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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礼结束,桑静一眼在人群里看见了白帆正待离开的背影,快步跟了上去。

“林舅舅!”

他转过头,花白的头发,沉重的眼皮,满是倦意。大冬天,他却穿着一件单薄的大衣,也不打伞,任雪片落在发上、黑色的大衣上。寒风中他像一张纸片,随时会被吹走。桑静赶上前,用自己的伞笼过他头顶的雪。小小的红伞下,他们被迫挨得那么近,空气瞬间逼仄起来。他什么也没说,拿起她的伞,她借势靠了过去,轻轻挽着他的手。她能感到他的迟疑,赶忙开口:“外公生前最爱给妈妈的同学和朋友取绰号。妈妈说外公叫你堂吉诃德。”

他笑起来苍老已现,即使苍老她也如此痴迷。“堂吉诃德?我那么理想主义吗?”

他骨瘦如柴的身形的确和大家想象中的堂吉诃德无异。在那个年代,在街道工作的他,第一个报考了大学。他一个人敲开了张妍家的门,用他这辈子最巧言善变的措辞动员张妍也去考试,所有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仿佛他是天外来客。所有的人觉得他奇怪,放着好好的工况不等,又要去读书,有用吗?炎生就以这样的眼光来看待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愣头愣脑,不切实际,满口是“用智慧武装自己,知识改变命运”。女儿的命运不需要这样一个虚头虚脑的毛头小子规划。看他啤酒瓶底似的镜片,躬着身,未老先衰的模样,典型的满口幻想的堂吉诃德!

母亲是怎么想的?桑静暗自想着:可惜,她也未能将他当成知音。那时的张妍一心一意等着外公退休,她可以顶替工况,一等等了五年。桑静清楚她的母亲要的只是平淡的生活,所以终究不会理解白帆的抱负。桑静好奇地想着:那么,回首人生,你是否还满意自己呢,白帆?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为了信念活着的人。你觉得人终其一生,所谓何求?”

白帆看着桑静,不想她有此一问,困倦的眼神迷离遥远,他总是这样,他的眼里不仅仅是他看见的东西,还有远方。

“但求无愧于心。桑静,活到我这个年纪,已无所谓名利、金钱。年轻时,或许我一腔热血追求一个命运的改变,去更广阔的舞台,看更多精彩的人和事。可是,越是年长,我越是深刻体会到我们这些个体如此渺小,我们只是被历史的推手轻轻往前驱遣着完成我们这一代应完成的使命。我们能改变的有限,唯一能做的,是完成历史交托的使命,尽一份心,竭一份力,殚精竭虑,不敢懈怠,不辱使命,无愧于心。”

“那你们的使命是什么?”

“在街道,我的使命是做好宣传。让绝望的人看到希望,让无知的人懂得道理。在出版社时,我是一个文字的传播者,文字里承载着知识的力量、文学的想象,人文的审美和理性的思辨。那是美好的,如此美好。

“桑静,我努力地改你的诗,虽然可以押韵,却总少了一份浑然天成的韵味。写作能力,是老天赐予你的礼物,你却轻抛浪置,浪费了你的才华。你天生是一个writer(写作者),你不应该放弃,放弃你的本质,去追逐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就像我阴差阳错去了宣传部,那也许已经超越了我的初衷,但我很庆幸自己在任期间,下面的刊物、图书、报纸没有出现任何错误。我们恪尽职守地用良心做一个宣传人,传播美好,从来不曾懈怠,你骨子里流着张妍的血,她有一双洞察真相的敏锐眼睛,和一支悠扬婉转的神来之笔,这种传承是不会变的!

“不管你现在从事什么,你心里所关心的、身体所感受的,那自然的生活之美,迟早会指引你的笔如宝剑般出鞘,书写对美的讴歌。你天生就对美敏感,无论你写什么,那喷涌而出的力量都让我期待。”

桑静低着头,回避着他热望的眼神。心里既是愧意又是委屈: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你的期待吗?我喜欢写作,一篇一篇的练笔,一首一首的诗歌,注定只能是我生活的一种调剂。这些我全不在乎,从骨子我不想苦守你那份清冷!

看到她的沉默,白帆叹了口气,轻轻唤:“桑静,车站到了,我先走了,别送了。外公走了,妈妈心里一定不好过,多陪陪你妈妈。如果可能,搬回去吧。你妈妈需要你。”

“嗯。”他终究最放心不下的是母亲,桑静的心突然空空的。雨还在下,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她听见雨滴重重敲在心底的声音:吧嗒吧嗒。转身前行在回家的路上,仿佛走在十二岁的邮戳上,走不出的是白帆用心圈住的信纸。桑静赫然发现,自己与白帆的过往竟绝大部分限于纸上。

自从被这个陌生男子许诺,桑静十二岁的生活突然精彩了起来。她总能不定期收到邮差的包裹。在那个快递不发达的年代,拿着邮包单子去邮局领包裹,成了她最大的乐趣。手捧着沉甸甸的盒子,暗自揣测这次又是什么?

第一份礼物当然是《简·爱》,译林出版社出版。还有一本原版小说,一本牛津英语词典。另外,是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和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每本书的扉页上用蓝墨水钢笔工整地提着隶书体的“赠桑静小朋友!林卓”。一展开书,扑面而来的是新书的油墨香、纸张的清香和钢笔的墨水香,这种奇特的嗅觉体验,让桑静记了二十年,直至今天,想起白帆,就仿佛又闻见这种幽香。她虽不喜欢这种幼儿化的称呼,但不拒绝这个陌生男子的关心。

后来,《男生贾里》《女生贾梅》、简奥斯汀的全套小说、大小仲马全套小说、四大名著、丁玲翻译的《国外短篇小说集》、四书五经等等,涉猎的内容越来越广泛,频率也越来越高,邮局寄送包裹的人几乎都和她相识了。每次去,他们会打趣地问:“哟,小姑娘,谁啊,给你寄那么多包裹。”

桑静总是欢快地回答:“我舅舅,都是书,没别的。”

“那可真是亲舅舅,你家亲戚真有钱,就是书每次都得好几百了吧。”

舅舅,是张妍让桑静这么叫的,白帆也乐意。舅舅和叔叔是有差别的,你看,舅舅是娘家人的感觉,叔叔则和父亲更紧密。因此,白帆甘当这个舅舅,不用去搞清楚他扮演的是张妍的哥哥还是弟弟,他只是用他柔软的关怀默默给予他心爱的人,甚至是那个人的女儿。桑静深深介怀于自己的这个title(头衔),原来在他心底,她也不过是他深深关切的人的女儿,仅此而已。

像海绵一样拼命地吸取,桑静看得越多,就越想写。初一时,白帆送了她一本带锁的日记本,自那时起,她几乎以每年一本日记的速度累积着她对他的诉说欲。她有那么多的话想说,想问。

她想对他说我家后院那一树梨花开了,白色的花瓣晶莹剔透,没有枝叶的繁茂,却是一树的洁白。她想对他说,我在天边的云霞里看见了层林尽染的玫瑰色,那紫红色的燃烧是我短暂的生命里不曾见过的色彩。她想对他说,今年的雪比哪一年都大,漫天的雪成就了我一个打雪仗的梦。她和同学、老师在操场上尽情地喧闹,那年的笑声是她自打懂事以来最开怀放肆的一次。

她想问他,你是谁,为什么会进入我们的世界?为什么给我寄那么多书?你快乐吗?你怎么知道看到这些书我是欢喜的?她把所有的话写入了这本日记,自此她的心里也有一本带锁的心经,里面只有她和他,没有旁人。

第一次见面后,桑静家动迁去了近郊。他们原本住在徐家汇,那里曾是一条臭河浜。随着岁月的流逝,那里逐渐造起商场、高楼,形成商圈。他们却因动迁被迫离开了那些年早已剥落了油漆、暗淡了砖瓦的老宅。那老宅终究也是租来的。桑从文的贫穷一目了然,搬家时唯一几件有些年头的红木家什,由于笨拙和腐朽的原因终究遗留在一片狼藉里。

那时,为了多分点面积,分好的楼层,张妍一直和从文吵架。张妍在外面努力争取,从文便一副老好人的态度被动迁小组做通工作。张妍深怪从文的懦弱,从文却总是笑笑,劝张妍不要和这群猴精的一般见识,吃亏是福。动迁组的人,桑静见过几个,印象都不甚好。在她母亲面前吹胡子瞪眼,几个女的开口闭口拿组织来说事,威胁张妍要停工作什么的。在从文面前,则是另一副嘴脸,桑老师长,桑老师短,什么深明大义,什么人民教师、群众楷模。恰逢他们矛盾的两套模样,桑静都见过,她还见过他们被别人抽耳光时的眼泪,和有人声泪俱下请求他们给特殊待遇时的冷漠。哪个是真实的他们,少女时的桑静不清楚,也许都只是工作中的样子吧。

他们举家迁至偏远的郊区一处临时居所,那里可以在傍晚绯红的夕照里听见声声遥远的轮船鸣笛。他们租住在本地人自己盖的二楼房里,一个大统间,用屏风人为地分隔出女孩的卧室。少女的时代里没有秘密,桑静却浑然不觉贫苦。这几年,随着包裹越来越沉,桑静的世界越来越精彩。她迷上了现代诗,是的,舒婷、北岛、顾城还有无数的外国诗选译文,深深沉醉在用斜杠人为制造的停顿和故作深沉的韵脚里。沉甸甸的日记一页一页都是那种生涩难懂,只有节奏快感,装腔作势的“现代诗”。

桑静在学校的周记本里,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日薄西山/天际划过一片灿烂的桃红/那是天边的流火/燃烧着每一片/棉花糖般的云朵。/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快乐地归家。/此起彼伏地呼喊/是母亲/在叫着夜归的孩子吃晚饭。/阳台上/黝黑的“猫先生”/慵懒地甩着尾巴,/张开嘴/打着大大的哈欠。/我站在窗前/看见/对面微笑的人们,/想/这样的生活/犹如仙境。

当桑静迷醉在这如梦幻般的诗歌意境里时,老师给她的评语无疑是当头的棒喝:“请你认真看看周围真实的世界,还有很多真实可以写入你的周记!”所有的自我膨胀,所有的自鸣得意都在这段评语后土崩瓦解。恼羞成怒,义愤填膺,所有青春期的叛逆似乎在这一刻被点燃。桑静提笔用几乎挑衅的方式向白帆求证,只求一个认同。她相信他懂的,正如几年前,女孩看进他心里那样,她们彼此的懂得,是不需要言语的。从那些书来看,他是那样地懂她,在被放逐到一个穷乡僻壤的乡下去的时候,他几乎用那些书救赎了她,让女孩获得新生。他为她开启了另一道大门,大门里面是瑰丽的梦境,而不是眼前这一望无际的农田,或一阵阵犬吠和鸡鸣。

桑静的信很简单,告诉他她打算投《中学生知识报》,附上了这篇被批的体无完肤的文章,并请他指教。事实上,高傲的桑静根本没有请教的意思,而是请他鉴赏一个怀揣着现代诗梦的少女的作品(自以为的作品)。这便是他们的第一次通信,如今想来是何等可笑。心高气傲的少女找来了她认定的专家来鉴定她心浮气躁的时髦小诗是何等的才华横溢。白帆的回信简洁直接,带着他一贯的文风:

桑静小朋友,你好!

来信已阅,虽然创作热情值得肯定,但窃以为华丽的骈散不如魏晋风流,一个词藻堆砌鲜有真情,一个生发于情理和自然,一个空有形而无神,一个神形兼备。不知你的见解如何,欢迎来信交流。

为了不丢人,桑静去了学校图书馆,半天才弄清楚骈文和魏晋之风。心里虽有万般不服气,却也只得消气。罢罢罢,自己技不如人也怨不得别人。桑静暗暗下定决心,终有一天,白帆,我要让你,赞叹不已!

虽然,周记事件弄得桑静对现代诗意兴阑珊,却成就了她和白帆的日夜通信。那个年代里,寄出的信件就像是投出的一枚石子,要隔上好一会儿才能看见水底的涟漪。年轻的女孩就在这寄信、盼信、阅信、回信的轮回中挥霍着大把的青春,完全漠视周遭的同学开始的那场轰轰烈烈的早春之恋。

舅舅,您好!

上次的《男生贾里》真好看。感觉很真实呢,仿佛就发生在周围。可是,我觉得同龄的男生好幼稚,他们讨论的东西就是游戏,要么就是一起捉弄一个倒霉蛋。无趣!

有个男生当着其他人的面承认喜欢我,这简直是世界末日!只要我们走得靠近些,他们就会嘲笑我们。要是不巧被老师叫到一起读课文什么的,就惨了,全班都会爆笑。我讨厌死他了,他为什么要那么说,害得我好傻,只能躲着他,好像我心里有鬼一样。

我才不要找这样愚蠢的家伙,我要的爱情是像罗切斯特先生那样的。他不需要英俊的外观,甚至是丑陋的,我也毫不介意。他是智慧的,是懂我的。他尊重我,无论他富有或贫穷。我们的质地是一样的,我们都追求自由平等,就像希茨克里夫对凯瑟琳的爱,是疯狂的,是用整整的生命相爱。而不是那些时髦的毛头小伙,不知深浅的追逐游戏!

桑静小朋友,见信好!

看到勃朗特三姐妹对你的影响,我吃惊不小。古人云:‘尽信书不如无书。’书中有许多经典的观点,放诸当时背景是先进的。可是未必适合你。我一直在想,你这个年纪看什么比较合适,也许《傲慢与偏见》《奇婚记》更轻松些。看看大仲马的作品,感受一些历险经历。歌德笔下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以及屠格涅夫的《初恋》都是美的,可我就是怕你看了会钻牛角尖。

你太一味追求深刻,其实少男少女的朦胧恋情是美好的。千万别小小年纪就如同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自己不接受,还排斥一切。你还年轻,爱情对于你还太重。每个人都有喜欢和被喜欢的自由,我觉得那个男生至少很坦诚和勇敢。要知道到了我这个年纪,还有许多人囿于各种因素,不敢敞开心扉说喜欢。所以,年轻人,我还挺欣赏这个鲁莽的男孩。我们谁不曾鲁莽过呢?你一定会问我有没有鲁莽过。我当然有过,我年轻时还没有那个少年的勇敢呢!为了向自己心仪的女孩坦诚,策划了一次电影院的告白。为此我排练了整整一星期。现在想想,即使没有成功,也是依然甜蜜的。啊,young Love(年轻的爱),多美好!有机会,以不影响学业为前提,你该尝试着和异性正常交往。

白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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