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忙扶住苏浅月,轻轻唤道:“夫人,不会的。”她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不不,不是夫人所想的那样。”翠屏突然跪下,“是奴婢的过错,奴婢是这院子里的领头,却没有将院子里的事情打理好惹了麻烦。雪梅被扣押,让夫人担心,都是奴婢的错,请夫人责罚。”
苏浅月挥手让翠屏起来,在红梅的搀扶下慢慢走往椅子前坐下,大惊大喜又大悲之下,苏浅月已经失去了原本沉稳镇静的气韵,口气也急了:“你且把事情详细说与我知道。”
翠屏进前一步,惨然道:“奴婢们被带到霜寒院的柴房——就是王府关押罪人的牢房,奴婢们三个被关在一起,另外一处关押了老王爷卧房的人。清晨时奴婢们给崔管事提出来审问,大家都是据实而言,因是奴婢和素凌一起煎汤,雪梅独自送汤,崔管事言道两个人一起不会商量着下药的,定是雪梅独自送汤时所为,就这样雪梅又给关了进去。其余的奴婢就不知道了。”
苏浅月的脸色一点点惨白,雪梅独自送汤是有做手脚的可能,但以此作为怀疑的理由实在是牵强附会,雪梅有被冤枉的可能。当然,人心隔肚皮,雪梅有没有做什么谁能晓得?涔涔寒意禁锢了苏浅月,越是这样她越是觉得害怕:缩小了目标,目标中的人危险性就大了。
雪梅真的有卑鄙行为,那么就算是死——也死有余辜,关键是她如果被冤枉了呢?她拿什么证明自己清白?
到底是不是雪梅心肠狠毒,苏浅月想要自己弄个明白,她突增力气,从椅子上霍然起身:“素凌翠屏你们两个好好歇息,我去看看雪梅。”扭身对红梅道,“红梅,你带我到霜寒院。”
翠屏慌忙阻止:“夫人,你去不得那里。”
苏浅月一顿:“为什么?”
“那里……那里……”
眼看翠屏嗫嚅着,苏浅月断喝一声:“快说!”
翠屏骤然抬头:“夫人还是不去的好。”
“是王府的规矩,我不能去?”
“是……是有规矩,旁人不能去的,怕和犯人串供。”翠屏低了头解释。
苏浅月一声冷哼,这样的规矩她能够理解,然而她还是要去。难不成真的有人跳出来指控她指使雪梅去谋害老王爷?
苏浅月的声音柔和了许多:“好,我明白了。你们好生歇息,我去去就回。”
一直没有说话的素凌突然走到苏浅月面前阻拦:“小姐还是别去了。”
苏浅月看了素凌一眼,绕过她身旁向外走去,红梅慌忙跟上。身后,素凌和翠屏面面相觑,无尽的沉重一点点压上两人的心头。
“要不,我跟着去吧。”翠屏看着素凌无奈道。
素凌伸手抓住了翠屏的手腕:“算了,小姐的脾气我晓得,她不许你跟着去的。你我这一番折腾也受不了了,就先歇息一会儿,倘若你我都倒下了,会更糟糕。等小姐回来看看情形再找应对的法子。”
被一溜高墙围着的霜寒院在王府最后边最偏僻的地方,苏浅月心急如焚,只晓得走路用了许多时间,其余的都没有在意。
霜寒院在大雪覆盖下荒凉得就像是荒郊野外,里面低矮的草房卑微地蹲在地上,寂静无声,越发显得凄凉。
通往霜寒院原本就窄窄的通道,此时给偷懒的奴才草草打扫了一下,只容得下一行脚步,残余的雪被践踏成了滑滑的一溜。红梅全神贯注地扶着苏浅月,一颗心悬着,生怕苏浅月滑倒,还在嘴里不停地提醒苏浅月小心。
苏浅月远远走来,心里的悲伤无以名状。还没有走到大门口,守门的奴才就忙忙地跑过来,躬身行礼:“奴才参见梅夫人,夫人吉祥万安。”
苏浅月松了口气,还算他长眼睛,晓得她是梅夫人,冷冷地看着他,心里明白他今日的机警不过是晓得里面关了重要的人。矜持着,苏浅月威严的目光扫视他,冷冷地问:“雪梅在哪里?”
“这个……”他的眼神慌张地四处查看,“奴才不……不晓得。”
“胡说!”苏浅月勃然大怒,“关在这里的犯人多了,你不晓得谁是谁?”
守门奴才急忙跪下,完全不顾冻成坚冰的雪地:“不……不是,夫人息怒,王府有规矩,不准旁人来看望犯人。”
苏浅月一声冷笑:“是不是犯人,由你一个奴才说了算吗?你焉知关在这里的人都是犯人?连本夫人也敢拦挡?”
“不……不是,奴才天大胆子不敢为难夫人,只是……是王府规矩,奴才不敢……敢……”
他浑身颤抖,不晓得是冻的还是吓的,红梅扯了一下苏浅月的衣袖,急忙对地上跪着的奴才道:“我们夫人仁慈,怎么会为难了哥哥你。此时这里没人,哥哥就行个方便,我们进去一下就出来。”说着,从头上拔下一个发簪递到他手里,“天寒地冻的,哥哥亦不容易,拿这个去换点儿酒喝,暖暖身子。”
“这个,这个……”地上的仆人看了看红梅,“姑娘不是为难我吗?”
红梅拉了他的手将发簪放在他手里:“夫人还有要事,倘若在这里耽搁太久误了事情,我们都担当不起呀!”
苏浅月一看红梅此举亦是愣了,许久才明白过来,一看那仆人的样子,心里的悲哀越发浓重,亦不敢在此多耽搁,于是道:“起来吧,本夫人不会为难你,拿了去换点儿酒喝,天寒地冻的,难为你了。”
守门奴才一看苏浅月发话,忙从地上爬起来,弯着腰打开了门,恭敬道:“夫人请进,奴才不过是担心这种地方晦气太重,沾染了夫人。这会子还没有来提人,夫人快去快回,若是给人撞到就不好了。”
苏浅月沉声道:“明白,带我进去。”
雪梅在最西边的那一间,那奴才从腰间拿出一些钥匙,从中找出一把打开了房门:“夫人请了,只是不要太大时间,免得他人看到,对夫人不好。”
苏浅月和红梅走进去,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几乎扼制了她的呼吸。苏浅月不觉大吃一惊,此乃天寒地冻的时候,若是夏天又该是什么污浊不堪的气味?人还能在这里待着吗?屋子里光线昏暗,只有北门的墙壁有一扇小小的窗户,一时苏浅月无法适应,一切都看不清楚。
“夫人,你怎么来了?”
墙角响起一个声音,苏浅月寻着声音的来源仔细看去,恍惚中才看到是雪梅的轮廓。适应了一下,她才看清了雪梅。
“雪梅……”苏浅月心里悲哀难过,五味杂陈。
雪梅已经给戴上了镣铐,如同监狱里的犯人一般,正艰难地走向苏浅月。
苏浅月看此情形,心头又是一凛:难不成雪梅真是残害老王爷的人?如此真是枉费她的心意了。
“雪梅,你怎么会被如此折磨?”苏浅月的浑身被寒意浸透,话语如从阴寒的地底穿透而来。
雪梅猛然愣住:不用多说,夫人是怀疑她了!一股说不出的悲痛从心底溢出来,雪梅“扑通”一声跪下去,泣道:“夫人,你不相信奴婢吗?”
苏浅月心中复杂,毅然选择最要紧的问:“雪梅,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有没有在给老王爷的汤里做过手脚?”
雪梅摇头,一脸的泪水珠子般掉落到满是尘土的地上:“奴婢怎会做那种丧尽天良的事。无论奴婢是什么结果,就算所有人都说是奴婢谋害老王爷,也请夫人相信奴婢。”说完重重地磕头。
苏浅月的一颗心终于掉落回原处,暗暗为她对雪梅的怀疑感到惭愧,伸手扶起雪梅,道:“他们如此对你,实在是太残忍了。”
雪梅的手是入骨的冰冷,那寒气从她的手上传过来,苏浅月浑身一下子就被寒意浸透。
雪梅依旧泣道:“这里岂是夫人能够来的地方?夫人快快请回。”雪梅的声音带着感动,完全没有想到苏浅月会来看她,“能见到夫人一面,就算奴婢给冤死,亦值得了。”
苏浅月只觉得悲伤又愧疚:“雪梅,都是我的不是,是我带累了你受尽委屈,倘若不是我要给老王爷做什么汤,如何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想办法让他们放你出去。”苏浅月的声音不由得哽咽,一旁的红梅发出了轻轻的抽泣。
雪梅头发凌乱,上面沾了些微的草屑,苏浅月腾出一只手为她轻轻把头上的草屑拂去,想起雪梅平时那般乖巧懂事,又一心一意地对待她,心如刀割。
雪梅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谢过夫人,夫人来这里看望奴婢,奴婢已感激不尽,只求夫人多保重。这里太冷太污浊,不是夫人待的地方。”她转首看着红梅,“红梅,带夫人离开。”
红梅哽咽道:“你也多保重,你是清白的,我们都相信你。他们会放你出去。”
雪梅睁大流泪的眼睛点头:“我相信,你们快走。”
“雪梅,我想办法救你出去。”
苏浅月的话掷地有声,说完转身而去。
她要赶快回凌霄院。既然已经明白雪梅是无辜的,为什么还要她在那里受煎熬?霜寒院的柴房太可怕了,地狱一般,在这冰封三江、雪飘万里的天气,竟然没有生火,里面的人待得太久就算不被折磨死也要被冻死。
苏浅月心想旁的人她无法说服,说服容瑾还是可以的,她相信容瑾能帮她。
一口气回到凌霄院,刚刚坐下,素凌就把一盏热姜茶递过来:“小姐。”
苏浅月接过茶盏看一眼素凌,转头对红梅道:“红梅,烦请你去给雪梅送一件厚实的寒衣,顺便让那守门的奴才多多照看雪梅。”
红梅含泪:“是,奴婢这就去找衣裳给她。”
苏浅月又对素凌道:“去取过几锭银子交给红梅,让她为雪梅打点。”
素凌道:“是,小姐。”
看着红梅离开了,苏浅月又吩咐翠屏:“翠屏,我自己去端阳院不够方便,你且让王良寻找可靠的人去寻找王爷,就说我有要紧的事情请他回来一趟。”
“是,夫人。”翠屏又答应一声,匆匆走出去。
苏浅月把茶盏放下,抬头看着素凌,沉重道:“素凌,雪梅不过是一个丫鬟,她谋害老王爷的意图是什么?指不定又有人耍了手段,假借老王爷之事来陷害我罢了。”
素凌迟疑着:“小姐,我也是担心这个。自从到王府的那一天我们就小心谨慎的,不和任何人过不去,为什么偏偏有人要陷害我们?”
苏浅月哀声道:“我是多出来的那位,我分享了王爷的感情,旁人会不嫉恨我吗?”
素凌紧张道:“小姐,我相信雪梅没有去谋害老王爷,一定是别人使坏。我们想办法救回雪梅,唯有证明雪梅是清白的,此事才不会连累到小姐。”
苏浅月用力点点头:“是。”
累,说不出的累,但苏浅月没有丝毫想要歇息的意思,内心的躁动令她再也坐不住。
起身伫立窗前,厚厚的窗纸上透出外边暗淡的冰雪天气,仿佛天空层层叠叠地倒扣下来,阻隔了空气,闷得人心胸爆裂。
苏浅月一颗心纠结成千千结。她在等,在盼,期待雪梅顺利回来。莫须有的罪名原本就是冤枉,难不成王府要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到一个小小丫鬟的头上?不,不会。
“夫人。”
苏浅月转身看着呼唤她的翠屏,道:“王爷何时回来?”
翠屏难过地摇头:“夫人,王爷被皇上召走,说是有军机大事相商。此时王爷没有在王府。”
苏浅月的脸色一下子白了,翠屏的话让她跌落万丈深渊。除了容瑾,她寻找谁去?凭她一个多余夫人,谁会信她的话?
苏浅月喃喃道:“谁去救雪梅出来?你们都明白,雪梅是冤枉的。”
房间里寂然无声,不起一丝波澜,素凌和翠屏都默不作声。
又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苏浅月以为是容瑾回来,一颗失望的心骤然燃起希望的火焰,猛然回头,却是红梅走了进来,失望中她缓缓地吐了一口气,目光追随着红梅。
红梅望一眼苏浅月,匆匆道:“夫人,衣裳为雪梅送去了,也求那边的奴才多多照看一下。”
“雪梅可曾说了什么?”看到红梅眼里泪光闪闪,苏浅月的问话那样机械。
“她说,若是她有什么不测……请夫人帮她照看姐姐。”
红梅的泪顺着冻得通红的脸颊流下来,让苏浅月有说不尽的伤感。
“姐姐,雪梅的姐姐是谁?我如何照看?”
“雪梅的姐姐是侧太妃身边的婢女,名叫雪兰,这次也是被怀疑的人。王府总管审问了她们几个人时,雪梅才看到了她的姐姐。奴婢去时总管正在审问,奴婢藏在一旁等总管走了以后才悄悄过去。”
红梅悄悄低了头抹泪,苏浅月的心却越发沉沉下坠,倘若需要姐妹其中的一人承担,雪梅是让她的姐姐承担,还是她承担?
都不好!
苏浅月突然想到了容熙,容瑾不在王府,她能不能去寻容熙澄清事实?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她不能去。
一则他恨她,再则即便是他放了雪梅,容瑾会以为他是为她徇了私情,心里的阴影会成为更深的伤疤。今后,还指不定因为此事又衍生出什么想不到的事来。
良久,苏浅月道:“红梅,情势不好,她们两个不方便跟我出入端阳院,就辛苦你跟我再去一趟端阳院吧。”天气恶劣,红梅跑进跑出一张脸都冻成了紫色,苏浅月却没法怜惜。
“是,夫人。”
“小姐,你这样跑来跑去的,行吗?我们没有证据证明雪梅无辜,只怕都是枉然。事情没有明朗之前,王府怎么肯听你的解释放人,不如就等王爷回来再说。”素凌出言制止。
苏浅月何尝不明白这样,只是就这样她有一种任人宰割、坐以待毙的感觉,她待不下去。
“霜寒院岂能是长久待的地方,雪梅无辜,我还是要想想办法尽快救她出来。”
刚刚迈进端阳院的大门,就听到有人声传来,“怎么是这样的天气,不是要冻死人吗?”
苏浅月抬眼,贾胜春正好从对面走出来,越是不想见的越是要撞上,苏浅月像是吃了只苍蝇一般腻歪,只是已经躲闪不及。
贾胜春不期然碰到苏浅月,脸上即刻流出绝少有的别样笑容,盈盈看着苏浅月,比任何一次相见都要亲切,苏浅月只得迎着走上去,不料还没有开口,贾胜春已经规规矩矩对她施礼:“梅夫人好。”
苏浅月心中明白,她这种抬举不过是因晓得雪梅之事在幸灾乐祸。事已至此,她亦只能端了肃容回礼:“贾姐姐客气了。”
贾胜春脸上的笑容愈发明媚,仿佛三春时盛开的花朵:“梅夫人如此客气,我倒不好意思了。如此天气,梅夫人不顾贵体又来看望老王爷,可见对老王爷的关切,这份孝心实在难得,叫人感动。”
不晓得是心理作怪,还是事实如此,苏浅月总觉得贾胜春的笑容诡异,而且好好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听着十分刺耳。即便如此,苏浅月面上依然是和婉的笑容:“贾姐姐不也对老王爷十分关怀的吗,如此寒冷的天气亦难为你了。哦,老王爷现在情形如何了?”
“老王爷吗……我也说不上。原本身体就不好的老人,给歹人害了一下就更不好了,一个卧病的老人都想去谋害,可见那人心肠歹毒。”她口中说着难过的话,忽而眉宇间笑意盎然,“梅夫人你说是不是?”
“当然是了,害人者是心肠歹毒。”苏浅月微微点头,一双眼眸平和看着贾胜春幸灾乐祸的面庞。
“对了,听说嫌疑人里面还有你的人呢,梅夫人,你说此话不怕……不怕不好吗?”贾胜春硬生生把“不怕应到自己身上”这句给咽下去,语中之意再明显不过。
“‘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夜半鬼叫门’这句话,贾姐姐一定听过的。”眼见贾胜春的眸中闪过一丝恶毒,苏浅月心中惊跳不已,强制按捺住心神轻描淡写言道。
被人耻笑已经不重要,苏浅月更害怕的是另有阴谋,当下不动声色,保持了一份矜持的微笑。
贾胜春本来想激怒苏浅月看一场笑话的,谁料给苏浅月貌似漫不经心实则更具毒辣的一句话碰回来,脸上的肌肉不停地颤抖,继而笑了笑:“死鸭子嘴硬的话,你一定也听过的。”
苏浅月点点头:“听过。”转而又道,“贾姐姐在告诉我,有的人喜欢强词夺理太过嚣张蛮横。不过害人的事总归是不能做的,提防害人反害己。要知道,人在做天在看。”
贾胜春微微愣了一下,笑道:“对啊,做人还是恪守本分,千万不要好高骛远自不量力,还是晓得自己几斤几两了就不会贪得无厌。鸡蛋,永远碰不过石头。”说完,她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我晓得梅夫人嘴巴是硬的,别忘了柴房里还有你的人,倘若真有不测,可就麻烦得很了。我先走一步,你自便。”言毕转身,身上橘红艳丽的貂裘披风如同冷硬的刀片锋利而过。
苏浅月心中漫过一波又一波惊涛骇浪,感觉自身就是一片被狂风暴雨击打的枯叶,毫无抵抗能力。没想到和贾胜春又是一番唇枪舌剑的争吵,她的话刀锋一般又刺在她胸口:倘若真有不测……
“红梅,我们快走。”苏浅月举步疾走。
红梅跟随在苏浅月身后,急道:“夫人,贾夫人不是善类,又一贯和夫人作对,方才她的话奴婢越听越觉得不对,什么叫鸡蛋碰不过石头,难不成真的要冤枉雪梅,我们都救不得吗?”
苏浅月心中慨叹,贾胜春无非是嘲笑她平民的低贱身份没有依靠,又想要荣华富贵,最终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罢了,她如何不知?怕只怕雪梅真的不好。
“我们走,不用理会她说了什么。”苏浅月头也没回。
贾胜春出了端阳院,转过墙角踏上另一条甬道时,突然停步,扭头看了看冷笑道:“苏浅月,我看你能嚣张到何时?”
身边丫鬟秀儿急忙献媚道:“夫人,她不过一个最下贱的女子,有什么本事能逃得出夫人手心,您就等着瞧吧。”
贾胜春仰头深深吸口气:“就是因为这个贱人,王爷已经许久不曾到咱们院子里了,留着她终究是个祸害,且看我怎样一步步收拾她!”
秀儿低头笑道:“凭她?如何逃得过夫人的手心。”
福宁堂里,侧太妃看了看床榻上沉睡的老王爷,对一旁的容熙道:“二公子,你也太劳累了,老身在,你去歇息一下吧。”
容熙俊雅的脸上挂满忧郁:“侧太妃,这几年老王爷病重在床,劳累的一直是你。老王爷突然病重,你比旁人更着急更忧心,还是你去歇息一下吧。”
侧太妃再望一眼老王爷,幽幽道:“老身不是大夫,不懂得病症,不晓得老王爷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食物,到底怎么回事啊?”
霜寒院关了那么多人她是晓得的,却无话可说,因为老王爷的病情太过突然。她心里更明白,倘若不是她服侍老王爷多年,只怕她才是第一个被怀疑的人。她最忧心的是,是不是真的有人心怀不测要害老王爷?还是老王爷自身发的病症?无论怎样她都怕,但求一个明白,只是不能明白。
容熙无声地叹息,他亦不明白。
床榻上的是他父亲,倘若有人害他父亲他自然不会饶过,但要不是呢?毕竟老王爷的身体虚弱多年,突发奇异症状亦是有可能的。
到底是什么原因令老王爷突然危急?
一时,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突然外边的丫鬟来报:“梅夫人到。”
苏浅月在丫鬟的迎接中迈入暖阁,一眼看到了侧太妃和容熙。
侧太妃没有休息多少时间就又来了,眼里的红血丝那样明显,面容中多了的皱纹那样深刻,苏浅月一时愈发心酸,忙施礼道:“侧太妃。”
“玥儿,你又来了。”侧太妃声音里全是无奈,拉了苏浅月坐下。
容熙也过来施礼:“有劳梅夫人了。”
苏浅月看着容熙,心里明白他对她的恨和怨依旧存在。她不怪他,倘若换作她,能否做到容熙这般还不一定。相比之下,容熙还是大度的。
看着他,苏浅月心里转过许多念头,要不要和他说出雪梅的事情?不能!可是若不说出来,雪梅会一直受苦。心思浮沉中,最终还是客气地还礼:“二公子客气了。”
又扭头问侧太妃:“老王爷可曾有过好转?”
侧太妃轻轻摇摇头,苏浅月的心一下子冰冷到极点。病人危急到此种程度,难不成她还要饶舌旁的,在这里理论她的丫鬟没有害人?
望一眼床榻,老王爷依旧是原来的姿势,依旧是早上她来时的模样,老王爷果然没有好转,苏浅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好。
她是真的为难了,心中百转千回地难过,最后连诉说的勇气都没了。
还是侧太妃看出了苏浅月的神色有异,起身道:“玥儿,你跟老身来一下。”
她们转过屏风,走往一个小暖阁,这是侧太妃暂时栖身的地方,除了床榻之外,仅仅是必要的桌椅,布置十分简单。她拉苏浅月一起坐在床上:“玥儿,你可有什么事情要和老身说?”
苏浅月摇头,哀伤道:“侧太妃,老王爷的身体确实是有人在饮食中放了什么所导致的吗?”
侧太妃亦摇头:“老身不懂。老王爷确实是一时就不好了的,上吐下泻,呼吸困难,十分危急,潘大夫诊断说是吃了什么食物引起的。太妃到来以后派人去宫里请来太医,太医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亦没有否认潘大夫的说法。”
侧太妃尚且如此说,她能说什么?胸口如堵塞了一团棉絮,苏浅月无助道:“怎么办呢?”
侧太妃脸上的沉痛担忧仿佛刻上去那样明显,抬手揉了揉额头,道:“老身不晓得。老王爷是在老身的看护下突然发病的,老身慌忙遣人寻了潘大夫来诊治,太妃到来之后疾言厉色训斥了老身一顿,好在我们亦是多年的情分,倘若是年轻时候,她会疑心是我对老王爷……”苏浅月倏然警觉,内心骤然一跳,看向侧太妃的目光十分明亮,侧太妃猛然意识到说错了话,急忙苦涩一笑,“老身到底是老了,说到哪里了呢。太妃亦是焦急,潘大夫一时不能令老王爷有好转,太妃一面叫瑾儿来一面慌忙遣人进宫寻找太医,亦找了王妃来……老身真怕老王爷一口气喘不上来……可……可怎么办?”
到底有多凶险,到底有多慌乱和混乱,苏浅月几乎全部能想象得出来,如此情形在人命关天的情形下不算反常,人在特定的时候会有特殊的心理和做派。只是,老王爷真的给人暗算?侧太妃就在老王爷身边,首当其冲她是嫌疑人,或者她完全被排除在外,谁能说得清楚?
许久,苏浅月黯然道:“老王爷卧病在床许多年都是您尽心服侍,没有人对您有异议,只管放心等待老王爷好转就是。”
那些堵在胸口的话苏浅月再也说不出一句。侧太妃的难过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再来饶舌所在意的,就不仅仅是不懂事了。
凌霄院里,素凌和翠屏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好容易等到苏浅月回来,但见苏浅月虽然有胭脂遮盖却依旧苍白的脸色就晓得事情不妙。
素凌小心翼翼道:“小姐,没事吧?”
心里的痛那样明显,五脏六腑就好像是给人一针一针刺着,倘若那些仆人里面有人指控侧太妃服侍老王爷太过艰难,因此她要取老王爷性命,侧太妃如何逃得了干系?哪怕她没有丝毫残害老王爷的意思,又如何能逃得过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苏浅月只盼老王爷能平安度过此难,那么所有人就都解脱了。
“夫人——”翠屏战战兢兢看一眼苏浅月。
自从昨夜被关入柴房,她就明白要坏事了,不晓得什么人假借老王爷一事大做文章,祸端要落在谁头上?王府多年的生活她见多了阴险暗算。
“我没有成事。”苏浅月只说了一句。
翠屏吃惊后心一下子凉透,只觉得害怕,素凌急道:“小姐,我们明明白白晓得雪梅没有做害人之事,你怎么不说明呢?倘若真被说成雪梅的错,我只怕还要连累小姐。王爷不在还有太妃、侧太妃……对了,还有二公子,二公子……”
“够了!”苏浅月生硬地打断了素凌,“你有完没完?”
素凌在苏浅月的呵斥中惊跳一下,立时住口,余下的话生生堵在喉咙,同时脑海里也清明了,倘若小姐有一线之路,岂能袖手旁观,是她太浅薄了。
房间里一时静得无人一般,苏浅月全然不顾,冰冷的一张脸上毫无表情,她虽然是皇封的梅夫人,但在王府的资历太浅又没有依靠,王府没有为她安排丁点儿掌管事宜的权力,她能怎么办?那些话无处可说。她已经明白,老王爷一事绝不会悄无声息下去,即便没有人谋害老王爷,亦是要被有心人寻一个理由找一个替罪羊来,不幸到底要落到谁的头上?
时光被拉长,如同一条永远都扯不完的丝线,叫人生出漫无边际的惶恐,无所适从。
一直到天黑下来都不见容瑾的踪影,苏浅月实在熬不下去,吩咐翠屏道:“去让王良派人守住王爷回府的路,只要王爷回府就设法告诉他我在等他,务必请他来。”
翠屏回应道:“是,夫人,奴婢这就去。”
素凌再也忍不住了:“小姐,都一整天了,你吃点儿东西吧!”
眼看素凌乞求的目光那样痛苦,苏浅月道:“就煮一个清淡的白米粥,做几样清淡的小菜就好。”
素凌脸上终于露出一点儿笑容:“好的,小姐,我这就去准备。”
再怎么样,横竖是要吃饭的,苏浅月一整天了没有吃饭,素凌岂能不急。
忧心忡忡,急如火焚,一切全没用。
夜来了,窗外的黑暗没有那般浓烈,全因为有白雪的映照,却更显阴鸷,寒意入骨。
苏浅月焦急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心脏一下又一下剧烈地跳动,浓重又沉闷地敲击着胸腔,每一下都疼痛,连累呼吸都疼痛。倘若今晚都见不到容瑾,又该怎么办?难不成是他躲起来不让她见?
苏浅月觉得没有这种可能,日常中容瑾都经常来,难不成她出事他反倒撒手不管?他不来,到底是什么事绊住了?
平日里都是不经意的时候,容瑾径自走来,今晚苏浅月如此在意,却等不到他的脚步声。那样努力地竖起耳朵,每一个细微的声音都不放过,无数次地扭头看向门口,皆是失望。
夜,漫长到无有边际。
心里澎湃着屈辱和难过,实在难以打发时间,苏浅月转来转去,素凌实在看不下去,小心道:“小姐,要不要取过一本书来读?”
苏浅月微微一怔,有许多难挨的日子是靠诗书来打发的,今晚能静心看书吗?只怕是眼睛定在字上都看不清是什么。
长叹一声,苏浅月道:“外间的古琴,我是不是很久都没有碰过它了?”
其实也没有多久,但苏浅月如此说,素凌想到了小姐是想要弹琴,忙道:“是的是的,只怕琴上都落了灰,我去打扫一下。”无论什么,苏浅月只要不转来转去就好。
苏浅月点了点头,随素凌走到外间。
案上的琴洁净锃亮,素凌忙笑道:“小姐你看,好着呢!”
苏浅月走过去坐下,思虑间,手指按上琴键,伴着清幽的琴音响起,她唱道:“暗夜已沉寂。到如今,悲忧难禁,怎生调停。本是多情遭人欺,笑我善良好欺。空有愿,难遂人愿。慈悲情怀不丢弃,却落得,案头独叹息……”
一首曲子还没有唱完,耳畔有轻微声音,苏浅月慌忙抬头,正对上了容瑾的眼睛。
“王爷。”苏浅月从来没有用如此惊喜的声音呼唤过容瑾,从来没有如此急切地渴望他到来。
方才虽然在弹琴,她依然是将最敏锐的听觉放在容瑾的脚步声上。好在他没有辜负她的期望,他来了。
“王爷,你终于到了。”苏浅月比任何一次都要尊敬地对他行礼,真心真意。
“月儿,本王已忙乱到天昏地暗的地步。等忙过这一阵子,好好陪你。”容瑾伸手扶起苏浅月。
不管是他自愿到的,还是王良请他到的,总之他到了,那么雪梅的事情就有了着落。
为了雪梅,苏浅月晓得今晚她必须要取悦他,眼里是盈盈欲滴的泪,却含泪而笑:“王爷繁忙,但是也要顾及身体啊!厨房有炖好的银耳羹,王爷要不要喝一点儿?”
容瑾欣慰地笑:“难得你有心,那就给本王端一碗来。”
“素凌,去把炖好的银耳羹端来。”
苏浅月转头望一眼素凌。这些安排还是素凌提出来的,目的就是拿来讨好容瑾。
素凌赶忙答应一声,须臾就将银耳羹端来。苏浅月亲手将银耳羹送至容瑾手上:“王爷,难为你又是国事又是家事,即便再操劳亦要注意身体。”
容瑾接过苏浅月手里的银碗,抬头看着她道:“你在意本王?”
苏浅月一时没有明白容瑾的话,怔了怔忙笑道:“王爷说哪里话,你是月儿的夫君,月儿不在意你难不成在意旁人?只是月儿一贯羞于表达,才让王爷觉得月儿冷漠罢了。”
容瑾捏了捏苏浅月的手,低眉将碗里的银耳羹大口喝下,苏浅月将碗接过交给素凌收走,两人意会一笑,携手走回暖阁坐下。
苏浅月一双纤纤玉手在容瑾肩头按揉,突然叹口气,难过道:“月儿晓得王爷劳累,能为王爷分忧才是月儿最想做的,只可惜我太不懂事,不仅仅不能帮到王爷,还尽是给王爷添乱了。”
容瑾轻轻拍苏浅月的肩:“月儿是最懂事的,本王不需要你帮忙,只要你能好好陪着本王。”
苏浅月泫然欲泣,摇头道:“王爷,月儿……对不起……”
“老王爷的身体……”苏浅月的目光小心地在容瑾脸上试探,刚刚说出这几个字就见到容瑾的脸色变了,她马上住口。
“本王明白,无论老王爷身体如何都不是你故意去害的,你没有害老王爷的理由和动机,不用解释。”
容瑾的声音冷而且硬,再不给人转圜的余地。
苏浅月一惊,不由变了脸色,难不成会有人怀疑是她指使丫鬟去谋害老王爷吗?不然容瑾是不会说出此话的,看起来这一次她是在劫难逃。
苏浅月鼓足勇气道:“老王爷的状况确定是有人在食物中下药所致吗?或者又是什么不该吃的食物所致?就算是,月儿保证自己没有去谋害老王爷。给老王爷做补汤已经很久,老王爷喝了亦是有些效果,不知王爷是不是明白月儿的心意。至于那些丫鬟,都是月儿信得过的,希望王爷像信任月儿般信任她们。如今还有一个丫鬟被扣留在霜寒院,求王爷明鉴,将她放出来吧。”
不管容瑾如何想,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出来。苏浅月横了心,一双目光逼迫一般看着容瑾,强硬地等待他的答复。
容瑾抬头,久久地看着苏浅月,苏浅月心里发慌却毫不退缩。
最终,容瑾言道:“月儿,本王相信你的话,只是你能拿出什么来证明?除却你这里,就是侧太妃那边了,难不成是侧太妃因为嫌弃服侍老王爷下的手?一边是你,一边是本王的生母,你让本王怎么去做?倘若有大夫确凿诊断老王爷发病与旁人无关,本王会即刻放了所有人,不然……本王不能做任何决定,因为老王爷不仅仅是本王的父亲,这些你都晓得。月儿,你可知道本王内心的难过?”
容瑾的脸上呈现出说不出的痛苦,令苏浅月惭愧。这些,她何尝不明白。
苏浅月突然流泪,慢慢起身立于容瑾身后,容瑾沉了脸,一点点抓起苏浅月的手,一点点蒙在他脸上:“月儿,贵为王者,亦不是万能的,不是为所欲为的。”
苏浅月感觉心里被一把利刃翻搅,却不晓得这一把利刃来自何处,疼痛、焦急,她需要的是结果,谁来给她结果?她不能令任何一个大夫诊断出老王爷的病因。
惊恐紧紧箍住苏浅月的心,哽咽道:“月儿晓得王爷为难,只是……月儿一时情急,请王爷谅解……月儿只盼早些真相大白。”
容瑾闭了闭眼睛,点头:“月儿是最懂事的。”将她的手拿开,起身道,“本王今晚不能陪你,你不要胡思乱想,好生歇息。”
他看着她,目光中有艰涩难言的苦涩和依依不舍的眷恋。
苏浅月强忍了眼里的泪雾点头,汝之奈何?她无法再给他增添压力、增加负担,亦不能强逼他,心中再多不甘也无能为力。
她竭力对他微笑着:“月儿懂得,王爷去吧。”
他走了,望着他坚毅又无奈的背影,哀痛、悲伤又无奈的心抽搐成一团乱丝,被他的背影一丝丝抽走,随着距离的远去,心渐渐被抽空,苏浅月跌坐下去。
事已至此,她再无旁的法子将雪梅在今晚拉回身边。一切有待明天,明天又会怎样?此时被困的是她和侧太妃,最终被困的是她们哪一个?苏浅月不愿意是她本人,更不愿意是侧太妃。所有的希望寄托于微乎其微的转机:有人出面将她和侧太妃一起解救。
素凌一直在外边偷偷关注里面的一切,此时见苏浅月如同泥塑木雕一样枯坐着,再也忍不住,轻轻走进去,怯怯道:“小姐,情形如何?”其实不用问的,苏浅月的神情已经做了说明。
苏浅月悲哀的目光投向素凌,绝望道:“不好。”
素凌浑身一冷,霜寒院是个什么所在,她明白,不敢往深处问,更不敢做无谓的安慰,只是劝说道:“小姐,你早点儿歇息吧。”
苏浅月点头。再做任何挣扎也是徒劳,她明白,但是她能歇息吗?只怕今晚又是一个不眠夜。
清晨,王妃款款走出暖阁,清亮双眸水银样流转自如,彩珠露出一个微笑:“郡主,你今日的精神格外好。”
王妃露出一个温婉得意的笑,用手摸了摸保养得极好的白皙面庞:“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起来我是要有喜事了。”
彩珠笑道:“即便没有喜事,金枝玉叶的郡主亦是想要怎样便怎样的。”
王妃走到妆台前坐下,明黄的铜镜中映出她姣好的美丽容颜,对着铜镜笑笑,唇红齿白的笑意显出志得意满的舒心,彩衣打开妆盒:“郡主,还是你亲手挑选首饰吧。”
彩珠已经拿起梳篦为王妃梳理乌亮的长发,那样润泽的长发在彩珠手里好像一匹上好的丝缎,王妃对彩衣伸手道:“好。”彩衣忙将妆盒递到王妃最方便的位置。
彩珠瞄一眼妆盒中金光闪闪的璀璨首饰,笑道:“郡主的头发亦是越来越好了,首乌乌发膏的效用真好。”
彩衣道:“自然,宫里的东西哪有不好的。”
王妃手里率先取了一支金镶玉的衔珠凤凰双展翅九尾玲珑挂珠发簪,五彩的凤凰九尾用上好的南珠按照需用的颜色和大小排成,穿起南珠的是一根金丝,耀眼夺目精美绝伦,凤嘴中衔着的珍珠晶莹剔透,此种首饰,普通富贵人家是绝难有的。发簪华美的光华耀了一下,彩衣的眼前闪过一道光芒,她笑道:“郡主,今日的发髻要不就梳成凌云髻吧。”
王妃转了下眼眸,沉静道:“不,如意双平髻就好。”
凌霄院里,苏浅月亦在梳妆。
又是一夜没有睡好,乌青的眼圈又浓重了一些,直叫人心痛,苏浅月望一眼镜子里的面容,迟疑道:“翠屏,先为我梳妆。”
今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等待和处理,关于雪梅的。
翠屏看一眼苏浅月,怅然地答应一声。拿起梳篦,从镜子里望一眼苏浅月憔悴的脸,心里的酸涩一点点溢出来,一夜……仅仅是一眼,她看上去憔悴了好多。
“夫人,今日要怎样的装束?”翠屏小心问。
苏浅月从沉重中醒转,道:“庄重一些,不可以太艳。”
老王爷的身体还没有好转,雪梅还在霜寒院,她哪有心思浓妆艳抹?只要将容颜掩盖得平静无澜,不许任何人看出她无尽的心思和忧愁就好。
只是不晓得今日会如何?倘若就此无尽地延续,霜寒院的人只怕会冻死。无论怎样,今日要了结。她还是要找容瑾,要他给一个结果。
翠屏道:“夫人肤白貌美,有灵性似的,每一种装束就是一种风格,各有千秋。今日,就给夫人梳朝云进香髻吧,庄重、吉祥。”
“好,只要你觉得好就可以。”苏浅月的心不在此,却喜欢这个名字。
一整夜的祈祷平安,希望美好的事情发生。但愿老王爷身体回转,一切都是虚惊。
“夫人,老王爷的事……不晓得王爷怎么看,也许奴婢不该探问,只是奴婢好担心。”翠屏一面为苏浅月梳理头发,一面小心问。
“老王爷的病情突然,我们都不是大夫如何说得清楚,没有人敢保证什么。王爷亦不能说出决断的方式。”于他而言,一边是喜欢的女子,一边是亲生的母亲,无论是谁的错都不是他愿意的,他又如何敢说出不关旁人那样的话?病榻上的人是他父亲。苏浅月理解容瑾的难处。
“是让王爷作难了。”翠屏脸上的忧郁愈发浓重。
红梅一直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从妆盒里挑选出一只白银镶珠发簪。那只发簪晶莹如雪,玲珑剔透,配上苏浅月如墨的黑发,黑白分明,清新靓丽,端庄典雅。翠屏从红梅的手里接过发簪,细心插在苏浅月光洁的发髻上,又用极致素雅的珠花做了点缀,愈发显得苏浅月肌肤胜雪,飘逸绝尘。
苏浅月轻抚了一下容颜,脸上的憔悴已经不复存在,薄薄的粉黛遮掩了昨夜的颓唐和疲惫,与她旧日的清婉出尘毫无二致,宛若夏日荷塘里的芙蓉,恰到好处的发式庄重中见灵秀,平实中具严谨,姿容庄严,不可侵犯。
望着镜子中的妆容,苏浅月很满意。
素凌端上了燕窝粥,抬头看一眼苏浅月,稍微吃惊了一下,她害怕苏浅月萎靡的情绪给人识破,看来一切都是她多虑了。
将燕窝粥放置在桌上,素凌轻轻道:“小姐,先喝点儿粥,想要吃什么,我再去做。”一大早起来她就守着炉子煮粥,生怕旁人不可靠煮不出苏浅月喜欢的味道,自己一直守着。
苏浅月点头微笑:“好。”
昨日都没有好好进食,又是一夜辗转,她早就腹内空空,哪怕再不想吃,亦是要强逼自己吃下去的,不然哪里来的精力应对一切?
雪梅的事情没有解决,人心惶惶,亦需要她把最好的状态拿出来让别人放心。
素凌眼见苏浅月顺从,脸上的紧张消失,看到苏浅月端起了粥碗,她把目光移到翠屏脸上,正好翠屏在望她,四目相对,都是惆怅。
翠屏无声地用唇语发出两个字:怎样?
素凌茫然地摇头。
几个人静静地站立着,看苏浅月喝完了粥,红梅迅速收走了碗。
苏浅月起身临窗外看,今日是晴天,雪后的阳光格外明艳,照射在没有融化的积雪上,反射的金色光芒刺人眼目,又是冰冷冷的没有舒缓。
即便依旧是冷,希望阳光的照射可以将人心底的阴暗驱除,光明总是好的。
苏浅月拿不定主意先到端阳院还是留下来继续等,到端阳院可以打探到消息,要是等容瑾来了,亦必定有消息给她。已经经历过一夜了,夜长梦多,谁晓得夜里又发生了什么事?苏浅月只希望是好梦,这两天的担忧恍惚一下就都消失了,皆大欢喜。
站立许久,张大双眼依旧是空无一物。有小鸟啾啾叫着,翅膀呼隆隆带起了空洞的风,逐渐远去。
紧张如疯长的草在心头蔓延,虚空令人毫无依托地害怕,逐渐失去支撑的力量。如此等下去,万一有变故呢?她害怕!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苏浅月扭身唤红梅:“红梅,还是你陪我去端阳院看望老王爷。”这两天到端阳院她都不敢让翠屏和素凌去,生怕她们再被抓走。
那一晚的遭遇成了她的伤,再不敢碰触。
“是,夫人。”红梅答应着。
素凌急忙去拿来披风,是紫色的那件,优雅高贵的颜色,显示了高高在上的骄傲,还有不可低估的神秘,苏浅月看了看身上绛红色勾勒银丝线绣制成繁复镂空蔷薇花的锦缎长衣,摇头道:“还是那件黑色的吧。”
黑底绣着红梅的披风,衣领上有纯黑色闪亮貂毛,沉稳中有富贵,端庄又不失风格,苏浅月不晓得为什么突然想起那件披风。
素凌迟疑了一下,最终将披风换了来,穿好,又为苏浅月将颈项下缀着流苏的缎带系好,言道:“小姐,小心。”
苏浅月认真点头道:“明白。”
眼见苏浅月和红梅出去,素凌怅然叹道:“翠屏,你说雪梅什么时候能回来?”
翠屏伸手去拉素凌的手:“我很害怕。”她的手冰冷,冰水里浸过一样的冷。
王府里的阴暗和手段,不是她能揣测到的,她如何能回答素凌的问题。
从翠屏指尖上传递的森冷袭击了素凌,她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失声道:“倘若雪梅有不测,不仅仅是她,还有小姐一定会被牵连。”
翠屏意识到失态,忙道:“会没事的,你别瞎想。”
雪地上摇曳的黑色有一种妖艳,更是魅惑,苏浅月全然不知,她一门心思往前走,只想快点儿赶到端阳院,老王爷的身体究竟如何了?雪梅她们要受到怎样的处罚?只希望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风扯起苏浅月身上的披风,红色的梅花舒张成艳丽的鲜活,那样逼真,如同一束束燃烧的火焰。金色阳光拖着她们的身影,映照在纯白雪地上,拉得很长。
她们匆匆地走,脚下冻结的土地坚硬,毫不容情的冰冷,似乎要穿透苏浅月脚上的芙蓉绣花棉鞋将她冻结。
远远地,看到有个人匆匆迎着她们的方向走来,那样急促、慌张,脚步还有一点儿踉跄,显然是有什么事情乱了他的心。苏浅月定睛一看,是王良,他这般的表现让她心里又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忙收住脚步。
“红梅,王良回来了。”
红梅站定,心里咚咚咚跳着,茫然道:“夫人,不晓得他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对面的王良发现了她们,脚步更快了,踉跄的姿势更加明显,显然是某种急迫的事令他乱了方寸,苏浅月心中“咯噔”一下,心脏在刹那有停止的迹象:坏了!
倘若不是有不祥的事,一贯沉稳有主张的王良绝不会这般!
还没有走到苏浅月的面前,王良就急忙施礼请安:“夫人早安,这般早就出门,是……是到端阳院吗?”口气急迫,微微喘息着,身体一点点起伏。
如此冷的天气,苏浅月却看到了王良额头有细密的汗珠,满溢出来的恐惧箍住了苏浅月的身体,她僵直着,竭力压抑住沉声道:“你,有重要的事情和我说吗?”
王良毫不迟疑地躬身:“是,奴才有重要的事情回禀。”
“红梅,我们回转,一会儿再去端阳院。”苏浅月急速转身,一旁的红梅慌忙扶了苏浅月。
这一次,苏浅月只觉腿脚僵硬,脚步亦有些踉跄了。
翠屏正在玉轩堂整理物品,眼见苏浅月匆匆回转,身后有王良紧紧跟随,惊愕着,连问一声都忘记。
苏浅月快步走到梨花木座椅上,与此同时询问王良:“什么事?”
王良有点儿哆嗦,倘若说是寒冷所致,额头上又有分明的汗珠,苏浅月的心抽搐起来,紧张地盯着王良的嘴巴,恨不能赶快从他嘴里掏出想知道的内容。
王良的手指哆嗦一下,终于还是结结巴巴说了出来:“回禀夫人,是……是雪梅,我们院子里的雪梅昨晚……死……死了……”
雪梅死了?
不亚于一个惊雷爆响,轰隆一声砸在头顶,苏浅月顿觉脑海被砸成一片喧嚣的空茫,眼前黑暗,整个身体成了碎片,扬在空中再无拼凑的可能。
怎么会?在她的意识里,雪梅顶多是受一些难以想象的苦楚折磨,她已经心痛得了不得了,无论如何是没有往死亡的方面想象的。
死,好遥远,又那样逼近,那么一个字眼儿,怎么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