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庵门,轿子就在门口停着,素凌撩起轿帘,苏浅月沉着脸弯腰坐了进去。
原本,她的目的是想听慧静师太讲禅,释放她心中的悲哀郁闷。不料师太的隐秘经历令她愈发压抑,那些不快乐如海啸一样袭来,世界四分五裂,她的精神和身体都支离破碎,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彻底修复如常。
心情复杂,一路上苏浅月都没有和素凌言语,只闭了眼睛静静思索:人生,为什么如此复杂坎坷?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是不幸的,哪知道同她一样不幸的人很多。就连容瑾,虽贵为王爷,却连自己的生母是谁都不知道,这不是一种不幸吗?
素凌紧紧跟随着轿子,不敢言语,苏浅月绝少如此,她无从想象苏浅月为什么从观音庵出来后变成了这样。
好不容易快到目的地了,素凌松了口气。
轿子转过巷口,远远地看到了那座气派宅子的朱红色大门,即便是这样的天气,依然有着闪闪发光的威严。
“小姐,快到了。”这是一路上素凌第一次开口,刚张嘴时是一种嘴巴被黏住的感觉。
苏浅月伸手撩开轿帘,看到了朱红色大门上方匾额里“苏宅”两个字,那样醒目,即便在如此恶劣的天气里也难以遮掩住它的光辉。
苏浅月看着,思潮翻滚:这是她的宅子,她空自担了一个主人的名分,还没有真正见过宅子的完整模样。如今她回来了,自由是她的,时间是她的。
“停轿。”轿子到了大门口,苏浅月出声道。
她要步行入内,欣赏一下宅子的模样。
还没有走上台阶,守大门的奴才就急匆匆赶过来参拜:“奴才拜见梅夫人。”他没有料到苏浅月在大门口下轿,没有做好迎接苏浅月的准备,脸上满是惊慌。
苏浅月十分诧异,容瑾的人腿脚够快,已经把她要来的消息传递了过来,不过她决定来的时间不长,这里的人即便知晓也没有多久。
苏浅月抬手:“起来吧!”
他忙不迭地起身,在前头引路:“夫人,请。”
素凌扶了苏浅月的手一步步踏上高高的台阶,进了大门,踩上宽宽的青砖铺成的甬道。
苏浅月记得她出嫁前第一次到来,是靖和十七年的九月十日,轿子直接送她到住处。门口有守候的丫鬟男仆,见到她后,一律跪下请安:
“奴才(奴婢)拜见小姐,小姐万福。”
她记得她的院子叫翠竹馆,今日回来,是回归她旧日的闺阁。
心中想着过往,没有轿子遮拦的眼前开阔无边,可以尽情地观看。宅子和普通富贵人家的宅子没有区别,只是各处院落的布置更精致罢了,幽曲回廊,朱栏玉柱,雕梁画栋,华美异常。
进入内宅,有丫鬟行礼后带着往前走,径自走往苏浅月之前的闺阁。又过了一处富丽堂皇的厅堂,里面就是苏浅月的住处了。
偌大宅子,独独为她一人所有,她还不是经常居住,只能闲置浪费着,这样的铺张是不是一种罪过?
桃花在枝头吐蕊,绿柳也袅娜了腰肢,花圃中的花苗含苞待放,间或有早开的花儿摇曳枝头,草坪上也是一片亮眼的嫩黄翠色,淡雅的香气缭绕在空气中,沁人心脾,又令人心旷神怡、胸怀开阔。即便是在恶劣的天气里,亦被点缀得十分美好,苏浅月暂时忘记了不快。
一路走来,如同在花园里游了一趟。
素凌暗中捏苏浅月的手,苏浅月看过去,发现素凌眼中洋溢着喜悦的笑意。
呼吸着被花草过滤后的清爽空气,欣赏春色美景,有柔风耳语,确实是快意。苏浅月也暗中用力捏了一下素凌的手,两人会心一笑。
又见一处朱门粉墙,有着熟悉的感觉,门上的“翠竹馆”三个字让苏浅月知道到了目的地。
几个丫鬟匆匆赶过来,为首的那个正是去年接苏浅月下轿的丫鬟。她带着众人施礼:“奴婢迎接夫人回府。”
苏浅月柔和地微笑着:“大家都起来,不必多礼。”难为她们守着一座没有主人的宅子。
苏浅月被拥簇着走回闺房——萧碧阁。宽敞明亮的套房,装潢豪华,庄重典雅,和她去年来的时候一般无二,里面所有的地方都洁净无尘,令她心情舒畅。
看得出丫鬟、仆人的勤谨,即便她不在,亦没有偷懒。
苏浅月松了口气,那时没有料到她还能够有回来的时候,今日却真的返回来了。记得当初素凌还惋惜说只住一天,今日却又住了进来。
苏浅月扭头看素凌,素凌回了一个顽皮的笑:“小姐。”
苏浅月明白她的意思:我们回来了啊!
看着素凌的模样,所有的不快和秘密都被苏浅月搁置到一边,心中也是雀跃:出王府的目的就是为了松口气,倘若还卸不掉重压,回来也毫无意义了。
坐在了去年坐过的清凉的软竹椅子上,早有丫鬟奉上茶来。那个领头的丫鬟微笑道:“如果夫人觉得还有哪里不合适,尽管吩咐奴婢,奴婢着人安置。”
听她说话,苏浅月才仔细地注意看她,却想不起她的名字。不知道是去年来这里太过匆忙把她的名字忘了,还是原本就不知道她的名字。看她的情形,是这院子里的丫鬟头领。
苏浅月对她笑:“会的。去年在的时候太过于匆忙,一切都忘记了,连你的名字也不曾记得了。”
“禀夫人,奴婢叫竹青青,是王爷赏赐的名字。夫人叫奴婢青青就好。”
倒是一个十分伶俐的女孩,苏浅月赞许地点头,还不等她再问下去,青青又依次介绍了她身后的四个丫鬟:明月、亮月、星月、满月。
“奴婢拜见夫人。”四个女孩又一次恭敬地施礼。
苏浅月心中涌起涟漪,这些都是容瑾安排好的,连丫鬟的名字也这样别致,为了她,真是用心了。
苏浅月的目光一一望向她们,这一次她想多住几日,要和她们有很多相处,自然是希望多了解一下她们。她对她们笑:“难为你们为我守候着院子,我回来了,你们也不必拘束,还和以前一样,随便些。”
“谢夫人宽容。”她们齐声答道。
婚后第一次回来,对一切都不熟悉,见她们如此用心,苏浅月吩咐素凌取了许多银子交与青青给众人赏赐,完了才道:“我累了,想要歇息,你们且退下吧!”
“是,夫人。”她们又齐声答道。
青青多了一句嘴:“夫人,奴婢就在外边伺候,夫人有事随时呼唤。”
苏浅月心中欢喜,点头道:“好,下去吧!”
“是,夫人。”
青青带了众人一齐下去,房间里只剩苏浅月和素凌了。
苏浅月抬头望向素凌,发现素凌脸上又多了一丝茫然,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样的心思,苏浅月笑着问她:“出了王府,终于有属于我们的自由了,你想要怎样,可曾有什么心愿在这个时间里想要去完成?”
素凌原本茫然的目光倏然转向苏浅月:“小姐,你看王爷对你这般细心周到,是真心喜欢小姐,我心里为小姐高兴。不知道我们出来能够待几天,王爷是不是不许我们住很久呀?”素凌担心着。
苏浅月摇头,一时也茫然起来。
容瑾是习武之人,即便有些文采,亦不及真正的文人细腻,然而他把这里安置得这样细致周全,可见用情至深。正是这样的感情,苏浅月也担心容瑾不会让她在外边待许久……
突然,苏浅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容瑾为何这般周到,是不是为了阻止她到萧天逸那里?是想要断了她见萧天逸的念头吗?或许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若真是那样,苏浅月真是庆幸她当时没有提及要见萧天逸。
看起来以后有关萧天逸的一切,在面对容瑾时需要慎重。
但是,她怎么会不想念萧天逸?不去见萧天逸?那份情感在她心里,是容瑾清除不掉的,如同春风吹又生的小草,只要有机会,必定生发。
这一次苏浅月不会去苏宅居住,但是和萧天逸见面,是谁都阻止不了的。
许久,苏浅月道:“既来之则安之,不管能住几天,我们都要在这几天里享受自由。”言毕,浅浅一笑。
素凌顿时放松:“小姐说得极对,出了王府还背着王府那些糟心事,还不如就在王府呢!”
两人又是会心一笑,苏浅月还是叹道:“你说的是,不过王爷分明是给了我们重压。你看王爷给这些丫鬟取的名字,比王府那些丫鬟的名字还符合我的性情,又贴合了我的名字,不就是为了叫我能记起他吗?连我到这里他都算计好不叫我忘了他,我也是震惊的。当然,也许是我小肚鸡肠,想多了,他只是为了我开心,希望这个院子是我真正的家,希望这些人能被我喜欢。”
素凌摇头:“王爷的心思,小姐能猜到,素凌就不懂了。”
素凌是苏浅月最为亲近不用遮掩的人,最终,苏浅月还是吐露了想说的话:“当初想到出府的时候,我想到的第一个去处是萧义兄那里,都不曾想到这个院子的,也幸好我临时应变把话改了,说我来这里。如果我说去萧义兄那边住,不知道他作何想法,又是否同意?”
听苏浅月提到萧天逸,素凌顿时紧张,她期待见到萧天逸,那是一个伟岸的男子,每次想起都叫她心动,只是她一个丫鬟的心思除了掩藏不敢流露分毫。
这一次,她指定会见到他吧?素凌的目光顿时起了期待:“小姐,单凭这些丫鬟的名字就知道王爷对小姐的感情之重,用心之苦。也幸好小姐说是来这里居住,不然王爷是不是允许我们出来还真的难说呢。小姐打算哪一日见萧公子?”
眼见素凌脸色有异,苏浅月心中冷笑,她如何不知?只是素凌对谁有心都可以,偏偏对萧天逸有心,令她心里不是滋味,有时候她倒是想成全的,想想却又解不开心结,因此也没有说破过。
为了让素凌安心,苏浅月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复:“见,一定要见他的。不过不打算去那边看他。找人通知他我在这里,请他方便时过来。”
素凌愉悦道:“好,小姐怎么安排都好。”
苏浅月盯着素凌,最终道:“我累了,要歇息。你下去吧,让小飞子去通知萧义兄。”
“是,小姐,我这就去。”
素凌伶俐地转身而去,望着她急匆匆好像有十万火急一般大事一样的身影渐渐消失,苏浅月心里一阵悲凉:素凌喜欢了她喜欢又不能喜欢的男子,要她怎么办?
当然她知道,哪怕素凌说得再好,也不能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一辈子,她终究是一个人挣扎。
那种想自由随意的心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郁闷和委屈。好在她明白是私心在作祟,这种委屈要不得,也竭力排遣。
她慢慢起身,走至宽敞的窗户前,伸手打开窗户,见天空依旧灰黄黯淡,但有红杏探枝,杨柳飞花。
任何情景都挡不住季节的脚步,春天了,暖意款款而来,何必给自己套上一副冰冷的精神枷锁?没来由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的。
算了,掬清风洗颜,敛春光做衣,舞似锦年华,度安闲岁月。竭力将所有的心思不快统统抛开,苏浅月关了窗户返回去,卧在了床上,眼下最要紧的是歇息。
这一觉睡得真好,没有梦,没有半点儿打扰和不适,醒来已经临近黄昏,苏浅月神清气爽,呼吸中都是清甜和淡雅的幽香。
素凌欣慰道:“小姐好睡,精神都恢复了。”
“春睡腾腾长过午。楚梦云收,雨歇香风度。起傍妆台低笑语。画檐双鹊尤偷顾。笑指遥山微敛处。问我清癯,莫是因诗苦。不道别来愁几许。相逢更忍从头诉。”苏浅月忽而想起这首词来,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起,顺口就念了出来。
素凌不明所以,苏浅月只是一笑,又道:“睡得极好。”
青青轻轻走了进来,一张粉嫩的笑脸带着欣喜:“夫人,睡得可好?”
苏浅月回给她一个满意的笑容:“真好,这里清静怡人,睡眠都是难得的香甜。”
青青喜悦道:“夫人觉得好,就是奴婢的福气了,若是夫人觉得不好,尽管吩咐,奴婢会按照夫人的吩咐去做。”
“已经是尽善尽美,不需要再做什么。”她来也不过数日而已,还能够常住吗?没必要折腾旁人。
“伺奉好夫人是奴婢们应该的,也只有夫人觉得好,奴婢才高兴。王爷有过吩咐,若伺奉不周,会受罚。夫人来得少,一应的喜好习惯奴婢们都不知道,请夫人明示,奴婢明白了好照做。”
又是容瑾……
苏浅月不知道他是怎样吩咐下人的,也不知道下人们怎样在空旷的院子里每天都谨小慎微地迎候她的到来。
青青又道:“王府派人来传话说夫人要回来住,奴婢十分欢喜。大家也都知道夫人是难得的美貌,都想再好好看看夫人。夫人回来,对奴婢们来说,就是节日了呢!”
苏浅月摇头苦笑,素凌欢喜道:“听你如此一说,我很庆幸,我是日日都在小姐身边的,面对的都是我们小姐的如花美貌。”
苏浅月用眼神制止素凌,言道:“这宅子是我的,若有时间,我就会回来。难得你这片忠心,就好好帮我料理院子里的事情。若是有时间,我就回来看你们。”
青青急忙施礼道:“奴婢听从夫人安排,只希望夫人多回来住。”
少顷,门外丫鬟进来:“禀夫人,小飞子求见。”
“让他进来。”
小飞子进来,行礼道:“回夫人。萧公子外出没有在家……”
“有没有知道他几时回来?”苏浅月心中一震,难得出府一次,极想见到他的,他又不在了,更有她想到他的特殊身份,岂能不急?急忙又问,“他到哪里去了?”
“府上仆人说萧公子到外地办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奴才看夫人出府一次不容易,就多嘴交代了让他们着人去告诉萧公子,言说夫人在苏宅。”小飞子口齿伶俐,低了头迅速回答,大概害怕自己做得不对,又抬了抬头,咕噜噜的大眼睛慌忙在苏浅月脸上扫一下又低了头。
“我知道了。你也辛苦,下去领赏。”
“谢夫人。”
小飞子下去,苏浅月无意中看到素凌的脸上有一丝怅然,静静地盯着素凌好一会儿,素凌竟然没有发觉,她很明白素凌的心思,心中怅然若失,张口轻轻道:“脉脉春心,情人不见,难寄相思。座前面软,思在遥远,他人仗剑天涯……”
素凌完全没有听清楚苏浅月的话,回转迷茫的目光道:“什么事,小姐?”
苏浅月早已恢复常态,淡淡开口:“既然哥哥不在,我们也没什么做的,明日还去观音庵陪慧静师太。”
素凌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还去观音庵?突然想起苏浅月嘱咐的,今日去观音庵只当没有去过,忙道:“听凭小姐安排。”
苏浅月看着素凌,沉吟道:“我们出府的日子不定,明日约柳依依直接在观音庵见面,我在庵中等她,或者她先到了等我,你还是去找小飞子通知柳依依。这件事由你安排。”
素凌看苏浅月凝重的神色,顿时明白:“小姐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晚饭十分丰盛,菜式也基本合苏浅月的口味,她吃了很多,之后静静地躺在椅子上养神。
这里比王府清静多了,舒爽怡人,如同是两个世界。此时苏浅月感觉到无比的轻松和安然,静静地坐着,享受难得的时光。
素凌泡了一盏玫瑰露端来,轻盈盈笑道:“小姐,还有什么吩咐,我去安排。”
苏浅月抬手挥了一下:“走了许多路,你也累了,歇息去吧。青青你也下去吧!”
“是,小姐(夫人)。”
将素凌和青青谴走,苏浅月独自躺在竹椅上,听着自己的呼吸,感受轻松的静谧,若不是心中根深蒂固的淡淡惆怅笼罩,这真是极好的时刻。
这样的日子,是她向往的,如今哪怕是短暂,亦得到了,这是容瑾给她的。
想到容瑾,耳边似乎又有了他生怕惊扰了她的脚步声,眼前还有他温柔的眼神、温暖的呼吸,每日清晨上朝离开时给她的轻轻一吻,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出府的目的,一来躲开那些伤心的纷争和事端,二来不就是躲避他的吗?怎么还是一点点细细地想起他?就好像衣裳上刺绣的繁复花朵,精致又绵密。苏浅月不觉用手指轻轻捏动袖口的花边,如同品味和容瑾在一起的旖旎缠绵。
他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并占据了苏浅月的思绪,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难道她对他是爱着的吗?不然,刚刚出府,怎么就有他的影子追随?苏浅月感觉到矛盾和害怕,那么,她对萧天逸的感情又是哪一种?萧天逸是第一个闯入她心扉的男子,更是她念念不忘的呀!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容瑾瓜分了萧天逸在她心中的地盘。
素凌虽然被苏浅月谴走,就算很累又怎么睡得着,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期待和兴奋,更有淡淡的失落,各种滋味交织在心头,纠结了一些时候,到底是不放心苏浅月,又悄悄地走到苏浅月的卧房,见苏浅月没有到床榻上睡去,走近道:“小姐,你还有什么吩咐吗?”
苏浅月心里又别是一番滋味,倘若有一日素凌不在身边了,她外出的时候,还有谁能对她这般贴心照顾?至于素凌的归宿……她会落在谁家?是她自己的选择还是她的安排?她会安排素凌称心如意吗?莫名的失落又在心中涌起,苏浅月无奈地微笑:“离开王府,一时又不习惯了是不是?没有了喧嚣和心中时刻警惕的提防,反而倒少了什么,不适应的样子。”
素凌深深点头:“是的是的,小姐总是将体悟说得透彻。我是有这种感觉,却说不出来。”
苏浅月不想和她长谈,又笑笑道:“难得这样清静和安闲,我想多多享受这样的时光。你也劳累,歇息了吧!明日我们还要去观音庵,一路风尘又是劳累。”
素凌只得施礼道:“小姐早点歇息。晚安。”
素凌走了,苏浅月仅有的一丝疲倦也被她惊走。她从椅子上起身,走往那架古琴前,用手拂上,古琴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尘土,是一种沁凉的味道。苏浅月又仰头看了一眼洁净的家具器皿。
这里独属于她一个,她不在,仆人们也不敢偷懒耍滑,连角落都打扫到纤尘不染。
她们擦拭古琴的时候,古琴可曾用声音咏叹什么或者感怀什么,它寂寞吗?不知道。
苏浅月坐下来,玉指拨动琴弦,悦耳的声音立刻响起,如同流莺穿过柳浪。
“夜寂寂,心茫茫。难思量。离去归来谁如意,难周详。千回举目怅惘,百转低首幽想。弯月独悬浩瀚,无依傍……”
出府后可以得到自由,苏浅月该高兴,这是她想要的日子,容瑾毫不犹豫地给了她,这份纵容与呵护,是他的心意、他的深情,苏浅月应该感念,却思绪万千。
偷偷去观音庵,是因为她信任慧静师太,更因为师太是出家人,她想把那些见不得人的糟粕向师太倾诉,求得她的指点,得以释怀,谁知道出人意料地得知了慧静师太的真实身份和一个更大的秘密……苏浅月心思纷乱,不能平静。看起来,太多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和痛苦。
容瑾,在绝大多数人眼里,他贵为王爷高高在上,高贵威严呼风唤雨,又怎么知晓他连自己的生母是谁都不晓得?当真是悲哀,然而容瑾连悲哀的资格都没有,何尝不叫知晓真相的人难过?苏浅月的心,泛起深深的涟漪,此时容瑾在哪里?今夜他会在哪个院子里安歇,或者就在他的书房?有想起她吗?总之,容瑾绝对想不到她知晓了他那么多的秘密。
还有萧天逸,他不知道此时的她在这里,他又在忙碌什么?他的身份……他有危险吗?更叫她牵肠挂肚。
看起来,一个得知旁人秘密的人,心思不由自主会重许多,苏浅月明白她这一生,注定不能轻松了。
很悲哀的,她还想起了贾胜春,想起了青莲,都不知晓容瑾怎么去处置她们。
苏浅月很晚才睡下,晨起时时间还早。
天色微曦,寂静中有雀鸟婉转啼唱于枝头树梢,爽利的声音,令人清心。院子里的人也早早起来,为她去观音庵准备。
坐于菱花镜前,素凌为她梳妆,青青站立在一旁,房间内还燃着灯烛,天色微明中,烛光只剩下一段微黄。
苏浅月的秀发光亮如缎、漆黑如墨,在素凌的手中柔顺着。素凌问:“小姐,梳如意髻吗?”
“是,还是如意髻吧!”
不为别的,只“如意”两个字就好听,叫人心驰神往。
一旁的青青为苏浅月整理衣物,抬头问:“夫人,穿哪一件衣裳?”
苏浅月用目光扫了一眼:“此去是佛祖菩萨的地方,不可以太过华丽,只穿我那件白色绣着梅花的衣裳就好。”
一路风尘。
没有和惠静师太预约,更何况苏浅月昨日刚刚来过,淡定的惠静师太有些意外,也是稍纵片刻就恢复如常。
“苏施主……”惠静师太的目光中还有难以掩饰的惊喜。
苏浅月一身素衣,不带一丝浮华和奢侈,没有半点装饰显示出她王府侧妃的身份,当然,天生丽质的容貌是永远存在的。
“师太早安。”苏浅月回礼。
惠静师太目光含笑:“你是越来越美丽了,清雅飘逸,耀人眼目。”这话是为她王府的儿子盛赞苏浅月。
看惠静师太眼中睿智、慈祥的光芒,苏浅月心中宁静,太多话不能出口,她和她心照不宣就可以了。她笑:“师太道骨仙风,明丽不减当初。”
慧静师太笑:“岁月浸染,无人能和岁月抗衡,若说可以和岁月同步的,唯有心。你先到贫尼禅房饮茶,稍作休息再去拜佛,如何?”
师太的话,总是充满禅理,需要深刻地咀嚼,苏浅月恭敬道:“听凭师太安排。”
惠静师太的禅房,永远简单清爽、洁净无尘,仿佛无挂碍的禅心。坐于蒲团上,苏浅月手捧装有茉莉花茶的白瓷茶盏,看瓷白色花瓶中的几枝鲜嫩垂柳,如观音菩萨手中的净柳,滴洒甘露、普度众生。她的心,在这一刻被洗涤干净,哪怕想到了走出庵门就是世俗红尘的沾染,也不妨碍此刻的宁静清心。
惠静师太终于问道:“你这一向可好?”
苏浅月转眼望向师太平静无波的脸,心里掠过繁杂的世俗琐碎,那些下流肮脏、钩心斗角、尔虞我诈、血腥残忍……如何说得出口?想到昨日来的目的就是倾诉那些,此时慧静师太问出口来,苏浅月又实在不敢玷污菩萨的清静之地,不忍给师太心中再添惆怅。压下心中的诸多念头,她平静一笑:“谢师太挂怀,还算可以。”
惠静师太叹了一声:“但愿如此。”
苏浅月心中急骤地跳了几下,其实慧静师太深深知晓那些。
她继续说下去:“荣华富贵虽好,有时候却也伴随血雨腥风。月儿,但愿你平安幸福。”
此话是自己亲人真心的愿望,苏浅月倍感亲切,尤其是她突然唤她月儿,自然随意。
心中洋溢着温柔的涟漪,脸上荡起甜蜜的笑容,仿佛面对她慈祥、敦厚的亲人,苏浅月温婉道:“多谢师太祝福。月儿会小心谨慎,也会善待于人。”
惠静师太点头,温和道:“你聪明懂事,贫尼知道。只是人生起起伏伏,不是一帆风顺。你身处旋涡中,身不由己,当小心应对,自己也不可嚣张跋扈、盛气凌人。”
苏浅月敛容作答:“多谢师太教诲,月儿记下了。”
慧静师太合掌:“松柏常葱茏,冷暖亦不同。繁华有尽头,回春复寒冬。”
苏浅月似懂非懂,凝望着师太静谧无波的脸,想到松柏虽长青浓郁,然而酷夏和寒冬的感受自然不同,只是它们的耐性和韧性不是平常的物种能比拟的罢了。
不过苏浅月明白师太的话不仅仅只是表面,而总是深奥,饱含禅机,但她的话语暗示什么?好在她说过顺其自然,苏浅月起身对师太深深施了一礼:“多谢师太指点。”
惠静师太忙搀扶苏浅月起来,含笑道:“如今你是王府侧妃的身份,还是皇后亲口封的梅夫人,不可以对贫尼行此大礼了。贫尼只是在告诉你,做自己该做的,不想自己不该想的。”
她撇开了她是容瑾生母的身份,只用出家人的善意语气,苏浅月微微一怔,还是恭敬道:“谢师太,月儿记下了。”
说话间,有小尼姑来报:“柳施主来访。”
苏浅月知道是柳依依来了,真没想到柳依依这么快。惠静师太已经言道:“有请。”
苏浅月随着起身,和师太一起到外边相迎,她更是迫不及待要见到柳依依。
老远,就看到柳依依带了环儿走来:一袭浅淡的绿纱衣裹身,身姿袅娜,步态优雅。头上简单的随云髻,斜插碧玉梅花簪,浅笑嫣然,款款而来。
苏浅月不觉含笑,柳依依远远看见了苏浅月,脚步加快,微风飘起裙摆,如荷花旋转。苏浅月也快步迎上去,还没有走近,柳依依就扬起了手,喜悦道:“姐姐……”
“柳妹妹……”
她们很快走到了一起,两双手紧紧攥在了一起。
“姐姐,听说你在这里,我就急忙赶过来,生怕错过姐姐。”柳依依微微喘息,在庵门外下了轿子后就脚步不停地一路急着赶来,哪怕知道苏浅月不会离开,还是生怕错过。
“既是要你来,我就会等候的,不见到你,我不会走。”苏浅月含笑。
“知道姐姐在等候,就想早一刻赶过来,也好和姐姐有更多的时间相聚。”柳依依依旧微微喘息着说道。
苏浅月拍拍柳依依的手,等她气息均匀了,两人才携手转身,惠静师太已经静立在她们身旁,双手合掌道:“柳施主好……”
柳依依急忙对慧静师太行礼:“柳依依见过师太,师太安好。”
惠静师太眸中有着深深的笑意:“不要在此逗留了,还是回禅房再叙话吧!”
时光如同白驹过隙,飞逝之快令人触目惊心,哪怕日子过得不是自己心中所想得那样舒畅,还是快到令人仰首叹息。
坐在慧静师太的禅房里,两人对望一眼,苏浅月心中感叹,柳依依也是感叹,上次她们相见还是萧条寒冷的冬季,现在已经到了春天。
慧静师太有事外出,苏浅月将尼姑送上的清茶端起,拿到柳依依面前:“依依,你匆匆而来,累了你了。”
柳依依慌忙将茶盏接住:“谢姐姐,我原本想早到等着姐姐呢,谁料还是晚了一步,倒叫姐姐候着我了。”她说着用目光细细打量苏浅月,总觉得苏浅月隐藏了心思,目光中带了疑问,又觉得不便,没有问出口来。
苏浅月无奈摇头,柳依依此话带着深深的情意,虽然她晚到,但是,曾经同病相怜的苏浅月又如何不知柳依依的难处?妓女的身份又如何有自由?谁晓得柳依依昨夜吹拉弹唱陪了多少客人,有多累。
这样一大早地赶过来,疲惫劳累不必多说,她只为姐妹情意。
“柳妹妹,我都知道,你一片姐妹深意,我如何不感动。”
“苏姐姐在出府的一刻就想到了我,如何不是一分情意,我如何不知?许多话,我们意会就行了。”
苏浅月离开数月时间,柳依依又经历多少,心中清楚,经历总是叫人长见识和智慧,柳依依将残留的单纯一点点隐去,更见沉稳。端起茶盏对着苏浅月浅笑一下,轻轻饮茶,她真渴了,希望这盏茶能将所有的疲惫劳累消除,能和苏浅月好好聊聊。
望着柳依依,苏浅月有一种亲切的熟悉,在那些红尘滚滚、强颜欢笑的日子里,有多少苦涩掩藏在心间,唯有她和翠云、柳依依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得到一丝心灵放松的空隙。只是翠云不在了,看着柳依依,未免是一种孤单和凄凉,另有莫名的悲伤。苏浅月心中翻腾起一股酸涩冲击了眼眶,忙将眼里的泪意逼迫回去。她们相聚的时间不长,又何必在悲伤里度过。
苏浅月看一眼站立的素凌和环儿,言道:“你们两个也许久不见了,下去说说话吧!”
“是。”
两人一同施礼,欢欢喜喜到外边亲热地叙话去了,禅房中只剩下苏浅月和柳依依。
苏浅月微笑着看柳依依:“柳妹妹,数月不见,你比之前更见成熟内敛,更添了美丽的韵致。”
柳依依摇头:“是苏姐姐你,美貌倍增还添了叫人仰慕的贵气。”
苏浅月抚了一下精致的衣袖,苦笑道:“我们相见一次不容易,说些有用的话吧!”
柳依依深深点头:“姐姐说的是,我们不晓得多久才能见一次。原本我们是言无不尽的姐妹啊,却被深深隔开,连见一面都难了,更何况是说说知心话。”
柳依依显出戚容,竭力隐忍,苏浅月又一次心潮澎湃,望着柳依依,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倘若将柳依依带进王府,她们见面不就方便了吗?再者她们都是知心姐妹,漫长难熬的日子里都是彼此的依靠。忽而又想到柳依依的身份,顿时泄气,她可以为柳依依赎身,又怎么有本事将柳依依的身份改变?总不能再强迫萧天逸接受一个妹妹。
柳依依忍住难过,言道:“得知能与姐姐相见的那一刻,我的心就飞到姐姐身边了。我疑惑的是姐姐在王府里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竟然没有一丝丰腴,难道王府不合你意吗?清瘦如此,真叫妹妹心痛。”
王府会合意?如果王府真的能如旁人想象中的美好,苏浅月不至于将出府看成无上的享受,她苦涩一笑:“王府在旁人眼里是荣华富贵,但对我,不一定真的适合。”
柳依依理解地点头:“姐姐是更为高雅的人,王府虽然荣华富贵,肯定也有许多不得已,不见得是超脱世俗的。不过,并非所有人愿意进王府就能进去,姐姐顺利进到王府,也是一种荣耀富贵,而且王爷对姐姐有情有义,所以还是珍惜吧。相比妹妹我——你在王府总是一种幸福吧?”
抬眼看到柳依依平静的目光,含着期望和祝福,苏浅月低了头。柳依依的话是知己姐妹的劝说和宽慰,合情合理,苏浅月都明白。
王府中不登大雅之堂的事情,柳依依是不知道的,来之前苏浅月还想过和柳依依诉苦,一时之间又咽了回去。
看起来,有些话只能存在自己肚子里。
一个小尼姑走了进来,双手合上道:“两位施主,是到斋堂用斋饭还是在这里用斋饭?”
“烦请把斋饭端到禅房请两位施主用吧。”小尼姑的话还没有说完,慧静师太正好走了进来,对那小尼姑吩咐道。
“是,师太。”小尼姑施礼而去。
苏浅月和柳依依齐齐对慧静师太道谢:“多谢师太体贴。”
惠静师太笑道:“两位施主许久不来了,贫尼一直惦记,也就趁此多和施主说几句话。若要到那边,来来回回需要很多时间,又是耽误,且也不甚方便。”
柳依依起身称谢:“多谢师太想得周全。我不同于苏姐姐的身份,倒有些自由。只是发生了许多事,又成了我孤独一人,都没有心情来看望师太。难得师太这般惦记,是我的不是了。”
苏浅月静静仰看着慧静师太,只有她真正明白:普通人常说出家人六根清净,无情无欲,不染凡俗,其实又怎么会那样绝对?且看此时慧静师太这一分对人的惦记就知晓,旁的僧人到底是凡人还是真正的不染尘埃的神仙?往昔苏浅月不知内情,如今心中明白:神仙诸佛都是人!
她从来没有这一刻这么深刻的体会。
由此,苏浅月亦想到她自己:即便出家,能将心中的那些杂事统统弃置庵门外吗?
惠静师太合掌:“一切都是缘分,得以与两位相逢,又十分投缘,就是缘分,贫尼知道珍惜缘分。”她笑着看看苏浅月,又对柳依依说,“柳施主不必过于感怀,不久的一日你也会有这样散漫的自由,你可以随你的心思出入这观音庵了。当然,若你愿意,哪怕你前呼后应地来此也不是不能。”
柳依依红了脸,慌忙道:“我有自知之明,师太快不要打趣我了。”
苏浅月听她们说话,想到当初她感叹身在烟花柳巷、红尘堕落的无奈时,慧静师太就笑着安慰她说“朝阳东升日,云开雾散时”,当时苏浅月不解其意。此时师太又如此说柳依依,苏浅月心中一动,将目光移在柳依依身上,给予会心一笑。
慧静师太的目光中露出慈祥:“浮沉总有尽,守得日月明。”
师太的话总是暗藏禅理,需要深思,苏浅月又把目光移到慧静师太脸上时,她的脸上已是一片波澜不惊的肃穆。
用过午斋,苏浅月和柳依依没有去客房,就在慧静师太的禅房歇息。
柳依依即便是一夜没有睡着多久,也没有睡意,和苏浅月相互看着对方,清心地微笑。香茶青青,香烟袅袅,隐隐有木鱼声从大殿传来,是勤勉的尼姑在拜佛清修。
面对没有一丝粉饰的禅房,耳闻悠远清静的梵音,心中总是别有一番滋味。苏浅月再也不想将那烦乱的事物在这里诉说了,生怕污了这一片圣地。
烟花柳巷中的污浊污秽,是清白世界中最忌讳的,柳依依更不想提了,只对苏浅月微笑:“姐姐,反正睡不着的,春光正好,要不我们到外边走走?”
苏浅月担心柳依依太累,不料柳依依说了出来,苏浅月欣然作答:“如此甚好。”
曲径通幽,禅房深深,花木掩映,十分烂漫。
苏浅月和柳依依走入后院,看一片桃红柳绿,莺歌婉转,燕舞花间。这里的风景自然不及王府的琼台园繁盛,却清幽简洁、玲珑自然,几许禅意弥散其间,亦是王府没有的飘逸。
折一枝杏花在手,闻脉脉淡雅的幽香,看蕊间的柱头轻颤,突然苏浅月有些心痛,她是不是残忍了些?她的攀折让它们早逝,实在是罪过。
眉眼间带了不忍,苏浅月对着花儿轻轻叹息:“还没到寿终正寝的时候便夭折了,罪过。”
柳依依从不远处走过来,言道:“花烂漫人曼妙,花有凋谢人不变,风韵永存,深在内涵。姐姐,你的容颜比花娇艳,只是比去年的时候更为清瘦,你知道吗?”
看她眼里些许的担忧,苏浅月摇头轻笑:“知道又如何,不知又如何?妹妹,也就这般过下去了。你看这花,好好在枝头上俏丽,却被我折了,对它不也是一种摧残吗?”
柳依依摇头:“姐姐,不是的,花儿迟早不也是要凋谢的吗?如果要它们自己选择凋谢的方式,说不定它们反倒愿意选择被攀折的方式——在最灿烂的时候死亡,把美丽和芬芳留在人的心间,让人永远记住它们的灿烂美好。对于它们,这种壮丽的凋谢方式,或许是幸福的呢。它们若是有知,我想,也愿意让姐姐攀折的。”
手里捏着杏花,听闻了柳依依的一番话,苏浅月心中顿时豁然开朗,亦暗暗佩服柳依依越来越会说话了。
只是这种状况只是相对于植物,人还是需要正确的正常的方式去死亡才好,不然会让别人痛彻心扉一辈子的。就比如雪梅,她是用最灿烂、最辉煌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却太过于惨烈,让许许多多的人遗憾一辈子。还有翠云,她的死何尝不是叫人心痛一辈子?
苏浅月只顾思考,还没有开口,柳依依也伸手折了一枝,目中别有深意:“凡事不可绝对,有些方面就应该是这样,有些方面……最好还是彻底完美到最后。只不过这种自始至终的完美极少存在罢了。”
看柳依依细致地嗅着芬芳的花儿,苏浅月终于赞许地对她道:“妹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的成熟是智慧,更是完美的诠释。你的话,也是充满禅意的了。”
柳依依浅笑:“姐姐不比我懂得更多,更让我仰视吗?生活啊,都是生活的逼迫。”她的脸上又有了忧伤。
苏浅月不知道柳依依经历的内情,却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不由得又想把那些压抑的话说出来了。
“妹妹,我走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真是太少了。今晚,我想让妹妹和我一起回我的住处,我有许多话要向妹妹讲,不知道妹妹是否方便?”
柳依依将目光投到远处:“你是说妈妈会不会允许?我虽然不好,但也算得上是金玉楼的头牌,她拿我做金玉楼的招牌,还是仰仗我的,并不敢刻意地压制我。倘若我不能回去,派人给她说一声,她也奈何我不得。”
苏浅月释然一笑:“如此甚好。”
看起来,每个人在任何时候都需要让自己强大,只有自己强大了,才有方便。
柳依依突然将目光落到苏浅月身上:“姐姐,不如我们就在这观音庵住一宿吧,这里方便说话,师太一定会给我们安排的。”
苏浅月微笑道:“妹妹,还是回我的住处吧,我那边也清静,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的。”
“你一个人?”柳依依诧异。
苏浅月这才想起柳依依不知道她住在那里,笑笑道:“是啊,是我一个人的住处,你去了就知道了。”
“你的住处?你出了王府不是在萧公子的府上居住吗?”
“不是。在我出嫁之前,王爷另外为我安置了一处宅子,算是我的住处。我出府了,就住那里。”
“好,就依姐姐。”柳依依不再细问,只欣然道。
苏浅月看着柳依依,越看越发觉柳依依比之前更多了一分沉静的美。这样的她,如何还能在那种地方待下去?都不晓得多少人对她垂涎三尺,苏浅月真担心柳依依会遇人不淑,那样就耽误了她的终生,想提醒一句,又不晓得如何开口,许多话涌在喉咙又咽回去。
既然不能随便开言,苏浅月只能将目光转向眼前的美景,不觉吟道:“三春独缺梦难回,一瓣残枝寻景瑞。独秀红尘闹中宁,掩映双娇问芳菲。”
“好啊,欣赏如此美景,又闻姐姐别有深意的好诗,内中韵味实在让人感叹,真是不虚此行。”柳依依一笑,对着手里粉白的杏枝,吟道,“人生得静弃尘嚣,庙庵三春看广袤。无垠背后思纷扰,有谁更把锦绣抛?”
“无垠背后思纷扰,有谁更把锦绣抛?柳妹妹,真不知道你竟然有这样的胸襟,真叫我自愧不如……”后面的话,苏浅月实在说不出,只是在心中另外有了打算。
“姐姐,我不过是说出你没有说出来的话而已。你的性情,你的追求,你是更为淡泊的,难道我还不知道吗?你不过是身不由己而已。你的芬芳,你的心思,并不在你的拥有当中,是吗,姐姐?”柳依依仿佛咄咄逼人。
“我……我无法摆脱什么,宿命如此。”还是有许多困顿被柳依依看到,苏浅月遮掩着。
柳依依感叹:“姐姐,你飞入众多女子仰慕的王府,我依然流入烟花与人陪酒,这就是宿命。都是命,由不得人的。”
此话不错,只不过个人的苦装在各自的心中,旁人不知道罢了。苏浅月不想让柳依依难过,对她笑:“妹妹,她们快要做下午的功课了,我们也去拜佛,然后就回去,可好?”
“就依姐姐。”
问慧静师太要了青衣披在身上,掩住了骚动的烦乱心境,苏浅月和柳依依缓缓步入宝殿。
跪在蒲团上,一霎时苏浅月进入她的境界。
“我许久不曾来看你了,菩萨。”苏浅月虔诚膜拜,似有愧意。
“傻孩子。”菩萨笑,“你一直没有离开。”
苏浅月感叹:“我的心不曾离开,原来你都懂的。”
“不懂何以成菩萨?”
“那你留下我吧!”
“该留的自然会留,不该留的不留。”
“你试试,用你的法力,和你的智慧,留我,我实在不想回那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地方了。”
“凡事自有定数,不可强求。你是我的孩子,你迟早会来我处,但不是现在。”
苏浅月请求:“你既然一切明了,何不早日度我?你总该知道,我愿意归于平淡,不喜荣华富贵。”
菩萨摇头:“并不是我度你,而是你自度。你不能彻底超脱,我也无力。”
“你不是菩萨吗?”
“菩萨只做该做的事,而不是逆转。”
苏浅月的目光中带了鄙夷:“你如此,我怎会信你?”
“那是你的事,和我无关。”菩萨一脸的慈祥肃穆,丝毫不为所动。
苏浅月难过:“你……你怎么如同我这般软弱?”
菩萨也有些微的难过:“孩子,世界本就如此,你不能改变的,我同样不能。”
“你不是万能的吗?”
“我是菩萨,但我不是扭转乾坤的主宰,不是改天换地的主宰。其实,你也是你心中的菩萨,却不能改变什么,不是吗?神仙诸佛都是顺应自然发生的旁观者,不是改变者。孩子,世人需要的是自救,你也是,旁人帮不了你。”
苏浅月似懂非懂,喃喃道:“我……我什么时候才得以解脱?”
“该走的路,不走过不去;该过的河,不过就无法到达彼岸。”
菩萨说完后不再开口,苏浅月望着菩萨安然的姿态,也明白了许多。她虔诚地对菩萨跪拜,然后起身。
扭头看到柳依依,她一脸的虔诚,想来她也有和菩萨的对话。又看大殿中的众人,无论德高望重的师太,还是刚入门的小尼姑,她们都有和菩萨的对话,不过一切都装在个人的心中。
心中有菩萨,菩萨在心中。
完毕后,苏浅月和柳依依相携着,回到师太的禅房,然后和师太告别,离开观音庵。
到了苏宅,柳依依一脸的惊异不定,仿佛这里不是真实的所在:“姐姐,这里真的是属于你一个人的吗?”
看她的神情,苏浅月也有些许迷茫,这里名义上是属于她的,只是“属于”得牵强,也许在某一日就不是她的了。有着无法解释的尴尬,苏浅月只能笑着说:“是的。”
柳依依又是一脸羡慕:“苏姐姐,你真有福气。”
苏浅月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言,拉着柳依依坐下道:“我们先歇息,一会儿我自会讲给你听。”
一句话又让柳依依的目光有了惊异,四顾打量着一应俱全的漂亮房间道:“姐姐,从来没听你说过有这样一处宅院,突然就身处其中,恍若做梦一般。”
苏浅月正不知道如何回答,恰恰青青走进来,施礼道:“梅夫人、柳小姐,晚饭已经备好,请用饭。”
“好。”
苏浅月应一声,携了柳依依起身,转过锦绣牡丹丛中孔雀开屏的屏风,来到豪华的饭厅。
只有她们两个人用饭,饭桌上却摆满了美味佳肴:粉皮黄瓜、银耳笋尖、脆皮花生米,这是素菜,荤菜就更多了,红烧鱼、炒鹅脯、大盘肘子、烧鸡、肥鸭,还有各种鲜嫩的炒菜,更有各种点心面食……仅仅两个人用饭,岂止是奢侈,还是一种浪费。
豪门富贵柳依依当然明白,可眼前的奢侈叫她眼神有些复杂,即便再来双倍的两个人,这些食物又如何吃得完?
苏浅月何尝不也是复杂的心情?她已经对王府的铺张习以为常,此时是面对柳依依,她害怕柳依依误以为她是在显摆。
在落红坊的时候,哪怕是奉陪最高贵的出手阔绰的客人,妈妈都舍不得这般待客。身处金玉楼的柳依依,和那时的她不相上下,定是没有见过这样豪华奢侈的晚饭。
眼看柳依依站立不动,苏浅月出手拉她:“妹妹,奔波一整天了,我们用饭吧!”
柳依依看了苏浅月一眼,含笑坐下,很得体地言道:“我们是从早到晚一整天没有好好用饭,就中午用了素斋,此时倒是可以好好享受,不妨放开肚子大吃。只是姐姐,只有我们两个人,这样多的菜肴,不是浪费吗?”哪怕是轻描淡写,柳依依还是将想说的话带了出来。
苏浅月只能摇头:“你知道的,我们两个一直在一起,我并没有刻意吩咐过她们做什么,是她们自作主张,我们只管拣喜欢的吃,剩了也不打紧,底下这么多人呢,赏了她们吃也不至于浪费。”
柳依依点头,这才拿起了筷子,筷子是银的,顶端细碎的链子清凌凌作响,柳依依笑笑:“姐姐,那我就不客气了。”
苏浅月连忙拿起筷子:“妹妹,请。”言毕,给柳依依夹菜。
富贵的好处也就是清闲,她们只管享用,不管其他。饭后,又在丫鬟的伺候下,进入浴室,各自洗浴。柔软的白纱帐轻轻飘逸,蒸腾起来的水雾弥漫着,如同含混不清的梦呓。苏浅月轻轻褪去身上的锦绣罗裳,盈盈迈入飘散清香有玫瑰花瓣轻舞的香汤中。
她的进入打破了水面宁静的轻柔,澄清的水波荡起更大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如同少女氤氲开来的心思。
整整一天的风尘劳累后,将全身浸泡在温热爽滑的清水中,十分舒服。浴室中弥漫着芬芳的香气,缭绕在空气中,和蒸腾的白烟水雾混合,飘忽回旋,如梦如幻。
苏浅月看到宽敞的浴盆周围雕刻着各种花卉的图案,亦有青青的碧草和穿梭的蝴蝶,还有大大小小的鸟儿,或展翅欲飞,或呢呢喃喃。浴盆的底部还有各色漂亮的金鱼,腾跃嬉戏,极尽妖娆。她,就是其中妩媚的美人鱼,用纤细嫩白的葱葱玉手轻撩浴水,和金鱼口中吐出的气泡互相呼应。
玫瑰花瓣洁净芬芳的气息被她撩起的清流携带,停留在肌肤上,苏浅月目中有恍惚的笑意,轻轻擦拭如玉胜雪的肌肤。面对这一切,苏浅月心思荡漾,真不明白容瑾为什么也有如此缜密的心思,精心为她安置这一切。难道……他是真心爱她的吗?王府中莺莺燕燕的女子太多,心中能有一分爱,比荣华富贵更为奢侈,苏浅月有些茫然。
无论怎样,她还是感激他的。微闭眼睛,任凭遐思飘荡,和着水雾和香气萦绕在脑际,感受无穷幻想的曼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