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慈禧太后曾对袁世凯说:“这年头,找个好人难,找个有本事的人更难,找个有本事的好人更是难上加难,你嘛,还是有才干的。”
所以慈禧明明知道老袁人品不怎么样,但对老袁依旧加官晋爵地重用,一直到她蹬腿咽气后,老袁再接再厉,将大清王朝彻底玩儿残。
所以有本事却没道德的人终究是靠不住的,比如那位刘棉花,虽然位居内阁首辅,也放手让他办事,但说到底还是被徐溥和刘健架空,对他的原则,朱祐樘很明确:可以用,但不可重用。
在朱祐樘眼里,最应该信任的当然是有本事的好人。幸运的是,弘治朝有这样的人,不是一个,是三个。这三个人的名号在当朝也格外响亮:弘治三君子。单看这名号,就可以确认这是三个什么样的人。
在汉语语境中,“君子”是一个相当崇高的称谓。在中国历代官场上,道德品质达到“君子”高度的人不少,但也有许多人名望很高,工作能力却不咋样。
但“弘治三君子”则不同,论道德品质,他们比后世的海瑞不差分毫;论工作能力,不仅远远强于诸多“德高才低”的清官们,比起中国历史上的诸多贤臣更毫不逊色。他们之所以名声低,也是拜弘治盛世所赐:这是一个群星灿烂的时代,所以他们的光芒也就不那么耀眼了。
但在当时,他们却是大大的名人,也是朱祐樘革除弊政的利器。尽管当弘治朝开始时,他们已经不再年轻,但是他们却用事实证明:激流汹涌的官场,没有磨平他们的棱角;蹉跎岁月的流逝,没有磨灭他们心中的热血与理想,他们以老迈之躯和年轻人一般昂扬的斗志,帮助年轻的朱祐樘励精图治,托起了一个盛世的诞生。
第一个人:吏部尚书王恕。
关于此人,在大明朝成化年间有句相当响亮的称号:两京十二部,唯有一王恕。
能得此殊荣,自然有刚直不阿、清正廉洁等原因,但说到王恕,只有三句话:别人不敢干的,我干;别人不敢管的,我管;别人不敢惹的,我惹。
先说别人不敢干的,这一条主要是在做官上。在整个成化一朝,王恕做得最多的就是地方官,从江苏到江西,从江西到河南,再从河南到云南,大部分都是刁蛮难治之地。这些地方的共同特点就是恶霸横行,民不聊生,谁沾上就惹一身腥。这种地方,换成其他地方官,都得赶紧送礼请托跑调动,宁可不升官也绝不蹚浑水。
但王恕不一样,收拾行装乐呵呵去,勇敢地往火坑里跳,每到一地,都喜欢用民间戏曲里清官常用的把戏——微服私访,先把当地恶霸的劣迹查个清楚,然后大刀阔斧地铲除奸恶,再劝课农桑,发展教育,总能把那些“刁蛮难治之所”,治理成欣欣向荣的繁华乐土。不管走到哪里,离任后当地百姓都会给他修祠建庙以示纪念,这就叫“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所以干来干去,王恕混了个“最佳地方官”的名号,当然也付出了代价:被他整治的恶霸里有皇上的七大姑八大姨、太监的干儿干孙、权贵的把兄弟姑表亲,都是些碰不得的人物。里里外外的重量级权贵都被得罪光,升官当然没戏,所以王恕辛苦地干了三十多年,还是只在地方上窝着,就是进不了中央。
然后是别人不敢管的。成化朝什么人管不得,当然是那些采办、镇守一方的太监、上蹿下跳的传奉官,不过没关系,王恕管,不但管,还管出了花样来。
先是巡抚云南,和梁芳党羽、云南镇守太监钱能斗。钱能曾镇守云南,他贪得无厌,去云南镇守的时候途经贵州,就让手下四处去勒索,吓得贵州官吏和百姓们都不敢出来。钱能镇守云南后,按照惯例,安南进贡要从广西进入。后来钱能就奏请让安南朝贡使者从云南进入,结果上头没有批准。钱能就谎称安南的捕盗兵越境,奏请朱见深派指挥使郭景前往敲打安南王,朱见深就同意了。钱能让郭景给了安南王不少好处,安南王就调兵遣将护送郭景回来,要开辟从安南到云南的通道。郭景害怕此道一开,后患无穷,便找了个借口先跑了回来,接着假称安南寇来了,让云南官兵守备戒严。后来,安南的朝贡使者被告谕才离开。云南的当地官员都害怕钱能,不敢把这件事上报朝廷。后来,钱能又派郭景去向干崖、孟密等土司索贿,用可以让他们做宣抚司为诱饵,收取了无数金银珠宝,还逼淫曩罕弄的孙女。这些事后来一件件都被王恕查到了,王恕派兵去捉拿郭景,郭景吓得投井自尽。之后,王恕又向朱见深弹劾钱能,说他私通外国,按罪当斩。朱见深派了官员去处理,结果钱能又向朱见深进献名贵鹦鹉。王恕要求禁绝行贿,还揭发了钱能的所有贪赃枉法的事情。钱能害怕得不得了,他就赶紧去托在朱见深身旁的权贵向朱见深进言召回王恕。之后,王恕就被召回,改任南京,而钱能的事情,朱见深却搁置不再过问。按说这梁子结得够深吧,后来王恕当了南京兵部尚书,和靠巴结当上南京守备太监的钱能又成了同事,可钱能见了王恕就像老鼠见了猫,见天里小心伺候,软话、好话一箩筐地说,真应了一句俗话:鬼怕恶的。
然后就是林俊事件,那时候妖僧继晓民愤太大,员外郎林俊气不过参了他一本,朱见深震怒:敢骂我的“精神导师”,活腻了是不!梁芳诸人也上下撺掇,非要把林俊弄死。怀恩看不下去了,小心翼翼地给林俊说了两句好话,朱见深二话不说,抄起桌子上的砚台猛砸怀恩,还好怀恩闪得快。接着朱见深下旨:敢求情的,杀无赦。
按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林俊彻底没救了,家里都给他买好棺材了,可棺材到头来还是白买了。因为别人不敢管,王恕敢管。王恕就上奏章了,不过那时候,所有人都认为白搭:轻则被驳回来,重则连王大人都要被抓去陪绑。
不久以后处理结果下来了:林俊免死,贬为姚州判官。板上钉钉的死罪,竟然又把命捞回来了!王恕咋做的?其实很简单,首先,王恕和怀恩是铁哥们儿,奏章报上去,是挑着朱见深心情好的时候给他看的;其次,王恕的奏折写得有学问,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臭骂继晓,而是给朱见深算经济账,比如盖一座庙要花费多少钱,会让多少老百姓流离失所这类问题,继而推论出一句话:林俊是有错,但出发点是好的,也是为了老百姓嘛,说到底,还是为了皇上您哪。
这正是王恕的聪明之处,他比那些“直臣”更了解这位皇帝:朱见深是不会处理继晓的,骂也白搭,但朱见深也是个明事理不滥杀的人,只要让他明白这个理,事情就好办了。
又忠直,又不畏强暴,更有办事能力,这就是专管别人不敢管之事的王恕。林俊之事一了结,全国官民人心大快,由此流行一句话:两京十二部,唯有一王恕。
这就是王恕,一个始终充满斗志又富有斗争经验的老好汉。朱祐樘知道这个人的能力,所以前任吏部尚书李裕前脚刚滚蛋,后脚王恕就被招了回来,掌握了弘治朝的人事大权。
但凡新官就任,第一件事就是大谈施政纲领,做一下雄心万丈状,王恕也不例外,只是他的方法比较特殊:写对联。就任伊始就在吏部衙门外贴了一副对联:
仕于朝者,以馈遗及门为耻;
仕于外者,以苞苴入都为羞。
事实证明,他做到了。
自任吏部尚书以来,他始终兢兢业业,以古稀之龄夜以继日地工作,选拔贤良官员,罢斥不合格干部,严惩贪污腐败。他历经官场多年,眼光老辣,贪官们那点儿欺上瞒下的把戏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一概查办没商量。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建立了一套完善的官员考核和选拔制度。即使在他离任后,这套制度依然按照他的构想运转下去,成为弘治朝吏治清明的基础。拜他的努力所赐:官员们老老实实地干活,政府效率大为提高,没几个人敢偷奸耍滑。一大批人才得以飞黄腾达,获得了更广阔的人生平台。
这样的老宝贝,朱祐樘当然得好好呵护,自登基以后,朱祐樘对待王恕实在像春天一般温暖。天热了派人送西瓜,天凉了派人送棉袄。王恕推荐谁,二话不说当场宣旨提拔;王恕整治谁,眼睛不眨立刻下令惩办。遇到刮风下雨等恶劣天气,朱祐樘还很体贴地对王恕说:您老人家岁数大了,腿脚不灵便,要不歇两天?
可在这温暖的春风里,朱祐樘也渐渐知道,为什么老爹会把这个倔老头儿轰走了。
因为王恕的价值不仅仅在于搞好了人事工作,更在于他还干了又一件别人不敢干的事:惹皇帝。说来也不奇怪,当地方官的时候就敢管恶霸,当封疆大吏的时候敢管太监,现在当了大明帝国的组织部长,要是不惹皇帝,那简直就不是王恕了。
这正是王恕的最牛之处:别人不敢惹的,我惹。
比如王恕给朱祐樘说:国家大事太多,早朝时间有限说不完,要不您受累以后就别午睡了,中午时间咱弄个午朝继续讨论?
朱祐樘:这个……好,照办!
又比如王恕说:当皇上也要好好学习的,要不您牺牲一下休息时间,召集大臣搞个沙龙(经筵),大家一起交流一下治国的心得体会?
朱祐樘:这个……好,照办。
还比如王恕说:萧桢比较适合当陕西巡抚,皇上您觉得呢?
朱祐樘:要不……你再推荐一个?
王恕:皇上不用我推荐的人,这说明我没尽到本职工作,既然没尽到本职工作,就是我的失职,所以,皇上您也别叫我推荐了,干脆撤了我得了。
朱祐樘:别介……别介……听你的,听你的还不行吗?
这是工作上的表现,也就是朱祐樘还能容忍,但生活上的事,王恕也管。
比如王恕说:皇上,您要赐您叔叔庄田?现在国家很穷,好多老百姓还没地种呢,要不让您叔叔再艰苦朴素两年?
朱祐樘:这个……研究研究吧。
王恕又说:皇上,您只有皇后一个老婆,这很不对,关系到以后皇室子嗣的繁衍,所以要不您再多娶几房……
朱祐樘:这个……(这个用得着你管?)
干工作的事,你管我也就罢了,分田地的事,你管管也算有道理,可我娶老婆的事你还管,你王恕是不是属太平洋警察的——管得宽?
更不像话的是王恕的工作方式,只要是和领导意见不对,立刻闹罢工要辞职,直到领导接受批评,还得做殷切自我检讨状,态度不虚心还不干。这真不是大臣干工作,而是爸爸管儿子了。儿子一哭闹,爸爸马上板起脸说:再哭,爸爸就不管你了。每每这个时候,再调皮捣蛋的儿子也得乖乖夹起尾巴做人。
总体来说,王恕就是这么管朱祐樘的。可问题是,虽然王恕的岁数比领导大了好几轮,放在封建时代当他太爷爷都绰绰有余,可他确实不是朱祐樘的亲爸爸。所以要是这些朱祐樘还能不在乎,那他就真没自尊心了。可在意也好,不在意也好,你都得忍,毕竟在用人家干活呢。可终于有一天,朱祐樘发现忍不下去了:群众意见太大了。
王恕清正廉洁,一心为公,他给朱祐樘提的那些建议,得罪人也好,不识趣也罢,说到底都是为了国家好,而不是为了私利。一句话,他是个无私的人。可毁就毁在他的“无私”上,因为无私,办起事来从不计较个人得失,事事得罪人,不只得罪坏人,也同样得罪好人。
按说朱祐樘用的人,整体素质比他爹那时候强太多,可就是这样,王恕还是混不好,原因只有一个——脾气。
王恕这个人说话办事从不想什么得罪人的问题,所以口无遮拦,一语不合就破口大骂,典型的炮仗脾气。这样的人,别说放在官场上,就是放在生活中,明明知道是个好人,可喜欢他也难。
所以在他当吏部尚书的这几年,干得最多的事只有一个——吵架!和同僚吵,和下级吵,和内阁也吵,按说此时的内阁已经运转得不错了,可王恕还是嫌人家办事效率慢,一慢就批评,一批评就掐架,总之是天天打仗。
内阁里的刘吉自不必说,标准的小人,当然和王恕搞不到一起去。另外两个人:徐溥和刘健都是处理政务的能臣,人品也不坏。可王恕不管好坏,一律统统臭骂,虽然是有口无心,可天天这么着,搁谁都受不了。特别是刘健,也是个标准的急脾气,王恕骂娘,他就对骂,两个老爷子唇枪舌剑毫不相让,要是再年轻几岁,怕是要上演全武行了。
刘吉更是恨王恕恨得咬牙,不只是态度问题,而是刘吉的死党许多都被王恕处理了。而且当时言官们称誉王恕时一定唾骂刘吉是小人,唾骂刘吉是一定会称赞王恕。这让刘吉对王恕更加怀恨在心。所以刘吉就经常给王恕捣乱,王恕提拔的人,刘吉都要给穿双小鞋。每到这个时候,王恕就会拿出看家本领——罢工,这招果然好使,刘吉每次都碰得灰头土脸,也没怎么影响“正人汇进”。
除了刘吉外,内阁的其他几位都还是些一心干工作的人,平时里闹摩擦也好,破口大骂也罢,工作上的事总算没耽误,更不干背后给王恕下黑脚之类的龌龊事,大家彼此配合得不错,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一个人的入阁:丘濬。
其实从个人品行上说,丘濬和王恕属于一路人:为官清正廉洁,也一心忧国忧民,学问也同样好,他还给朱祐樘写过一部奇书——《大学衍义补》,全面从军事、政治、工商、农业等各个方面阐释了治国的要务,这本书中的许多内容也成为后来弘治朝治国的重要参考,但这个人有个老毛病——心胸狭窄。
两个人的矛盾,从根儿上说还是个自尊心问题。入阁以前,丘濬是礼部尚书,王恕是吏部尚书,虽然都是部级干部,可吏部掌握权,号称“天官”,可谓位高权重,其实就是六部里的老大。所以当部长那几年,王恕一直以大哥大自居,拿着丘濬当小弟,成天里吆五喝六,极其嚣张。饶是如此,丘濬也忍了,毕竟人家也算是“前辈”加“天官”,受委屈就受委屈吧。后来丘濬入阁了,虽然还是个尚书,级别却已经成了“副总理”,按说是扬眉吐气了,可王恕还是老样子,见了丘濬照摆大哥谱,张口就说:那小丘啊……你那啥……大庭广众下,对着丘濬指手画脚,实在让丘濬没面子到极点。
伤自尊了,太伤自尊了。
王恕本来就是个有口无心的人,虽说话难听,但过后就忘,刘健和徐溥虽然不痛快,但总算也能容忍。丘濬则不然,他是个好面子的人,一句话不合,他能记恨一辈子。如此,矛盾就来了。所以丘濬就开始和王恕对着干,王恕要整顿吏治,他说不能太着急;王恕要罢斥一批庸官,他说这里面还是有好人的。王恕当然不干,于是两人矛盾越打越深,弄得都没法儿正常干工作了。不过这都是小矛盾,貌似没什么。
就在这时候,一个小人出场了:太医院院判刘文泰,这个人曾经经常往丘濬家跑,以求迁官,结果被王恕所止,所以刘文泰对王恕恨之入骨。刘文泰又很会来事,和丘濬又是好朋友,两人天天喝酒吹牛,一喝酒丘濬就骂王恕,丘濬一骂,刘文泰就跟着挑唆,挑唆来挑唆去,日久天长,原本屁大点儿的矛盾,在丘濬眼里都成了不共戴天之仇了。然后某一日,刘文泰从丘濬处听到一个让他眼前一亮的消息。
其实说来也没什么,就是成化朝时王恕遭陷害归乡后,曾让人给他写传记,标榜自己与奸党斗争的“光荣事迹”,这貌似没什么,可问题是,王恕当年斗争的那些事,样样朱见深都有份儿,传扬出来,先皇的脸朝哪儿搁?
丘濬说,这事要是让皇上知道,罪名可就大了。
刘文泰弹劾王恕的奏章递上去了,说王恕“沽名钓誉,诽谤先帝”。文章言辞激烈,写得人神共愤。此奏一出,果然朝野震动。封建时代,“诽谤皇上他爹”可不是个小罪名,搞不好要株连九族的。
王恕怒了:陷害,这是陷害,肯定是丘濬陷害我。
然后按照老惯例,王恕又开骂了,丘濬倒很有修养,我哪敢陷害您老人家啊,到底有没有“诽谤先帝”,这不还在调查吗?
但谣言已经四起了,说什么的都有,平日里被王恕恶整过的人纷纷跳出,四下散布小道消息,丘濬的亲信言官更是站出来相继弹劾王恕,那真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几位阁臣和部长的态度也奇怪得很,朱祐樘一询问起来,要么是顾左右而言他,要么是拐弯抹角批评王恕,就是没有给王恕说话的。
朝堂上更乱套了,支持王恕的清流和支持丘濬的大臣分成两派。政府里打翻了天,也就别提什么日常工作了。
久而久之,王恕受不了了,辛苦一辈子,却落了这么一个墙倒众人推的结局。他伤心地向朱祐樘提交了辞呈,朱祐樘不批,反而安慰说:领导还在调查嘛。
闹腾归闹腾,事情总要想办法解决。锦衣卫出动了,夜审刘文泰,还没动刑这小子就尿了,把实情全部说了出来。如此,真相大白。
按说事情到如今已经清楚了:刘文泰陷害,丘濬有背后指使之嫌,王恕是冤枉的。可处理结果却匪夷所思:刘文泰被贬为御医,王恕虽然冤枉,可确实“无意中诽谤了先帝”,念你工作成绩不错,就批准你退休吧。至于丘濬,批评两句,基本没事。
消息传来,举朝哗然:这是什么处理结果,不是冤枉好人吗?
朱祐樘却知道其中的缘由:王恕一心为公不假,可是他太不会做人,早就把人得罪光了。刘文泰的事只是冰山一角,没有刘文泰,早晚还会有张文泰、李文泰,如此下去,他也没有安生日子可过。而且朱祐樘心里也烦了,虽然知道王恕一心为国,可谁也不喜欢有个人成天对你指手画脚,从国家大事到私生活统统全管。更何况,经过王恕的努力,成化朝时代的庸臣已经一扫而空,新的官员选拔监察制度也建立了起来,说句寒心话,王恕的利用价值已经到头了。至于丘濬,虽然这事他做得不地道,但现在政府的整顿已经完成了,下面该搞经济建设了,而丘濬是这方面的人才,没他还真不行。所以,就这么定了,王恕回家,这对他好,也对国家好。
弘治六年(1693年)闰五月,王恕致仕。在以后的岁月里,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了另一个工作:治学。他是明朝著名理学流派——三原学派的开创者。这个学派在之后的岁月中英杰辈出,它的贡献与价值在后面的章节里会讲。
正德三年四月,王恕去世,享年九十三岁。
他是一个忠臣,也是一个直臣。他刚直不阿,对抗权贵。他成功过,也失败过。弘治朝六年吏部尚书的任期,几乎浓缩了他人生中的所有灿烂与辉煌。他的成功,在于无私;他的失败,也正在于无私。他就像坚韧的老藤,屹立于风雨中而不倒,用他的顽强与斗志迎来了一个盛世的春天。对于他的成功和失败,或许只有一句话最合适:性格决定命运。
老人有言:好人不长命。对这话,我曾经信,可是看过了王恕的故事,我不信了。
至于挤走了王恕的丘濬,其实他才是最惨的,虽然之后他干活不少,成绩不少,可因为王恕的事,是个正人君子就瞧不起他,人人都在背地里骂他。甚至他因操劳国事患了眼疾,几乎双目失明,可依然有人幸灾乐祸,说他是罪有应得。挨了两年骂后,他终于在弘治八年被骂死了。开追悼会的时候,那个小人刘文泰也来吊丧,刚走进大门,就被丘府的家丁乱棍打了出来,丘濬的老婆站在门口叉着腰哭骂:都是因为你,害了我老公一辈子。
丘濬啊丘濬,早知如此,你又何必当初。
刘文泰,你会羞愧吗?正如鲁迅所说,中国人的事,做事的不可恨,帮闲的最可恨。丘濬和王恕,论人品都是正人君子,论关系也并没有深仇大恨,却总因为有你们这些“巴儿狗”在,最终闹得这个结局:一个含冤而去,一个背骂而死。
这场斗争,没有胜利者。
同样是性格决定命运,“弘治三君子”里的第二个人——兵部尚书马文升,命运却比王恕好多了。
如果把弘治朝初期的大明帝国比作一个久病缠身的病号,那么朱祐樘就是治疗这个病号的主治医师,底下的臣工都是各负其责的医生:怀恩是负责割太监问题这个瘤子的,王恕是负责割吏治问题这个瘤子的,都还算是专职,马文升却累得多,他既要割官场的瘤子,也要治背上的那个毒疮:国防问题。
马文升与王恕一样,他在弘治朝以前也大大有名,原因却和王恕不同:他一直在替人擦屁股。
官场上的擦屁股,就是指别人做了错事,闹出了乱子,由另一个人出来收拾局面。这种人当然倒霉:擦干净了,你未必有功;擦不干净,黑锅你跑不了,马文升就这么倒霉了二十多年。
马文升,今河南禹州人,景泰二年进士,先在各地干检察官(巡按),成化元年调任回中央干法院院长(大理寺卿),次年以父丧归。而成化四年固原满俊作乱,彻底改变了这位司法干部的命运,从此以后,整个成化朝他都在干着同样的工作——擦屁股。
先说满俊起义,在讲成化朝的时候这事给漏了,因为这在历史上不是什么大事。满俊原是归顺明朝的元朝平凉万户巴丹的孙子,因为忍受不了陕西巡抚陈价的欺压,愤然扯旗造反,集合数千多人盘踞陕西固原旁边的石城对抗官军。说到底,这还是明朝自找的。
但既然是叛乱,当然要镇压,陕总兵巡抚陈价、陕西总官兵任寿带兵围剿,却连连败北,连石城的边儿都没碰着,真个叫灰头土脸。而满俊的叛军屡次大败明军,声威大振,许多灾民纷纷加入,不到几个月,叛军就增到两万多人。朱见深怒了,泱泱大明,连几千造反的小丑都解决不了,脸往哪儿搁?换人!陕西巡抚陈价已经被罢官了。朱见深起用马文升,让他做陕西巡抚,去解决满俊之乱。
马文升就这样去陕西平乱了。石城那边,恶战还在继续,伤亡还在增加,总指挥项忠(后来镇压荆襄流民起义的那位)急得嘴角冒泡,却还是毫无进展。马文升只看了一眼就断定:这目标,明军就是再增加一倍人,使上吃奶的劲儿,想要攻克也是白日做梦。
倒不是因为战斗力的原因,真正的原因还是出在这座石城上。叛军所盘踞的这座石城,在唐朝史书里有个响亮的名字——石堡城。
唐朝时候,这座城是吐蕃的重要战略要地,当年唐朝为了夺取它,先后发兵数十万,以名将哥舒翰坐镇,恶战大半年方才告捷,战后盘点战果:唐军伤亡数万人,敌人只伤亡八百。
这就是明军面前的真正对手,一座地形险要、易守难攻的战略要地。以明军目前的实力,是绝不可能攻克的。
项忠急了:那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难道就这么回去给领导汇报,皇上您别打了,当年唐朝皇帝都打不下来,咱就别费劲儿了。
马文升不慌不忙,打是要打的,却未必要硬打。他很自信地朝远方一指,项忠瞧了一眼,着急的神色没有了,相反,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马文升已经找到了这座城池最大的弱点:水!
石城易守难攻,却没有水源,所需饮用水全靠一条引水渠维持,只要切断这条水渠,缺水的叛军将不攻自破。
项忠照办了,果然没过几天,敌营大乱,明军趁势总攻,全歼叛乱,肆虐数月的满俊之乱就此平定。
这就是马文升的军事水平,在困局中敏锐地捕捉制胜的关键。这份天赋,在当时的明军将领中鲜有匹敌者。
叛乱平了,可屁股还没擦完。人杀光了,民心还得安抚,边防更得整治。之后的七年,马文升扎根陕西,耐心做着擦屁股的工作。他平等地对待当地各族群众,从不搞民族歧视,对战乱中的伤亡者善加抚恤,更鼓励边民进行贸易,既解决少数民族群众的生产、生活问题,又解决了部队马匹匮乏问题。在他的苦心经营下,原本残破不堪的固原地区重现繁荣,民族关系融洽,部队战斗力提升,真正成为大明边陲的铜墙铁壁。
他不仅是个军事战略家,更是个军事建设者。
擦完了陕西的屁股,成化十四年,马文升又掉头北上,接着去擦辽东的屁股。当时汪直的党羽辽东巡抚陈钺错杀女真贡使,激起辽东叛乱。成化十四年,海西女真部落首领散赤哈率领数千女真族人抢掠凤集诸堡。陈钺为冒充边功,在辽东滥杀无辜女真族人,一时女真族各部落皆是群情激愤,民族矛盾尖锐。危急时刻,已升任兵部侍郎的马文升再次出面了:当时的辽东已经乱了套,军队士气低落,各部族又磨刀霍霍地准备打仗。马文升先是释放了被关押的无辜边民,接着又宣读朝廷安抚的旨意,“遂有十数人来见,即谕以前意遣归”。之后,马文升又召见了各部落首领,对遭了难的百姓给予安慰和物品补偿。对那些一心想要掀起战争的叛乱分子,马文升也给予了有力地回击,但他并不穷追猛打。同时,他不断派人去海西女真各部落进行安抚。一番恩威并施,海西女真各部落也自知不是明朝的对手,同时也折服于马文升的恩德,终于放下了武器,纷纷归降。马文升以大智大勇之心,将一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战乱化为无形。辽东大地,终于避免了一场兵灾。
马文升冒着生命危险替汪直的党羽陈钺擦完了屁股,可没想到却得罪了汪直。当时辽东叛乱的消息传来,马文升等人主张安抚,汪直却是主战派,还想亲自带兵去平定叛乱,以来建功立业。朱见深最终同意采用安抚政策,并派了马文升前去安抚。汪直提出派个人跟他一起去,也被马文升拒绝了。这样,他就被汪直嫉恨上了。后来,朝廷调查辽东叛乱的原因,汪直就诬陷说辽东叛乱是马文升禁止农器贸易所致。马文升就被下诏狱,谪戍重庆卫。一直到成化十九年(1483年)汪直倒台,马文升才复官。成化二十年(1484年),马文升任左副都御史,巡抚辽东。
擦屁股还擦出错来了,还擦得得罪人了,这样的荒唐,也只有朱见深做得出。朱祐樘却很清楚这个人的能力,在成化朝二十多年的岁月里,马文升受了太多委屈,替人背了太多黑锅,却始终忍辱负重,安心干工作,这样的人,父亲不重用,我用。
于是朱祐樘一即位就召回了马文升,升为左都御史。马文升也不含糊,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提了十五条关于治国的要求,朱祐樘二话不说全部照准。然后余子俊逝世,马文升接任兵部尚书,不但和王恕密切配合罢免不合格干部,更是在军队里大搞整顿,严查侵吞军饷吃空额之类的舞弊行为,法办了一大批腐败干部。
这下军队可炸锅了,有不少人扬言要叫马文升好看,更有许多兵痞带着武器天天在马文升家门口晃悠。马文升不慌不忙,照样出入自如,谈笑生风。朱祐樘得知后,连忙派锦衣卫日夜保护马文升,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
但在马文升眼里,这些只是整顿军队的第一步。他很清楚现在大明的军队是个什么素质,要整顿,就得搞大动作。于是朱祐樘把大明朝的御林军——团营交给了马文升,马文升再接再厉,清退老弱残兵,补充青年精壮,并制定了一套严格的军事训练和管理制度。然后马文升又对军官采取了一系列考核办法,建立了完善的军官选拔和推荐体制,一大批优秀中层军官从此脱颖而出,在沙场上屡立战功。大明三军气象,从此焕然一新。
看到这里,各位也许会问:除了岁数差点儿外,马文升和王恕貌似没区别,都会干活,也都好干得罪人的事,更都是刚正不阿的直臣。王恕没干几年就给排挤回家了,怎么马文升却能越干越滋润,先管兵,再管人,整个弘治朝屹立官场不倒,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都是老干部,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看似没区别,实则有区别,简单一句话:王恕嚣张,马文升“低调”。
王恕为官,是典型的霸道脾气,常年下派基层工作,干什么都雷厉风行,谁的账都不买,逮谁骂谁,从内阁到六部,连朱祐樘本人经常也被他挑三拣四地训,整天搞不痛快,久而久之,群众关系越搞越差,领导关系越搞越僵,到最后不走都不行了。
马文升则不一样,常年的战场生活,反而造就了他沉稳冷静的性格,说话滴水不漏,办事善抓重点,更讲究做事的方式方法。比如同样是裁汰干部,王恕手起刀落,裁掉就裁掉,马文升则不辞劳苦,亲切地与下岗干部谈话交流,每次都能把人说得心悦诚服。再比如处理同事关系,王恕向来简单粗暴,意见不同就发脾气,马文升则和颜悦色,耐心阐述主张,尽量做到沟通交流。所以虽然他也经常犯小人,但一般群众关系却搞得不错,总是“团结大多数”。
而对朱祐樘本人,马文升更是极尽尊重,虽然本质上还是直言犯谏,但也很讲究方式、方法。朱祐樘想派人下去买点儿丝绸,马文升说,现在陕西地震了,老天预示着西北要出大乱,要不买丝绸的钱先紧着部队用?朱祐樘想办两桌酒席,马文升说,皇上不好了,南京刮大风了,这是老天爷发火了,要不酒席就先不办了?咱不能得罪老天爷啊。
总之是摆事实讲道理,既委婉又以理服人,来回绕半天圈子,即使明明是干涉皇上私生活的事,却总能劝得朱祐樘“欣然接受”。说到底,这还是工作的水平问题。当然,也是因为做领导的是朱祐樘,要是换了朱见深,那位大爷当然也能态度上“欣然接受”,但肯定不照办。
既能尊重领导,又能团结同事,更能干出成绩,这样的好干部,在弘治朝想不干都难,所以十多年里,尽管身体不好的马文升后来屡屡请求退休,朱祐樘都一概不批,每次都诚恳地说:再站几年岗吧,国家需要你啊。
当然,马文升兜圈子,绝对不是为了保官而兜圈子,他兜圈子还是为了干事。在他的努力下,大明帝国的国防力量渐渐加强,军队战斗力渐渐提高,部队纪律得以整肃。也正是如此,在弘治朝十八年来的历次危机中,明军终能扛住巨大的边境威胁,成功地化杀机于无形,一切的底子,正是马文升打下来的。
后来吏部尚书倪岳退休,马文升调任吏部尚书,同样干得有声有色,并进一步完善规范了王恕订下的官吏考核制度,一样铁面无私。王恕想办而没有做完的事,马文升替他做完了。
马文升并不滑头,也并不妥协。国家大事,该争他都会争,人事管理、干部考察,该严办就严办,从不徇私情,甚至连他亲儿子也不例外。他的儿子马璁参加吏部官员选拔,他就让儿子请求到京城以外任职。有人认为这样做太过分,马部长正色说:“大臣的儿子都做京官,地方官谁做?”种种铁面无私,数百年来史不绝书,传为千古美谈。
他是一个君子,一个为人处世方法与王恕相反,但大智大勇、道德品质同样高尚的君子,关于他的人生,对王恕的评价或许也同样适合:性格决定命运。
弘治初年的大明朝,吏治有王恕整顿,军队有马文升整顿,经过一番除旧布新,官场吏治清明,部队士气高昂,在荒唐与黑暗中徘徊许久的明朝人,终于重见盛世气象。两位老干部自然功不可没,但和下面这个相对年轻的干部比起来,他们还是稍显逊色了。
他就是刘大夏——“弘治三君子”中年龄最小者,弘治朝第三任兵部尚书。
刘大夏与王恕、马文升二人有所不同,王恕管人事,马文升管兵,总算还都是专业对口。可刘大夏不一般,他是个复合型人才:既能说会道,又能低头干活。论行政能力、干地方官,他比王恕毫不逊色;管兵打仗,他也同样不逊色于马文升;两位老前辈精通的专业他都会,两位老前辈都不会的专业——治河,他更做得名垂青史。
刘大夏,字时雍,今湖南华容县人。天顺八年进士,先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后于成化元年被调入兵部职方司(国防总参谋部),长期从事国家军事行动的谋划工作,在这个单位里,他一共干了十多年。
明朝的兵部职方司(国防总参谋部)其实是个苦差事,国家对外战争的军事谋略需要他们策划,工作量极大,打赢了是将帅的功劳,打输了又得连坐背黑锅,工资也低得很,真是要多苦有多苦。成化年间,内战、外战不断,国家很少有消停的时候,刘大夏自然也辛苦得很,从平大藤峡到平荆襄,刘大夏统统参与作战谋划,万幸都打赢了,没落得蹲牢连坐,却也进步缓慢,先是任兵部职方司主事,五年后升任兵部车驾司郎中,成化十一年调任兵部职方司郎中。一直到成化十九年他调任福建右参政前,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刘大夏都在兵部职方司、车马司任职。
但刘大夏却耐得住寂寞,近二十年里,他专心于本职工作,从不跑官、要官,更刻苦学习兵法韬略,终于在漫长的对战争的思考中锤炼出不逊于马文升的军事才能。当然也正因为如此,他在成化朝的黑暗岁月中才并不显眼。
到弘治朝开始的时候,刘大夏已经五十二岁了,单位也不在中央,而是长期下派到地方,从广东干到浙江,又跑到宣府,像王恕一样,做了十多年“最佳地方官”。
那时候,中央忙着拨乱反正,地方上也需要拨乱反正,需要优秀的地方干部去落实中央政策,而刘大夏正是这类干部的杰出代表。但他这个“最佳地方官”却比王恕更难做。王恕那时候,抓个恶霸,发展一下地方经济,总算还是风调雨顺,刘大夏却不同,不管跑到哪个地方,都免不了和两件事打交道——不是天灾,就是打仗。
和王恕、马文升不同的是,两位老干部雷厉风行也好,讲究方法也罢,都还算是正常的工作方式,而刘大夏在接马文升班之前,用的全是奇怪的方法。
弘治二年,广西田州土官造反,刘大夏奉命前往平息。
自从大藤峡叛乱以后,广西就成了明王朝上下一根敏感的神经,千怕万怕,就怕个风云再起,可怕什么来什么,该扯旗的还是扯旗了。消息一传来,田州官府就乱成了一团。刘大夏到职后,只奇怪地笑了笑,然后说:给我一匹马。
接着刘大夏单枪匹马,只带了几名属下,只身来到了叛军营地。见布政使大人亲至,叛军当然如临大敌,刀枪齐举,直对着微笑的刘大夏。
这种情景在电影里很常见,下面的情景应该是:男主人公朗声笑道:“对付我一个人,还用这么兴师动众吗?”敌人的指挥官闻声亲自出迎,然后男主角一通推心置腹的畅谈,说得敌酋热泪盈眶,然后全军投降。
刘大夏这次呢……说实话,结果是一样,方式却是反着来的。
他没有去做敌方领导的思想工作,相反,面对着敌人的兵刃,做了一场慷慨激昂的演讲,先表示亲切慰问,再表示深切关怀,然后讲明叛乱的利害关系,最后告诉大家,朝廷的大军马上就到,数量多得数不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们自己看着办……
于是,奇迹发生了,在刘大夏的宣传下,敌军士兵各个痛哭流涕,跪地求饶,然后把自家带头叛乱的首犯绑了献给刘大夏。叛乱就此平息。
但是,说刘大夏是傻大胆可就错了,他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敢这么做,是因为他了解几个重要情况:第一,这次叛乱是土官造反,说白了就是闹独立,绝不是像大藤峡那样的官逼民反,所以人心并不齐;第二,参与叛乱的士兵,据他了解好多都是受胁迫的,不受胁迫的,好多也都是受蒙蔽的,而且他们好多人的家并不在田州,相反是在刘大夏的直属州县内,亲属其实都在他的控制中。所以,只要稍微做做思想工作,立刻就会倒戈。
更要注意的是,整个过程看似轻松,其实凶险万分,且不说人家买不买你的账,要是敌人指挥官提前出现,一挥手就能把你剁成肉酱了,整个演讲工作可谓时间紧任务急,但刘大夏还是办到了,这份演说才能,跟三国诸葛亮有的一拼啊。
当然,广西的事还没有完,刘大夏又马不停蹄地去镇压了另一股图谋造反的土官势力。而这次他的工作方法更特殊,还没打仗就下了道奇怪的命令。
战斗开始后,不准杀一人。
当兵的晕了:打仗哪有不杀人的?不杀人?难道等被人杀?
当然不是,刘大夏又笑了:我自有办法。
果然,战斗打响后,本着“不准杀一人”的作战思路,明军一触即溃,一溃就跑,敌人牛气哄哄地在后面追,追了几里路,就觉得脚下轻飘飘的,然后发现自己就像小鸟一样在天空里自由地翱翔,又仿佛是坠入了无尽的深渊,接着……全掉进刘大夏事先挖好的陷阱里去了。
至此,全部活捉,无一漏网。
按说事情到这里也算功德圆满了,可刘大夏不消停,马上又干了另一件事,他把这些俘虏所有的老底都查了个一清二楚,属被胁迫良民的一律释放,属叛乱主谋的就地正法。一番审讯下来,杀了一半,放了一半,既树立了威严,又不滥杀无辜。恩威并施,两广山民从此心服口服。
这以后,刘大夏悉心治理两广,王恕当年在地方上做过的那些“老工作”,他统统干了个遍。从此以后,两广地区秩序稳定,民心安定。多年以后,刘大夏经工作调动,任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巡抚,统管广西军务,消息传来,当地乡民奔走相告,欢呼雀跃,奔走百里迎接,真比当今“粉丝团”们迎接偶像还要热闹。
一触即发的广西大叛乱就此平息,广西地区就此平静,朱祐樘也由此知道了刘大夏的名字。
三年以后,刘大夏调任浙江左布政使,他风尘仆仆地赶到,按说新官上任,接见下同僚,熟悉下工作,都是第一要务,刘大夏偏要搞特殊,和同僚就打个招呼,也不看案卷,到任后就发布了第一条命令:突击检查仓库。
领导说要查就查吧,查来查去,刘大夏发现一笔公款,数目不小,具体作用不详。刘大夏问:这笔钱干什么用的?
手下人很诡异地一笑:这是上一任领导留下的,一般供领导个人生活开销之用。领导个人生活好了,心情也就舒畅,才能继续给国家做贡献嘛。
刘大夏明白了:哦,潜规则嘛,也就是说,从我开始,你们每个干部都有一笔这样归自己自由支配的公款,以帮助为国家“做贡献了”?
手下人笑:领导英明,领导英明。
刘大夏收住笑:笑什么,全部充公!以后从我本人开始,未经正常审批程序,国家的钱绝不准私自挪用。
浙江省沿用了几任的官场潜规则就此破灭,国家追回了大笔公款,可以拿来做些利国利民的事了,这就是刘大夏的觉悟。
正当刘大夏抖擞精神,准备在浙江继续书写“最佳地方官”的新传奇时,新任命又突然而至:朝廷升你官了,快北上吧。
收拾好包袱,刘大夏才知道,所谓的升官,其实是个苦差事:黄河发大水了。
本来经过明初的几次大规模整修,黄河已经消停了,可到了15世纪后期,朱见深天天瞎搞,河道、河堤年久失修,加上天灾连年,所以黄河不闹谁闹。
弘治六年春,黄河在张秋镇、黄陵冈等地决口,夺汶河入海,两岸尽成千里泽国。更为危险的是,连贯穿南北的京杭大运河也被阻断,南方漕运完全瘫痪。
这可麻烦了,要知道北京城的物资供应都是靠漕运来维持的。漕运一旦瘫痪,国计民生且不说,京城的老少爷们儿吃什么?必须尽快解决!于是朱祐樘火速布置,调十五万民夫修治河道。可更倒霉的事来了,前线总指挥、工部侍郎陈政大概是积劳成疾,竟然一病不起,最后牺牲在抗洪前线上了。
人死了,可活儿还没干完,派谁去呢?朱祐樘犯愁了,就在这时,一边的王恕再次提出自己的建议:让刘大夏去吧。
于是年近花甲的刘大夏以右副都御史的身份出发了,这次他的任务远比平乱艰巨:工程进展缓慢,恢复漕运又刻不容缓,这次黄河水灾是百年一遇,没几年工夫根本治理不完。但漕运必须马上恢复,北方一大堆人的吃饭问题就靠这个解决呢。
具体的治河方略是参考元朝大臣贾鲁治黄河的办法:分流入淮。操作方法是:挖掘几条干道,引导黄河进入淮河,经淮河入海。总之,尽一切努力阻止黄河北上,这是一个大工程,在当时的条件下,这也是唯一正确的办法。但刘大夏做了一个奇怪的决定:在黄河的决口处开挖一条向北的月河。
这让专家们很不理解:不是要阻止黄河北上吗,怎么还要往北挖?这不是胡闹吗?
看似胡闹,其实是对的。
因为刘大夏知道,当务之急是恢复南北水路交通,漕运中断了,要想尽快恢复,必须要开挖一条临时河道,将京杭大运河重新连接起来。当然风险也是存在的,但是,只要其他几条河道能够做好分流工作,就不会存在风险。相反,这条作为暂时河道的月河,还能为分流入淮的工作起到缓解洪峰的作用。
于是几十万民夫动工了,事实也确如刘大夏所料,南北漕运恢复,连接大明帝国的生命线终于又畅通无阻了。而在之后的分流工程里,黄河洪水泛滥不断,也正是这条月河一次次缓解了洪峰的压力,保证工程顺利进行。
漕运恢复,这只是治理黄河的第一步,分流入淮才是重头戏,几十万民夫继续勤扒苦作,日夜赶工。为了尽快完成任务,刘大夏也豁出去了,快到六十岁的老头儿天天连轴转,没一天睡个囫囵觉,吃住全在工地上,在工程紧急的时段里,更是亲自扛着沙包上阵干活。领导都“模范带头”了,底下人哪敢怠慢,上上下下拧成一股绳,终于保质保量地完成了施工任务。
经过两年努力,黄河成功改道,由原来的经山东入渤海,变为此时的经淮河入黄海,肆虐中原数十年的黄河水患就此平息。数十万流民终于可以重返家园,中原大地的广大黄泛区也终于可以重新恢复生产。这是一项伟大的创举。
苏北地区的一些州县直到现在还保留着拜河神的活动,而河神正是刘大夏。
顺便说一句,刘大夏的这一整套治河方略,基本是沿用元朝治黄河的方法,外带自己的一点儿小创举。但元朝治黄河,却治得矛盾丛生,治出了一场推翻帝国统治的农民大起义。刘大夏治黄河,却治出了国泰民安,由此可见,好方略也需要好人执行才是。
这样多才多艺的人,朱祐樘当然不能让他闲着,他被调回了京城,担任户部左侍郎。后来,刘大夏又做了件事,正是这件事,让兵部尚书马文升从此认识了他。
事情是这样的,弘治十年,刘大夏刚到任户部没多久,就接到了一封检举信,举报宣府军区存在经济问题。这可不是个小事,宣府是明朝边境九边之一,也是京城的门户,一旦出事,后果就不堪设想。
既然有问题就要查,于是户部就派刘大夏出马了。谁知道还没动身,京城里形形色色的权贵人物就陆续过来打招呼了,有送礼请托的,也有拿来更高级别领导条子的,还有嚣张地指着他鼻子警告的:你小子老实点儿,到了那边不该管的别管,否则叫你好看。
刘大夏明白了: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到了宣府才明白:不是小问题,而是大问题。所谓经济问题,归根结底一句话——行业垄断。
宣府是军事重镇,历来重兵驻扎,可军队要吃饭,战马也要吃草,所以长久以来,军队最需要的物资就两样:粮食与草料。
根据价值规律原则,供需关系决定经济效益,市场需求如此迫切,粮食和草料的生意当然火暴。当地的边民基本都是下层士兵的家属,即所谓的“军户”,世代靠种粮和打草为生,货源充足又需求旺盛,只要勤劳耕作,貌似发家致富不是难事。
可刘大夏看到的却是另一幅情景:当地边民贫苦不堪,生活困顿,当地市场萧条,人烟稀少。而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当地的豪强贵族,家家高楼大厦,锦衣玉食,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原因是出在军粮和草料的收购政策上。原来,当地军队的粮草收购工作,数十年来始终遵循一个工作原则:收购粮草,以粟千石、草万束为单位。也就是说,小户人家的粮草送来了,达不到收购数量的,连看都不看一眼。谁能担负起“粟千石、草万束”这个标准呢,当然是大户人家了。
于是,小民百姓的劳动根本没成果,年年白忙活,最多混个肚圆。豪强贵族年年垄断收购市场,发家致富。长此以往,穷的越来越穷,富的越来越富,等贫富矛盾到了一定程度,就该出大乱子了。
更要命的是,既然是垄断,更不能保证质量,于是过期的粮食和发霉的草料统统进入军队,士兵吃得跑肚拉稀,战马吃得口吐白沫,基本健康都保证不了,还谈什么保家卫国。总之是老百姓没好处,当兵的受活罪,全便宜那帮浑球儿了。但垄断这个市场的浑球儿不简单,他们都有个光辉的身份:名门之后。
所谓名门之后,就是大明朝建国时期那些功臣的后代,这些人虽然实权不大,却地位不低,世袭在军中做官,势力盘根错节,像垄断粮草市场这类的大事,当然也和朝里的皇亲国戚勾结分账,总之是不好对付。
如果换了王恕,对付这种事就一个原则:逮谁办谁,哪怕同归于尽。如果换了马文升,肯定会家家做思想工作,耐心说服教育。至于刘大夏嘛……
从工作目的上讲,刘大夏和两位老干部没区别:谁祸害老百姓,我就祸害谁。至于工作方法嘛……那就比较奇怪了。
刘大夏的工作报告提交上去了,既没有过分批评豪强贵族的垄断行为,更没有要求严惩垄断官员,他只提了一个解决方法:改革收购政策。
具体操作方法是:改变原先粮食市场的收购政策,将收购标准改为“粟十石、草百束”,这样小民百姓家也能达到标准,可以放心参与市场竞争,打破富豪家的垄断。
当然,为了防止欺行霸市之类的事,刘大夏也做了安排,粮食的收购工作由中央派干部监督完成,派去的当然都是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清流人物,谁敢搞小动作就治谁。市场要搞活,宏观调控也要抓好嘛。
于是,向来算作国家级贫困州的宣府地区,从此蓬勃发展,百姓收入增加,商旅活跃。当兵的也吃上了“放心粮”,战马吃上了“放心草”,可谓皆大欢喜。唯独憋气的就是那些“垄断商”们,可又能怎么着,刘大夏的手里捏着他们的短呢,再说刘大夏又没有直接和他们作对,总之拿他没办法,这就叫软刀子杀人不见血。
这就是刘大夏,一个清正廉洁、多才多艺,而又极其聪明的君子,也是“弘治三君子”中最重要的人。
这事也让作为兵部最高领导的马文升看清了刘大夏,已然年近古稀的他明白:这个并不比自己年轻多少的“中青年干部”,将会在这个位置上做得比他更好。所以,弘治十四年(1501年),马文升在调任吏部尚书时,郑重地向朱祐樘推荐了刘大夏。弘治十五年,66岁的马文升被召回北京。从此,刘大夏成了大明朝新一任国防部长,而关于他的故事还很长,在弘治朝之后的大事件中,我们可以无数次看到这位君子上演的好戏。
弘治初年的大明朝,中央有两位老干部快马加鞭,地方上有刘大夏等一批“最佳地方官”清理弊政,政治的清明气象勃勃而生。然而就当朱祐樘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场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了,这场变故的起因和结果,却恰恰应了一句古语:乱后有大治!
在弘治初年的历史上,这场变故也有一个名字——两京之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