儿,我的确不是普通人,甚至……虽然我是中原人的长相,细说起来连中原人都不是,我乃塞外源北藩地巴图族鲁索王爷的义子鲁索邵辉。”眼见苏浅月的目光如强烈日光照射中紧缩一样地变形,萧天逸依然说下去,“我知道吓着了你,可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说了。不过请你相信我,不管我身份如何,对你毫无恶意。月儿,其实我更想呵护你,就如同你我之前的日子那般,永远在一起相互扶持照顾,不离不弃。只是我身份的局限,有许多不能,我害怕耽误你、影响你,更怕这样的我你会视为异类,我怕……”他无法说下去,痛苦令他声音嘶哑。

心中的某个地方突然坍塌,苏浅月忽然就软弱下去。他的话就好像一团密密麻麻的飞虫钻入她的脑海乱飞乱舞,她的头好痛,头晕眼花,脸上已经失了颜色,浑身冰冷得如同三九天被抛入冰水中。

为什么?

她无法接受,他的担心最终不是多余,他吓坏了她。看她如此他亦吓坏了,慌慌张张道:“月儿,我发誓,我不是坏人。或许在你眼里我是一个埋伏的奸细,但我用生命起誓我没有做过坏事,甚至,我用我特殊的身份维护了国家的和平,请相信我。”

苏浅月不是害怕,而是震惊,与他相处数月,从来没有看出他有丝毫异样。他的长相与中原人一般无二,怪不得她从来没有怀疑,是他伪装得好还是她眼拙?倘若不是余海的出现,她即便对他的情形有怀疑亦不会对他的身份有怀疑的。

可怜她那样为他担心,却原来一切都是多余,一抹自嘲的笑苦苦挂在唇角,她的声音凄凉又破碎:“哥哥,你终究是骗了我。”

萧天逸慌忙否认:“我不是故意的,倘若说我是骗你,亦是为了你,月儿,你是不会理解我的心的。就如同你所言,那颗夜明珠的价值……我并非贫贱,自从遇到你,我就千百次想过为你赎身,之后带你离开,我们隐姓埋名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终老一生。可是思前想后我又顾虑颇多,万一你不接受呢?看得出你是心气高傲的女子,让你做一个平凡妇人只怕你不愿意,我能如何?再者,倘若我的身份暴露,便是死无葬身之地,我怎么能连累你?”萧天逸满面痛苦,那么多的隐衷,那么多的不得已,又如何给她说得清楚。

“月儿,我原本是中原人士,幼年时候父母双亡,我流浪街头,流浪中被潜入大卫的鲁氏发现我有练武的天赋,于是将我带到塞外习武,目的亦是要我武成之后到大卫京都潜伏。月儿,你晓得了,我原本是中原人士,即便身份特殊亦不会做有损大卫利益的事,你放心。今晚之言,是我真实的全部,倘若你害怕我祸害国家,可以揭发我的,月儿,即便你真这样做了,我也不怪你,因为我碰到了一个愿意让我说真话的人。”

苏浅月的头脑嗡嗡响成一片,最终被萧天逸的最后一句话斩断,“嘎”的一声,如此清脆利索的声音,让她的头脑一下子清明。他说了他碰上一个愿意让他说真话的人,可见说真话有多难。

“哥哥,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只求平静安乐。对你,我愿意你对我的守护像我在落红坊时一样,愿意你我之情如我在这里居住时一样。”苏浅月情真意切道。

面对一个用真实剖白自己的人,她不能狠下心肠。他是探子就怎么了?各司其职各为其主,倘若能维护国家和平,不是挑拨离间大奸大恶的坏人,探子亦是人做的,不见得所有探子都是坏人,比如萧天逸,她相信他是正人君子,相信他是好人。

“余海的相貌奇特,才让你抓了把柄。以后,我需要小心谨慎。”萧天逸惭愧道。

“哥哥,记住你的话,不做分裂国家破坏和平的事。你——就是中原人。”苏浅月的目光,流转中如初出山坳的清泉,淙淙流淌,清澈纯净。

萧天逸眸中的感动和感慨鲜明生动,今晚他终于将心中块垒一吐为快,苏浅月不仅仅是一个温柔沉静的女子,还是一个懂世事知进退的女子,她的聪慧她的通透,以及彰显与包容,那么多的品质完美结合在她身上,令他佩服到五体投地。

他从来都没有如此深刻地了解苏浅月,更为失去她遗憾到悔恨,只可惜木已成舟无法回转。一时,他不晓得如何说话,只用力点头:“月儿,我记下了,记下了……”

萧天逸走了,苏浅月瘫坐在椅子上,仿佛全身的力气被抽光。即便是再丰富的想象,亦想象不到萧天逸的身份,想象不到他做的事情究竟有哪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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