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山的路程很远,送来背包的那人出门打了个电话后,不消几分钟,三辆汽车就已经停在院子外待命。
为了抵御寒冷,我们每个人包里都装着很厚的衣服,从背后看去,鼓鼓囊囊的背包差不多把我们的身体占去一半。两位老人则早已穿得严严实实,如两个粽子。
我和较年轻的小兵又被分配在同一辆车上。这可苦了我,我比较沉默,不爱说话,和小姑娘在一起更是半天放不出个屁来,究根结底,还是害羞。从小我就听说一个人的名字往往能够决定他往后的很多变数,我常常就在想,“吴朔”这个名字是不是和我现在的性格有那么半点儿关系。
路上的风景无聊得很,白雪皑皑的大山虽说雄伟壮丽,但连续看上这么久也就厌烦了,索性和他说说话。年轻的小兵的名字叫杨董,我听着奇怪就问:“你父亲姓杨、母亲姓董?”
杨董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说:“我母亲姓赵,倒是父亲姓杨,爷爷姓董,‘杨董’这名字是爷爷给起的。”
我听后一乐,说:“我孩子也是双姓,只不过跟的是我和我妻子的。”
杨董一听哈哈大笑起来,问道:“哥,你都有孩子了?你这么帅,嫂子一定很漂亮了!”说完乐呵呵地看着我一阵傻笑。
我不太想谈这个话题,问他多大年纪,这么看上去大概也就二十五六岁。
他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显然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顾虑,很快把话题转了回来,说自己昨天刚满二十三岁。
这倒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年纪轻轻就进特种部队,身上恐怕有什么不得了的本事。
杨董紧接着问我叫什么名字,听到我的名字后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捂着肚子说:“我就说你怎么一路上也不讲话,原来你这名字一直在提醒你‘勿说,勿说’。”
话匣子一开,我和杨董再也停不下来。他说我们五个特种兵中有一个叫多吉的他认识,还说那人和他之前在一个部队。
经过杨董的描述,我想起队伍里确实有一个身材高大,但是看着呆呆傻傻的光头汉子。
杨董说:“你别看多吉好像很笨的样子,部队里大家都叫他‘藏哥’,因为他的方言味很重,但是部队里没有一个不服他。藏哥近身搏斗无人能及,除了藏哥这名字,部队里还流传着他的另一个名号——绞杀。”
这名字倒确实挺凶残的。
说起队伍里的人,到现在我也只认识了两个,其他人包括‘藏哥’我们没有互相说过话,除了杨董都沉默寡言,这似乎是我们这一行的通病。
山路的海拔慢慢上升,车子开到了一片大草地,开始变得颠簸;已经开了差不多四五个小时,夜色渐浓。
车子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吱”的一声停了下来,当时杨董正平靠在座位上闭眼休息,刹车的惯性让他的头和前座的拉手来了个亲密接触,疼得他嗷嗷直叫。我往前窗看了一眼,前面张国生他们坐的车也停了下来,两车之间的距离不超过半米,幸好开车人停得快,不然在这荒郊野外撞上指不定得多麻烦。
张国生拉开车门走了下去,我见他神色慌张,好像前面出了什么事,赶紧打开车门跟了上去。
我和杨董的车在最后面,张国生的车在中间。藏哥他们三人也已经下了车,站在车前不知道在看什么。我走过去,发现车子前面躺着一团黑物,走近了,没想到是一具身穿工兵服的尸体。
开车的满脸惊恐,身子抖个不停,说因为杂草太密,在远处根本没有看到尸体,等到了尸体跟前才发现,这才急急刹车。
尸体面部朝下,看着那只紧紧拽住杂草的手,我不由得吃了一惊。那只手浮肿得跟一块泡发的白馒头没什么两样,手背上的血管高高凸起,暗红色的血液透过血管在手背上呈现出张牙舞爪的痕迹。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开车的司机则是吓得脸色煞白,“我说嘛,这个尸体怎么会在这里呢?会不会是谋杀?我们还是报警吧?”
张国生拿出一张证件往他们面前晃了晃说:“报啥警,我们就是警察。”他往大山的方向看了一眼,让他们尽快把车开走,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来办。
三辆车飞一般逃离了,张国生蹲下身去仔细看了看尸体的手,他把手腕上的袖口往上推了推,手臂同样已经浮肿。
“不对啊,按理说逃脱的工兵应该都被送回城里了,这里怎么会还有一个?”他说着就要把尸体翻过来,但是尸体已经僵硬,加上死者身材高大,他几次用力都没能翻动。
我正纳闷儿,一个地质学家胆子这么大也太不寻常了。
队伍里一个小平头的胖子蹲下身去说:“老爷子,我来。”说着伸手将尸体轻易地翻了过去。
这一翻直把李申吓得一屁股坐到草地上,眼睛睁得老大,一脸惊异。张国生反倒没什么反应,眉头紧蹙地盯着查看,似乎早已见惯了这种骇人的场面。
尸体的脸已经肿得判断不出面容,整张脸扭曲到不可思议的程度,脸颊上的血管同样高高凸起。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具尸体的整个身体应该都被凸起的血管覆盖,就像全身文着一堆扭曲的文身。
“老爷子,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一趟?”胖子看着地上的尸体说道。
张国生摇了摇头,说:“带着尸体回去麻烦得很,暴露了这次任务,在场的每个人都负不起责任。”
尸体最终被我们掩埋在草地里,没有坟包,也没有墓碑。
掩埋完毕,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夜空繁星点点,月亮还没有升起。我向着远处的群山望了一眼,心里对即将步入的天山多了几分顾虑。突然出现的死尸让我们五个不明事实真相的特种兵心里七上八下,看得出来,两名地质学家也丝毫没能料到。尸体恐怖的死状让张国生忧心忡忡,坐在草地上一个劲儿地抽烟。
现在进山是不可能了,除非摸黑进去。张国生不想冒这个险,只好让我们就地扎营。
行军帐篷被从背包里拿出来之后,圆鼓鼓的背包终于变小了许多。考虑到众人的安全,我们在帐篷中间升了一堆篝火,由我们五个人轮流值班,守住火堆不灭。
杨董说天山上的野兽很多,天色一黑,下山的野兽有时会闯进牧民们的家里偷吃牲畜,因此山下家家养狗,为的就是防止野兽进来。
我们离天山越来越近,用张国生的话来说,明天步行半天时间就能进入大冰川。这样的话,我们的境遇显然危险得很。
我值的是第一班,大家各自吃了些压缩饼干就进帐篷睡去了。
坐在篝火旁边,柴火时不时发出一阵“啪啪”的爆鸣声,四周一片漆黑,只听得见草丛里窸窸窣窣的虫鸣。
我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脑袋里又想起了不久前在西南边境大雨林执行的那个任务。和那次一样,这里的时间同样过得很快,只不过那次的时间显然更长,从日出到日落,再到天空放晴,我在热带雨林里趴了整整一天一夜。
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让我只觉浑身如坠冰窟,胖子如雷的鼾声在这时响了起来,我赶忙打住思绪,抬起手看了看表,已经将近十一点钟,还有半个小时我就可以去睡了。
下一班是那个长相严肃、四肢粗壮的特种兵,在进山的过程中我从未见过他讲过一句话,他的表情一直冷冰冰的,一副令人难以靠近的模样。
还剩一刻钟的时候,他突然从帐篷里走出来对我说:“哥们儿,进去睡吧,我来守。”四川口音很重。
我说:“还有十五分钟,守完了再说。”
他毫无征兆地哈哈一笑说:“你倒是会钻牛角尖,行嘛,我们来吹吹牛?”
我点了点头,屁股往后挪了挪让他坐下。
“你说,我们会不会死?”他往火堆里丢了根木头,嘴里冷不防蹦出来这么一句。
我没有听清他的话,问他:“你说什么?”
“我们会不会死?”他紧接着重复了一遍,“你难道没有发现这个任务有些蹊跷?”
蹊跷?从接到任务到现在,整个事情的发展到现在哪一点没有透出蹊跷?不明真相的任务让我从睡梦中还未完全醒来就被带往只有七个人的火车上,接着火车一直开到刚刚经历过地震的天山,还有那些无故死去的工兵。张国生的话一直让我一知半解,他说天山大冰川出现了一个大裂缝,但是裂缝里有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或者说他知道但是一直没有告诉我们,到现在,又遇上死状奇异无比的工兵,在天山大冰川下究竟隐藏着什么?
坐在我身旁的四川人把我从冥想中带了回来,他说他叫李瘾,“瘾君子”的“瘾”。
还没见过有随意糟蹋自己名字的人,我说了自己的名字,李瘾抿着嘴点了点头说:“怪不得一路上你的话这么少。”
我听着好笑,合着你一路上就一直在讲话不成?他的肤色很白,同大多数生活在天府之国的人一般模样,白白净净。唯一的区别是脸上一条细长的愈合不了的外翻刀疤,从额头处一直延伸到上嘴唇,看着有些瘆人。
李瘾往张国生的帐篷看了一眼说:“这个张国生有些奇怪。”
我问他哪里奇怪,他突然给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说:“你听,周围好像有啥子动静。”
我静下心,身后响起一阵疾奔的声音,跟着扯动起一阵很轻微的声响,我很快转过头去,不远处出现了两点光亮,两只发着荧光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望着我们。
李瘾手里拿着一根烧得通红的木棍慢慢挪到我面前说:“你来猜猜那是啥子东西?”
我摇摇头,把冲锋枪抓在手里,管他什么东西,扑上来的话就喂它几颗子弹吃。
9毫米微型冲锋枪也叫微声冲锋,比一般的冲锋枪体积要小上一些,握在手里感觉很好,它发射子弹的声音本来就小得可以,但是张国生说天山上的积雪很厚,为了避免开枪造成雪崩,我们事先在枪管上安装了消声器。
但队伍里的那个平头胖子担心安了消声器也不管用,就让我们把所有的枪交给他,又给枪管钻了几个洞。
消声器的前端密密麻麻的洞便是消声洞,开枪时产生的声音大部分是由于气体膨胀造成的,而一枚子弹之所以能够产生音爆是因为子弹的速度太快,如果想要把声音压到最低,甚至可以往枪管上钻洞,但这可是一门手艺活儿,玩枪不精,消声洞钻不到位,扣动扳机,轰掉的将会是开枪人自己的手掌。
那个胖子是个枪械高手,我当时看他边钻边往嘴里送花生,好像在摆弄一件小玩具,从容不迫。
李瘾递给我一根火棍,说:“不要打扰大家休息,待我前去取那敌将首级。”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慢慢走上前去。
远处的那个东西或许是感觉到了李瘾的动作,跟着他的步子一寸寸往后挪,始终没能让我看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我看是头狼,还是头狡猾成精的天山灰狼。”李瘾一个疾步退回到我的身边,接着把手里的火棍扔了过去,一个白影在火光的照射下一闪而过,“噗”的一声,蹿进了附近的草丛,立即不见了踪影。
狼一般都是成群结队的,我担心还会有更多的狼出现,立刻叫醒了所有人。
张国生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李瘾说有狼。他往四周看了一圈,没有再发现狼的影子,但我们害怕还会有其他野兽进来,改成两人一起值班,藏哥和李瘾一起。
我的眼皮重得厉害,我进帐篷就开始呼呼大睡。藏哥和李瘾一直在说话,但是我始终没有听清他俩究竟在说些什么。
眼睛没闭上多久,只听帐篷外“嘭”一声巨响,整个帐篷摇晃起来。我条件反射一般赶紧跳起来,拉开帐篷,前脚刚踏出去,只感觉脚掌一软,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
我低头一看,一只皮毛几乎掉光的老狼正被我踩在脚下。这只老狼不知活了多少年岁,长得骇人无比,体形大得跟头小牛犊没什么两样,身上的毛全都清一色的花白,尖牙,或许用獠牙形容更妥当一些,从獠牙突兀的嘴里、鼻子里流出一股股暗红色的血液,腹部稍微扯动了几下后就彻底死了。
藏哥扭了扭手臂,走过来踢了一下尸体,骂道:“狗日的畜生,差点儿要了老子的命。”
藏哥的藏族男性特征很是明显,他的五官更为立体,紫红色的肤色,身材又高又壮,在杨董面前他大概可以称得上巨人了。
说话间所有人都从帐篷里走了出来。张国生和李申看见狼的尸体都吃了一惊。胖子揉着眼睛蹲下身去摸了摸死狼的腹部,嘴里嘀咕道:“就是老了些,肉恐怕硬,不然咱们的夜宵就有着落了。”
“格老子的,日你个仙人板板,藏哥,你是怪物吧?”李瘾一脸惊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身高不及藏哥,得踮着脚尖才能拍到。
这只老狼就是之前被李瘾吓跑的那只,它一直没有走远,就一直躲在草丛里伺机而动。李瘾和藏哥两人从值班到老狼出现前都在讲话,丝毫没有发现危险正潜伏在离他们不远的草丛里。
等到快要换班的时候,藏哥尿急难耐,跑到草丛撒尿,刚一转身肩膀上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搭了上来。
藏哥心里一惊,不远处的李瘾正往火堆里添柴,并没有注意到这里的情况。他把头往后稍微仰了半分,耳后传来一阵厚重的低吼,一股温热的气流直往他脖子上喷。到这里藏哥的心里已经明白几分,他这是被狼给搭肩了,能搭到自己肩膀上,身后这狼有点儿厉害。
草原地区的狼聪明得很,是出众的隐藏高手。它们一般不会迎面出击,因为许多牧民手里都拿着刀具之类的武器。在出击之前,这些狼便躲在草丛里,等人一走过,它们就会慢慢跟上去,纵身一跃将前肢搭在人的肩膀上,被搭的人心里奇怪往往会转过头去,这一转便会被狼给咬住脖颈,顷刻毙命。
藏哥感觉肩上一沉,身后的这只狼重得出奇,如果是只狡猾的老狼,指不定还会出什么怪招儿要了他的命。他立刻把手往肩上伸,紧紧抓住狼爪,这一切似乎就在迅雷之间,老狼想必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拉住狼爪顺势往前摔去,他使的力量很大,狼砸在地上之后紧跟着翻了几个圈,一直翻到我的帐篷前面。
李瘾说他久久不见藏哥回来就去找他,刚好看到那一幕,这只老狼也是命贱,搭谁不好竟会去搭这么个怪物的肩膀,被藏哥这么一摔,恐怕五脏六腑都给摔成汁水了。
藏哥另一个名字“绞杀”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也亏得他力气大,一招儿致命,不然那狼翻了几圈站起来,一看帐篷里有活人,这他娘的不是把我送给老狼当夜宵了?
把狼的尸体搬走的时候,胖子和杨董一个抬脚一个抱狼头,用了很大的劲儿才把它扔回草丛里。杨董后来告诉我,狼头松松垮垮,摸不到一根完整的头骨。
处理完尸体后,我们重新回帐篷睡觉去了,杨董和胖子在火堆前一个劲儿地聊天,我把手臂枕到头下,心里乱糟糟的。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刚刚出去的时候,前面的群山之中腾起一团无比巨大的黑影,就在那时,月亮突然躲到了黑云里,等到月亮再出来的时候,黑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或许是我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