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张国生的故事到这里才刚刚开始,但这个故事再也没有从他的嘴里讲完。
“别出声,有动静!”李瘾坐在张国生旁边,边说边将手搭在他肩上,使劲儿往后推了一把,张国生本来就蹲着,一下子重心不稳滚倒在地。李瘾立刻把身体绷紧站起来,把他整个护在了身后。
我见他双眼直直盯在高处光秃秃的冰川顶上,那座冰川不是很高,突兀在山谷之间,离我们的直线距离不到八百米。
我见势也赶紧把李申拉到身后,他估计被李瘾这么一惊一乍吓得够呛,整个人缩了下去,趴在地上紧紧地抱着头,身子一阵阵发抖。
其他人都已经将武器从背包里拿了出来,严正以待。不过,我们手里的这些武器都不适合远距离射击,如果对面山头的确有动静的话,还有点儿麻烦了。
藏哥、陆飞和杨董小心翼翼地挪到我和李瘾身旁,五个人站成一排,将张国生和李申围在身后,确保他们俩的绝对安全。
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对面冰川顶没有一株植物,也没有一丝一毫可以遮蔽的物体,一眼望过去只看得见被太阳照射得刺眼的白光和一些突兀在外的黑色石面。
“会不会是那些工兵?”陆飞小声问了一句。
杨董接过话道:“不知道,我怎么看着根本就没什么动静呢?李哥你是不是看错啦?”
我一想,杨董之前还靠着听声音开了一个密码盒,按理说他的听觉是极好的,为什么说没有什么动静呢?
“咦,这是什么?”
我们一起把眼睛移到杨董身上,见他蹲下去从草丛里用两根手指头夹出一块圆柱形的玩意儿,那玩意儿还在阳光底下泛着光。
等看清了,我的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儿里去了,一枚A式狙击步枪子弹,这里有狙击手!
“隐蔽!隐蔽!”藏哥喊了一嗓子,直震得我耳膜刺疼。我立刻将头重新转回对面的冰川顶,一块看上去十分寻常的冰面突然轻微地反射了一下阳光。
我们四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趴到地上的,除了杨董。
情急之中,藏哥赶忙伸出手,想拉住他的裤腿,手伸到一半,枪响了。
我十分熟悉狙击枪的声音,但这个枪声是我听过最小的,沉闷得似乎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头被砸进了沙堆当中,波澜不惊。
杨董就像自由落体一般往下坠去,两指夹着的子弹被甩到空中,两只手也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左手指头部位在半空中绽放出一抹鲜红,这一幕仿佛被短暂地定格在了我的眼睛里。
我眼睁睁地看着杨董的食指和中指在接触弹头的瞬间冲击下被炸断,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四散开来,之前他还用这两根灵活的手指转动黑盒上的密码按钮。
杨董重重地栽倒在地,脸上的表情狰狞得可怕,鼻孔里像老牛似的“呼呼”出气。
藏哥从衣袖上撕下一条碎布,生怕弄疼了他,小心翼翼地替他做了简单包扎。但血实在太多了,黑色的布条很快被浸湿,藏哥一看不行,又撕下一块紧紧绑在他的手臂上。藏哥倒像个粗中有细的小媳妇儿,杨董把头转朝另外一边,牙齿咬得“咯咯”响。
幸好我们所在的位置是个小坑,俯下身,地面凹陷正好将我们藏在了里面。对面的冰川不高,在那个位置看不到我们,否则如今我们早已被对面那人爆头了。然而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周围都是光秃秃的地面和壁立千仞的冰川群,那人在冰川顶上瞄一辈子,我们也得一辈子趴在这个小坑里。
我有些着急,更多的是气恼,转回头,张国生正微微仰头朝对面望,表情莫名镇定,对这样的场面似乎早已见怪不怪。趴在他旁边的李申表现得就像个正常人了,他刚好把深埋在手臂里的头抬了起来,脸色煞白,眼睛里满是惊恐。
论年纪,他可以做我爷爷,我突然从他想起了那个被我叫作“爷爷”的人,从他去世到现在应该有十年了吧?从李申无助的眼神里,我心里莫名升腾起一个信念,无论如何,我都要保护他的安全。
“张老,这是些什么人?”藏哥替杨董包扎好伤口,转回头去问道。他的口音确实很重,声音又粗,说话时像个男高音歌唱家。
张国生摇了摇头,把眼镜摘下来用衣袖擦了擦镜片,那只瞎了的眼睛眼皮微微张开,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戴回眼镜,可能注意到我正盯着他,也将那只独眼朝我看来,他的眼神很犀利,目光如炬,像一束闪电,那种眼神我只有在那些当了十几年狙击手的眼睛里见过,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小吴,我记得你的档案上说你是个狙击手?”他盯着我忽然笑了起来。
我点头说“是”,张老有什么计划?
他慢慢移到我旁边,竖起食指让我抬头,自己先把头微微抬起,指着对面的冰川说:“你把眼睛往那座冰川顶往下移个十米看看,那个位置的冰层有些开裂了。”他也许是怕我看不清,接着说,“就是看上去像玻璃裂开了的那里,很亮的那小块区域。”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确实是,张国生那只独眼也忒好了。我记得山顶上那个人趴的位置正是在这一大块冰层上面,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不会是想让我用冲锋枪当狙击枪用,把冰层打断吧?这么一枪出去,他就不怕雪崩?
“打下来,对着那块裂层打……”没等他说完,对面狙击手发现了我们,又是一声低沉的枪响,子弹“啪”的一声正打在我面前的冻土,距离不超过十厘米,好在我身后有人把我一下子拉了回去,否则飞溅起的冰屑和石头般硬的泥土只怕已经在我脸上钻出几个窟窿来了。
我转回头,杨董毫无血色的脸上勉强绽开一个十分别扭的笑容:“吴哥小心。”我感激地点了点头,想说点什么,但看着他鲜血淋漓的手,又把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心里乱糟糟的。
我换了个靠边的位置,尽量将头压低到刚好看得见冰裂的位置,瞄准了几次,始终按不下扳机。这不是扯淡吗?这么远的距离用冲锋枪瞄准,就算不考虑风速等因素,这枪的有效射程是多少都不知道,这一枪出去和闹着玩有什么区别?
陆飞或许是见我几次抬枪又放下犹豫不决,爬到我身边,往嘴里塞了颗花生笑道:“疯了疯了,冲锋枪当狙击枪用,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圆柱形的东西,放到我眼前,“你别看这新枪小,射程管够,搭配上我这爷爷的爷爷祖传下来开过光的瞄准镜,那还不是瞄谁打谁,打他娘的!”
我接过他手里的瞄准镜,捏在手里黏糊糊的,上面的漆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有些地方还长着锈,也不知道被他藏在花生堆里多久了,有空隙的地方全被花生那层红色的薄壳塞满,散发着一股十分浓郁的花生香味。
我从衣服上撕了条长布下来,将瞄准镜和枪身固定好,正准备瞄准,李瘾爬到另外一边拍了我一掌道:“我觉得还是不靠谱,这样,等会儿你把子弹全部打空掩护我跑过去,到那座冰川下面他就看不到我了,咋样?”
我说:“不行,对面那家伙明显是个‘鹰眼’,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朝我笑了笑接道:“那个瓜娃儿打不着我,放心。”说着又从身上抽出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背部微微隆起,做好向前冲刺的准备。
我知道他这是在舍命一搏,但现在还能有什么好法子?对面明显有备而来,这里的环境对我们来说着实不利。我们就像一条条被放在砧板上的鱼,毫无办法。况且我们还不知道对方究竟有多少人,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如果对面不止一个狙击手……
我把头朝四周转着看了一下,离我们最近的冰川上哪怕只藏着一个狙击手,我们也根本没机会跑,但如果我猜的是对的,对方为什么不出手?他们在等什么?或者说是在确认什么?七个身份不明的人,当中还有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潜入刚经历了强震的天山,还有什么比这更奇怪的?
李瘾紧紧盯着远处,全身绷紧就等我子弹出膛了,我赶紧压了压他的手臂,说出了自己的疑惑,让他先不要轻举妄动,我打一枪看看再作打算。等他点了头,我才将眼睛重新移回瞄准镜中。
陆飞说这枪的射程是够的,但子弹恐怕没有也没法直线弹道射出,不仅得算上瞄准镜和枪管的间隔距离,还得加上子弹偏移的距离,会偏移多少?不知道,只能靠猜。
我眯了眯眼睛,重新瞄准,按在扳机上的手指却丝毫不敢按下,狙击手在目标不确定、瞄准未精确的情况下万不能贸然开枪,这是我初次进部队时教官对我说的,在往后的数十次行动当中我一直遵循,除了这一次。
我突然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冷,低温并非来自身下的积雪,也不是周围接近于零甚至零下的温度,而是从心底升腾起来的凉意。我想起了潜伏在热带雨林的那个夜晚,当时我就这样趴着,枪响,那个人倒下的时候,那个叫孟南刀的人究竟还活着吗?
我赶紧把思绪拉回来,果断扣动扳机,枪响了。
陆飞的钻孔技巧确实厉害,冲锋枪的声音恐怕已经被压到了最低,“哒”一声听上去有点像玩具手枪,装塑料子弹那种的声响。枪一响起,对面山头又反射了一下阳光,不过很快停了下来,打偏了。
弹道并没有如我所想的那样出现很大的偏差,调整过度打在了离光线反射区域不远的冰壁上,仅仅只击落下几块碎冰,我赶紧重新调整,正准备再次瞄准,身边忽然刮起一阵风。
李瘾如同一只早已按捺不住的猎豹,反手握紧匕首,等我将眼睛从瞄准镜移开的时候他已经跑出去一段距离,想拉住他是不可能的了。
我的心一下子悬到嗓子眼儿,怦怦直跳,抬起枪对着对面的冰川顶就是一阵扫射。陆飞趴在地上骂骂咧咧,嘴里因为塞了花生听上去有些吐字不清:“你娘嘞,吓得老子嘴里花生都掉了,好你个不听指挥的兵痞!”
打了一小会儿,弹夹里的子弹空了。这把冲锋枪属于三连发模式,扳机一直按着不放便会连发三枚子弹,而后就要重新扣动扳机,李瘾在前面跑,我不敢把火力停下来,按一下三发,按一下三发,子弹消耗很快。
陆飞嘴里大嚼着花生,嘴都快变形了还“咿咿呀呀”地怪叫,花生屑喷得到处都是。他端着枪,在我换弹匣的间隙,继续朝对面射击,打到一半,另一个十分突兀的枪声响了起来。
和之前响起的狙击枪明显是同一个声音,但子弹并不是来自对面,而是我们头顶!
只听“叮”一声细响,伴随着一阵沉闷的倒地声,李瘾整个人扑倒在地,一动不动。我大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没有得到一丁点儿回应。
我脑袋里“轰”一下,耳朵“嗡嗡”直叫,身后的杨董和藏哥叫喊李瘾的声音仿佛一枚枚尖利的针,全往我耳膜上扎。
他中弹了吗?我原本可以救他,和热带雨林那夜一样,这种事情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陆飞拍拍身上的冰屑,站了起来:“得,你吴朔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哈哈,没想到是个乌鸦嘴,这回咱们是插翅的肥猪,想飞也飞不动了!”边说边看着我往嘴里递了颗花生,抬起头叫道,“出来吧,山上的朋友,树后的朋友,石头后的朋友,我看到你们了。”说完三步并作一步,往李瘾所在的位置走去。
我抬起头往头顶的冰川看了一眼,这座冰川和对面的那座有些不同,生长着许多结满冰霜的灌木丛,当中不乏高大挺立的树木。我敢肯定这里面隐藏了不止一个狙击手,这回可能真要死在天山了。
我拍拍身上的冰屑站了起来,身后的藏哥扶着杨董,张国生扶住李申看似就要轰然倒塌的身子,也跟着站了起来。我赶忙过去帮忙扶住李申,他的身子还在不停地颤抖,一松手铁定又缩下去。
现在不知暗处有多少枪口指着我们,这回可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看来是保护不了两位地质学家了。
陆飞已经跑到李瘾尸体旁边,跪着把他的身子翻了过来,上上下下看了一会儿,突然惊呼道:“厉害厉害,这都没死,各位快来看奇迹啦!”说着朝我们招了招手。
一听李瘾没死,我们的步子跟着快了不少,大家都有些喜出望外的感觉,包括一脸煞白的杨董和李申。
一股无端生起的风突然刮了起来,灌进山谷中“嗡嗡”怪响,如天边的雷声一般,震得我汗毛都立了起来。那风还夹杂着飞扬而起的冰屑,全往我们脸上砸,眼睛都睁不开。眯了眼睛,周围好像起了一层雾,白茫茫一片,蒙蒙胧胧。
我揉了揉眼睛,重新睁开,远处一个巨大的黑影朝着我们一步步走来,那黑影又高又大,高度至少两米五,宽度有我三个人肩并肩站着那么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而在黑影后面跟着四个人影,同样也朝着我们所在的方向走来,是谁?
风在这时突然停了下来,冰屑如雪落般“簌簌”下坠,视野开阔了不少,那团巨大的黑影原来是陆飞。他巨大的身子再背上李瘾后更显庞大,可能是因为之前风起的缘故,他好像丝毫没有感觉到在离他半米远的地方,四个穿着厚迷彩服的人一直跟在他们身后,那四个人看上去似乎是外国人。
走在最前的是个蓝眼睛、高鼻梁的中年人,约莫五十来岁,一头金黄色的头发从头顶中间左右分开,面庞消瘦,棱角分明,虽有老态但气质非凡,或许是个英国人。其他三位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左边两个肥头大耳、满脸横肉,厚实的迷彩服丝毫遮挡不了他们一身的肌肉,身材又高又壮,就跟人熊似的,看着像俄罗斯人,二人面部很是相像,不是双胞胎一定也是亲兄弟。
最后那个是个女人,不过面貌也不像是中国人,倒像韩国人或者日本人,大概二十来岁,齐肩的玫红色短发,浓眉大眼,高鼻小嘴,右耳挂着一枚镶满钻的大十字架耳坠,闪闪发亮。一眼看过去是个美女,可整体再一看,她的面部似乎结了层冰霜,表情就跟一团早已捏好形状的面团,那眼神还很怪,冷冷的,透出一股蔑视一切的意味。
风一停,四周立刻恢复了平静,陆飞终于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单手扶住背上的李瘾,另一只手迅速伸进衣包掏出一把黑色的手枪,猛一转身将枪口对准了当头的那个金发外国人。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但我的视线却被他一直在嚼着花生的嘴彻底吸引。这胖子的嘴究竟什么时候会消停?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那个冷脸女人不动声色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寒光闪烁的武士刀,轻轻往上一提,刀锋只一闪,“叮”的一声,武士刀又被她重新插回腰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的速度比陆飞不知要快上多少倍,我甚至没有看清刀刃切到的究竟是陆飞的脖子还是他的手臂。
万幸的是我们并没有看到陆飞的脑袋或者手臂掉下来,而是半截手枪。那个女人脸不红心不跳,举手间切掉了陆飞紧握的手枪。
陆飞估计被吓了一跳,举着另外半截手枪的手一直没有放下。说实话我们都被吓得不轻,除了脸上同样没有一丁点儿表情的张国生。
“厉害厉害,女中豪杰!幸好打不过,我还能跑路。”陆飞边说边急急忙忙往后撤,情急中还往嘴里塞了颗花生。
“我劝你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这片区域全都是我的狙击手。”为首的金发老外用一口还算流利的中文朝我们喊了一声,说完四个人继续朝我们走来。
我和藏哥立刻把枪握在手里,把张国生和李申推到身后,陆飞扶着李瘾和杨董也跟着我们站了出来,就算无法避免死在这里,就算还有一口气在,也要保护他们的安全,除非我们不喘气,死透了。
我看李瘾应该没什么大碍,面色红润,只不过是晕了,我们头顶那个狙击手是怎么打的?还没听说过狙击步枪能把人打晕。
那四人却全然不理会我们,接着向我们靠近。我和藏哥立马把枪端起来,四周很快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恐怕现在暗处不知有多少只狙击枪已经对准了我们的脑袋。
金发外国人听到声音后停了下来,不紧不慢地抬起戴着皮手套的手摇了摇,随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年轻人不要冲动,我只不过想和老朋友见上一面。”
正在这时,我的肩膀上突然搭上来一只手。“你们找机会快走。”张国生低声说完用力推了我一把,慢慢走到我前面,摘下眼镜在衣服上擦了擦,而后重新戴上,盯着离他不远的金发外国人。
二人相互看了一会儿,那金发外国人突然嘴角一弯,笑了起来:“Prof. lee,仔细算一下——我们有三十年没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