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两京之狱,其男主角就是成化朝期间的“纸糊三阁老”之一——刘吉。
总体说来,自从朱祐樘登基以来,刘吉基本上是消停了,而且也改变了很多。工作上他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更从不和两位搭档争权夺利,甚至积极转换为官思路,朝着“直臣”的方向转化。朱祐樘想提拔谁,他提前得到消息提前推荐,经常做义正词严状,说他滑头也好,但总算也是在做好事。只有一件事始终没变:搞打击报复。当然,要是他不这么做,那他就不是刘吉了。由此,也引出了弘治初年的一场政治风波:两京言官之狱。
如果要评选不同时代的骂人时尚的话,今天的时尚是骂中国足球,成化朝的时尚是骂汪直,而弘治朝初年的流行时尚则是骂刘吉。
自从朱祐樘登基后,言官骂刘吉的口水就始终没消停过:万安和彭华都滚蛋了,你还赖在位置上不走,不骂你骂谁。
人的忍耐力都是有限的,小人更有限。刘吉终于失去了耐心,照着许多武打片里的话说:是你逼我出手的,别怪我不客气了。
刘吉打算报复弹劾他最多的监察御史汤鼐。刘吉在言官里还有几个死党,御史魏璋就是其中一个。刘吉就指使魏璋搜集汤鼐罪证。
弘治二年二月,正值四川发生饥荒,朱祐樘正打算派人去赈灾,中书舍人吉人就上疏推荐了汤鼐和寿州知州刘概、给事中东思诚、御史曹璘、理刑知县韩福等人,说这几人可当大任。魏璋就上书弹劾吉人,说他这是在拉帮结派。之后魏璋又怂恿御史陈璧上疏弹劾吉人,说除了汤鼐、刘概,曹璘、韩福、东思诚都不是吉人那边的人,庶吉士邹智、兵部主事李文祥、沔阳知州董杰才是吉人那边的人。
没想到两道炮弹刚打出去,朱祐樘的答复就出来了:汤鼐、刘概、邹智、吉人、李文祥、董杰六人统统下狱。一炮出膛,六人全落马,这命中率,高得出乎意料。
刘吉到底是个老奸巨猾的小人,既然要反击,就要确保成功率,所以,在反击的目标和方式上,一步步做了精心的策划。上奏章的魏璋和陈璧,都是刘吉的铁杆儿亲信,魏璋还是言官队伍里的“骂星”,多年以来,倒在他弹章下的高官,足够编一个加强连。而弹劾的对象更是做了精心地挑选,由魏璋和陈璧将刘吉想报复的人都罗列了出来。最有学问的是罪名安排:诽谤朝政、结党营私、妖言乱政,都是封建时代够掉脑袋的罪了。果然,一击必中。
倒是大臣们惊了,自新皇登基以来,朱祐樘向来示人以平和谦虚的面孔,说话办事一团和气,对待批评虚心接受改正,对待朝臣之间的矛盾冲突更是耐心调解,维护安定团结。这次怎么了,二话没说就把人家抓牢房里了。怒了,肯定是雷霆之怒。
如果仅仅因为愤怒就抓人,朱祐樘就不是皇帝,而是个愣头儿青了。事实上,他之所以迅速做出处理,更是因为一个深层次的打算。
要了解这个打算,就得先看明白一个问题:言官是干啥的。
一说到言官,好多人的感觉是不畏强暴,刚直不阿。皇上犯浑他敢管,贪官犯浑他也管,粉身碎骨全不怕,为了真理能把罪恶的牢底坐穿。阻止皇上胡闹,弹劾贪官污吏,那都是家常便饭。总之是公正无私,不怕牺牲,遇神杀神,遇鬼斩鬼。事实是,这些都是表面现象。
明朝的言官体制,还是开国皇帝朱元璋建下来的。当初朱元璋为了加强君权,取消了丞相制,为了加强对百官的控制,除了设立监察御史外,更在六部各设了六科给事中。这些御史和给事中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言官,他们官职小权力大,其基本工作原则就是逮谁骂谁,逮着什么事骂什么事,说白了,还是皇帝控制百官的工具。
这个问题可以打个比方:你是一个农庄的主人,手下有佃户,有管家,还有服侍你生活的随从。随从照料你生活,管家帮你管理杂务,佃农给你干活。但是日久天长你就嘀咕了:这些人,我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对我忠心呢,他们会不会给我背地里耍心眼儿?会不会暗处挖我的墙脚?更会不会找机会霸占我家的产业?不行,得想个办法防着。
办法就一条:养狗。养一群对我忠心耿耿的好狗,鼻子灵,耳朵尖,谁敢跟我耍心眼儿,他们就会汪汪叫。谁敢骑在主人头上,他们就会冲上去咬。于是主人很快就养起了这样的一群狗,天天在管家和随从们的眼前晃悠,明摆着告诉管家和随从:好好干活别耍心眼儿,否则我认识你,我的狗可不认识你。
说到这里很清楚了:所谓主人就是皇帝,佃户就是百姓,随从就是太监,管家就是大臣,言官就是……
这就是言官的价值,比喻虽然不好听,却是事实,对于帝王来说,他们很重要,相当重要。但事情在起变化,狗,还是认识管家和随从了。
因为虽然主人养了狗,但下面的管家也在拉拢主人的狗,久而久之,管家们也都拥有了各自的狗。而且,狗的队伍也是需要补充新鲜血液的,负责选狗(科举)的又是管家们,管家们当然要挑忠于自己的狗补充进来(门生)。另外,管家之间的竞争也是激烈的,战斗也是残酷的,自己上阵肉搏当然不雅,只能招呼听自己话的狗朝前冲了。
于是,狗的职责渐渐地也就变了,由替主人提防奸恶,变成替管家们撕咬对手。长此以往,狗和管家、随从之间,也同样结成了一个关系同盟。只对主人忠心耿耿的狗不是没有,却非常珍贵。
所以混在明朝,要是没有一支听命于自己的言官队伍,你是根本无法活到退休的。所谓刚直不阿的言官们,绝大多数都是这么给人当枪使的。所谓的“为民请命”,大多不过是骗骗小孩子。
而对于主人,狗的态度也在发生变化,变得让主人越来越烦。
最初的狗,还在忠心耿耿地为主人完成工作,而随着对主人了解的加深,狗们也在反思:怎样正确体现自我价值,做一条流芳百世的好狗呢?
敢冲主人叫唤的狗,才是最牛的好狗。当然这也是有风险的,惹怒了主人,一挥手扒了狗皮,那就得不偿失了。既要敢冲主人叫,又要让主人没理由惩治我,这貌似是个高难度动作,事实是,许多狗都做到了。
具体说来,就是主人犯小错的时候,狗们汪汪叫。鸡毛蒜皮大点儿的小事,你发火吧,有损形象,所以只能自己憋气。而叫唤过的狗就从此身价倍增,成为管家和随从们争相拉拢的对象。
如此,明朝每个时期都能诞生出一批这般“优秀”的言官,其主要特点是:直言犯谏,敢骂皇帝。貌似英雄无比,但细看他们的骂人文章,却都是在小问题上叽叽喳喳,属于典型的没事找抽。可做皇帝的又不好抽他:为一点儿小事就坏了自己“虚怀若谷”的美名,你犯得上吗?明明生气,还得忍着。
所以整个明朝里,骂过重臣的言官、骂过皇帝的言官,真要掰着指头数,能数出一个加强团,可真正骂到流芳百世的,却也只有海瑞(而且那时候海瑞还不是言官)和杨继盛这么几个人,人家才是真正为国家前途而骂。至于其他大多数人,相似的言行,本质却是不同的档次。
所以衡量一个好主人的重要标准,就在于他们能否管好自家的狗:既要让他们叫唤,又不能让他们乱叫唤,更要限制他们和管家的勾结(彻底割断不现实)。这就是帝王的驭人之术。
这就是朱祐樘处理此事的深层目的,而且在之前,他已经忍了很久了。
刚即位的时候,要革除前朝弊政,惩治奸佞,就要广开言路,朱祐樘也是这么做的,就像在《九品芝麻官》里,周星驰扮演的包龙星常说的那句话:关门,放狗!
当然他也很清楚这群“疯狗”的破坏力,所以在诏书上特意写明了一条:文武官员奸邪与贪污酷暴者,许陈实迹纠劾,但不许假借风闻挟私妄言,违者依律治罪。
讲得很明白:允许你们检举贪官污吏,但一定要以调查研究为基础讲证据,否则我也要治你们诬陷罪。
写得有道理,可言官们认为没道理:讲证据,我们还当言官吗?所以该怎么干还是怎么干,皇上的命令就当耳旁风。各类奏章纷至,朱祐樘日夜拆阅,满心欢喜地以为能看到点儿“建设性意见”,到头来,却是一盆盆凉水浇头。
倒也有讲正事的,比如有检举揭发成化时代“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罪行的,也有提出改革弊政的具体思路的,妖僧继晓的事也是由言官们检举揭发的,最后抓起来一刀宰了。但是,这些都只是少数。
大多数的却纯粹是为骂而骂。有纯粹没事找抽的,比如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边镛要求朱祐樘不要派太监传旨(太监不跑腿,难道你去),监察御史曹璘要求不要让太监学文化,理由是太监学文化就会变坏(这是哪儿跟哪儿)。对于这些人,朱祐樘是既恼火又不好处置,比如那个曹璘,朱祐樘就满心窝火,也只能逮着他写了几个错别字,批评一顿了事。
为骂而骂,顶多为了混名声,乱骂的却更可恨,比如老老实实干活的周洪谟和余子俊,辛苦一生,照样骂声一片。周洪谟的罪名是“妄议御制文字”,虽然是鸡蛋里挑骨头,却还算有“证据”。余子俊的罪名是“修筑边墙,劳民伤财”,这更笑话了,修几道边防工事保卫国家倒成了罪过。最牛的是南京户科给事中方向的弹劾,这厮弹劾的对象包括刘吉、徐溥、耿裕、周洪谟、倪岳、徐琼等多位大员,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全都一锅端,骂人的原因也搞笑,说是因为“天变”(老天爷闹灾),真是好坏不分,实为“疯狗”中的极品。
更重要的是,所谓弹劾大臣,捕风捉影,其真正目的当然不是为了“以博直名”,新皇帝登基了,老干部要下岗了,某些人也想挪挪地方了,当然要有人给他们当枪使。所谓检举不法,对象并不是坏人,而是那些滚蛋后能给自己带来利益的人,所以,管他有证据没证据,管你奸臣忠臣,管你清官贪官,一律弹劾没商量。
对比起来,这帮人有的还不如“纸糊”的刘吉,刘吉也经常给朱祐樘提意见,但其内容主要都是清理侵占土地、开仓赈济、严查封建迷信活动、节约宫廷开支,都还是些利国利民的实在事,总比乱骂、瞎骂要有用得多。
当然,那年头言官最不敢惹的人只有一个——王恕。实在是因为这位老干部品质太好,浑身上下拿着放大镜都找不出缺点来,加上脾气又暴烈得很。最重要的一条是:人家是吏部尚书,管官员考核,你端他面子,他能端你饭碗。对这号人,言官们向来敬而远之。王恕倒霉后,言官们逮着机会,打着替王恕伸张正义的名号揪着丘濬不放,人家眼睛瞎了都还不罢休。还是应了那句话:鬼怕恶的。
但朱祐樘不是恶人,所以他明白,这帮人虽然也有积极作用,比如可以监督官员,惩治腐败,整顿官风,制约重臣,但消极作用也同样小不了。这是把双刃剑,既能铲除邪恶,也能伤着自己。所以对这群人,既要信用,又要敲打,而刘吉的反击正是给了朱祐樘最好的由头。惩治这几个人,其实就是杀鸡给猴看。
“鸡”还没杀,“猴”们先炸锅了,言官们惊愕之下接着做出反应:这是刘吉的陷害。于是群情激愤,闹了几天,各路“骂将”纷纷出马,弹劾刘吉的奏章再次如雪片飞来。吏部尚书王恕也十分愤怒,严正指出这是一次陷害,矛头直指刘吉。
这时候,朱祐樘再传下旨:将六人交刑部审问。
所有的焦点,都转向了审判者——刑部尚书何乔新。
其实,当刑部尚书何乔新接到圣旨的时候,他就清楚朱祐樘究竟想要他怎么干了。
这位刑部尚书也是大有来头的,他为官清廉,逮谁办谁,得罪的人极多,和王恕是铁哥们儿(物以类聚),刑部尚书的工作也是王恕介绍的。而他长年也和刘吉不对付,当年任命他当刑部尚书时,刘吉就曾百般阻挠。一句话,他是王恕的朋友,又是刘吉的仇人。
本身就是刘吉当幕后黑手的案子,又交给刘吉的仇人来审,朱祐樘这个安排,真是费了苦心了。
从犯人名单里就可以看出来:兵部主事李文祥,是由王恕推荐进入兵部工作的;首犯汤鼐,当年正是他向朱祐樘上书召回王恕;负责此案的刑部尚书何乔新,也是由王恕推荐来的。犯案的是王恕的人,办案的也是王恕的人,这么个审法,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外界群情汹涌,一边是言官们,嚷嚷着要秉公办案,严防司法黑幕,一边又是刘吉,既不停地在朱祐樘面前下药,又不停地到刑部活动,非要把这几个人治死。但何乔新已经明白朱祐樘的苦心了,所以任你外面吵得欢,何尚书都不慌不忙。可翻开案卷后,面对陈璧弹章上洋洋洒洒的控诉,何乔新脑袋里就一个反应:哭笑不得。
可以说,在整个明朝历史上,荒唐弹章无数,可荒诞程度能比得上这份弹章的,几乎是凤毛麟角。
简单点儿说,刘吉、魏璋唆使陈璧写的弹劾,讲的是一个神话故事。故事内容如下:
在遥远的寿州,有一个叫刘概的知州,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人骑在牛背上,突然牛身晃动,眼看要摔下来了,这时候突然出现一个人,伸出有力的大手扶住了他。这个人,正是汤鼐。还梦见汤鼐手持五色石引着这头牛走上了大路。
刘大人天真烂漫,不但天生爱做梦,还天生爱解梦:牛身上有个人,就是“朱”字,“朱”是大明王朝皇上的姓,也就是说,能扶持大明朝的人就是汤鼐。
刘大人激动万分,确定汤鼐将成为国家重臣,立刻就跑到京城,给汤鼐送去白银若干。然后两人意气相投,结为死党,又拉来了李文祥、邹智等人,形成了一个势力小团体。他们经常在一起批评朝政,诽谤国家重臣,诬陷忠良,可谓罪大恶极。
说来说去,就是一个知州做了个荒唐的梦,然后根据梦的指示联络了一群荒唐的人,说了一些荒唐的话,如此而已。
看完了案卷,何乔新就已基本可以断定事件的真实性:胡说八道。可何乔新却捺着性子审了几天,之后终于上报了处理意见——一个完全不像他做事风格的处理意见:主犯刘概妖言惑众,处斩刑;主犯汤鼐犯受贿罪,流放;从犯吉人发原籍为民;从犯李文祥、邹智、董杰皆被贬官。
这不是制造冤案吗?“猴”们更愤怒了,上诉!抖擞精神继续骂人,骂了几天也没结果,正想再接再厉,突然都老实了。因为宫里传来小道消息:皇上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内阁首辅刘吉也坚持原判,并且放风说谁替他们说话,下一个就治谁。
绝望了,彻底地绝望了,大多数人都想多活两年,于是就不说话了,只有个别胆大无私的,依然上书继续骂,但总之是基本消停了。绝望了几天,突然又重现希望,因为王恕出场了。还是那句话,别人不敢的,他敢。
他给朱祐樘上了一道奏折,大体意思是说:刘概做梦,这种事本身就是没影儿的,要是做个梦都算犯罪,以后谁还敢睡觉?所以,还是从轻发落吧。
奏折刚递上去,朱祐樘马上做出反应:听你的。简直就是顺水推舟。
改判结果如下:主犯刘概,免死流放。从犯汤鼐,充军。至于其他人等,也都减轻了处罚。
大家也就都没话了,虽然官司打输了,但毕竟改变了原判,刘吉想整死人的阴谋也没得逞,多少还算有面子,刘吉也算消了气。至于王恕,更因此成为言官们心中的楷模,从此以后,谁惹王恕,言官们就骂谁,丘阁老就是这么倒霉的。
说起这件案子,后人评论的时候,无不说刘吉陷害言官,朱祐樘遭奸臣蒙蔽,偏听偏信,但细看事实,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后世的史家,往往忽略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朱祐樘为什么要这么做?
从事件一开始,何乔新就充分领会了领导的意图:叫王恕的死党来审王恕的死党,本身就说明领导根本不想重办他们,只不过要借此案给他们个教训而已。所以,一审判决从严,二审判决从宽,都是贯彻领导精神的结果。
朱祐樘就没打算要谁的命,开始的严厉判决,是为了让他们知道厉害,后来的改判,又是为了给他们希望。接受王恕的意见则是告诉大家:正确的建议,皇上是能听进去的。
按照哄小孩儿的办法说:这叫打个巴掌,又给颗糖吃。
第二个问题:骂刘吉的言官这么多,为什么挨整的是汤鼐?
答案:朱祐樘要敲打的,正是汤鼐这类言官。
说到汤鼐这个人,在历史上大大有名。在骂人这项基本工作中,他长久以来贯彻一个原则:是非不分,逮谁骂谁。像万安、刘吉这样的小人他骂过,像周洪谟这种老实干活的人他也骂,甚至连当年曾和怀恩一起拼死保护朱祐樘的太监萧敬他都骂。而且骂人的理由千奇百怪,周洪谟“妄议御制文字”的罪名就是他发明的,至于倪岳更倒霉,被他骂了个“生辰八字与皇上犯冲”这类罪。总之还是那个老传统:为骂而骂,就为出风头。
不但乱骂,此人还更喜欢没事找抽。比如朱祐樘某一次开经筵(国事论坛),那天热得很,朱祐樘身体又不舒服,没一会儿就头昏脑胀,王恕很体贴地说要不皇上您歇会儿?汤鼐站出来说,不行,皇上就要克服困难,倒也要倒在工作岗位上。这简直就是无理取闹了,你汤鼐“倒在工作岗位上了吗”?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小事天天叫唤,是非不分乱叫唤,这样的人指望他提合理化意见,那是没戏。
这也是刘吉的狡猾之处,挑准领导最反感的人下手,也正合领导的心意。
这就是朱祐樘的目的,不是要阻塞言路,而是要过滤掉噪声,如此而已。
但朱祐樘千算万算,却还是漏算了一件事:杀鸡给猴看,猴就一定听话吗?这个“猴”不止包括言官,也包括刘吉。
至于刘吉本人……
小时候曾看过一个笑话:说有一个耍猴人,家里养了一只猴子和一群鸡,猴子整天欺负鸡,可猴子又是家里的摇钱树杀不得。为了敲打猴子,耍猴人就挑了个日子,当着猴子的面杀了几只鸡,以吓唬猴子。猴子果然老实了几天。结果有一天晚上,耍猴人回家,一推门发现全家的鸡都死掉了,猴子提着菜刀,正学主人的样子乐滋滋地杀鸡呢……
刘吉,就是那只猴子。
由此,也进入了两京言官之狱的第二回合:南京言官之狱。
如果说上一个案子,刘吉还是自卫反击的话,那么这一次,他就纯属替人出头了。
弘治二年三月的一个夜晚,一封由南京监察御史姜绾写的弹章被送入内宫。这事不奇怪,自从朱祐樘登基后,骂人的天天有,骂谁的都有,正常得很呢。
被姜绾弹劾的人,是南京守备太监蒋琮,弹劾的罪名是侵占民田。这种事在成化朝算正常事,换到弘治朝却极其不正常,因为侵占民田一直是朱祐樘的重点打击对象。在此事前后,也有多名太监因类似的事被言官弹劾,从而遭到严惩,彻底断送了前程。所以怎么看,这只不过是又一次言官检举不法的正常行动而已。
奏报送上,朱祐樘果然大怒,责成有关部门依法严查,如此看来,蒋琮貌似要倒霉了。
但这次事件确实不一般,首先是对象不一般。蒋琮的身份不一般,蒋琮从朱祐樘做太子的时候起就伺候他,堪称患难之交。对这个人,朱祐樘是既信任,又是有感情的。另外,蒋琮的关系也不一般,他在内阁也有一个死党——刘吉。刘吉之所以能够揣测圣意,也全靠蒋琮通风报信,两人互相利用,长期以来“默契配合”。
死党犯事,怎能不管,于是刘吉拍案而起,准备替蒋琮出头了,可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刘吉发现这个头,还真不容易出。
说起来,姜绾弹劾蒋琮的事,是一次土地产权纠纷,这又是一笔成化朝留下的烂账。真要追究责任,蒋琮确实有点儿“冤”。
事情是这样的:南京沿长江江浦县曾有片芦苇荡,是属于南京守备太监单位的财产。可二十年前南京发大水,在这片芦苇荡之间冲出一片冲积平原来,全是肥油油、种什么长什么的好地,太监们乐坏了:这不是天上掉馅儿饼吗?
但当地老百姓不干了,芦苇荡这里冲出一块冲积平原,可自家的地却被大水冲没了(这是冲积平原形成的地理问题,科学缘由就不阐述了)。地没了,可税照交,于是百姓们就和太监们商量:要不你们的那块地给我们种!太监们当然不干:我家的地凭什么你来种?
经过多方协商,终于达成“霸王条款”:土地的产权归南京守备太监,农民们种这些地,除了负担国家赋税外,还要向太监交租。太监们既不用交税,每年还收取大量地租,农民们干佃农的活,既给太监交租,又替太监交税,受双重盘剥,但总算也比没活儿干饿死强。虽然不公平,也就只能这样了。
从这以后,这些冲积平原成了一片绿洲,连年大丰收。钱当然进了太监们的腰包,而太监们也有了新目标:既然来钱快,为什么不多搞些地呢?正想打瞌睡,有人就来送枕头了。当地的恶霸为了巴结太监,强占了另一片土地,然后献给了镇守太监,把这些地全算作了太监单位的公产。如此一来,南京镇守太监所拥有的土地,已经是肥得流油的一大片了。在成化朝里,这种事其实不稀罕,哪个地方的太监都这么干,虽然比较缺德。
干这些缺德事的人并不是蒋琮,而是当时的守备太监黄赐,那时候的蒋公公还在深宫里陪朱祐樘玩儿过家家呢。等着蒋琮就任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的前任留给他多么丰厚的一笔财产。
但当地的百姓不干了,新皇登基又下诏清理土地,正是打土豪分田地的好机会,于是不断有人告状,要求把这些土地返还百姓。蒋琮当然不干:虽然不是我占的,可毕竟是落到我腰包里的财产,我的个人开销,还有我手下人的外快、生活费,全指望这块地呢。想要回去?做梦。
加上蒋琮这个人也有个毛病:贪财(最后毁就毁在这个毛病上)。想从这种人手里要地,简直比从狗嘴里抢肉骨头还难。
一开始,朱祐樘派南京监察御史姜绾来核查此事。不巧的是,这个姜绾也是刘吉的仇人,派这么一个人来查刘吉死党的经济问题,后果可想而知。
蒋琮也知道厉害,姜御史一到就赶快拉关系,可这姜御史是个油盐不进的清官,迅速查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写了一份让蒋琮毛骨悚然的弹劾,就是弘治二年三月从南京送来,惹得朱祐樘震怒的那份。
其实蒋琮至今为止犯的错误并不算大,无非就是继承了一笔非法财产不肯交还,再就是拉拢腐蚀政法干部问题。可看看姜御史的奏折,写得完全不一样。
姜御史告诉领导,蒋琮犯了哪些错误呢,具体地说有十条大罪:第一,干涉监察干部工作(以内官侵言官职);第二,妒忌大臣,背后说大臣秦纮的坏话(妒害大臣,妄论都御史秦纮);第三,欺负管河闸的官员,耍官威(怒河闸官失迎候,欲奏罢之);第四,私自受理民事案件,不跟司法机关打招呼(受民词不由通政);第五,派心腹太监侵吞国家税收(分遣腹心,侵渔国课);第六,盘剥工匠(按季收班匠工银);第七,收罗党羽,培植个人势力(擅收用罢闲都事);第八,打击报复不听话官员(官僚仵意,辄肆中伤);第九,诬陷忠良(妄奏主事周崎罪,欺罔朝廷);第十,私自保举罢免太监,夺皇帝的权(保举罢斥内臣,窃天子威柄)。
这十条罪,如果都属实的话,那蒋琮别说下岗,拖出去剐了也不过分。朱祐樘当然生气,他从小在深宫里长大,既知道太监乱政的危害,也受过太监的保护照料。更重要的是,在明朝政治上,所谓太监专权只不过是皇帝执政的帮手。他相信自己能够用好宦官,所以他派了最亲信的宦官去南京,但没想到这个人竟然辜负了他的希望,不但没干出成绩,反而被骂得狗血淋头。
刘吉一开始也很着急,但细看弹章之后,他笑了。姜御史这份义正词严的弹章,其实犯了几个天大的破绽。
朱祐樘派你去干吗的?是去解决土地产权纠纷问题的,可看看你的工作报告,土地产权问题就占了一条,其他的事貌似和土地产权没什么关系吧。姜御史,你说蒋公公干得出圈了,可你自己也玩得出圈了吧。
再看看你弹劾的那些内容,除了干涉监察干部工作这一条外,其他的你有证据吗?背后说大臣坏话,你有没有人证?私自受理民事案件,这条蒋公公确实有,可干的也是惩办恶霸的好事(当地地方志有记录);欺负河道闸官员,那是因为河道有质量问题(确实有问题);侵吞国家税收,你手里有账本吗?至于其他的几条,也全都是道听途说,有本事拿证据来!
这就是不好好研究中央文件的结果,你们言官向来喜欢“风闻言事”,可皇上诏书里早就明确地说“说话要讲证据”。姜御史,你清正廉洁、刚正勇敢,端的是一条好汉,只是……太没斗争经验了。
刘吉知道,这些事情他想得到,朱祐樘也一定想得到,而朱祐樘最厌恶的言官恰恰是那些“说话不讲证据”的人。所以,姜御史的这道弹劾,貌似炮火猛烈,其实是把自己送到枪口上了。之后,刘吉的心里升腾起了一个恶毒的念头:这正好是把这个老仇人打落下马的好机会,不只是他,我还要利用这个机会,整掉所有骂我的人。于是,刘吉告诉蒋琮:不用惊慌,不用害怕,对姜御史的控诉,该驳斥的驳斥,保你没事。
果然,蒋琮受命进京“汇报工作”了,他逐一驳斥了姜绾的指控。事实也印证了刘吉的判断,姜绾的大部分指控都是拿不出证据的。于是,朱祐樘的气消了,但蒋琮却不依不饶,指责姜绾诬陷宦官、传播小道消息、包庇纵容御史犯法等。这仗,是越打越热闹了。
于是朱祐樘就派一个人来查明真相,这个人是南京市市长(应天府尹)杨守随。他就在本地为官,熟悉工作,而且名声不错,向来刚正不阿。他哥哥又是朱祐樘当太子时候的老师杨守陈(时任吏部侍郎),所以就他了。
此时,刘吉敏锐地把握住了一个重要的东西:朱祐樘的心态。
蒋琮是朱祐樘的贴身太监,从心理上说,朱祐樘是不相信蒋琮有罪的,而自即位以来,朱祐樘已经受够了言官无事乱骂的气,所以同样从心理上说,他也希望姜御史是乱骂。所以刘吉抓住机会,拐弯抹角地为蒋琮开脱,说得朱祐樘连连满意,心理的天平自然倾斜过来了。
不管领导心态如何,杨守随还是以饱满的工作热情投入到勘察工作中去了。就在这时,又一封奇特的奏折送到了京城,不同的是,上一封是大臣告太监,这一封是太监告大臣,正是这封奏折彻底帮了刘吉。
南京镇守太监陈祖生,弹劾南京户部主事卢锦、户科给事中方向非法侵占国家禁地。
如此牵出了两京之狱的另一个主角:南京镇守太监陈祖生。
论关系,如果说朱祐樘对蒋琮是有感情的话,那么陈祖生对于朱祐樘而言只有一个称呼:恩人。
关于朱祐樘出生的那一段,有个细节应该不会忘记:朱祐樘出生后,张敏叫人把朱祐樘带到安全的地方藏起来,受命抱走朱祐樘的人就是陈祖生。吴皇后收养朱祐樘,在两位母亲身边帮着换尿布的太监又是陈祖生,他是看着朱祐樘长大的。
陈祖生是个名声很好的人。生活简朴,博学多才,是太监队伍里少有的“高级知识分子”。汪直搞冤假错案,他挺身而出,结果触怒了朱见深,被打发到南京来养老。朱祐樘登基后,本想把他召回来,可他说岁数大了,干不了重要工作,就待在这儿吧。朱祐樘还特赐了双倍俸禄。总之算是个好人。
可好人也有缺点,陈祖生也想搞点儿额外收入。霸占老百姓田地的缺德事他不会做,但挖挖国家墙脚还是做得来的。陈祖生盯上了一片土地:后湖。
后湖就是今天南京的玄武湖,在明朝时,这里是一片禁区,因为在湖面的群岛上是大明朝的黄册库,藏着大明朝东南地区的赋税资料——黄册。保管如此机密文件的地方,自然是不许外人来的。
可没人来也就意味着没人管了,再加上湖面周围都是肥沃的土地,不种就是浪费,在勤俭了一辈子的陈公公眼里,浪费就是最大的犯罪,所以,我种了。于是陈公公就在湖边挑了几块好地,种子还没撒上,就被御史余濬告了。朱祐樘派南京户部主事卢锦前来勘查,因为卢锦与陈祖生素来不和,所以处分下来:充公。
这把陈祖生气得不行:皇上都是我抱大的,种几亩地要你管?可南京户部给事中方向又跳出来弹劾刘吉等十一位大臣,其中斥责陈祖生的言辞最为苛刻严厉,说他曾勾结权阉汪直,把陈祖生骂成王振二代。还好朱祐樘是个明白人,一笑置之了事。
陈祖生怒了:说我勾结汪直?当年我伸张正义的时候,你小子还是个乖孩子呢。
某日,陈祖生又发现他种过的那片地,如今又种上菜了,地主正是整过他的那两人:南京户科给事中方向和南京户部主事卢锦。
因为当时负责看守黄册库的正是这两位老兄,生活无聊,又天高皇帝远,搞点儿副业生产,既贴补生活,又打发时间,何乐而不为?
陈祖生恼了:我种几亩地,你们起哄;我不种了,你们自己又种上了,难不成真理都在你们手里?
之后又发生了更让陈祖生抓狂的事:这俩小子搞副业不说,竟然又随手砍了些芦苇做芦席,砍芦苇的地,产权属于南京守备太监府。
几乎南京所有的太监都愤怒了:从来只有我们欺负人,哪有被人欺负的份儿!这还有没有王法了!报仇,我们要报仇!
太监要报复,要么是进两句谗言,要么是勾结特务机关搞点儿小陷害。陈祖生“光明磊落”,大手一挥:他弹劾我,我也弹劾他!
由此也无意中翻开了中国骂人史崭新的一页:从来都是大臣弹劾太监,这次是太监弹劾大臣,可谓开天辟地头一回。
言官们也怒了,你个宦官竟敢弹劾大臣,这简直是对我们的侮辱,不能忍!
众多言官们纷纷赤膊上阵,御史纪杰、曹玉、谭肃、徐礼,给事中韩重纷纷上阵弹劾陈祖生。朱祐樘眼前,又一次口水乱飞。但此时朱祐樘的心态,却已经发生了更微妙的变化。
陈祖生和他什么关系?伴我成长到如今的“隔壁大叔”,感情深得没得说。这帮御史言官你们太过分了吧?弹劾“陈大叔”占地,人家乖乖退田,可你们自己又占上了,看看你们写的奏章,唯独对那俩小子非法占地的事绕开不提,这不是只许言官放火,不许太监点灯吗?
更何况,事件的当事人之一——户科给事中方向,那是在朱祐樘登基后早就挂号的人,从来都是张口乱骂给领导添堵。对于此事,朱祐樘心理的倾向性是不言而喻的。
如果说在蒋琮被弹劾事件中,朱祐樘是多少希望蒋琮无错的话,那么对于这件事,从一开始,他的心就是彻底倾向陈祖生的。
这事和蒋琮被弹劾本来就是两件事,但接下来,明明两件事,到底搞成了一件事。
起关键作用的正是刘吉,他只用了一句话,就彻底地把两件事变成了一件事。刘吉不是学雷锋,因为参与此事的言官,之前基本也都上奏章骂过他了。更重要的是,他很了解朱祐樘对陈祖生的感情,只有将两件案子搅成一件案子,才能重重地打击一大片。
朱祐樘不是朱见深,他最在乎的还是真相。言官向着言官,太监向着太监,只有找内阁来商量了。于是朱祐樘召来了内阁三位大学士,询问他们的意见。
徐溥和刘健先后发言,大体都是要求先调查研究;轮到刘吉,沉吟良久,说了一段话:这些事情臣也有耳闻,但不了解真相,臣不敢乱说(你就装吧)。据臣所知,方向和卢锦两人同姜绾之间交往甚深,这其中有没有同流合污的事就难说了。既然杨大人(杨守随)正在调查,不如让他辛苦一下,将两件事一起查查好了。
一语中的,正中朱祐樘下怀。
因为陈祖生的事,朱祐樘对这帮喷口水的言官烦透了,看问题当然也带了主观倾向:既然都骂太监,那他们之间肯定有勾结。貌似很偏激,但别忘了,明事理的朱祐樘也是人,而且那年只有十九岁。于是,在万众瞩目之中,南京市长杨守随继续展开了调查工作。在经过了无数焦急等待的日子后,杨守随送来了调查结论——当头一棒。
杨大人认为太监是可恶的,蒋琮拉拢腐蚀干部、霸占民田,陈祖生占用国家禁地、非法开垦,都是证据确凿的。杨大人还认为,姜绾是伟大的,他拒绝太监的拉拢腐蚀,与恶势力不屈地斗争,是个好干部,应该表彰嘉奖。卢锦和方向是冤枉的,他们为官清廉,占有国家禁地的事,他们种地的收益也全归户部,虽然方式是错误的,但是动机是好的,所以应该从宽发落。至于他们之间有勾结的说法,那是绝对的谣言……
杨守随自己就是个清流人物,向来喜欢拒腐蚀的人,姜绾当然和他意气相投。至于言官们嘛……他们虽然喜欢没事骂人,但到底都是读书人出身,总比太监强。说到底,这还是个立场问题。
对杨守随的调查结果,刘吉猜也能猜出来。但他不慌不忙,因为他知道,这个报告送到朱祐樘手里,结果只有一个——龙颜大怒。
朱祐樘怒了:这是什么鸟结果!别的且不说,“陈大叔”占地是祸乱国法,那俩小子占地就是“动机是好的”,你搞的什么双重标准!
刘吉抓住机会火速出手,指使亲信言官上书弹劾杨守随勾结言官纵容包庇、祸乱国法。朱祐樘连连点头,从此,道理就站到刘吉和太监们这边了。
而在这时候,另一个编外人物回来了:两广镇守太监郭镛。按说郭镛和这事没关系,他回京城汇报工作,路过南京一好奇就去瞧个新鲜,谁知道御史孙纮等弹劾他“擅入禁地,图谋不轨”,把郭镛气得火冒三丈:瞧个热闹,就成了图谋不轨了?
郭镛见了朱祐樘以后,立刻为蒋琮他们大喊冤枉。太监向着太监,朱祐樘也不奇怪,随听随打哈哈。可郭镛一句话,却让朱祐樘的愤怒达到了顶点:“他们从来只弹劾内臣(宦官),对同行(御史)犯罪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御史不劾奏,独绳内臣)。”
客观上说,郭镛虽然在下药,但他的话貌似也谈不上诬陷,至少在非法占地问题上,这群人确实如此。话说到这份儿上,就是兔子也该怒了,何况朱祐樘不是兔子。至此,一场由刘吉精心导演、蒋琮和陈祖生扮演男主角、郭镛跑龙套的大戏,终于达到了高潮部分:朱祐樘的愤怒到顶儿了。然后朱祐樘火速做出决定:查案的杨守随,以及所有涉及两件案子的御史,统统下狱。
这下可热闹了,杨大人进了班房,南京当地的御史言官们,包括都察院、六科给事中所有单位的重量级御史几乎全部落网。换句话说,整个南京地区的言官统统被抓了。然后,太监们为他们安排了“无微不至”的班房生活,天天上演“铁狱风云”,总之是惨绝人寰。
京城这边官员们当然不干了,成化朝宦官乱政的一幕幕往事恍然如昨,绝不能一夜回到解放前。御史史琳和张宾轮番上书,要求严查真相,不能偏听偏信。刘吉则是再接再厉,诬陷京城言官和南京言官早有勾结,总之是不把人治死不罢休。
关键时刻,又是王恕出场了,他建议由内宫和大理寺各派专人共同调查此案。此时的朱祐樘冷静了下来,老干部的面子总算是给了,又派了两个查案专员:太监何穆与大理寺少卿杨谧。
这是两个在历史上并不出名的小人物,然而事实证明,正是这两个小人物,对这个案子做出了最公正的调查结论。
弘治三年二月,在经过详细取证与讨论后,这份事关无数人命运的调查报告送上来了。报告认定蒋琮侵占民田确有其事,腐蚀拉拢干部也确有其事,但是姜绾对他的其他指控是不符合实情的。同时,蒋琮对姜绾的指控也不符合实际。两个人都有错误,都该严肃处理。至于卢锦和方向占地的事,经查实证据确凿,应依法严办。
这是一份让斗争双方都心服口服的调查结果,然而让大家意想不到的是,朱祐樘却做出了一个极度偏袒的处理结果:御史姜绾、刘逊、金章、纪杰、曹玉、谭肃、徐礼、余濬等九人被逮捕,然后统统降到地方上当判官。南京户部主事卢锦撤职,户科给事中方向降职。至于最先去查案的杨守随,贬为广西右参政。
这是对于大臣和言官的处理,虽说比较重,但基本还是依法办事,但是对于宦官吗……当事人蒋琮,内部批评教育。这就太不公平了,哪怕象征性处理一下也好吧。几位重臣相继进言,认为这么做难服人心。但素来勤于纳言的朱祐樘这次态度却异常坚决,管你怎么说,就要这么办,于是……还是照皇上的办吧。
御史们贬官后继续做出成绩来的,还属为首的姜绾,他先是被发配到桂阳当判官,后来跨专业发展,搞起了第二技能——打仗。在当地屡次剿平土匪山贼,后被提拔为兵备副使,为治理地方做了不少贡献。综观他的履历,或许可以改用《大话西游》上的一句台词概括:“还是好好干好打仗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吧。”
而另一位被贬官的办案人员杨守随就更了不得了,他被贬到广西当参政,到了就搞严打,深得民心,弘治八年(1495年)先调回南京当右都御史,又调北京,成为工部尚书(建设部部长)兼大理寺卿,司法工作和搞工程一起抓,照样干得有声有色,是弘治朝除刘大夏外又一位复合型人才。
告状的陈祖生继续在原单位做贡献,名声还不错,两年后母亲病故,他回家乡福建南靖县拜祭,还带回了宫中御用的黑色糯米稻种,直到今天还广为种植,算是为家乡做了好事。所以去世后,家乡人特意为他修了座太监亭以示纪念。总体来说,除了挖“国家墙脚”这事外,他还算是个好人。
最倒霉的是蒋琮,多年后为了搞钱去非法采矿,偏偏跑到皇陵去开,兼搞拦路抢劫,从而彻底玩儿大了,被广洋卫指挥石文通参了一本,念及“童年时的友谊”,朱祐樘终究没杀他,发配回南京孝陵卫当了个下等太监,不知道晚年的他会不会有闲情徜徉在青浦县的江边,眺望那些曾属于他的绿油油的农田,他还会想起当年那场震撼全国的口水战吗?
至于那片农田,按户口比例,一亩不剩地全部分给了当地的百姓。一场闹剧下来,总算惠泽苍生,这算是最好的安慰了,也不枉这场闹剧里的好人辛苦一场。
而综合两件事的前因后果,该整的人有的挨了整,有的没挨整,不该被整的人,有相当多的被整了,说处理不公,那是相当的不冤枉。所以这次“言官之狱”,终究还是留下了恶名。清朝人编的《明史》里评价此事导致弘治朝“言路渐稀”,貌似正确,却其实是一棍子打死。在这次事件后,言官的口水确实少了,但该弹劾不法现象的还是会弹劾不法现象,正确的意见朱祐樘依旧照听照办。比如那位曾为姜绾喊冤的张宾,不但没有因此遭到处罚,相反,之后他也相继弹劾过多名亲贵,有的是比蒋琮们更显贵的人物,照样连发连中,原因很简单:他讲“证据”。确切地说,“言路渐稀”没错,但更多的是少了漫骂。至于检举揭发腐败,提“合理化建议”,貌似该少的一点儿也没少。
这其实才是朱祐樘的目的:即位之后,因为广开言路,言官的骂声已经渐渐地泛滥起来,这个时候,必须要对此有所限制,甚至不惜进行相对的打压,才能保证整个权力体系的平衡状态。而宦官则是皇帝做这个工作的工具,如此而已。
总体说来,虽有误伤,但基本达到目的了。
但他还是犯了一个错误,在刘吉的居中调度和宦官的推波助澜下,他终于还是失去了常态,采取了非常极端的做法;刘吉利用了他的感情,挑拨了他恨屋及乌的怒火,达到了打击言官的目的。
皇帝也是人,也有感情色彩,而小人的可怕之处,就是利用别人的感情色彩。
刘吉貌似胜利了,却其实不然,因为朱祐樘不是傻瓜。被逐言官里的几个正人君子,贬官后不久还是得到了提拔,倒是刘吉本人从此彻底失去信任,刘吉的生活也渐渐进入了另一个状态,从又干活又挨骂,到不干活人家也懒得骂他。到了弘治五年,朱祐樘派太监到刘吉家,明确地说了一句话:快滚!
从此,这个小人终于彻底告别了政治舞台,随着他的离开,弘治朝内阁运作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终于发展出一个新称号——大明最强内阁。
而朱祐樘之所以在弘治二年两次出手,借两京之狱整顿敲打言官,原因当然不是为了过安生日子,而是因为他正在做一件重要的事——国家建设。中国的传统一向如此:要干活,就得挨骂。必须减少噪音,增加合理化建议,才能多快好省地建设国家。
且看他是如何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