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十五挑来选去,相中东南角一处独门独院,把着胡同口有那么三间小房,价钱挺合适。靠墙根长着一棵香椿树,既可以遮阴,天暖了又有香椿吃。香椿嫩芽儿拿盐码上,新烙得的大饼夹上刚炸透的馃篦儿,再裹上点儿香椿叶子,又香又脆,就冲着这一口儿,这房子买得就值!买卖双方写文书立字据,一手交钱一手交了房契。姜十五把小院从里到外拾掇得干干净净,看好皇历,选准日子,一家人高高兴兴迁入新宅。想不到此宅哪儿都不错,单单不旺人丁,两口子这几年紧着忙活,接连生下三个孩子,可是一个也没保住,再往后大鸭梨怀都怀不上了。姜十五心里别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姜家传到我这辈儿不容易,竟此断了香火不成?”大鸭梨也着急,光抱窝不下蛋,搁在老年间,这可是“七出”之首,当家的一纸休书给你赶出去,官司打到哪儿都不占理,再加上街坊四邻风言风语的,那也是好说不好听。只得入乡随俗,按照天津卫的老例儿,去分水娘娘庙拴娃娃。所谓的“拴娃娃”,又叫“拴喜儿”或“抱孩子”。娘娘庙在当地香火极旺,民间相传,三月三赶庙会那一天,拴娃娃最为灵验。
当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大鸭梨梳头洗脸,换身干净衣服,带上提前备好的供品、香烛出了门,赶着去烧头一炷香。进庙拴娃娃的都是妇道人家,可娘娘庙门口总有不少憋着坏的地痞,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趁着上香的人多,哼哼着淫词浪曲,到处挨挨蹭蹭,专占小媳妇儿的便宜。大早晨的人少,姜十五更不放心,万一遇上俩无赖,趁着街上没人指不定干出什么事来。所以他也起了个大早,送大鸭梨去娘娘庙。
那几天倒春寒,冷风呼啸,寒气袭人,给这两口子冻得够呛。走到半路上,见着一个卖茶汤的小摊子,一尺八寸高的大铜壶坐在炭火炉子上,顺着壶嘴“呼呼”往外冒热气。姜十五出来得太早,还没吃早点,想买两碗热茶汤暖暖身子,捎带着讨句口彩,借卖茶汤的小贩之口说句吉祥话。烧香许愿的大多在乎这个。怎知这个小贩拙嘴笨舌,不太会说话,只顾闷头沏茶汤,盛上半碗秫米面用温水调匀,壶嘴对准小碗,抓起壶把,将一股沸水注入碗中,撒上糖霜、桂花、葡萄干、青红丝,这就齐了。茶汤本应十分浓稠,小铁勺插在里面也倒不了,可是刚出摊儿,大铜壶里的水尚未煮沸,头碗茶汤冲得稀汤寡水,小贩连说不行,手忙脚乱地重沏了两碗。大鸭梨等得心里头直撮火,埋怨姜十五不该买茶汤,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说什么也不肯喝了,气哼哼地要走,结果一不留神又把冲茶汤的大铜壶碰翻了,洒了多半壶热水,得亏没烫着人。小贩不干了,拽着姜十五不让走。姜十五无可奈何,赔了不是又赔钱,再没这么不顺的了。两口子一路上怄着气拌着嘴,磕磕碰碰来到娘娘庙。
姜十五在门口等着,大鸭梨一个人进了庙门。她来得太早,大殿里还没什么人,慈眉善目仪态端庄的天后圣母老娘娘坐于正中,左边是天花仙女,右边有挑水哥哥,其余各位娘娘分立两侧。大鸭梨刚才数落姜十五的时候,简直是舌头尖儿开花,见了老娘娘她可收敛多了,一句犯勿的话也不敢说,毕恭毕敬地供上槽子糕大八件,烧上贝子香,点起一斤多重的大蜡烛,跪在神像前磕头祷告,祈求老娘娘赏一个长命之子,让老姜家接续香火。自古相沿,拴娃娃不要钱,但是得买香火道人的五彩线绳,看你的心意,一两个铜子儿不嫌少,给个元宝也不嫌多,反正是心诚则灵。大鸭梨狠了狠心、咬了咬牙,掏一两银子买了一根五彩线绳。香火道人接了银子,低声叨念:“天后娘娘有灵验,求福给福,求寿给寿……”
娘娘庙里供着十二位娘娘,有眼疾的去拜眼光娘娘,孩子染上天花痘疹的去拜痘疹娘娘,求个一儿半女的去拜子孙娘娘……大鸭梨诚心诚意地敬神烧香,从前殿的哼哈二将、四大金刚,到后殿的白老太太、王三奶奶,挨个儿拜了一遍,脑袋瓜子都磕晕了。过去讲究烧香不落神,倒也没错,只不过到了拴娃娃的时候,她有点儿挑花眼了。泥娃娃全在子孙娘娘跟前,大鸭梨仔细一看,子孙娘娘的肩膀上、袖口里、手心上、脚底下,以及桌子底下、椅子边上,全是各式各样的泥娃娃,如同到了娃娃山,一个个歪毛淘气的小胖小子神态各异,举着糖葫芦的、拿风车的、拉胡琴的、翻跟头的、啃香瓜的、念书写字的……她看哪个都好,哪个都对她的心思,一时拿不定主意,在大殿中转来转去。转到天后老娘娘的神龛前,忽然眼前一亮,神龛角落中有一个憨态可掬的泥娃娃,比子孙娘娘身边的泥娃娃大出一倍有余,虎头帽子虎头鞋,紫衣紫袍,小脸蛋白里透红,手捧金元宝,身上还挎着弹弓,赛过杨宗保,不让俏罗成。大鸭梨一眼相中了,嘴里念叨着:“这就是我的儿!”探过身子把五彩线绳套在娃娃的脖子上,抱在怀中刚要走,却被老道拦住了。
娘娘庙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拴娃娃的要把娃娃“偷”走,不能让老道看见。其实在殿中看守香火的老道,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见也当没看见,因为他还指望你买他的五彩线绳拴娃娃呢!
老道伸手这么一拦,大鸭梨也蒙了:“我又不是没买你的五彩线绳,该给的香火钱也给了,怎么还不让拴了?”老道也是吃江湖饭的,认得这是姜十五的媳妇儿大鸭梨,告诉她说:“拴娃娃你去子孙娘娘身边找,相中哪个尽管拴了去,这个却不能动。”大鸭梨认定了挎着小弹弓的泥娃娃,再也舍不得撒手了,给老道来了个不论秧子,急赤白脸地分辩:“不让在娘娘庙拴娃娃,你还卖哪门子线绳?我可是足足给了你一两银子,这个娃娃也在大殿里,凭什么不让我拴?”老道也生气了:“你看你这个大嫂子,四六不懂,还穷矫!此乃老娘娘驾前的护法灵官,怎么能让你拴了去?”说话这时候,进来烧香拜神的越来越多,大殿里都挤满了。大鸭梨也不能明抢,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泥娃娃放归原位,可是相中了这个,别的哪个她也看不上了。趁老道忙着收香火钱,她又偷偷拴上那个虎头虎脑的泥娃娃,用块红布裹上,暗暗叨咕着:“没福的小子坐庙台,有福的小子进娘怀,姑家姥家咱都不去,跟着亲娘把家还!”
且说大鸭梨揣上泥娃娃,头也不回地出了庙门,随姜十五回到家中,把泥娃娃摆到堂屋八仙桌上,两口子越看越喜欢。当天晚上,大鸭梨在泥娃娃面前放上一碗秫米粥、几个饺子,手拿马勺磕着桌边,口中念念有词:“黑娃娃,白小子儿,跟着爹娘吃饺子儿!”念叨了七八遍,方才撂下马勺回屋睡觉。
转天晌午,有人在外边叫门。姜十五开门一看,竟是娘娘庙的老道找上门了。老道冲进屋来,指着桌上的泥娃娃说:“不让你拿你偏拿,实话告诉你们,前几年我在殿中当值,瞧见一道金光降下,正落在这个泥娃娃身上,那是老娘娘驾前的护法灵官显圣了,你们家小门小户的担不住,还不赶紧还回去?”
姜十五两口子不以为然,跑江湖的还不明白这一套吗,无非拿话诈我们,想多要几个钱罢了。双方争执起来,调门儿越来越高,谁也不让谁,最后还动上手了,你推我搡,连抓带挠,不承想碰倒了桌子,泥娃娃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老道一气之下拂袖而去,姜十五和大鸭梨也傻了,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过了不久,大鸭梨又怀上了,转年开春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胳膊腿胖得跟藕节似的,小名叫小沫。两口子担心这个孩子养不住,没给孩子取大号,仅以小名称呼,又一步一磕地去到娘娘庙还愿,买了十几个泥娃娃,偷偷放到老娘娘身边,央告她老人家别把孩子收回去。
眼瞅着孩子一年一年长大,越长越随他娘,宽脑门,高颧骨,尖下颏,一双大眼皂白分明,爹娘跟太爷格外地疼,舍不得打舍不得骂。特别是大鸭梨这个当娘的,四个孩子没了仨,哪个都是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只留下一个姜小沫,能不护犊子吗?
旧时的江湖艺人太遭罪,走到哪儿都让人瞧不起。姜小沫生来就算半个行里人,得了爹娘两头儿的传授,小曲小调张嘴就来,行里的暗语黑话他也是门儿清。不过姜十五说什么也不想让儿子再干这一行了,省吃俭用供儿子念书,指望他考取功名,改换改换门庭。哪怕考不上,念上几年圣贤书,张口闭口“之乎者也”的,听着也不俗。
可有句老话“七八岁万人嫌”,姜小沫在七八岁的年纪,不但不好好念书,还成了他家周围一带的孩子头儿,带着一伙比他年岁略小的孩子,撒尿和泥儿、放屁崩坑儿、踢寡妇门、踹绝户坟,猴屁股上都得招把手儿,中午去河里游野泳打水仗,晚上上房顶堵烟囱,夜里偷鸡拔烟袋,还经常带领着他手下的小毛孩子去别的地方找同龄孩子打群架,三天两头让别人家大人找上门来。大鸭梨就跟人家磨裤裆、坐地炮。这个护犊子妈要是顶不住,还可以搬出八十几岁的姜老太爷挡横。找上门来的都拿这个老棺材瓤子没辙,只能悻悻而回。可以说他们老姜家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成了为害一方、人见人嫌的小混星子。邻居们恨得咬牙切齿,常在背地里骂:“这个有人养没人管的混账玩意儿,长大了肯定是个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