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部的时钟报出九点整,银座正值热闹非凡之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涌向银座的人流在西边的单行道上络绎不绝。离晚宴结束还有一段时间,不过许多衣着鲜艳长袖和服与白色西装背心的人们在大街上晃来晃去,这倒形成了跨年夜的一道独特风景。随着人流,古市加十来到一名叫“Colombin”的果子店前,一位三十二三岁的美人身着红得似火的晚宴服,裙带飘飘,莲步款款地从八云町的派出所那边走来,这样的女子应该只有专太郎 才会偏爱吧。当从加十身边走过时,她突然停住了,用黄莺出林般娇嫩的声音打着招呼:
“呀!这可不是古市先生吗?”
这女人叫村云笑子,她眼光放得出奇的远。四五年前,当还是一个当红影星之时,她就和电影公司的董事有了暧昧的关系。作为一个只有名气而无实质收入的影星,她在银座附近的一个角落里开了间带点神秘色彩的“巴里”酒吧,算为自己做个较为长远的打算。听人们说,自从当了老板娘,只用两三年的工夫她就积蓄了十万元,实在是位既美貌又智慧的女人。
笑子和古市都出身于北海道某个偏远的村庄,他们是同乡。古市与她相识之时,笑子还是那个村子里的小学老师,接着有传闻说她与一位年龄比她小并且又是她近亲的青年有了暧昧关系。消息传出来之后,那青年就莫名其妙地自杀了。就为这件事,笑子在村子里待不住了,她跑到东京,找了个提供食宿、名叫“白猫”的咖啡厅当女服务生。谁也不会想到她人生的转机也正是由此开始。
与加十刚认识时,笑子身上几乎没有什么肉,瘦得跟灯芯一样,现在她的肩膀还有腰部的赘肉让她苦恼极了。以前尖锐犀利的眼神现在则变得油腻,那是纵欲过度的缘故。鼻子抬得高高的,显示出一副不将别人看在眼里的媚态。
笑子靠近了古市说:“还真是古市先生呀!上次分别后再也没有见过您了,您过得还好吗?”
说完后,她一把抓住古市的手,用她那温润的手掌紧紧地握住古市的十指。
“加十先生,像你这么没情义的人我还真没见过呢,你人一直在东京却没来看我一次,我真要恨你了,你确实有点儿不够意思呀!”
笑子打趣道,扫到古市身上的眼神似乎带着责备。
相对古市来说,老乡能混出个模样确实是件可喜可贺的事,那还是大约两年前,他特意到“巴里”向她祝贺,不仅没有喝到她的一杯水,还被无情无义地赶了出去,回到住的地方后,他用手指沾起肩膀上白色颗粒状的东西,尝起来像是盐巴 。有这样的前车之鉴,加十真的很纳闷为何今晚村云笑子像狐狸精附体一般对自己这般亲近。他呆立着,一直看着笑子的脸。笑子忍不住了,摇了摇加十的手。
“你说句话呀!出于礼貌也该问候一声吧。我承认,我是堕落的女人,根本不入你的法眼,至少看在我们一块儿共用教师办公室的旧火炉取暖的情分上,你也不应该如此冷漠吧。瞧你这样,今晚我要好好地陪陪你。现在我们一块儿去‘巴里’吧,我会让您明白您到底有多薄情。”
说完之后,她紧紧地抓着古市的手臂,指甲快把手臂掐出血了。
“考虑好了没,去不去呀?你说句不去试试看,我就要抓紧你的手,大声地喊非礼了,想试下吗?”
笑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一边说着,一边脸色就变得有些怪异了。她两只脚分立于人行道上,一副随时准备大喊的姿态,到现在古市才消除了戒备之心,刚喊了声老板娘呀,就被拉走了。两人互握着手,一点也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在五丁目的转角处拐了个弯,走进了银座黑暗的小巷子。
穿过没有一点儿气势的、看来像磔刑使用的五英寸钉般的五针松,酒吧的大门一开,各种喧哗声与高高低低有些走调的童谣合唱声一块儿涌了出来。大家已经在里面的宴会上发酒疯了,有个红毛人一看到笑子就从烟云缭绕的昏暗角落站了起来。加十对他很了解,这位就是“Horvath通讯社”驻外记者约翰·哈齐森,他伸开双臂拨开人群,一下子搂着笑子的纤腰。不料笑子朝他一巴掌挥过去,他直往后退嘴里不住地喊疼。笑子带着加十穿过这片乱哄哄的地方,来到里面靠墙壁的座位,找把椅子让加十坐好。
“稍等我一下,你要是偷跑了,后果可不堪设想呀!”
她瞪了他一眼,附以柔媚一笑,掀起吧台边的红色垂帘,进到里面就不见了踪影。
酒吧是依照国外俱乐部的样式而设计的,不设隔间,大约十五张圆桌围着中央舞池摆放着。一眼望去,一片狼藉,每张桌子上摆的都是香槟酒瓶。这还不算什么,最让人感到惊奇的是三十名左右的酒客,无论男女,没有一个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要么头上顶着酒吧赠送的厚纸板制成的皇冠,要么下巴上还沾着残余的酒滴,更有男女紧紧地搂抱着在地上滚来滚去。
身着晚礼服,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舞池中见人就拉人跳舞的,是从巴黎归国的印东忠介,他是横滨知名的高利贷商人的养子。打着白色领带,腿上搂抱着三名美女在入口附近暗僻的角落中不时纵声大笑的是子爵家的现任管家岩井通保。他做过一段时间的计程车司机,由于得到朝鲜捕鲸公司的提携,现在颇有实力。他腿上的三位美女名叫阿雪、小初、几代,她们都住在横滨本牧,每人在圈内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从他们的放声调笑中,不难得知,他们正在议论是去“NEW DROUND”还是去箱根的环水楼。身子伸得长长的,躺在酒吧走道上的是放荡不羁的山木元吉,用力在他身上踩的人则是刚从美国回来的当红舞蹈家川俣踏绘,即便是镶着人造钻石扣子的银色舞鞋紧紧地踩着元吉的背脊,元吉这风流鬼还是不愿起来。
他的鼻子完全被自己酒醉吐出的污秽所浸没,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也许正在低吟玛拉梅的诗吧。这时踏绘有些按捺不住冲动,转身跃上一边的圆桌,突然撩起裙摆,露出如幼鹿般娇美的腿热情奔放地跳起舞来。虽没有什么好的保护措施,但她将腿高高地伸向空中时仍没有丝毫犹豫,这场景确实让人浮想联翩。醉汉们在下面高声地喊叫着,他们聚拢到圆桌前,额头抬得高高的,挤成一团,一边抬头看一边肆意地笑着,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有个年轻人向她伸手,换来的却是额头的一脚,外加一个四脚朝天。还有人试图爬上桌子,换来的却是踩空了椅子,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加上诸如酒瓶碰撞这类杂乱的声音,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这种事怎么写也写不完,假如你还想了解其他的,这就要靠你的想象力了。
从开始到现在,这些事都与加十无关,他紧握双手,事不关己地看着混乱的场景。冷眼旁观这糜乱的生活实在没有一点儿趣味,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领会个中滋味。以加十现在的身份与地位,即使他想过这样的生活也只能是个妄想,一想到此处,加十不由得怒火中烧。不过,一个人在这样奢靡的氛围中假装清高确实也有些不合时宜,他找了一旁棕榈树作为掩饰,装作随意的样子眺望着另一端,没想到,他却见到另外的一番景象。
用心看,在这混乱的喧嚣中,却有一位举着酒杯,严肃端庄坐着的人物。一位青年绅士,年约三十,肤色白皙,蓄着漂亮胡子。一眼看去,贴身的晚礼服是Westend制的,一朵娇艳的康乃馨插在衣服领口的纽扣孔上。拿着威士忌苏打酒杯的白色纤细的手指戴着大颗钻戒,对于旁人肆意的喧哗,他只稍微挺了下身。这份淡定与自如很是让人难以捉摸,就像一位帝王看到臣属们的胡闹,只是笑笑而已。既不显得随波逐流,也不显得格格不入,反正分寸拿捏得非常好。
作为笔者,我对这人物很感兴趣,作为读者的你,可能会以为这种人实在是司空见惯,没有什么好稀奇的。下面我就来说说这些不可思议之处吧:最先让我们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非同一般的相貌。说他相貌非同一般并不是说他眼斜嘴歪或满脸疙瘩。大家或许看过神宫馆发行的《九星运势皇历》这本书吧,他的相貌就很符合这书中“面相图”里的“贵人之相”。细长的单眼皮眼睛里透着清澈的光芒,宽宽的嘴唇抿在一起露出无限的威严,这就是所谓的龙眉凤目吧。风铃一般大而肥厚的双耳极具福相地从眼角下垂至下巴,实在是奇之又奇;下巴上的胡子则是浓密漆黑,像条领巾遮住了喉咙。一句话,秦始皇身穿晚礼服喝威士忌的样子也许就是这样的。概而言之,他的神情举止与常人就是不一样,加十死死地盯着这位人物的侧面,专心地看着,也许是感觉到加十的注视,这人物轻转身,扭过头扫向加十,两人的视线意外交集在一块儿。在加十感到狼狈,想急忙移开视线的时候,那位人物眼中含着笑,朝他做了手势,示意他到这边座位来坐。本就没见过大世面的加十猛然得到这崇高的礼遇,顿时手足无措,触电般起身,穿过骚动的人群,找个位子,坐在那位人物对面。那位人物优雅地将威士忌苏打轻推至加十面前。
“这段时间,‘日比谷公园的铜鹤喷泉唱歌’一事在坊间流传得很广,这事是真的吗?说实话,我来东京不久,一点儿也不了解这件事。”
他竟提起这样一个话题。
事情的原委不太清楚,但听说大概一星期之前,伫立在日比谷公园水池中央的铜鹤竟会偶尔会发出美妙的歌声。这些歌声不像是早上固定时间就会响起的音乐时钟的声音,而是不经意不定时地发出的歌声。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幸能听到那歌声,据为数不多的聆听过歌声的人说,那歌声实在是美得无法形容。日比谷公园的青铜鹤随着喷泉飞沫唱出美丽歌声一事,不是平民百姓凭空杜撰的,而是日比谷公园的园艺长亲耳听到,并用漂亮的词语写了篇观后感,且附和歌一首刊登在《夕阳晚报》上,所以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据此,就有人说这肯定是国家的祥瑞。“唱歌的铜鹤喷泉”一下子就成为东京市内激烈讨论的热门话题。
大约一周前,清晨五点,像往日一样宿醉在公园的园艺长,打着哈欠从花坛小径来到池边的时候,他仿佛看到薄薄晨雾中的铜鹤喷泉扇动了下翅膀。作为大酒鬼的他,从早到晚都看到千奇百怪的事,见到这种事,他觉得这可能是昨晚自己的酒还没醒,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他正想离开池边之时,青铜鹤的口中竟唱出了人间稀有的清澈的歌声。
西洋圆舞曲一般的旋律,即使再悲伤的人听了这歌声也会感到快乐的。园艺长张大嘴呆呆地望着铜鹤的嘴,铜鹤继续嘹亮地唱着,完全无视园艺长的困惑与不解。大约两分钟后,像失效的留声机一样,它突然静默下来了。温和的园艺长从来都视公园里的一草一木为自己的朋友,他太过于感动了,这时竟对喷泉铜鹤说了下面这些话。
“嘿,鹤啊鹤啊,你竟然会唱歌啊。实在是唱得太棒了。”
古市加十代笔将刚才所说的事情详细写了篇《酒月园艺长记》刊登在《夕阳晚报》上。至于这件事的内情,还有些是要详加说明的。说起来也没什么,四五年前,酒月的女儿就被《夕阳晚报》的社长兼总编辑幸田节三纳为小妾,酒月为答谢他的恩情,表达对《夕阳晚报》的忠诚,当他目击了这匪夷所思的事之后,立刻跑到幸田节三的妾宅报告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盘坐在坐垫上的幸田节三听完酒月的话,沉思片刻,突然“啪”的一声猛拍了一下膝盖。
“啊啊,太好了。我幸田节三这下子总算走运了。”
他大喊着,突然转向神坛的方向,“啪啪”拍了两声以示祈祷。
《夕阳晚报》顺理成章地将“唱歌的铜鹤喷泉”登上了大头条,用连续三行大标题提示着国家的吉兆,并策动一批知名人士、博士等人发表感想。虽有部分人士婉言谢绝,但大部分人为给自己留个后路,也都配合说了些好话,约三十多位名人对“唱歌的铜鹤喷泉”用较为含混的方式表示了敬意。其余有名的报社对这些传闻都是一笑置之,随后抛之于脑后。对这件事,一般平民百姓的反应意外激昂,觉得报社不刊登国家这么大的吉兆实在是轻慢、无礼至极的做法。编辑部的桌子上堆满了诸如此类的投诉,全体干部仍在紧急讨论善后事宜,不过他们已被别人抢先一着,不过,铜鹤喷泉事件的风头全被《夕阳晚报》抢光了。换个地方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原本默默无名的《夕阳晚报》却借此而一鸣惊人,这只铜鹤也带动销售额屡攀新高。
古市加十今晚之所以在东京会馆尾牙晚宴上受到这样的侮辱,主要就是由于“唱歌的铜鹤喷泉”事件引起了其他各社强烈忌妒所致。
东京市的公园课对这件事当然不能不闻不问,特派音乐学校的教授来查明真相,形成的全是些不沾边的报告,根本无法断定这种现象到底是由什么引起的。
哈哈,喷泉的铜鹤真会唱歌吗?对于一流的物理学家挠破了头都搞不明白的事,笔者搞不懂也自然在情理之中了。接着,我们将会把这个秘密交给有名的怪人、大物理学家兼清博士,他将会做一场演讲来加以说明。让我们把目光转向酒吧“巴里”,此刻古市加十恰好喝下那杯推过来的威士忌。他用手掌抹了抹嘴,摇头晃脑地说:
“哎呀——真的,确实叫了呀,那声音确实棒极了。”
那神秘人物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说:
“风声鹤唳这个词我倒听过,鹤会唱歌我可从没听过。即使它真的能唱歌,实际上是怎么唱的呢?难道像李太白的鹤在朗诵《松籁谱》一样?我想总不至于吧!”
“李太白的那算什么,莫扎特的《嘉禾舞曲》它都会唱呢。即便作为一个游客,你也太不用心了吧。可能现在你也没有读过《夕阳晚报》吧!姑妄言之,姑且信之,你不觉得这事发生在东京是极有可能的吗?”
神秘人物点了点头,说道:“哎呀,对于这点我赞同。这确实是东京会发生的事。怎么样?不知接下来你是否有雅兴带我去领略下那铜鹤的风采呢?”
“好啊,我做向导,能为旅客服务确实是我的荣幸。”
“就这么定了,我们早点离开吧。想多听一点铜鹤的事情,在这确实不合时宜。下面,我们将到‘B·R’、‘AI’、‘Bon Temps’、‘etoile’、‘Maxime’、‘Rideau’这六家店,在每家店里喝杯威士忌苏打,喝完后,就去铜鹤那里。出发。”
古市加十就这样跟随着神秘人物,离开了“巴里”,远离了银座。
加十头脑中仍回响着寺院里一百零八个吊钟的声音,至于现在几点了,他抬起头一看,月亮已走斜了,正好斜在JOAK 的铁塔上方,至于那是不是月亮,加十蒙胧的双眼确实已无法辨认。两个人相互搀扶,一摇一晃地来到喷泉池边,漂亮的、闪烁着光芒的青铜鹤翅膀吐出交接的水柱,仿佛做好了遨游天际的准备。读者现在一定很希望铜鹤马上唱歌吧。遗憾的是,铜鹤这时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加十摇晃着昏沉的头说:“哎呀,鹤没唱。”
神秘人物颔首应道:
“哎,是没叫呀。不叫也没关系。我也不想看它在大半夜大声地叫。”
正说着,突然,他恍然大悟般使劲地拍拍手:“哎呀,看到这只铜鹤,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没完成呢。走,我们赶快去松谷鹤子那儿吧。本来昨晚就该在她那里跟她一块儿吃跨年消夜的,你瞧,我全忘了。真对不住,都三点了,现在她可能等得倦了在睡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