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无际的黑暗,朱祐樘默默地拔出那把磨砺了十多年的帝王之剑,勇敢地出招了。
朱祐樘换血的第一个对象是成化朝留下的那些传奉官们,以及他们的老领导——梁芳。他动手很快,成化二十三年九月即位,十月就开刀了。
所谓树倒猢狲散,两千多所谓“传奉官”相继被罢斥了,李孜省被抓起来了,梁芳也被抓起来了,滚蛋的滚蛋,贬官的贬官,坐牢的坐牢,总之别想继续招摇撞骗。
为什么先拿他们开刀?第一,这些人劣迹斑斑,民愤、官愤极大,朱祐樘即位后言官们首先弹劾的正是这帮人。第二,这些人都是些皇权制度下的寄生虫,根基不深。一句话:最该收拾又容易收拾,不拿你祭旗拿谁祭旗?
唯一漏网的就是那个色鬼和尚继晓。成化二十一年,天象有变,就有言官以此弹劾继晓,朱见深这才将他发回为民。可这家伙回去之后依旧招摇撞骗,不仅拥有巨资钱财,而且“日拥美妾自娱,优游故里,快乐如故”。
可出来混终究要还,弘治元年六月,吏科给事中林廷玉上书弹劾继晓罪恶。朱祐樘着即下令捉拿,经刑部会审,继晓被处以死刑,老婆孩子统统充军。
继晓应该感到荣幸的是:他是上千传奉官里唯一一位经法律程序被判为死罪的,不过他也同样应该感到沮丧:按照相关规定,他所有的罪过都在大赦以前,所以理应赦免,至少拾一条命没问题,可谁叫他民愤太大?所以,一刀宰了。
李孜省也好不到哪儿去,大概是多年操劳于研发工作,把身体累坏了,还没等着司法审判,就先熬不住监狱非人的生活,去见玉皇大帝了。
至于成化朝三大浑蛋里唯一的幸存者,梁芳的下场要比继晓、李孜省好太多了,朱祐樘以“宅忧(服丧)”为由,只将梁芳谪为南京御用监,始终没有再用。作为仇人,朱祐樘已对他足够宽和。从中,我们也可以领略到朱祐樘的一二人格魅力。
伴随这一切,所有成化朝时代诸如修楼盖庙、做法拜佛之类的荒唐事,统统叫停,已经上马建设的工程统统下马,强占的民田统统发还,有恶行的采办官统统收拾。总之,大快人心。
惩办奸恶的同时,朱祐樘当然也没忘记一个最该回报的人——怀恩。
在凤阳孝陵司香的怀恩被召回来了,恢复司礼监掌印太监原职,他的亲信陈准、萧敬等人也相继执掌了大权,在成化朝做了“万年老二”的他终于一统太监界,成为太监干部队伍里当之无愧的一把手。
不仅如此,为迎接怀恩的归来,朱祐樘准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在彩旗鼓乐里,朱祐樘亲自在宫门外迎候怀恩的归来,牵着他的手一起走进去。就像十多年前,勇敢的怀恩牵着他的手,走过无尽宫廷黑暗时的样子一样。
面对这份恩宠,七十多岁的怀恩老泪纵横,连连推辞。
怀恩,受之泰然吧,这一切都是你该得的,虽然你是个太监,却是大明朝二百七十六年历史上,最男人的太监。
宦官收拾了,传奉官收拾了,成化朝“利益集团”的中枢组织与内部组织相继解决,但朱祐樘明白,这些都是最容易解决的事,可以快刀斩乱麻,但接下来的事却并不容易,也来不得急切。
先是外围组织——政府。
这个政府早就“名满天下”了。“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名号不是吹的,可有一点朱祐樘清楚:所谓“纸糊”“泥塑”都是讲他们干工作的素质,在蝇营狗苟投机钻营的事情上,他们都是一群具有丰富斗争经验的老油条,既不“纸糊”,更不“泥塑”。
对此,朱祐樘早就深恶痛绝,可多年以来,满口仁义道德的他们都在贯彻一个信条:腐败并不坏,皇帝怠政更没什么不好,有权就能有吃有喝还有拿,国家本不是我的。励精图治?实际利益受损最大的就是他们,所以拉帮结派,发动集体主义精神,誓把腐败进行到底。这样的环境,不讲究些方式方法是不行的。而且,还未等朱祐樘出招,以万安为首的“纸糊三阁老”就先给他来了个下马威。
成化二十三年九月二十二日,距朱祐樘登基仅仅只有十六天,以万安为首的内阁,以及吏部、兵部、户部、礼部、刑部、工部六部尚书,集体上奏折辞职。
这些人里有声名远扬的昏官,也有为数不多干过点儿正事的能臣,当然,在“纸糊三阁老”的领导下,指望他们良心发现,主动做自我批评甚至挪屁股腾地方,那是相当的不现实。
先皇尸骨未寒,新皇登基,留下一堆事总要有人干,一下子把人全轰走了,新来的人不熟悉工作,谁能替你干活?所以,所谓辞职,不过是客气客气而已。
可是你要是不批准,就要拿出理由来,要好好表扬下这些人,一表扬就是“组织鉴定”了,风声过了再秋后算账,怕是没这么容易了。
你批准辞职,没人给你干活,甚至还会朝局不稳。你不批准辞职,就得肯定我们的工作,也就不好翻脸。所以,这叫以退为进。朱祐樘不想和他们客气,但现在必须客气客气。于是,所有的辞职朱祐樘统统不批,并且对这些人亲切接见,好言抚慰:你们这些年的工作成绩我都看在眼里,组织上对你们的工作态度和业绩还是肯定的,留下来好好地干工作吧。
之后,在一段时间里,朱祐樘对这帮人做出殷切信任状,不但时常召见,还经常出言勉励。于是,“纸糊三阁老”放心了,“泥塑六尚书”也放心了。在他们看来,这个皇帝和他爹一个样,幸福生活还在继续。
当然,只是继续了一个月。
成化二十三年十月,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奉朱祐樘之命,捧着一小篓奏折阔步走进内阁值班房,望着惊愕的三位阁老朗声问:“这些东西是谁写的?”
只瞄了一眼,内阁首辅万安的脸就成了猪肝色。从这一刻起,他知道,朱祐樘不再跟他客气了。
怀恩捧着的那堆东西,说是“奏折”都叫寒碜,事实上,那是一堆指导朱见深如何过夫妻生活的理论文章,照今天的话说,是限制级成人文学。作者,当然就是万安。
你万安党羽众多,根子扎得牢,不过这没关系,封建时代,伦理纲常就是高压线碰不得,大家背后里蝇营狗苟,表面上的道貌岸然还是要做一做的。别的事人家可以和你共同进退,这种传播淫秽文化的事,傻瓜才和你拴一条绳。
万安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下,然后怀恩再接再厉,将御史言官弹劾万安的奏折当评书一般朗声阅读。万安面如死灰,颤颤巍巍跪了半天,最终等来一句话:快滚!
万安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用求助的眼光瞅着各位同僚:这里面有他的门生故旧,有他的“亲密战友”,可大家各个装没事人似的望天,就是没人替他说话。这种肮脏事,谁敢给你说话?
万安就这么滚了,当然,他也没闲着,离京的路上还不忘记夜夜考察天文,观测天上跟官运有关的三台星有无变化,以确定自己能否官复原职。三台星终于还是没变化,这个成化朝时代第一闲人在家住了一年多,终于蹬腿见阎王,找他家“亲戚”万贵妃报到去了。
他不是大奸臣,也不是能臣,说到底,他就是个无用的小人。
万安倒了,他的党羽自然跑不了,彭华、尹直等“模范”人物也相继被罢免,至于他在六部和地方上的那些亲信,不是下岗就是法办。“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基本被清洗一空。有个人更是兔死狐悲,整天忐忑不安——刘吉。
万安踉踉跄跄滚出朝堂的那一刹那,刘吉就认定自己完蛋了。多少年来,他和万安狼狈为奸,共同进退。万安做的那些坏事,他都没得跑。就说那献给朱见深的“夫妻生活理论指导文章”,他刘吉也没少写,不但流传于当世,甚至百年之后,还被大文豪王世贞收录在个人编选的文集里,可谓写出风格、写出水平,写得遗臭万年。
甚至在当时的官场上,刘吉的名声比万安还坏。万安最多是个“行政不作为”,刘吉就更了不得,不但紧跟万安罢工,而且梁芳搞经济,他也没少分油水,还特别擅长打击报复,凡是弹劾他的官员,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他想办法往死里整。
这样的人,罢官滚蛋都算轻的,对于他,各类御史言官们更是口水满天飞,弹劾的奏章炮弹一般地砸来,大有炸平刘吉家祖坟之势。
很快,刘吉等来了关于他命运的裁决:升内阁首辅,总领百官。折腾半天,不降反升,相反摇身一变,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这般恩宠,不是天上掉馅儿饼吗?
朝臣们呆了,万安滚蛋了,彭华滚蛋了,梁芳被斥黜,和他们蛇鼠一窝的刘吉反而升官了,这叫什么世道?
刘吉自不必说,新领导的知遇之恩当然感激涕零,于是成天里瞧着领导眼色行事,跟屁虫似的跟在朱祐樘屁股后面,但是弹劾过他的官员,过不了多久又被他找机会打击报复。更糟糕的是,他现在是首辅了,总领百官的人物。小人爬高位,不是祸害更大吗?
看似是这么回事,其实不是这么回事。
首先在提升刘吉为内阁首辅的同时,朱祐樘不动声色地又做了两项任命:吏部右侍郎徐溥、礼部右侍郎刘健入阁,连同刘吉,组成新一届内阁政府。这两个人都是朱祐樘从太子时代开始就分外倚重的能臣。从此以后,内阁的政务大事基本都由他们两人操作,所谓内阁首辅刘吉,只不过是挂名的。
这就是朱祐樘的苦心之一:刘吉虽说不干正事,也并不是不能干事,虽然心术不正,但处理政务的经验远远强于万安之流,还有一套自己的人际网。骤然彻底更换内阁班子,新提拔的干部虽然有工作热情,但熟悉工作毕竟需要时间,而大规模的人事调整更会带来很多抵触,让老干部配合一下,把新干部“扶上马送一程”,才是最好的选择。刘吉,正是合适人选。
不怕刘吉陷害同僚?不会,刘吉这种人,只陷害领导不喜欢的忠良,领导喜欢的,巴结还来不及呢。事实果然如此,刘吉在内阁里夹起尾巴做人,凡事从不自作主张,充分发扬民主精神,密切配合二位同事工作。不但放手让权,还经常提建设性意见。从此,歇班已久的大明内阁,又开始隆隆地开动了。
罢斥万安之流,是为了整顿官风,留用提拔刘吉,也是为了整顿官风,关键看怎么用。
苦心之二,则是为了拨乱反正。
既然要拨“乱”,就要知道是怎么“乱”的,为什么“乱”。成化朝的“乱”是要拨,可上上下下盘根错节,早就结成攻守同盟了,派个不是一路货的人,只能被耍得没商量。所以刘吉才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既是这些“乱”的参与制造者,又是“乱”的了解者。好比曾国藩常说的话:以贼平贼,事半功倍。刘吉,就是个被招安的土匪。
当然,也有人建议防着刘吉会干纵容包庇、欺上瞒下的事,但朱祐樘知道刘吉不会,倒不是因为此人热爱正义,而恰恰因为刘吉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当年为了巴结朱见深,他可以整一切好人,今天为了巴结朱祐樘,他同样可以毫不留情地整一切坏人,包括他的“亲密战友”们。在六亲不认这条上,他比包公还“铁面无私”。
于是,在刘吉的上蹿下跳后,一大批成化朝时代劣迹斑斑的官员遭到了惩办查处,许多的冤假错案得到了纠正,许多劳民伤财的苛政得以叫停,许多曾遭排挤陷害(包括被刘吉本人陷害)的忠臣良将得以平反复职。当然,刘吉也没忘了干打击报复、公报私仇之类的“日常工作”,但总体说来,干得不错。
比如拨乱反正的事里,最难干的就属所谓“平反昭雪”了,蒙冤的忠臣你要平反,否则以后谁给你当忠臣。可你要冒冒失失地平反了,也就证明你爹错了,封建时代谁都可以错,唯独皇上不能错,否则“皇上的威信在群众中下降”,那就要影响社稷稳固了。
所以历代皇帝给本朝忠臣平反的时候都要小心翼翼,既要表扬忠臣,又得把黑锅转到奸臣小人身上来背,绕来绕去总免不了让先皇“丢人”。可刘吉办这事,却用了另一种办法。
他是这么找平反原因的:“先帝(朱见深)是很欣赏××的,但是为了能让他多加历练,所以才让他经受磨难,以成大任。现在请皇上起用他,也是为了不辜负先帝的苦心嘛。”
既保住老爹面子,又“落实政策”,可谓皆大欢喜。当然,啥子“朱见深的苦心”,全是拍马屁,鬼都不信,也只有刘吉这种小人能说出口。这就是小人的工作水平。
在查办奸佞这条战线上,刘吉同样做得不赖,主动检举揭发,积极配合惩治腐败,在他的“积极表现”下,一批成化朝的蛀虫遭到惩办,国家更追回了大量赃款。最倒霉的是山东、河北、江苏的几位地方官,他们都是刘吉多年的亲信,那些破事刘吉更没少参与分红,可法网一撒照样全倒霉,刘吉却摇身一变做了“污点证人”,做沉痛状向朱祐樘“交代问题”。朱祐樘总是好言抚慰:改了就好,组织上还是相信你的。
刘吉拨乱反正的事基本都是用这种方式办的,说他滑头也好,无耻也罢,总之事办成了,也全是正事、好事。所以,那几年虽然许多人骂他,好些人轮番上奏折弹劾他,可人家官越坐越稳,终于混了个新名号:刘棉花(不怕弹劾)。
还是那句话:无用的小人滚蛋,有用的小人为什么不用一用?朱祐樘就用得不错,恰如那句古诗所言: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没能耐的皇帝,好人也没法儿干好事,有能耐的皇帝,小人也能干好事。这就是朱祐樘与他父亲的区别。
整顿了纸糊的内阁,泥塑的六部当然也跑不了。还没等朱祐樘发话,言官弹劾的奏章再次满天飞,成化朝时代的部长们统统被骂得体无完肤,几个最该骂的相继滚蛋了,比如吏部尚书李裕、刑部尚书杜铭、右都御史刘敷,都是成化朝时代混了多年的吃货,统统地卷包袱滚蛋了。
但是子弹不长眼,不该挨骂的人也被骂了,比如当年六个“泥塑尚书”里仅有的明白人——礼部尚书周洪谟。
不管怎么说,礼部尚书周洪谟是不该受到指责的,他有缺点,看上去很“软弱”,从不和不良现象正面冲突,他也很会拍领导马屁,很会和内阁大员们搞关系,说了很多违心话,办了很多违心事。可别人这么做是为了混事,周洪谟这么做是为了做事。
那些年里,低调的他也做了很多事,抵制权贵的土地兼并,配合地方官整治跋扈的采办太监,劝说朱见深停止劳民伤财营造宫庙,在这个位置上,他做了一个有责任心的能臣可以做的一切,更重要的是,西南少数民族叛乱是在他的安抚政策下平定的,荆襄流民也是在他的建议下得以合理安置的,仅这两条,他已功德无量。
而那些弹劾他的人,在那年头里或者什么事都没有做,或者比周洪谟更过分。那些所谓义正词严的弹章,代表的并不完全是光明与正义。所以,弹劾周洪谟的奏折,其内容写得也非常搞笑:不是说周洪谟和万安是老乡,就是说周洪谟妄议“御制文字”(即朱见深的亲笔墨宝),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理由,总之是为骂而骂。
但朱祐樘是个明白人,他更清楚周洪谟与那些“泥塑尚书”的区别。于是,那些满纸荒唐言的弹章统统被朱祐樘扔进了垃圾堆,当然,为了应付舆论压力,升他官也不可能。于是周洪谟还是被罚了两个月俸禄,然后原职留任了。
感激于朱祐樘既往不咎的周洪谟抖擞精神继续干活了,身为礼部尚书,他出色做好本职工作,狠抓人才培养。也没忘了管闲事,比如郁林(今广西玉林)发生民乱,又是他上书请旨安抚百姓,使暴乱地区重新恢复了和平。总之,皇帝在变,时代在变,但周洪谟还是那个周洪谟。
当然,比较起来,这些都是小事,在他最后的官场岁月里,他还干了一件大事:厘正祀典。
所谓厘正祀典,就是要确定祭祀的规模、人数、编制,以及财政预算。周洪谟当了数年礼部尚书,朱见深常年从事“封建迷信”活动所带来的灾难,他看够了,也受够了。他更知道,指望当皇帝的廉洁自律,那是相当的不靠谱。解决问题的方法只有一条:完善制度。
于是从弘治元年开始,在征得朱祐樘同意后,六十七岁的周洪谟就将人生所有的心血投入到这部祀典的编制中,他博览群书,旁征博引,夜以继日地工作,终于编制出一部足够庄严神圣,又节俭实用的祀典,从此,明朝皇帝的“封建迷信”活动终于有了制度上的限制,所谓想修庙就修庙、想占地就占地的荒唐事也很难发生了。就连几十年后那位信奉太上老君的嘉靖皇帝,也正是迫于这部祀典制度的限制,只能缩在深宫里自己胡搞,终不能为所欲为肆意劳民伤财。按照现在许多“唯物主义者”的说法,周洪谟干的同样属于“封建迷信活动”,但是从爱惜民力的角度说,在那个时代里,这是一次惠泽苍生的“封建迷信活动”。
任何一个时代,所谓盛世,指望道德是相当的不靠谱,只有制度,以及正确地执行制度,才能相对的靠谱,这正是周洪谟的贡献。但这并非是弘治十八年唯一的贡献,在往后的历史中我们可以看到,更多的事也同样如此。
补充说明一句,周洪谟所做的这部祀典,不仅成为后世明朝诸君的祭祀规范,更成为代明而起的清王朝的祭祀规范。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次政府性的祭天活动——即1914年的袁世凯太庙祭天,也同样是沿用这套规范进行的。作为规范的制定者,他的姓名今天已然陌生,但其心血流传若此,他的人生已无憾。
弘治元年十月,无憾的周洪谟已然身心俱疲,他终于再次向朱祐樘请求辞职,这一次朱祐樘准许了他。干了一辈子文化工作,他确实应该歇歇了。
按照一般官员退休的惯例,封赏、返乡归养、安享晚年,都是寻常的举动。退休的周洪谟,却做出了不寻常的抉择。
他没有回老家四川长宁县,而是来到了家乡所属的四川叙州府(今四川宜宾)。当然不是为了贪图大城市的繁华,他将自己所有的积蓄,连同退休时朱祐樘的封赏,统统拿出来做一件事:办学。按照他的话说,搞教育既是为了“有裨风教”,更是为了“以正人心”。他把人生的最后热血都奉献给了当地著名的学府——翠屏书院。在之后的岁月中,这所书院始终是四川著名的文化圣地,英杰辈出,许多的青年俊才从这里走出苍茫的群山,然后改变了山外的世界。
弘治五年二月,积劳成疾的周洪谟与世长辞,享年七十一岁。临终前还心忧朝廷,为朱祐樘上了《安中国、定四裔十事》疏。噩耗传来,朱祐樘深为悲痛,特命官员前往致祭,并赐谥号为“文安”。
是啊,文安,文安,与文化教育工作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周洪谟,此时终于可以安息了。
而在离他千里之外的湖北省,根据郧阳都御史郑时的上奏:周洪谟逝世的消息传来时,“流民万户,尽做婴儿啼”。
即使到今天去四川或湖北或者广西一些乡镇旅游时,游客们依然可以发现保存完好的周洪谟祠堂,而且历经数百年,当地居民依旧时时拜祭,香火不绝。
对于这位“泥塑”尚书,这位在弘治朝初年饱受了诸多口水与非议的官员,这位今天依然被许多“历史学家”评价为“无能”的老臣,关于他的评价,上述的这一幕幕已足够。
所以虽然他不是主角,但我依然在有限的篇幅中用尽量详细的文字记录下这个人。
一个心里装着老百姓的人走了,然而更多的心里装着老百姓的人留下了,来了。
惩办了奸臣,赶走了小人,平反了冤案,这些说到底都是“拨乱”的内容,要换血,只拨乱不够,还要“反正”,这是需要人才的。于是,许多的人才进入了帝国的权力中心。
内阁还处于过渡阶段,但是六部已经迎来了两个牛人。这两个人照着土匪片里的台词说,是两只洞庭湖上的老麻雀。
吏部尚书王恕、兵部尚书马文升。这两个人,一个管人事,一个管国防。朱祐樘用他们,目标也很明确:一个整顿官场,一个整顿军队,干的全是得罪人的事。刚即位的时候根基不稳,还要客气客气,现在内阁运转良好了,万安之流滚蛋了,当然也不用客气了。
说他俩是老麻雀,原因是两人在进京的时候都已经过了退休年龄:王恕七十一岁,马文升六十一岁,全是混迹官场多年的人,当然,在这之前,都混得不怎么样。原因在于两个人都有共同的毛病——犯小人。比如王恕,长期从事地方工作,体恤民力,爱抚百姓,走到哪里都能造福一方,堪称是明朝“最佳地方官”,可偏偏就是和小人过不去,和梁芳斗,和妖僧继晓斗,明知实力不如对手,却终究誓不低头。斗来斗去官越做越小,直到成化二十二年被勒令退休了。马文升也差不离,他常年从事军事工作,做给大明朝各种擦屁股的事情,连汪直党羽惹了麻烦,都是他给擦屁股,可就这样还是得罪了汪直,被下诏狱,谪戌重庆。汪直倒台后才复被启用。成化二十一年,马文升原被任命为兵部尚书,但李孜省想让自己人上这个位置,便在朱见深面前做了手脚,马文升调住南京兵部尚书。
现在两位老麻雀雄赳赳气昂昂地回来了,虽然历经沉浮,依旧斗志不减,上任就出杀招。王恕管人事,一出手就搞大考察,上至中央五品以下官员,下至地方大员全在考察之列,之后又更进一步,把京城内外所有的官员也都划到考察范围内,合格的留任,优秀的升官,不合格的滚蛋。仅浙江一地,在弘治元年七月就有158名官员被清退,一省尚且如此,全国可想而知。
马文升更不差,严查军队腐败,专抓大蛀虫,干的事和王恕差不多,手段更狠,犯到他手里连滚蛋都办不到,最次的坐牢没商量。
这一下可好,京城里大小官员全乱套,送礼的、威胁的、说情的,天天挤破头皮,可两位老麻雀油盐不进,谁威胁?看看谁狠!谁送礼,就先治你!
两位老麻雀还给朱祐樘提议:要建立严格的干部选拔制度,六部的干部举荐由各部负责,地方的干部举荐由地方巡抚负责,有敢送礼请托的统统法办,举荐人员不合格的,连同举荐人一起惩办。两人还建议:干部选拔问题责任重大,要不皇上你也辛苦辛苦,亲自把关?
这就叫制度反腐。
朱祐樘一切照准,还在文华殿上贴上全国所有京官以及六品以上地方官员的简历资料,亲自核查,严格把关。如此,成化朝积累下来的垃圾一扫而空。
当然,这两位心里装着老百姓的老麻雀,之所以能得到朱祐樘赏识,也要拜一个人所赐:怀恩。
自从凤阳回来后,怀恩一天都没休息过,人事调整,纠正弊政,样样工作都得替朱祐樘分担,司礼监天天加班加点地不消停,但他做的最重要的工作却是一个——推荐人才。
王恕和马文升都是怀恩的铁哥们儿,当然不是唯一的铁哥们儿,作为一个几经沉浮的老宦官,怀恩看人眼光极准,他所推荐的人才,固然与他私交不错,却都能做到人尽其才,才尽其用。比如刑部尚书何乔新、户部尚书李敏,都是由他举荐的,这些人也同样将在弘治朝的各类活动中成为中流砥柱。在他的努力下,新鲜血液不断输入到帝国的肌体内,史称这段时期“正人汇进”。作为举荐人,怀恩功不可没。
大明帝国这个疲惫的病人,在一系列的换血中,渐渐地排除毒素,重新焕发出健康的活力。
大明帝国的健康渐渐恢复,怀恩个人的身体健康却已然到了尽头。
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又经历了这么多沉浮起落,在凤阳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他就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机器,只是怀着梦想艰难地运行着。
此时,他的梦想已然实现,然而,他的身体却再也承受不住了。弘治元年,七十多岁的怀恩像一支燃尽的火把一样无可避免地衰竭下去,最终熄灭了。
他身为忠良之后,历事三朝,几经起落,却矢志不改,他保护了年幼的朱祐樘,帮助他从黑暗中走向光明,然后自己迎着光明消逝。但我相信,他是含笑而去的,作为一个为梦想生活的人,他已无憾。
朱祐樘悲痛万分,赐其号为“显忠”,厚葬。我相信,这个谥号,是对他一生最好的评价。
很抱歉,历史对于他的记录不够精确,甚至在他去世时,也只能用“七十多岁”这样的虚数,连他去世的具体月份都搞不清楚。因为中国的史官向来是鄙视宦官的,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极度鄙视,对于他们的着墨当然不多。但我认为,这其中许多人的人品道德,甚至还远远比不上这位伟大的宦官,比如参与修《明史》的清朝“大学者”徐元文,其本人就是个贪污腐败、纵容子女横行的刁官,又有什么资格鄙视人家。
“显忠”怀恩,是一个梦想远大、道德高尚、无私无畏、坚强勇敢的人。
即位不到一年的光景,朱祐樘已经失去了很多人:有恩人,有仇人,有好人,有坏人,离他而去。得到许多,失去许多,励精图治的梦想却才刚刚上路。
但他却仍有一个仇恨没有了结——万贵妃。
万贵妃虽然已经死了,但她的宗族还在,势力还在,一堆本家亲戚还占据要职。这笔账,是要好好清算的。
其实这也是朝臣们共同的心声,自从即位以来,要求彻底清查当年纪淑妃被害案的声音就从没断过。朱祐樘的动作也很快,成化二十三年九月初六即位,五天后就把万贵妃的亲属万喜、万达、万祥统统降职,然后坐牢查办。可之后很长时间就没有了动静,大臣们激动了,有说要彻底清查幕后黑手的,有说要将万家满门抄斩的,总之是义正词严,群情激昂。但不久,大家就得到答复:就这么过去吧。
具体的处理结果是这样的:万贵妃的亲属万喜、万达、万祥三人降为百户,家产充公。万氏宗族势力被铲除,却终还是保住了命,此事就算处理完了。
朝臣们呆了,包括事件的当事人也呆了,朱祐樘这是干什么?难道他忘记了母亲的仇了吗?
不,没忘,当然没忘,生育之恩、养育之恩,没齿难忘,可是,这样做有意义吗?万贵妃已经死了,为了她的罪恶再去大兴牢狱,让无数人头落地,除了能泄一下私愤外,又能怎样呢?
母亲的离去没有让朱祐樘变成一个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复仇者,相反,多年的沉浮,却造就了他冷静的性格。
此外,朱祐樘更知道,那些洋洋洒洒的奏章,那些慷慨激昂的群臣,他们所谓的追查真相,其目的也不完全是为了正义,在无数个慷慨激昂的面孔下,还隐藏着另一个东西——私心。
新皇即位,力主追查真相,既能痛打落水的万氏家族,又能在新皇面前留个好印象,无本万利的事何乐而不为?更何况,某些人借大兴牢狱,更能达到公报私仇、铲除异己的目的,只把皇帝当枪使。但如此一来,整个大明朝上下都将鸡犬不宁,人心惶惶,某些人更会趁此大兴牢狱,株连无辜。若那样,别说是励精图治,恐怕朝局都不稳了。
政治最丑陋之处就在于此:党同伐异,所谓黑是黑,白是白,奸也好,忠也好,统统如脸谱一样一刀切。整人的理由有的是,仁义道德全是整人的利器。原因却只有一个:看你政治上是不是正确,屁股坐的是不是地方。
无数的官场丑剧就是这么上演的,无数的能臣干吏就是这么被玩儿残的。饱读诗书的朱祐樘很清楚这个,所以,他不能让自己拨乱反正的苦心演变成一场小丑般的闹剧。
最重要的一条是:就算此事能够水落石出,那么最后的事实必然证明,万贵妃所做的大多数“恶行”,朱见深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叫外界看大明皇室都是些什么东西?国家的威信一旦动摇,恐怕江山社稷也就不稳了。
所以,选择宽容,是最好的处理结果。
同时,抚养过朱祐樘的吴废后也被接了出来,被他当作亲生母亲奉养,他把对于生母未尽的孝道,统统回报给了这位不幸而善良的皇后。此外,一批又一批的锦衣卫和东厂密探向广西出发了,他们要查访关于朱祐樘母亲的一切,找到他母亲家的宗族与亲人,可是除了找到几个冒名顶替的无赖外,一切都石沉大海。关于朱祐樘生母的身世,直到今天,依然是一个千古之谜。
如果你理解了这一点,理解了一个从生下来不久就失去母亲,甚至连母亲家世都一无所知的少年人的痛苦,你就能明白,在这个事情上选择宽容,是需要多么大的胸怀和勇气,而选择了宽容的朱祐樘,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
宽容万贵妃,但是对成化朝留下的一切黑暗、丑陋却进行决绝般清洗,彻底洗清一切肮脏的污垢,这就是即位后的朱祐樘最初做的事情——宽容与决绝。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大明帝国终于重新回到了良心运转的轨道上,健康地开动了。
首先相继开足马力的,是两只老麻雀和一只已经并不年轻的麻雀——王恕、马文升、刘大夏,这三个人在弘治十八年里有个响亮的称呼——弘治三君子。
且让我们去看看这三只麻雀的手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