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回忆会让人意志消沉,如同桑静的母亲,自从老父走后一直心绪低落,一反常态地就连桑静的生日也不闻不问。可怜的桑静,虽然不是大生日,可以往都是要过的,特别是她搬出去住的那几年,她母亲总命令她回家,煮一碗红烧大排面聊表寸心。今年,桑静估摸着她母亲伤心过度再无心力顾及她,便自作主张兀自逍遥去了。请了几天假连着元旦,桑静约了外企的表姐、表姐夫一干人躲到山林间泡温泉去了。要知道十二月是人家休年假的好日子。她么,偷浮生几日,随喜一下。
在出游前,桑静意外地接到了宋琰的电话。虽然对着白帆说去北京带东西什么的,实际上她根本没顾上联系宋琰。桑静和宋琰,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对于这种距离她们更是有一种天然的默契。宋琰的电话大意是说许久没联系,发现联系不上桑静母亲,更联系不到白帆。其实,主要是联系不到白帆,让桑静抽空看看他的状况。起先,桑静也不大在意,回想了一下他来送口罩时温暖的微笑,她似乎没理由担心。可是,临行前一周,桑静又发消息又打电话的,都没有什么回音,心里有着慌。细想之下,外公大礼那天,他气色也确实不大好。桑静又多少隐隐担忧起来。可依母亲最近自顾不暇的心境,桑静也不好央她给白帆电话。等这次出游回来,就再打打电话,不行还得找母亲。他的世界她向来闯入不了,也只能默默在外面候着了,或许只能找她母亲要开门的“钥匙”。
一个鲜为人知的妙境深处。
“谁寻到的这么一处好地方,泡着温泉,喝着伯爵红茶,还能看到孔雀。这地方当真是绝了。”
在香雾缭绕中,隔着透明的屏障看着蓝绿相间的鸟中仙姝在十米见方的园子里悠闲地来回踱步。
“要说这丫头没见识过呢,这就难觅的绝好地方了?这地方太俗,温泉是人工修葺,泉眼也是有的,不过我看哪够那么多人的。孔雀什么的,不过仿云南而已,其实这个酒店还多少有些佛缘。这里本是个人杰地灵的风水之地,唐时有座庙,据说供奉着释迦牟尼的一颗舍利子,香火极旺,而且这一旺就是几千年,倒也福泽众生。可惜,军阀混战时被毁了,就连舍利子都不知所踪了。几年前经高人指点,这个酒店的老板买下荒废了的地,建了酒店,并在周边搞了些与佛教有些渊源的建筑。这个酒店叫梵海听泉,温泉叫梵海子,搞了孔雀嘛,是仿古印度的生态,我们身上穿的这朴素的要命的浴袍还多少有些古印度僧人的风尚。不过东施效颦罢了。一会儿带你去个清雅的地方,不过你先吃点点心,别一会儿吃茶吃醉了。”
正午时分,从酒店出来,向半山腰的林子深处走去,走走歇歇,兜兜转转,终于寻得表姐、表姐夫口中的清雅之地——挹翠轩。潇湘密林间,曲径通幽处,绵延而至,手挑竹帘入内,昏黄灯光,香雾缭绕。几案处一架古筝,半掩的琴谱,似是琴女刚好起身离去,茶犹温,曲未散。耳畔是古筝弹奏的高山流水。整个竹屋,采集自然之光彩,屋内外明暗对比,幽静得刚刚好。满架的茶具、檀香,“临江仙”的一道香映入眼帘,桑静把玩了半晌,终是放下了。四周摆着的青瓷瓶里或斜倚或凋谢着残荷、蜡梅、枯枫,恰是应了潇湘妃子最喜的“留得残荷听雨声”。一幅《禅茶一味》的题词,写得甚好,深得陆羽的神韵。
突然来了群人,说说笑笑,闹得慌。桑静一行便找了屋外独临山头的一个包房,其实就是个小竹屋,抬头一看匾额“解忧居”。解忧,解忧,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桑静笑笑,深深叹了口气。
“咦,好端端地,叹什么气。”
“没什么。”
“阿姨又催你相亲?不过,小静,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心里怎么打算的?”
“我能怎么打算,没找到就是没找到,烦不烦。我来这儿就是求清净的,怎么姐姐也要提这档子事。”
陆续落座,叫了些茶点零食,因为胃寒,桑静没敢喝绿茶。因红茶刚才喝了,所以就只吃些零食。坐定了,心也静了,烦恼去了七七八八。突然,古筝响起,铮然有力,悠扬之后急走,大有一泻千里之势,第一次见把古筝的铿锵有力演绎得如此淋漓尽致。表姐说:“哟,是遇知音了吧。”桑静心头一荡,不免心下悠悠起来。他们要的茶送上来了。不知怎地,就聊起魏晋风度来,少不得讲起这大兴的自然笔风和历代取士的发展。真是由着思绪如脱缰野马,驰骋而去。不知不觉已是傍晚,窗外竹影西斜,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
一路说笑,走到了日暮时分,眼看到酒店了,桑静习惯性地去摸耳垂。
“啊,不好,我的耳环呢?”
“桑静,你怎么了?”
“耳环,我一个耳环掉了。”
“掉哪儿了,记得吗?”
“我记得,在挹翠轩的解忧居里,我在那儿用耳环针当笔蘸茶水在信纸上比划来着,后来可能是忘记了。不行,我得去找回来……”
“不就是一个珍珠耳环嘛,现在流行不对称美,天色不早了,我们赶着吃晚饭,还约了健身和按摩,你别去找了!”
“不行,这是外婆和外公的定情之物,可不能随便就弄丢。我先去找找,一会儿就回来。”
“定情,定情。这老了的物件,你还真那么认真!谁知道是不是呢!快去快回,我们等你吃饭!”
好字都没出口,桑静的人已没在昏黄的傍晚中。小雪刚过,天黑得早。辗转迂回间,找到了几点灯火昏黄在竹林深处,循着灯光,倒也不难找。
“哎,对不起,小姐,包厢满了。”见一女子一个箭步往里钻,穿着茶服的服务员忙拦住了桑静。
“不好意思,我是刚离开的客人,我在解忧居落下一个耳环。你们有看到,或听见客人谈起吗?”
“没有啊,你们刚走,就有客人订了六点到九点的解忧居。”
“现在才五点五十五,你看这屋子里一片漆黑,能让我进去找找吗?这个耳环对我很是重要!”
“我看看,嗯,屋里是没人……可是……”
“谢谢了!”
桑静不由分说,轻而有力地推开了竹门,“吱呀”。屋子一片漆黑,她随即摸到门边的开关,“啪”的一声,温暖的鹅黄色灯光亮起。
一切都太快,桑静又是心急火燎,却不想被照亮后的所见惊了一下,“你?你,你,你怎么不开灯啊!吓死我了!”
“我一个人好端端在这里,你闯了进来,还说我吓人。这哪条规定写着,傍晚须掌灯,不得漆黑一片?”一个醇厚洗练的声音传来。
“我……”桑静再次被这个声音说得无从辩驳,心想那就耍个赖吧,总好过现在不得不面对面的挖苦。“帮我找耳环,耳环掉了,明明就放在案几上的。”
慌忙扫了一眼屋子正中的桌子,信纸还在,可是耳环没有了。呀,这可怎么办才好,桑静心里慌了起来。这可是她外婆在她母亲十八岁时离世后留下的唯一物件。母亲随身戴着,直到桑静穿耳洞,才给了她。桑静忙俯下身子,低着头,拼命在这方寸之地寻找,一头撞上什么。抬头看见一张英俊的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真是张俊美的脸啊,她心想。一道剑眉,一双狭长的凤眼,眼角扬起,有一种说不出的英武。大理石雕像般线条分明的脸部轮廓,中间高耸的笔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那播音腔的声音是从那里发出的。
那一刻,他看着她,周遭安静得如同静止,他眼中有些明昧不清的东西在闪烁,炽烈的、压抑的。他单膝跪在她面前,一件灰呢大衣扫到地板,头颈里围着他常戴的黑色羊毛围巾,一件深蓝色背心,里面是白色衬衫,干净、温暖。刚才就是这个胸膛撞到了桑静。突然,心里一阵狂跳,她意识到自己第一次与眼前这个男子独处,竟有些不知所措。
“我……”不知怎地,桑静变回了笨拙的小女孩,当然只有一瞬,“拜托,师兄,我找耳环,你别杵在这儿,帮我找找。”
“哦,我为什么要帮你?”
“嗯,这第一呢,你明明订的是六点到九点的包房,你早到,我不算闯错时间;第二,从你这副从容的样子,想必逗留了会儿。我们五点半走的,之间不会有其他客人,那你看到我耳环的概率最高,也就是说要找不到的话,你捡到或藏了的嫌疑最大。帮我找耳环是帮自己洗脱嫌疑啊;第三,帮我找找哈,这个耳环对我很重要,找到有酬谢!”
“第一成立,这第二嘛,中间服务生有可能进入,论据不足,论点不成立。这第三嘛,可以考虑考虑。”他突然沉着脸,上上下下打量起眼前的女子,“很重要?定情信物?”
“师兄你开什么玩笑。”
没等她反应,他突然伸出手扶住桑静的肩头,他扶住的地方瞬间滚烫了起来。桑静心里暗骂:顾超然,你这是干什么?身子往后一缩,却被他牢牢钳住。在他霍然站起的同时,用他的双手把她扶了起来。桑静还没站稳,就看他从自己口袋里取出一方手帕,轻轻打开,一颗米白色的珠子静静躺在里面。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是这个吗?”
“你,你早知道,为什么还捉弄我!”桑静愤愤道。
“桑静,桑静。”他做了个静声的动作,将修长的手指放在唇边。她立刻收了声。
“刚到不久,看桌上耳环眼熟,却不知是你的。收好,是怕掉,走时给服务生,没有要捉弄你。至于为什么没马上告诉你……主要也是对这颗珠子负责,确定你是它主人。”
“好了,你确定了,可以还我了?”
“这却不能。”
“为什么?”
“我帮你留着耳环,以便物归原主,那么,你怎么酬谢我呢?”
“师兄,你一行之长,”当然是副的,桑静心里暗暗骂着,“还在乎我这么个小主管”,当然也是个副的,她心里暗暗走神,“什么酬谢啊。你看得上的,我也给不起啊。”
“那就留下来陪我。”他突然一改打趣的语气,温柔地说了一句。
“我,我,我还有事,先走了。”桑静慌不择路地拉开门,准备逃也似的躲到黑暗里,免得自己这赤红的脸又招他嘲笑。一阵北风呼啸而过,她被深深呛了一口,不停咳嗽。哗啦啦,一场疾速的冬雨挡在门前。此时的桑静,踌躇着收回了脚,有点犹豫自己尴尬的境地。他走过来,轻轻推上门,取下颈间漆黑如缎的围巾搭在她的颈上。
“所以才让你留下,你跑什么,我又不吃人,一会儿小沈送伞过来,就放你走。天冷了,敞着领子,不咳嗽才怪。这个借给你,这万一病了,我怎么向你们胡总交代啊?”
说罢,自顾端坐在桌前,看着手中一叠材料,完全不理会她的错愕她的羞赧她的愠怒。颈间火辣辣烧着,桑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还了他的围巾不是,受着他的围巾也不是,只得无所事事地摆弄着自己的耳环。
“还不戴上?一会儿再丢了,我可没地方去找。难不成……还要我替你戴?”他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只感觉芒刺在背,桑静赶快戴上耳环,心想:你看你的材料,管我呢!唉,桑静啊桑静,你答应过自己再没有下次了,可又莫名其妙地把自己交给了一个不是很熟的人。这一次是完完全全的独处,眼前这个人一会儿调笑一会儿正经,到底想干什么?伴君如伴虎,自己还是得和这位领导保持距离,免得被他看透了,就不好玩了,毕竟……
门再次被推开,服务生送来了茶。“先生,您的茶。”
“我的是生普洱,小姐是白毫银针,再拿些蜜饯和茶点。对了,点支香,就点你们家的《临江仙》。”
他娴熟地烫着茶盏,将温热的茶杯递给她:“你胃不好,已经不早了,绿茶、红茶都不适宜。喝点温热的白茶,吃点点心,我一会儿让他们准备些茶泡饭。”
“哦。”
第一泡,清淡无香,温润了器皿也温润了脾胃。第二泡,茶汤在青瓷杯盏中盈盈几许的透亮,香气也随着唇齿次第舒卷。白毫银针,真是不负这不染尘埃的名字。桑静想着,忙开口道谢。
“谢谢你。”
“谢什么?”
“上次北京。”
“北京谢我什么?”
“没什么,总之,谢谢你。”
对,谢谢你,过往的一切,你为我做的一切,桑静在心中默念道,然后抬头望向他正回看过来的眼。他看了看她,开口想说什么,却叹了口气,继续看材料。泡饭端了上来,只有她的,他自顾自,也不理她。桑静食之无味,思绪越飘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