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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与黑:成化朝忠奸善恶风云录

朱祐樘眼中的成化朝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个时代很奇怪:皇帝并不残暴,从未滥杀忠良,也能虚心纳谏,更能选贤任能。他的臣子们更是人才济济:李贤、彭时、商辂、韩雍、王越、周洪谟、余子俊、马文升、王恕……一长串大名单,或文或武,群星灿烂,从中央到地方,随便抓一把就能抓出几个流芳青史的名臣,貌似“封建盛世”的一切成功要素,在这年头里也样样全占,可国家成了这个鸟样子,怪谁呢?

只能怪一件事:朱见深不会干活。不是不干,而是不会干。

什么样的皇帝会干活?勤奋肯干、凡事亲力亲为的皇帝未必会干活,君不见某个被称为“十全老人”的“圣君”,大事小事全都干,从国家大事到琴棋书画样样都过问,最后却搞得国家腐败,动乱四起,天理教、白莲教、天地会没完没了地折腾,到他死了以后都不消停。当然,没事歇班罢工的皇帝也未必会干活,什么都不管了,留给底下人瞎搞,闹不好家产都得败光。一句话,瞎指挥和不指挥的,都不是会干活的。

会干活的,其实就很简单的一个道理:给底下人合理地分好工,用正确的人,给予正确的信任,监督好他们的工作,管好自己该管的事,做出大判断,抓好大方向,然后一切都会朝着预定目标进行。

朱见深也不是全不干活,要是完全不干活,别说当二十三年皇帝,二十三天也当不了。照着会干活的标准,他也给底下人合理分好了工,也做了大判断,抓了大方向。可问题是,他抓的大方向是错的,不是为了把国家治理好,而是为了让自己过太平日子。在他眼里,能让自己过太平日子的人就是好人,能让自己过太平日子的事就是好事,所有的荒唐,由此而生。

朱祐樘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切,然后在冷眼旁观的思考中,渐渐明白了该怎么干活。

他更看到了祖父留下的三个麻烦:土地兼并、官风败坏、边防松弛,都在以成倍的速度放大,并渐渐已经成为两颗毒瘤、一个脓疮。

幸运的是,毒瘤也好,脓疮也罢,上面总还生着一些良性细胞,否则,大明朝早就毒火攻心了。

毒瘤之一:宦官乱政。

按说这也是所有中国封建王朝的老特点,但凡是国家衰落,宦官总逃不了骂,说祸乱朝纲的有,说陷害忠良的有,恨不得千错万错全叫他们扛,但事实呢,就像泰坦尼克号面前的冰山一样,他们不过只是一角。

他们之所以挨骂,第一,是因为大家不敢随便骂皇帝;第二,在读书人眼里,他们是身份低下的阉人,却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你凭什么。可是骂来骂去,最该负责的领导,貌似却没有了责任。

宦官,是工具,是挡箭牌,是鹰犬,仅此而已。宦官的所有罪恶,根子只有一个:皇帝。成化朝的宦官也是一样,是朱见深为太监提供了涌现浑蛋的广阔平台,从而人才辈出,可要说到臭名昭著,还属三个大太监:尚铭、汪直、梁芳。

报一下他们的工作单位和级别:尚铭,东厂太监提督;汪直,西厂太监提督、御马监掌印太监;梁芳,具体工作单位无,级别无,工作职责是照顾朱见深的生活,为朱见深“业余爱好”服务,看似地位最轻,实则位高权重。

这三个人,两个特务头子、一个生活保姆,得宠也就不奇怪了:朱见深虽然不干活,但并不是不抓权,他需要随时了解朝臣动向,提防下面人的小动作,所以特务组织就吃香了。朱见深要炼丹、要信佛、要宠道、要享受生活,自然要有人给他料理这一切,生活保姆从此位高权重,自然也是正常的。

这三个人从个人品行上说,是不折不扣的垃圾,但是从浑蛋程度上来说,又有区别:一个是有原则的浑蛋,一个“名不副实”的浑蛋,一个无原则却低调的浑蛋。

有原则的浑蛋,是尚铭。

这个人常年从事特务工作,领导了大明两大历史最悠久的特务组织之一——东厂。日常业务就是从事情报工作,具体工作内容就是敲诈勒索、贪污受贿、栽赃陷害、制造冤假错案。更牛的是,他利用特务工作的便利,制造了一份大明朝的“福布斯”财富排行榜:将大明朝所有的富豪家庭全部登记在册,包括其户主的生活规律、财产状况、收入状况等内容,一应俱全,以方便敲诈勒索工作。说他是好人,鬼都不信。

但他是一个坚持原则的人,他的原则就六个字:吃大户,分浮财。

凡是被他盯上的、要被死整的目标,基本就一个特点:有油水可捞的。只要是京城方圆内的富户大家,统统不放过,搞个陷害,私设个公堂,绑架个人质,目的只有一个:搂钱。本着这个原则,穷人百姓家他基本不碰,清官廉吏他基本不惹,工作信誉好得很:给钱就放人,收礼就办事,绝不干撕票翻脸之类的缺德事。其工作方式和工作特点颇像旧社会啸聚山林的土匪响马,立下山规不抢穷人,原因很简单:穷人有啥好抢的,不如混个好名声。

所以在这个原则下,被他恶整的人,许多都是为富不仁或者劣迹斑斑的小人(有钱的好人当然也没放过)。他虽然敛了很多钱(抄他家的时候运了几天几夜都没运完),但提起他,很多正人君子和穷苦百姓都赞不绝口,一些忠良之臣还和他保持了良好的工作关系。但他终究还是一个浑蛋,黑吃黑的浑蛋而已。

后来他玩出了火,整到朱见深一直宠信的传奉官头上,被他们勾结梁芳搞了一把,最后翻身落马,自己下牢狱,财产全充公。黑吃黑一辈子,却被更黑的人吃了。

“名不副实”的浑蛋,是汪直。

这个人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甚至有许多“专家学者”把他列作明朝四大权阉之一(其他三位是王振、刘瑾、魏忠贤)。但我认为,这么评价他,是错误的。

至于原因,还是让其他三位“权阉”来说吧:让他和我齐名,简直丢死我的人。

王振、刘瑾、魏忠贤,都是太监队伍里的教父级人物,在他们各自所属的时代里,无不混到宦官行业霸主的位置,真个是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皇帝除外)。相比之下,汪直的档次就差多了,在成化朝的太监编制中,他最多算是个并列三号人物(同尚铭并列),为了争个老三,与尚铭斗争了一辈子,最后同归于尽,把他放在四大权阉里,不是寒碜其他三位吗?

可为什么他能和以上三位并列?原因很简单:他的曝光率太高了。

作为一位大藤峡之战的战俘,汪直很幸运,他被分配去伺候万贵妃,他也很会来事,终于在领导的推荐下飞黄腾达,成了尚铭的同行——特务头子,拥有了自己的独立经营单位——西厂。

为了压倒尚铭,汪直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开辟第二战场。

你尚铭不是专门死整富豪家吗?我整穷人家,包括那些平头百姓、清官廉吏,只要惹得起的,统统不放过,没钱不要紧,可以倾家荡产嘛。

这可缺了大德了,整个京城上下被汪直搞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可汪直却不知道,他这么做,可真是小鱼掉在茅房里——激起民愤。

平民百姓惹不起你,但可以在背后骂你。清官廉吏斗不过你,但可以写文章骂你、写奏折骂你。久而久之,书生骂、官员骂、老百姓骂,甚至还编成戏曲骂,简直成了大明朝最风靡的流行时尚。

但这并不是汪直招骂的唯一缘由,他还干过另一件耸人听闻的事——打仗。

作为御马监掌印太监,汪直掌握着内宫的兵权,常兼职做部队“政委”。(被派出去监军)他还拥有一定的工作经验(当过战俘),因此工作热情高涨。换句话说,当特务只是第二产业,上战场才是本职工作。

汪直爱打仗,几乎像毒瘾患者对可卡因一般热爱,既能过把当英雄的瘾,又能积攒点儿工作成绩,何乐而不为?于是他隔几年就要挑拨朱见深搞点儿事,一时间边境烽烟四起,汪大总管东征西战,好不威风。胜仗也打了不少,可细细数来,不是欺负老弱,就是抢人家几只牛羊,既没攻克战略要地,又没重创敌人有生力量,三个字:白忙活。

可打仗不是吸毒,如果把治国比作开公司,打仗就是一笔长线投资,是投资就要赢利的。汪直呢?别提赢利,收回本钱都是做梦。

这下汪直惨了,边境烽火四起,边民屡遭劫掠杀戮,秋后算账自然是要找到他的头上。

可汪直偏偏还自我感觉良好,为人处世飞扬跋扈得不行。朝廷的六部尚书、地方的封疆大吏,见了他都要行跪拜礼,否则整你没商量。每到地方,更是敲诈勒索无恶不作。管你东厂的、司礼监的,统统给我靠边站。看似威风八面,可做人到了这一步,好人他得罪光了,坏人他也得罪光了,也就离死不远了。自我感觉良好的汪直更不会知道,从他下决心横刀立马上战场的那天起,他就已经破坏了游戏规则——朱见深的游戏规则。

从汪直掌权的第一天起,就没少人在朱见深面前骂汪直。经营西厂的时候,有人骂他搞冤假错案;视察地方的时候,有人骂他飞扬跋扈。忠臣(商辂)骂他,奸臣(万安)也骂他,太监(梁芳、尚铭)也骂他,传奉官(李孜省)也骂他,可朱见深没感觉:既能替他收集情报,又能替他打胜仗找面子,这样的宝贝,好好宠着还来不及呢。

但当朱见深知道,边境数次遭到报复性攻击,损失无数的时候,他终于怒了:敢给我找麻烦,办你没商量。

这倒不是因为朱见深有血性,而是因为汪直替他捅了娄子,捅了娄子就是破坏了他“和平安定”的生活,这就是所谓的游戏规则了。接着,尚铭又在朱见深面前下了猛药——把汪直平时在外面散布宫廷生活秘闻的旧账兜了出来,又说:“天下之人但知有西厂而不知有朝廷,但知畏汪真而不知畏陛下。”朱见深更怒了:敢揭我的“艳照门”,还天下只知有汪直而不知有朕,真反了你了。

于是,在纸糊阁老(万安)、特务头子(尚铭)、工作秘书(怀恩)、生活保姆(梁芳)的共同努力下,汪直的好日子到头了。成化十九年,汪直先被调动到南京,又降职为普通太监,从此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人没了,可骂声没结束,大家还是一如既往地骂,直到把这位成化朝太监队伍里的三号人物,骂成“名垂青史”的四大权阉之一。

可说他名不副实,除了说他干的坏事和他名声不匹配外,还因为臭名昭著的他,恰是三位浑蛋里做好事最多的。他也提拔了一些能臣,比如名将王越,这将是后面篇章里大书特书的人物。他虽然飞扬跋扈,却也敬重人才,嘉兴有个叫杨继宗的官员很有才能,他闻知后前去拜访,杨继宗却闭门不见。可就是这样,他依然在朱见深面前极力推举这位杨大人,毫无打击报复之事。还有历事成化、弘治两朝的名臣秦纮,弹劾汪直弹劾了一辈子,可他被藩王诬陷下狱,还是汪直替他洗雪冤枉,后来汪直面见朱见深,大力称赞秦纮为大明地方官第一能臣,可朱见深笑盈盈地拿出一份奏折,恰好是秦纮骂汪直的。要说举贤不避仇,好些个饱读诗书的大儒,怕是连不识字的汪直都不如呢。

浑蛋干好事不奇怪,再浑的人,对自己有利的好事也会去干。可汪直干的“好事”,好多是利人不利己的,秦纮的事正是例子。所以,他至少还是有点儿责任心的,至于坏事呢,总结来总结去,无非就是欺压良民(对象和方法比较可笑)、擅开边衅(朱见深同意的)、飞扬跋扈(态度上的)这么几条,和那几位与他齐名的教父比,那是相当的不上档次。

说来说去,他是一个浑蛋,却是一个有点儿责任心又不上档次的浑蛋。

说到这里可以看到:有尚铭和汪直这两个浑蛋在,有钱你得被东厂整,没钱就被西厂整,投胎都没用。大明社会,怎一个恐怖了得。

可这不是危害最大的,危害最大的是最后一个浑蛋,他是个彻底无责任心、无原则,而又最上档次的浑蛋:梁芳。

武打片导演都有这个习惯:但凡早早出场、貌似武功高强的反面角色,其实不过都是小鱼小虾,而一直阴森森躲在幕后的,却往往是剧中的大魔头。历史也貌似有这个规律,躲在深宫里没品没级的梁芳,却恰好是成化朝太监干部队伍里的第一号人物。

梁芳这个人,别说后世,就是当时也有很多人拿他不当回事,见谁都是一脸笑,碰到大臣就点头哈腰,待人接物客客气气,为人处世极其低调。可事实是,他才是成化朝威力最大的太监。

他的地位恰好是一句俗话:近水楼台先得月。常年伺候朱见深,主持春药和长生不老丹的开发工作,并负责物色传奉官人才。朱见深搞娱乐活动得靠他,过夫妻生活也得靠他。除了万贵妃,朱见深最离不开的人就是他了。

当然,梁芳的成功还应了另一句俗话:团结就是力量。

围绕在朱见深身边的传奉官,基本都是经他推荐的死党,“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大多是他的“革命战友”。把持后宫的万贵妃,则是他的黑后台。彼此之间也有矛盾,但基本还能在大事上保持“团结”。以朱见深的各类瞎搞活动为核心,他渐渐建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利益集团,上上下下盘根错节,渐成气候,也正是这个集团,不但成了朱祐樘太子道路上的最大绊脚石,也成为日后朱祐樘拨乱反正的第一个对手。

整个集团的构成是这样的:陪朱见深瞎搞的传奉官是内部组织,喝茶混日子的“纸糊三阁老”是外围组织,藏在深宫里算计人的万贵妃是组织的黑后台,而上蹿下跳的梁芳则是整个组织运动的枢纽:里里外外串通消息,居中协调运筹帷幄,堪称整个组织的“中流砥柱”。

这个利益集团其他人等的恶行,之前都有过介绍,唯一介绍不多的则是内部组织:传奉官。这些人职业各异,脾气性格各异,数量繁多,但最得宠又最祸害的却是两人:道士李孜省、和尚继晓。

李孜省,今江西南昌人,是一个因腐败问题被通缉的江西公务员,在数年的逃犯生涯中刻苦学习第二技能——炼丹修道,又因偶然机会结识了梁芳,一跃成为传奉官,从此飞黄腾达。其主要业务是为朱见深开发高科技产品——长生不老丹,以及附属夫妻生活用品——春药。

要是研究春药还算是药品开发的话,研究长生不老丹就只能说是荒唐了:尽是些铅、汞、金、银等化学物质,见天的往朱见深嘴里送,轻的能吃出智障,重的吃到一命呜呼。朱见深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服用,十条命怕是也吃没了。

不过这是人家朱见深自愿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可李专家实在不甘心只做一位科研工作者,其参政、议政的热情也同样高涨,内阁大学士彭华和刘吉都是他的铁哥们儿,串通一气以权谋私也成了日常工作。于是诸如跑官、卖官之类上不得台面的工作也就成了第二产业,给成化朝本就已乌烟瘴气的朝局结结实实地又烧了堆“烟”。

不过说到底,李专家的罪过也不过是摧残摧残朱见深本人的身体,还是人家自愿的。另一位大师就了不得了——和尚继晓,人家直接摧残朱见深的心灵。

朱见深自小受了很多苦,精神空虚是正常的,信个教,找个精神寄托也不错。可在这点上,朱见深充分体现出“帝王的博大胸怀”,逮着什么信什么,佛也信,道也信,民间巫术也信,道士给官做,和尚给官做,巫婆、巫师也给官做,上午去炼丹,下午就拜佛,晚上看人跳大神。工作极其繁忙,兴趣极其广泛,胸襟极其宽广,态度极其端正。

而继晓是和尚里最得宠的,同样是梁芳“破格提拔”的人才。他是江夏的一个普通和尚,论宗教造诣相当不上档次,可人家却有两个拿手绝活:第一是发明新型春药(同李孜省抢生意),第二是精通旁门左道,具体内容包括下油锅、过火海、点石成金等今天江湖骗子继续发展的手段,正常人几下子就能看出猫儿腻,可没关系,皇上喜欢就行。

皇上果然喜欢,一是春药质量相当过硬,二是旁门左道的把戏开了眼。封赏!继晓被封为国师,一时间恩宠无比。

跟李孜省比起来,继晓参政、议政的热情不高。出家人嘛,早就看破红尘了,人家有更高层次的追求:弘扬佛法。

继晓要建庙,朱见深马上批准;继晓要做佛事,朱见深也马上批准。一切都照着最高级别的标准来,至于标准嘛,一定要选最豪华的地段,使用最高级的建筑材料,铺最大的排场,一句话,高标准严要求,严把施工质量关,就是别替我省钱。大明帝国的白银,就如水一样哗啦啦地流走了。

可凡是黄金地段都住上人了,还有老百姓盖上房子了,咋办?这还不好办吗?房子全拆掉,人全撵走,不就解决问题了。不走?官兵就来强拆、强赶。因为是皇家用地,想要些补偿银两,门儿都没有。根据不完全统计,仅北京周边地区,成化朝新建寺庙就有一千多座,每一座寺庙的落成剪彩仪式,都以成千上万的百姓流离失所为代价。

在弘扬佛法的同时,继晓在私生活问题上也没闲着,破戒娶老婆不说,还专门喜欢随便奸淫百姓家的妻女,管你已婚未婚,被看上了一律霸王硬上弓。当时北京城女子上街,上至八十老妪,下至五岁孩童,远远见到穿僧袍剃光头的,二话不说撒腿就跑。真是人人自危,有如惊弓之鸟。

所谓道长,不过江湖骗子;所谓国师,不过流氓无赖。邀宠的骗术,有梁芳为他们护着,做歹的恶行,有梁芳替他们遮着。当然,所谓封赏、搂钱、干工程,梁公公也是要见面分账的,只是骗子无赖们在明处,梁保姆躲在暗处,所以骂他的反而少。

然而,梁保姆还掌握着两条最便利的致富业务:采办、强占。

朱见深要瞎搞,总得有人出去给他置办东西。这就是采办,梁采购员在从事采购业务的过程里,上至他本人,下至他派到各省的小采购员,一律遵循勒索地方、白吃白拿的工作原则,购物款当然是落到自己腰包,地方上还能敲一笔,办一份差发两份财,油水大着呢。

这样就是连锁反应,太监压迫地方官,地方官压迫百姓,百姓只能倾家荡产了。下派地方工作的太监们坚持雷厉风行的工作方式,看见什么拿什么,富人、穷人逮谁敲谁,连地方藩王也不放过,比如下派云南工作的钱能,还干出了“国际水平”,连与广西相邻的安南国(今越南)也不放过,大肆向当地国王索贿不说,他派去的指挥使郭景,竟然奸污了越南国王的女儿,然后拍拍屁股没事走人,虽然回国后被云南巡抚王恕一道弹劾整死了,但在安南国本土,产生的影响有多坏可想而知。

无数的好玩意儿就这样送到宫里来,比如争奇斗艳的成化瓷就是从那时候起享誉天下的,只是我们后人不会想到,那一道道的流光溢彩下,是多少平民百姓家破人亡的痛苦与怨恨。

琼浆美酒谁酿就,是百姓血泪万古愁。

如果没记错的话,北宋末帝宋徽宗也干过类似的事,不过那时候的名号叫“花石纲”,折腾了没几年就把国家折腾亡了,抚今追昔,真是庆幸朱见深死得早。

但是在梁保姆看来,采办无本万利,可毕竟还是投机生意,要发家,还得置地,怎么置地?强占!

具体的工作方式就不说了,简单一句话:圈地的加强版。手段更狠(逮谁抢谁),参加者更多(千万个站起来的王振),范围更大(不但从中央到地方,更将手伸到军囤),总之,简直不是挖墙,而是在墙上砸窟窿了。

补充说明一句:采办也好,强占也好,但凡正直官员,没有不挺身而出阻止的,有上奏疏骂的,有顶住压力死扛的,结果大多数情况都是该咋样还咋样,除了朱见深的庇护外,就是“纸糊阁老”“泥塑尚书”以及地方一大批亲信的“密切配合”。还是那句话,梁芳代表的是一个利益集团,正是这个利益集团把持政权、排挤忠良,形成巨大的毒瘤。

这就是梁芳,一个狡猾、贪婪、奸诈、后台强大、党羽众多、浑蛋到极致的浑蛋,成化朝三大太监浑蛋中的极品。当然,归根结底,还是朱见深为他们提供了展现浑蛋素质的平台。

所谓宦官乱政,不过是朱见深搭台,浑蛋唱戏,如此而已。

但还好,成化朝的宦官,除了三个浑蛋外,还有一个好人,这就是之前露过无数次面的怀恩。

怀恩这个人实在奇怪得很,身为一个太监,人家栽赃陷害,他却平反冤案;人家贪污腐败,他却廉洁自律;人家圈钱占地,他却拿出钱周济贫苦清廉的官员;人家和贪官污吏拉关系,他却专和清官能臣交朋友(比如内阁大学士商辂、地方能臣王恕);人家专整忠良,他却专整浑蛋(汪直和尚铭的落马都有他的功劳);人家天天搞阴谋陷害,他却天天挺身而出保护大臣(比如保护曾弹劾继晓的刑部员外郎林俊);人家拍领导马屁,他却天天和朱见深唱反调(为给林俊求情曾被朱见深追打)……

这样“不上路子”的人,放在黑暗的成化朝,别说升官发财,貌似能活着都算万幸了。可他却越活越滋润,职务节节高升,成为太监干部队伍里名义上的最高级别领导——司礼监掌印太监,掌握批文件和盖章的大权,当汪直和尚铭为争当老三打得头破血流时,他已经混到了老二的位置上(老大是梁芳),优哉游哉地瞧着下面两个小弟乱咬。

说到底,第一,他是个能干活的人,司礼监又是个业务性很强的单位(掌握国家大事的批阅盖章权),缺了他玩儿不转。第二,他是个狠人,收拾起人来既毫不留情,又不落把柄,汪直、尚铭、梁芳三大浑蛋都有不少爪牙被他死整,却连声都不敢吭。第三,他虽然既狠又能干活,却不傻,做事滴水不漏,也有自己一套势力班底:接替尚铭执掌东厂的陈准、陪朱祐樘读书的覃吉、司礼监太监萧敬,平日里共同进退,所以,三大浑蛋太监明明恨得他牙根儿痒痒,却拿他没招,朱见深虽说不喜欢他,却也得用他干活。于是,他越混越好。

怀恩周旋于三大浑蛋之间斗来斗去,东厂的大权和司礼监的大权都落在了他手里。按说一个太监做到这一步,也算是够本了,可怀恩并不满足,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东厂不是怀恩的目标,司礼监也不是怀恩的目标,甚至赶走梁芳一统太监界也不是。怀恩的目标是什么?说起来让人不信:为国为民!

怀恩,山东人,姓戴,族兄就是宣宗时代因阻止明宣宗游猎而被抄斩的名臣戴纶,当时只有十五岁的怀恩受其株连,发入宫中为奴。数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宣宗以及后面的英宗,都已化为黄土。当年那个在啼哭中被送入净身房的孩子,今日已然是垂垂老人。但是家族的悲剧、兄长的舍生取义,却让他终生不忘。他也曾叹息于朱祁镇的无能,悲哀于朱见深的荒唐,两代大明帝王从小看到大,没一个成器的,他曾经心灰意冷,却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那个孩子,那个叫朱祐樘的孩子,他曾经泯灭的希望又重新被点燃。在日久天长的相处中,他越发地相信,这个坚强而善良的少年,将承担起他心中埋藏了数十年,却依旧沉甸甸的梦想。

为国为民!

这正是他所做的一切的缘由,是他不止一次悉心照料朱祐樘的缘由,是他不止一次挺身保护朝廷忠良能臣的缘由,是他周旋群丑之间,借力打力,铲除奸佞的缘由。他已经老了,所剩的时日不多,但只要一息尚存,他就要做好两件事情:第一,保护好这个孩子,让他平安即位;第二,在他即位以前,要利用手中的一切权力去阻止所有的倒行逆施,把大明朝因所有荒唐而承受的重创减轻到最低。他的苦心,此时的朱祐樘并不能完全明白,直到他十六岁那年的那场人生最大的考验到来时,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此时距离朱祐樘人生里那场最大的考验还有一段时日,且让我们去看看另一颗毒瘤:官风糜烂。

成化朝的官风,已经绝不仅仅是腐败黑暗这么简单,纵然怀恩使尽牛力,忠良还是被一个个罢免了,小人还是相继掌权了,拜“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所赐,此时的大明政府只配得上俩字——歇菜。

起核心作用的当然是“纸糊三阁老”:万安、刘珝、刘吉。后来刘珝在三阁老狗咬狗的争斗中被咬跑了,接班的换成了彭华。关于这几个人真没什么好说的,万安是万贵妃的铁杆儿亲信(自认是万贵妃的亲戚),帮着万贵妃进个美言,勾结梁芳搞搞经济问题,大坏干不出来,小坏天天干,算是个标准的无耻小人。

彭华是万安的铁杆儿亲信,又和李孜省是铁杆儿兄弟,平日里的业务和万安差不多,业务水平比万安当然还有差距,和万安一类货,却更不上档次。

倒是刘吉的情况特殊,三阁老狗咬狗时,他“旗帜鲜明”地站在万安一边,又同彭华一样,跟李孜省拜了把兄弟,对万安又极其尊重,从此实现了内阁“领导班子”的大团结,貌似和万安一路货,其实却不是。

刘吉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一个:八面玲珑,见风使舵,领导喜欢什么就来什么。万安能混进内阁,关键在于听话,领导说啥就是啥,还搭上了和领导老婆的亲戚关系才得以提拔。刘吉不一样,领导想要他办的事,他都能办得妥妥帖帖。

这就是刘吉和万安的区别,万安是个没用的小人,刘吉是个有用的小人,对于志在治国的皇帝来说,无用的小人扫地出门,有用的小人,为什么不能用一用呢?

朱祐樘看到了这一点,也记住了这个区别,而正是这个区别,决定了弘治朝开始后,三个人不同的命运。但这都是后话了,至少目前为止,三个人都没干正事,在他们的表率作用下,政府彻底歇菜了。

但成化朝之所以能够勉强运转维持,不仅因为宫廷里有怀恩,还因为政府里总算还有几个明白人。在成化十八年以前,内阁有商辂,成化十八年后,六部还有余子俊和周洪谟。

商辂,今浙江淳安人,说起他,还是那四个字:高分高能。科举成绩好(连中三元),人品好(为官清廉,生活勤俭),为官能力强,既能带兵(做过兵部尚书),又能管钱(做过户部尚书),还能管人事(做过吏部尚书),最后管内阁(内阁首辅),样样都做得出色,堪称成化一朝有道德、有水平、有能力的全面复合型人才。

所以,尽管朱见深从成化五年开始就歇班了,但他就像一根孤独的柱石,几十年如一日,苦苦支撑着风雨飘摇的江山。可有水平终于比不上有后台,成化十三年(1477年),商辂被汪直陷害,愤然辞职而去,十年后(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病故家中,他尽了一个能臣所做的一切,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活到弘治朝。

幸运的是,“泥塑六尚书”里总算还有两个大活人:兵部尚书余子俊、礼部尚书周洪谟。

周洪谟,四川长宁人,他在荆襄流民大起义中已经风光了一把,若没有他那一纸奏折,至少整个华中地区还要被农民起义烈火烧十年。

作为文化教育部门(礼部)的最高领导,周洪谟狠抓教育,培养人才,他学问做得好,文采好,枯燥的奏折照样写得声情并茂,可以当美文看,连最怕批奏折的朱见深都很喜欢。科研工作也搞得好,在做好日常工作的同时,也主持研发了一批高科技发明,比如钦天监(天文台)的许多仪器就是他改装的,达到15世纪世界尖端水平。

但写美文和搞发明都是业余爱好,换句话说,只是为了讨得皇帝信任,为他本职工作服务的。而他的本职工作只有一条:为民请命。

所以汪直制造冤假错案时,他极力阻止;传奉官干涉朝政时,他拼命阻拦;皇亲国戚圈占土地时,他极力斗争。凡是对老百姓有益的好事,他都极力推行;凡是祸害老百姓利益的事,他都拼命反对。地方上许多敢于硬顶宫廷采办的官员,如广东的高瑶、陈选,都是他的门生或亲信。他得罪了不少人,可坏人对他也无可奈何:第一,他凡事很少自己出头,总在背后给敌人搞小动作;第二,朱见深喜欢他,就像喜欢那些传奉官一样。

在他的努力下,土地兼并多少遭到抵制,采办宦官的气焰遭到打击,许多无地流民百姓得到安置,社会矛盾多少得到缓和。

除了周洪谟,兵部还有个明白人:兵部尚书余子俊。

就算大明朝所有官员都放假了,余子俊还得加班加点,因为他的工作比较特殊——打仗。

余子俊,今四川夹江人,从成化六年开始就下派地方,巡抚延绥地区,长期担任边疆下派干部,工作内容很简单:保卫边疆。

余子俊的本职工作做得好,留存到今天的陕西至宁夏一带的长城,大部分都是他修的,后来当兵部尚书后,又加修了从黄河到延庆的新城墙。这些城墙就像一只母亲的手臂,保护着烽火连天的大明边陲。

这貌似不稀罕,修墙干工程谁不会,但余子俊确实稀罕:第一,他在最该修的地方修,花最该花的钱。第二,他干工程的效率高得很,既能节省民力,又能多快好省地完成任务,比如修陕西一带的城墙,只花了三个月时间,动用人力不过四万人,且质量过硬。换成秦始皇,那是相当的不可想象。

在他的努力下,大明帝国的西北边陲建成一个合格的防御体系:军队开支节省,却布防合理有序,所以当汪直出去找事招人报复的时候,每次都躲进城墙里,对方也只能干瞪眼。尽管鞑靼人肆虐河套,却一直没能像后来的俺答那样兵围北京,全是靠这道墙挡着。

在干工程的同时,余子俊也没忘了部队的反腐败工作,虽然以他的地位抓不了大蛀虫,逮几只鱼虾还是可以的。部队屯田得到整顿,士兵的利益多少得到保障。

余子俊没打过什么大仗,但他的防御布局却保卫了边疆,这就像抗震的时候,冲进废墟救人的当然是英雄,可在地震来之前把房子修结实的更是英雄。

有这几个明白人在,当时的明朝廷总算还能有点儿活气。也仅仅是有点儿人活气而已,评价这些明白人在成化朝的地位,一句美国电影片名最合适——《黑暗中的舞者》。

可说到余子俊的时候,许多人也许迷糊了:堂堂大明,怎么只能靠几道城墙保护?咱的百万雄师呢?

由此,引出了成化朝的那个毒疮——河套。

要问朱见深最关心的边防问题是什么,答案就是河套问题,朱见深不傻:万一哪天再来个靖康之变,被人家连窝端到北方吃牢饭,舒服日子可就到头了。所以河套问题一直是成化朝君臣工作的重中之重,整个河套草原已经是一个大毒疮,怎么办?

那还不好办,挖掉毒疮不就得了。

大臣之中持这种意见的不少,大学士李贤就是坚定的主战派。他认为,发动一两次大规模战役,重创敌人有生力量,再守住占领的地盘,就能一劳永逸解决问题。之后,这也是朝廷主战派的基本论调,太监汪直也是坚定的支持者(能立功),貌似这也没错:大明雄兵百万,所谓鞑靼就是一群土匪,收拾他们不就得了?

貌似没错,其实大错。

河套是个毒疮不假,一刀挖去毒疮也应该,可问题是:你给手术刀消毒了吗?你的手术刀锋利吗?

大明的手术刀——军队,腐败丛生,训练废弛,战斗力低下,士兵逃亡严重,平定个荆襄起义和大藤峡起义都费了牛劲儿,何况是对付天天以打仗为生的蒙古人?

拿生锈的手术刀去挖疮,结果是什么?当然是感染恶化病情,这些问题,那些不懂军事的大臣是搞不明白的。

更要命的问题是:挖了疮,你还要护理保养,防止感染。所以一旦开战,打不赢还好办,打赢了更难办,占领的地方你要留兵把守、修筑工事,还要移民实边,这些事,哪样不得花钱,可钱呢?全让朱见深拿去炼丹修庙了。

所以极力反对这个计划的,恰恰是那些有军事经验的干部,比如兵部尚书白圭,还有前文提到的余子俊、王越,都主张循序渐进,一步一步解决问题。他们也提出了计划:具体操作是,不发动大规模进攻,而是逐渐推进,蚕食河套地区,再通过移民实边巩固国防,这是一个很细致也很稳重的计划。可问题是,朱见深并不懂军事,他只想赶快解决问题,可这个计划太费时间和精力了,为了尽快过舒服日子,当然不用。

于是终成化一朝,明朝不断地对河套发动大规模军事行动,比如成化八年进行“搜套”,成化九年王越取得“红盐池大捷”,成化十七年又取得“黑石崖大捷”,一连串胜仗,直到今天还被某些人追捧,认为这是朱见深的“工作成绩”。

可更奇特的一幕发生了:不管是什么性质的胜仗,蒙古人始终没有被赶出河套去,不但没有,还越打越多,根子越扎越牢,而且经常对明朝边境实施报复性攻击,你杀我一个,我杀你一百个。总之,得不偿失。

唯一的例外就是王越,只有他的胜仗还算是胜仗,攻克了一些边境要地,余子俊修筑的边墙正是在他的基础上完成的。他是个有才能的将领,也很得皇帝宠信,与大太监汪直更是铁哥们儿,这个人后世有夸的也有骂的,立功不少,污点更不少,总之,还是生错了时候。

本身打仗的条件就不成熟,内部问题没解决,战斗力跟人家也有差距,你拿什么去“一次性”解决问题?就像拿生锈的手术刀挖疮一样,河套这个毒疮也很快化脓了,当地的蒙古鞑靼部落越打越强,边境危机越来越严重,好在那时候他们自己也忙于内斗,加上余子俊煞费苦心地布局,总算没出大漏洞。

然而朱见深并不知道,就在他在位的二十三年里,河套毒疮已经病变了。

盘踞河套的鞑靼部落先经过相互的内斗统一起来,然后又相继征服了其他鞑靼部落,连强悍一时的瓦剌部也被其赶走。等到他儿子朱祐樘即位时,大明北方的强敌已经不是各个人松散的部落,而是一个政权统一、力量集合为一体的蒙古鞑靼政权,他们的领袖在历史中有个闪光的名字——达延汗。

这是一个在蒙古民族历史上,终明一朝,唯一一个可与成吉思汗、忽必烈等杰出人物比肩的牛人,此人比朱祐樘还年轻三岁,却少年老成,统治有方,终令蒙古民族迎来了又一个黄金时代,甚至,如果荒唐的朱见深能够多活几年的话,他完全有机会把祖先成吉思汗做过的丰功伟绩再做一遍。

虽然他最终没这个机会,但事实上,他不仅是明孝宗朱祐樘一生的对手,更将是明孝宗的儿子——明武宗正德帝的对手。这个人,在明史中被称为小王子。

换句话说,他的强大和风光也是拜朱见深所赐。

大明帝国的万里北疆,看似风平浪静中,实则已然阴云密布。这些,统统留给了后来的朱祐樘。

但比这更有现实意义的,却是朱祐樘个人的危机:太子废立。

河套的毒疮在病变,朱见深对儿子的偏见也在病变。成化二十一年,朱见深对儿子朱祐樘的厌恶到了极点,其他的儿子渐渐长大,看着顺眼的也越来越多,唯独对朱祐樘不顺眼,拜无数万贵妃党羽以及万贵妃本人几十年如一日挑拨离间所赐,他终于下了一个决心:废太子。

当然,他也知道废太子并不好办,太子有不错的声誉,也有支持他的官员,但这些都不是障碍,最大的障碍只有一个——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

怀恩是太子的人,这个很多人都知道。而且怀恩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位高权重,也有一套自己的势力班底。废太子这么大的事,没他支持不行。

可朱见深认为这不是困难,怀恩支持太子,不也是为了利益嘛,只要明确地告诉他,废掉太子,我将给你更大的利益,他还能阻拦吗?所以朱见深主动找怀恩谈话了,绕了半天弯,终于转到正题:我想废太子,你的意见呢?

怀恩说:我不同意。

然后朱见深就耐心地做说服教育工作,把要废太子的理由罗列了一大堆,威逼利诱了半天,怀恩却是油盐不进,就是不答应,说到激烈处,怀恩一言不发,脱下自己帽子,向朱见深叩首,嘴里还是那三个字:不同意!

朱见深怒了:不同意,连你一起废!

怀恩平静地仰起头,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出了他这辈子最男人的一句话:

“那你就废了我吧(虽万死,亦不为)!”

朱见深呆了:不为利,不为名,不要命,就为了保太子,咱俩谁是他爹啊!

他咬了半天牙,终于还是没杀怀恩,挥挥手打发他去凤阳孝陵司香去了。

怀恩走了,他长叹一声,打点行装,离开了他生活了几十年的深宫大院。在他眼里,太子要完蛋了,自己的地位完蛋了,心中的梦想完蛋了,总之,一切都完蛋了。

朱祐樘更不用说,生命中最大的一个保护人也走掉了,然后是支持他的官员、宦官也相继遭贬罢。深宫之中只留他一个人,似一棵孤零零的小草,等待着命运风雨的裁决。

也正是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怀恩,明白了所有人付出与牺牲一切的原因,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更非为了蝇营狗苟,而是为了一个很崇高的信念,现在,上天还会给他这个机会吗?

万贵妃得意了,梁芳得意了,利益集团的所有人都得意了:太子被废,新太子将是一个继续听自己话的人,好日子还会继续下去,幸福万年长。只要一个程序问题:废太子。

这个程序问题,最终还是没走过去。

因为老天终于还是做出裁决了,成化二十一年四月,泰山地震。

中国历史上地震不少,每次地震都会带来巨大的破坏——沉重的经济损失、巨大的人口死亡数字,总之都是痛苦,但是这场地震却是中国历史上最幸福的。

古代科学知识少,地震知识更少,一般帝王都把地震看成老天爷发怒的表现,朱见深这样常年从事封建迷信工作的人更不例外。既然是发怒就得搞清楚原因,就得找人咨询。负责查找原因的单位,当然就是钦天监(气象局兼地震局)。

钦天监很快汇报了调查结果:应在东宫!

这是一个挽救了朱祐樘,也挽救了大明朝命运的调查结果:老天爷发怒,是因为当皇帝的要废太子。

朱见深就算再胡闹,也是不敢得罪老天爷的。万贵妃再嚣张,也不能不怕地震,梁芳们再狡诈,也不敢和老天爷唱反调。毕竟都没做过什么好事,也都怕报应!

在老天的裁决下,朱祐樘度过了人生最大的危机,继续在黑暗的角落里,默默地思索着这个灾难沉重的国家。

补充说明一句,后来也有人认为,钦天监的这个调查报告是有周洪谟从中做工作的结果。因为他虽然管的是礼部工作,但常年主持科研开发,和钦天监的交情很深,好朋友也不少,干这个事很方便。这种说法证据并不过硬,但个人认为,以这位周大人一贯为国为民的表现,以及做事的风格,还是有可能的。

不管怎么说,得救了,彻底得救了。

也因为这次事件,万贵妃及其党羽认定了朱祐樘有老天爷庇护,当然不敢再打坏主意。可他们更知道,自己与这个孩子仇深似海,将来一定不会被放过的。事实是,他们只猜对了一半。但万贵妃却从此处于长期的焦虑和恐惧中,日日茶饭不思,长吁短叹,终于积郁成疾,到了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正月,最终扛不下去,活活地扛死了。

长吁短叹啥?坏事做多了,怕报应,朱祐樘接班已经板上钉钉,报应迟早要来。所以越想越怕,越怕越叹,越叹越怕,终于……再也不用怕了,一句话,她是吓死的。

关于她的死法,有很多种版本,有人说是泰山地震以后她就病倒了,死挺了两年没挺过去。还有人说是给她瞧病的太医下了毒,把她给毒死了。更有人说她某日和一个宫女怄气,心肌梗死而死。还有更耸人听闻的说法:自从地震以后,每天夜里都有被她打掉的胎儿化成鬼找她索命,最后终于给索走了。总之,不得好死。

我认为,怎么死的不重要,所谓咒人不得好死,只是希望人家死前多点儿痛苦,所谓凌迟之类的酷刑,也是为了让人死前受罪。而万贵妃,是带着无边的恐惧和愁苦死的,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所承受的是无边的精神折磨。肢体的折磨只能痛苦一时,精神的折磨却足够日久天长,远胜过所谓三千六百刀剐刑,所以,这就够了,恶有恶报。

关于这个女人,后世也没少泼脏水,神话小说里说她是啥黑风山上的女狗熊精变的,演义小说里说她在后宫养了面首三千,日日淫乐(完全瞎编)。更玄乎的,说她专吃童男童女,还用法术控制朱见深的思想,那不是历史,倒是《西游记》了。

我认为,她就是一个女人,一个爱自己丈夫并能够给自己丈夫温暖和体贴的女人,她不荒淫,只忠于丈夫一个人,她所做的那些“残暴”,归根结底也是为了保卫自己的爱情。在爱情面前,每个女人都是自私的,结婚的女性对这点怕是感受更深。

但是,她毕竟不是一个家庭主妇,而是一个帝王的老婆,所谓为保卫爱情做的一切“正常”的事,在帝王之家不仅不正常,甚至祸害无穷。不但危害了当时的国家,甚至在百年之后,依然承受着无尽的指责。她是有错,把所有的错归在她身上,却同样是错,就像把所有的错归结到太监或者奸臣身上,都是不公平的。

最大的责任人,当然是朱见深,这个管不住自己老婆,也管不好国家的脆弱男人,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在万贵妃去世后,这个好丈夫忧虑成疾,于成化二十三年八月病逝,到另一个世界去找他的万管家婆了。

这是一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所有的阴谋与荒唐,因坚贞的爱情而诞生、蔓延,祸乱国家。这,正是成化朝二十三年混乱的根本原因。

朱祐樘用自己的眼睛见证了这场爱情所有的伟大和悲剧,同时,他也娶媳妇了,新娘是国子监监生张峦的女儿,一个温柔贤惠、知书达礼的女子。同时,也是中国历史上最幸福的皇后。

关于朱祐樘的婚姻生活是后面的内容,无论怎样,荒唐黑暗的成化朝总算画上句号了。父亲母亲、恩人仇人,或离别远去,或化为黄土,逝者已然永别,来者却犹可追。

怀着无数的爱与恨、感慨与思念、记忆与梦想,十八岁的朱祐樘于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九月初六正式即位,接见群臣的朝拜,次年改年号为弘治。大明天下,从此正式到了这个历经磨难的年轻人手中。

一个伟大的盛世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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