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的真正所指是对我曾经讨论过的那一类认识(认识力能够摆脱意志而把握事物)具备明显突出的能力;一切纯正的艺术、诗歌,乃至哲学作品都源于这类认识。正因为事物的柏拉图式的理念是这一认识的对象,并且我们只能于直观中而非抽象中认识它们,所以直观认识的完美和力度才是天才的真正本质所在。据此,人们把那些出自于和诉诸直观认识的作品,即造型艺术和图画艺术的作品,明确地称为天才的作品;其次就是诗歌作品,是把直观认识传达给人们的作品形式。在此,天才与只是人才、能人的区别就变得非常清楚了。后者的优势在于其能更灵活、更准确地推论知识,而不是通过直觉获取直观知识。具备这种能力的人,做出的思考比常人来得更加快捷和准确。相比之下,天才所看到的是一个其他人所看不到的世界,虽然这只是因为天才对这一世界比其他人看得更深而已。而这又是因为世界在天才的头脑里得到更为客观,同时也更为纯净和清晰的反映。
智力只是被用来作为发现动因的工具,这本该就是智力的天然使命。所以,人们利用它看事物,因而看到的不是别的,而是这些事物与意志之间直接或间接的,或者只是有可能存在的关系。
对动物而言,它们的智力几乎只停留于事物同自身意志的直接关系上,因而智力的这种用途就更为突出。对它们来说,与自身意志无关的东西是不存在的。由此,我们不时会惊讶地发现,甚至连那些最为聪明的动物也可能注意不到一些自身异乎寻常的事物,比如,它们不会惊讶于在我们身上或周围环境所发生的明显变化。对于常人来说,他们自身智力认识的范围虽然扩大到了事物与他们的意志间接的、甚至具有某种可能性的关系——这些认识的总和加起来就构成了人们的整体对他们有用的知识——但这些认识也还仅仅局限于关系方面。所以,在一般人看来,世界上并不存在完全纯净的和客观的事物图像,因为属于常人的直观认识能力一旦没有意志的刺激就会变得疲倦、懈怠,这是因为存在于他们智力中的能量并不足够使他们可以自发地、在缺少目的的情况下达到纯粹客观地认识这一世界的目的。而如果智力具有了这样的能量,大脑形成表象的能力足够充裕,那么在没有任何实际目的的情况下,头脑也能纯粹、清晰、客观地反映出外部世界——这种能力对意志的目标其实并无裨益,这种情形愈演愈烈时,意志活动会受到这种情况干扰甚至被破坏——可以称之为“天才”的某种特殊气质在此间流露出来。天才标志着某种对意志,亦即对我来说是具有距离感的东西,好像某种外来的精灵,对人类充满吸引力却又保持高高在上的姿态。这样说吧,天才是我们的认知功能发展到了一定阶段的产物——这一发展超出了意志需要的范围,但认知功能本来就是只为意志而存在的。所以,严格来说,根据生理学的理论,这种多余的脑力活动以及这大脑本身几乎都可以归入“因过度发育而变畸形”的一类,而这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常识,这种活动又可以与“因欠缺发育而变畸形”和“因错位而变畸形”相提并论。所以,天才也就是具有超常的、过度的智力的人,也只有在把握生存的普遍方面才能看到它的影子,这时候它才真正地发挥了作用。它以这种方式致力于为整个人类服务,正如一般程度的智力只为个人服务一样。为了将这种情形表达得更清楚,我们或许这样说更为恰当:如果正常人具有三分之二的意志和三分之一的智力,那么,可以称之为天才的人则具有三分之二的智力和三分之一的意志。这种情形可以用一个化学的比喻来说明。一种中性盐呈碱性或酸性是根据两者中的原子团跟氧原子的比例来划分的。在原子团与氧原子的比例中,前者占优势,盐呈碱性;盐呈酸性则是在这比例中后者占了大部分。同样的道理,天才之所以能区别于常人全在于意志和智力两者之间的比例。这种不同的比例也就导致了根本性差别的产生——这可以从天才和常人的整个本性、行为、活动中得到清晰的辨认,在他们各自的成就中,这种差别变得毫无疑问。在这点之外还有一点可以作为补充——关于这两种人间的差别:两种相对立的化学物质之间,会有最强烈的亲和力和吸引力产生,但这种情况不会出现于人类,我们通常能看到的是恰好相反的情形。
具备最原初和根本的知识是充足有余的认识力的首要表现,这种知识亦即直观知识,通常以一幅图画、一个形象的方式加以复制。画家和雕塑家由此产生。因此,对于他们来说,从天才的认识到艺术作品的产生,这两者之间的距离是最短的。用来表现他们的天才及其活动的形式是最朴素和最简单的,采用的描述方式也是最直白的。尽管如此,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到所有艺术,甚至诗歌还有哲学的一切真正作品生发的源头,虽然这些作品产生的过程并不像常人想象得那么简单。
让我们回顾一下在《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1章里所得出的结论:所有的直观认识都与智力相关,而并不只是与感官有关。如果现在把我在此做出的分析附加上去,同时,公平地考虑到上世纪的哲学家把直观认识功能称为“灵魂的低级能力”,那么,当人们看到阿德隆不得不将他那个时代的语言沿用下去,把天才列为“超强的灵魂的低级能力”时,我们就不会对这种表面上荒唐之极的提法感到惊讶,并值得遭受约翰·保罗苛刻的嘲讽——他在其作品《美学的基础》引用了阿德隆的这一说法。尽管人们公认这个了不起的人所写的著作有着许多非凡之处,但我认为还是有必要在这里指出:如果我们是以进行理论探讨和传授知识为目标的,那么总是通过说些机智、俏皮的话和用比喻逃避问题是不怎么妥当的。
事物的真正本质首先有条件地展现给直接观照。一切概念和一切经过思维的东西,事实上表现出来就是抽象的形式。源自直观的部分表象,实际是我们的思维删除了某些东西以后的产物。一切深刻的认识,甚至可以从严格意义上称之为智慧的东西,都是根植于对事物的直观认识的。有关这一点第1章的补充里已有详尽的考察。直观认识是一个孕育的过程,每一件真正的艺术作品、每一个不朽的思想,都是首先在这一程序中获得其生命的火花,进而发展壮大的。形象的方式是一切原初和独创的思维得以进行的条件。相比之下,从概念出发,只能产生才华平平的作品、纯粹理智的想法、对别人的模仿和一切以现时需要和同时代的事件为服务对象的东西。
但是,如果我们的直观认识总是囿于现实存在之物这一狭小的范围之中,那么,获取直观知识的途径就会完全受制于偶然,而偶然的出现通常是不合时宜的,常常在不合适的时间带来不合适的事物,它对这些事物的统筹安排极少能符合我们的需要,它们呈现在我们的眼前的时候通常都是残缺不全的样子。因此,对事物的深刻认识和传达这一认识的作品通常是我们所需要的,据此,我们需要借助想象力来捕捉、固定、补充、安排、描绘和随心所欲地重现实际生活中所有对我们有意义的画面。想象力是天才之所以为天才的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其巨大价值正在于此。天才只有凭借想象力,才能根据盘旋于头脑中的连贯的画面、诗歌或者思想的需要,让每一件事物都呈现出活灵活现的样子,并从所有知识的源泉——直观认识中不断吸取养分。具备了这种天赋就好比可以在恰当的时间召请神灵向他透露真理,而赤裸裸的现实只在极少的情形下,并且通常是在不恰当的时间里,才能模糊地表现出这一真理。因此,与这样的天才相比,欠缺想象力的普通人就像依附着岩石空等机会的贝壳。前一种人是能够自由活动甚至可以飞翔的动物,后一种人除了对现实的直观外,就再没有其他的直观认识了,在获取直观认识之前,他们只能啃咬着概念和抽象——但这些却只是认识的空壳,而非内核。这样的人做不出伟大的成就——除了在算术和数学方面。造型艺术、诗歌,还有人们在戏剧表演中表现出来的出色技巧,都可视为那些欠缺想象力的人弥补其缺陷的手段;对于本身已具备想象力的人,这些可以在更大程度上满足他们对想象力的发挥和运用的需要。
因此,虽然直观认识是天才固有的和根本的认识方式,但它从来不把个别事物作为真正审视对象。它的真正审视对象是在个别事物中表现出来的柏拉图式的理念。从个别看到普遍——这正是天才的基本特征。正常人却只在个别事物中仅仅看到这一个别事物本身,因为只有这样的个别事物才属于现实世界,而常人也唯独对这样的现实世界才有兴趣,也就是说,与他的意志有了关联。人们在个别事物中只看到个别事物,或者在不同程度上发现这个别事物所包含的这类事物的普遍特质,直至看出这类事物最普遍的特征——这其中的不同程度就是衡量一个普通人与天才的距离的尺度。据此,天才真正的认识对象只是事物的本质、普遍性和总体。对事物个别现象的研究是一般才能的人的本职工作。其探究的对象始终是自然科学范围内的事物相互之间的关系。
我们知道,直观认识事物的理念是以下面这一点为前提条件的:认识者是认识活动纯粹的主体,也就是说,意志完全从意识中抽离。歌德的许多生动描写风景的歌谣,或者约翰·保罗描绘大自然的作品能给予我们愉悦,是因为阅读这些作品的过程,是我们进入他们客观的思想境界的过程,亦即分享了从意志世界截然分离出来的纯粹表象世界的过程。天才的认知则在本质上脱离了所有意志活动以及一切与意志活动有关的事情。由此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天才创作的作品并不是由某一目的或者人的主观随意生发的,他们在创作时其实受着一种本能必然性的指引。人们所说的才思泉涌、灵光突显、迷醉狂喜的瞬间等等,其含意不是别的,正是智力暂时获得了自由,不用服务于意志,但又并没有松弛下来和陷于无所事事的状态的时候,它在短时间内自发地活跃起来。这时的智力变得极为纯净,成为反映这一世界的一面清晰的镜子。产生这种情况是由于在全然脱离了它的根源——意志以后,它现在就把表象的世界集中反映在意识里面。此时此刻,不朽作品的灵魂仿佛开始孕育了。而在从事所有带有目的性的思考时,智力不是自由的,因为意志在指挥、操纵着智力,为它规定了工作的方向。
大多数人从一出生就沦为平庸中的一员,他们脸上有着俗不可耐的表情,从他们脸上可以明显地看出:他们的认识活动严格地唯他们的意志活动是瞻,两者被牢固地捆绑在一起,以致他们除了与意志及其目的有关的事物以外,无法感知其他别的事情。天才的表情——这是所有禀赋极高的人都相似的地方,它来自家族遗传——相形之下就比较突出,他们的智力从为意志的服务中解放出来,认知活动压倒了意志活动。因为一切痛苦都产生于意志活动,而认知本身却是没有丝毫痛苦或愉快的倾向的,所以,这使得天才人物饱满的额头和清澈、直观的眼神——因为它们没有屈尊于意志及其需要——带上了一种浩大的、似乎脱离了尘世的喜悦气质。有时候,当这种喜悦充分被表现出来时,脸上的其他器官,特别是嘴巴,流露出来的忧郁恰好与之相配合——这种结合可由乔尔丹诺·布鲁诺在一部喜剧中的妙句恰到好处地表达出来:“悲哀夹杂着愉快,愉快夹杂着悲哀。”
作为智力根源的意志反对智力从事任何与意志无关的其他事情。所以,只有当智力脱离意志的时候——哪怕只有一时——它才有可能对外部世界进行纯粹客观和深刻的认识。只要智力仍然受意志的束缚,它是无法凭一己之力活动的。只要意志不把智力唤醒并使它行动起来,智力就会处于沉睡的状态中。一旦它被意志唤醒,就会根据意志的利益对事物之间的关系做出非常精确的了解和判断。精明人就是这样的情况,但他们的头脑智力必须始终保持被意志唤醒的状态,必须受到意志活动强烈的刺激和鼓动。不过,他们也正因此没有机会认识事物的客观本质。因为意志活动和目的打算使他们的眼光变得狭隘,他们只看到事物中与意志和目的相关的一部分,对其余的部分视而不见,其中一部分则被歪曲后在人的意识中出现。比如,一个行色匆匆的旅行者,只会把莱茵河及其河岸看成是地图上粗重的一撇而已,河上的桥梁则是断开这一大撇的一条细线。而在一个脑子里充满目的和打算的人看来,这世界就是作战计划图中的一处美丽风景。当然,这些是帮助清晰理解的比较极端的例子,但是,意志轻微的兴奋和激动都会带来认识上的些许且与前面例子相类似的歪曲和变形。只有当智力脱离意志活动的控制,自由面对客体,并且在没有意志驱动的情况下仍然保持异常活跃的状态时,世界才表现出真正的色彩和形状,全部和正确的含意。当然,出现这种情形和智力的本质与使命相悖,所以,这种情形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非正常的,也是相当稀有的。不过,天才的真实本质也正是在于此,也只有在天才身上,上述状态才会以较高的频率出现。但对于其他人,只有在与此近似的情况下,才会偶然、例外地发生。约翰·保罗在《美学的基础》中把天才的本质定义为静思默想,我把这定义理解为我上面所说的意思。也就是说,平常人沉溺于纷乱、骚动的生活里,由于他们的意志,他们被这种生活所奴役,他们的头脑被生活中的事物和事件充满,但他们却对这些事物视而不见,甚至连生活的客观含义都无法领会。这就像是在阿姆斯特丹交易所里面的一个商人,旁边的人说话他都能听到,但整个交易所发出的酷似大海的轰鸣、持续不断的嗡嗡声他却充耳不闻,而这种声音却让远观者感到十分惊讶。相形之下,天才的智力与自己的意志,也就是与自己的个人是处于分离状态的;各种相关的事情并没有掩盖这世界和事物本身的真实面目。相反,天才对这些事物有着十分清晰的意识,并且,能在这些事物的客观表象中发现和认识这些事物本来的样子。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天才是静思默想的人。
正是由于这种静思默想,画家才能把他所见到的大自然在画布之上忠实地再现出来。文学家则运用抽象的概念,精确地重新召唤出直观所见,把一般人只能感觉到的一切用语言表达出来,从而引入听众或者读者的意识里面。动物是没有任何与人类相似的静思默想行为的。它们具有意识,也就是说,它们能认出自身及其能感受到的苦与乐,以及引起自身苦与乐的东西。但是,动物的认识从来都是主观的,永远也不会客观,在它们的认知中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因此它们所了解的东西永远都不会成为用于描绘、表现的题材,也不会成为通过思考需要解绝非的难题。动物的意识完全是形而下的。虽然常人与动物的意识并不属于同一类,但从本质上来说却有着几分近似,因为在常人对事物和世界的认识里主观是最主要的,形而下的成分取得了优势地位。常人只是对这一世界的事物有所察觉,而不是这一世界本身;他们只是意识到自己在做各种事情的过程中承受的痛苦,而不是自身。随着他们的意识越来越清晰,静思默想也就表现得越来越明显了。那么,这样的情况就会慢慢出现:有时——虽然只是极少数情况,并且,这种清晰认识的程度也有相当大的差别——这样的问题就像闪电一样在人的头脑中乍现:“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或者:“这一切究竟是怎样的?”如果对第一个问题的认识达到了相当的清晰度,并且持续不断出现在脑海里面,一个哲学家就这样造就出来了;同样,第二个问题造就出了艺术家或者文学家。所以,这两种崇高的使命都来源于静思默想,而人们对这一世界和自身的清晰认识是这种静思默想气质的首要来源,他们因而能够对这些事情进行静思和回顾。但是,整个过程得以发生都是因为智力具备了相当的优势,它能够暂时摆脱原来为之服务的意志的控制。
对天才的种种考察是与讨论“意志与智力不断加大的分离”的文章(《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22章)互相关联的,并且是作为那篇文章的补充而出现的。在整个生物世界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意志与智力的逐级分离。到了天才这一级别,意志与智力的分离程度达到最高:智力与作为它根源的意志甚至会达到完全分离的程度,智力会因此变得完全自由,而表象的世界同时也能完美地客体化。
关于天才的个性我需要再补充一点。据西塞罗所说,亚里士多德已经说过“所有天才的人物都是忧郁的”。歌德也说过:
当我处境很好的时候,
我的诗歌之火相当微弱。
但在逃离迫在眉睫的灾害时,
它却熊熊燃烧。
优美的诗歌就像彩虹,
只能描画在暗淡的背景。
诗人的才情喜欢咀嚼
忧郁的心情。
由于意志不断地控制智力,这样,当个人境遇不佳时,智力才能比较容易挣脱意志的摆布,因为智力只有脱离逆境,才能得到某种放松。所以,智力会尽其所能地投向陌生的外在世界,因而容易变得客观。个人处境如果很优越则会产生恰恰相反的效果。总的来说,与天才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忧郁是基于这样一种事实:生存的意志越是得到了智力的观照,它就越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悲惨状况。在天才身上经常可见的忧郁状态可以以阿尔卑斯山最高峰白朗山峰作为象征。白朗山峰常年被云雾笼罩着,但有时候,尤其在早晨,红色太阳光把云霭撕裂了,沐浴在阳光下的高山,从天上俯瞰着莎蒙尼斯高地,这时壮美的景象深深地打动了观者的心。同样,那些经常郁郁寡欢的天才有时候会表现出我描述的那种为他们所专有的喜悦——它源自于完美的客观心态。这种喜悦好像他饱满的额头上面的一道灿烂的阳光:“悲哀夹杂着愉快,愉快夹杂着悲哀。”
所有文学、艺术和哲学都有可能出现粗制滥造者,因为他们的智力仍然与意志联系得过于紧密,只有意志的刺激才能使智力活跃起来,所以,他们的智力受制于意志,他们无法从事个人目标以外的工作。应该能想象到的结果就是:他们会涂鸦出蹩脚的油画,胡编一些呆板和了无生趣的诗歌,提出一些肤浅、荒谬,通常并非出自他们真心的哲学论题,他们必须通过虔诚的不诚实把自己推荐给更高的权威。因此,这些人的一切想法和行为都以他们的个人利益为目的。他们充其量不过是把别人作品中外在的、偶然的和随意的东西照搬过来,冠以自己的名字。他们只是得到了皮毛,而不是精髓,但他们却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其中的奥妙,甚至认为自己的水平已经在那些真正的创作之上了。
不少人都希望通过自己的良好意志获得成功,不过,这不可能真的如愿,因为这一意志只是引向个人的一个目的,而一旦打上个人目的的印记,艺术、诗歌或哲学就永远不会受到真正严肃认真的对待。因此,用“自己挡住自己的光线”这个习语来形容这种人再恰当不过了。他们没有意识到只有当智力脱离了意志及其所有控制,可以自由活动时,我们才能真正从事创作,因为此时,我们才会有真正的关切。这对那些粗制滥造者来说是一件好事,不然他们可就得自杀了。在道德范畴里,良好、善良的意志就是一切,但在艺术里,它却一无是处。正如“艺术”(kunst,指艺术、技艺、能力)这词已经显示的,能力才是唯一重要的东西。问题归根结底在于一个人真正关切的是什么。几乎对所有人来说,他们真正关心的只是自身以及整个家庭的安逸。所以,他们能做的一切无非就是努力实现这一目的。因为绝非心、人为和具有目的性的努力都无法赋予、补足,或者更精确地说,借给他们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诚挚的关切。这是因为我们的关切之处一直是由大自然做出安排,并保持不变。一旦这种关切面临缺少的境地,人们干任何事情都只能是敷衍了事。同理,天才通常都很少对自身的安逸多加注意。正如一个铅造的摇摆物总会因为重心所限停留在它该停留的位置,同样,一个人的智力总会在他个人真心关切的地方停留驻守。
因此,只有那些真正关心的不是个人和实际的事务,而是客观的和理论性的东西的人——他们是为数极少的非一般人物,才有能力认识到事物和这一世界的本质性的东西,也就是说,至高的真理,并且以他们特有的方式把这一认识重现出来。像这样对处于自身之外的客体抱有热切关注,对人的本性而言是陌生的、非自然的和真正超自然的。不过也正因如此,这种人才能配得上伟大的名号。人们认为控制和引导天才们的“精灵”是他们创造出来的东西的主要成因。对天才们来说,他们创作的图画、诗歌或者思想作品就是目的,但对粗制滥造者而言,这些只不过是手段而已。后者通过这些手段寻找自己的利益,一般来说他们也知道如何谋取自己的利益,因为他们紧紧跟随着同时代的大众,随时准备着为同时代人反复无常、变幻不定的需要效劳。所以,这些人的生活境况一般都不错,但天才却常常遭遇悲惨的境况——这是因为天才以牺牲自己个人的安乐为代价来实现客观的目标。天才这样做也是身不由己,因为客观目标才是他的关切真正所在。对粗制滥造者而言,这样的做法在他们身上永远不可能发生,所以,他们是渺小的,但天才则是伟大的。天才的作品是留给各个时代的一笔财富,但这些作品通常只在后世才开始获得承认。前一种人则与他们的时代同生共死。总之,只有那些通过自己的劳动——不管是实际性的工作还是理论性的作品——追求纯粹客观目的而不是谋取个人利益的人,才是伟大的。哪怕在现实生活中人们误解了这一目的,哪怕这一目的因此变成一种过错或者罪行,他仍然是伟大的。他并没有谋取自身的利益——单凭这一点,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可以用伟大来形容他。相比之下,所有指向个人利益的行为和努力都是渺小的,因为受这种目的驱使而活动的人只在微小的和匆匆即逝的自身发现自己。而能在每一样事物,即在全体事物中都认出自身的人就是伟大的,他们不同于其他只活在微观宇宙里面的人,而是活在宏观宇宙里。
为此,事物的整体与他密切相关,而他也在认识事物的过程中试图领会和理解这一整体,以便把它表现出来,或者对这一整体做出一些解释,又或者在实际中对这一整体施加影响。这是因为他对这一整体并不陌生,他能感觉到自己与这一整体息息相关。因为他在自身之外扩大了认识的范围,我们才把他称为伟大。这一崇高的称号应当属于那些真正的英雄和天才,无论在何种意义上,他们都当之无愧。他们不同于一般人具有的人类本性,并没有追求自己个人的利益;他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所有人而活。不过,虽然绝大多数人永远都是渺小不堪,无法成为伟大,但反过来的说法却并不成立,亦即一个人的伟大是彻底的伟大,每时每刻都是那样伟大:
因为人是用泥土做成,
习惯是他的乳娘。
——席勒《华伦斯坦之死》
也就是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每个伟大的人物看起来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他们只看到自己,而这就意味着渺小。“无人在自己的贴身仆人面前是一个英雄”正是基于这一道理,它并不是说这个仆人不懂得欣赏这个英雄。歌德在《亲和力》中把这道理作为奥蒂莉突如其来的思想表达了出来。
天才就是天才自身的秉赋,因为每一个人都希望做到和成为自己的最好。“谁要是能够为自己与生俱来的才能而活,那他就由此找到了最美好的人生。”(歌德《威廉·迈斯特的求学时代》)当我们回顾过去的一位伟人时,我们不会这样想:“这个人多么幸运啊,他至今还受到人们的钦佩!”而是会想:“这个人能够直接享受到像他那样的精神思想,该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啊!在他之后绵长的时间里,人们仍以琢磨他所留下的思想为乐。”价值并不通过名声得到体现,而通过获取名声之物;创造出那些不朽的孩子是一种快乐。所以,如果有人认为身后之名日盛的人并没有亲身享受到这一名声,所以,身后之名就是空洞无用的,那么,他就是自作聪明的人,就像看到有人不断向隔壁院子的一堆牡蛎壳投以羡慕的眼光,他就卖弄小聪明地对这个羡慕者说:牡蛎壳其实毫无用处。
如果智力摆脱了为意志服务这一天职,自发地活动起来,它就是和自然相悖而行。因此,天才就是智力不忠于自己的天然职责的产物,与天才相关的种种缺点、不足就是由此而来。为对这些缺点和不足进行一番考察做好准备,我们先把天才与那些智力并不那么突出的人比较一下吧。
平常人的智力只是忙于接收和处理动因,因为他们的智力受到为意志服务这一目标的束缚。这种智力可以视为剧院的复杂线网,它们牵扯着世界舞台上的这些木偶,大多数人脸上干巴、严肃的表情就是因这些线网的操纵才产生的。也只有动物的表情能在这方面超过这些人——动物可是从来不会笑的。相比之下,拥有不羁的智力的天才却好比在闻名的米兰木偶剧场中与那些巨大木偶一起表演的活人,在这些提线木偶当中,唯有这个活人能够看清一切。因此,他会很高兴地暂离舞台,以便在观众包厢中和观众一起欣赏这些木偶的表演。这就是天才的静思默想。不过,哪怕最明智、理性的人——我们几乎可以称他们为有智慧的人——跟天才还是有很大的区别。这是因为这种人的智力保留着以现实为指向的特点,关注着众多的目标和手段,以便从中挑选出最佳者。所以,他们的智力始终离不开意志的控制,但这种智力的发挥真正符合大自然的目的。对生活采取认真、现实的态度——罗马人把它形容为“严肃态度”,它是以这一条件为前提的:智力为意志服务,不能追随与意志无关的事情。所以,传统认为智力与意志的分离是不被允许的,但这却是天才之为天才的条件。那些在实际事务中有一番大作为的出众人物之所以是这样的人,正是由于事物强烈地刺激着他们的意志,并驱使他们的智力不知疲倦地探询、了解这些事物的关联。因此,这些人的智力与他们的意志紧密结合在一起了。相比之下,天才在客观认识事物的时候,世界现象是以某种陌生的、供观照的形式在我们的眼前和脑海里浮现——这种情况下,意志被逐出了意识之外。做出行动业绩与创作思想作品这两种能力的差别就在这里。后者要求对事物有客观和深刻的认识,产生这种认识的前提是智力与意志完全分离;而前者则需要人们应用知识、保持镇静的头脑、行事果断坚绝非——当然要求智力必须始终如一地为意志服务。当智力挣脱了意志的枷锁以后,它就会背离自己的天然使命,忽略对意志的服务,甚至在身陷困境之时,智力仍然处于不羁的状态;在危机四伏中,智力仍然不由自主地品赏这一环境——这由景色引人入胜的程度而定。而理性、明智之人的智力则总是坚定不移地为智力服务,监视着当时的情势及其需要。因此,这样的人在任何时候都会依据现实情况做出适当的绝非定并把这些绝非定付诸实践。他们当然不会有常人眼里荒唐、古怪的想法和行为,甚至做出愚蠢的事情——而天才却极易犯下这样的错误,因为他们的智力并不是意志忠心耿耿的向导和守护者,纯粹客观的事物或多或少地占用了他们的智力。歌德通过对塔索和安东尼奥的相互对照,把我抽象描述的这两种完全不同、互相对立的能力,通过形象直观的方式显现了出来。人们通常观察到的天才与疯癫之间具有相似之处,其主要原因就在于智力与意志的分离——这是天才的本质,但它却又是违反自然的。不过,我们不能以天才没有强烈的意志来解释这种分离。相反,天才的一个很明显的特征是具有激烈、狂热的性格。智力与意志的分离只能这样解释:实干家们是那种应付实际事务游刃有余,具备了足够的智力配给,以应付强力意志的需要的人,而大多数普通人却不具备这样的智力配给,但天才拥有的完全是非同寻常的超额智力,他们多余的智力又不是以为意志服务为目的。因此,创做出真正有价值的作品的天才要比做出实事的活动家们稀有得多。也正因为这种超出常规的智力,它才有足够的能力摆脱意志的束缚。同时,它也无视自己的最初使命,凭借自身的力量和弹性自由地活动起来。天才的创造力就这样产生了。
而且,天才意味着智力从为意志的服务中挣脱出来,自由地展开活动,其结果就是天才的创造并不服务于任何有用的目的。天才的作品可以是音乐、绘画、诗歌、哲学——它们并没有实用价值,这正是天才作品的特征。所有其他普通人的工作都是为了维持我们人类的生存和减轻这一生存的负担。但我们现在讨论的这些作品却不是以此为目的的:它只为自身而存在,在这一意义上,天才的作品可被视为生存开出的花朵,或者说,从生存中获得的收成。在享受这些作品时,我们会心情愉悦,因为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超然于沉重的、全是索取和匮乏的尘世之上了。另外,与此相类似地,美与实用结合在一起的情况是很少见的。高大、挺拔的树木是不结果的;水果树都是矮小且难看的;重瓣的花园玫瑰并不结果,但矮小、野生、几乎没有香味的玫瑰却有果可摘;最美丽的建筑物并不实用:一座庙宇并不适合人住。如果一个人——他具有相当稀有的才华被迫做一件只有实际用处的工作——而这工作连最普通的人都可以胜任,那就等于把一个装饰着最美丽的图案、价值连城的花瓶用作厨房用具,有用的人与天才相比就跟砖头与钻石相比一样。
所以,纯粹实际的人把自己的智力全部用在大自然为它指定了的用途上,他们把握了事物之间的相互关系,或者事物与认识者自身的意志关系。而天才则在违反智力自身使命的情况下把智力作为认识事物的客观本质用。因此,天才的头脑已经不属于自己,而属于这个世界——他的头脑在某种意义上为照亮这一世界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因此,受到上天眷顾而成为天才的人通常也就有多种多样的缺陷和不足。如果一件工具并不适用于某种用途,通常都会出现问题;同样,天才的智力也出现了类似的问题。首先,这种智力就好比是一仆侍奉二主,它在服务意志的同时,抓住每个机会摆脱这种服务,转而追求自己的目标。这样,它就会经常不合时宜地置处于危难之中的意志于不顾。所以,人们经常可以看到那些天赋异秉的人在现实生活中无所适从。事实上,这种人的行为有时候使人容易联想起疯癫。异于常人的认识力使他们更多地在事物中看到普遍性的东西,而不仅仅是单一的事物。如果要为意志服务,我们首先需要从认识个别事物开始。另外,天才们这种极高的认识力,在尽其全力投向意志的事务和痛苦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鲜明、生动地了解这些事情;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强烈、刺眼的色彩,一切事物都处于明亮的光线之中,事情都成了庞然大物。这时候的天才也因此陷入了极端之中。下面将更为仔细地对这种情形加以解释。一切理论性的成就——不管探讨的是什么问题,都是由实干家把全部的精神力投向一个点上产生的。在他的世界里,除了把精神力全部、有力和牢固地集中在这一点上面,没有任何东西,目标对他来说就是全部的现实世界。不过,天才们具备有力和高度集中的精神力,这种精神力是如此旺盛和敏感,有时候甚至把现实生活中的事件也纳入了它的审视范围之中。这样,一旦事物处于这种审视的焦点之下,被审视之物就可能会被放大至可怕的比例,犹如把跳蚤置于高倍显微镜下——它看起来简直如大象一样令人骇然。这种情形带来的结果就是:天才有时候容易陷入鸡毛蒜皮的小事带来的各种不同的强烈情绪之中。对其他人来说,产生这些情绪是不可思议的,因为他们都会漠然视之,而天才们却陷入悲哀、高兴、忧心、愤怒等状态中不能自拔。所以,天才缺少平淡、冷静的性格特点,因为平淡、冷静意味着我们只看到属于这些事物特点的东西,尤其是在涉及可能的目标方面。也正因如此,一个平淡、冷静的人不可能成为天才。与上述种种缺陷、不足共存的还有天才的极度敏感,这是神经和脑髓活力得到异乎寻常的加强所致。更确切地说,这是与激烈、强劲的意志活动紧密相关的,而这样的意志活动同样是构成天才的条件;它在生理上的表现是心脏的剧烈跳动。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也就容易产生偏激的心境,激烈的感情,反复无常的心情,还有如厚重的迷雾般笼罩着的、挥之不去的忧郁——所有这些心理活动在歌德《塔索》一剧里有比较形象的表现。与天才那时而如梦幻般的沉思、时而又如烈火般的亢奋相比——正是在这些内在的痛苦和磨难孕育了永恒不朽的作品——那些有着正常配备的普通人表现出了镇定自若、讲究理性、中规中矩和十足的确信、运筹帷幄的能力。此外,天才自古都是寂寞的。他们太过稀有了,甚至很难碰到自己的同类,而卓尔不群又使他们无法和大众沟通和相互了解。对大众来说,意志活动是他们认识事物的主导,但对天才而言,认知活动才是最主要的。所以,大众的高兴和快乐不属于他,而独属于他的兴奋和喜悦,大众也无法理解。大众只是作为道德方面的个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他们也只有个人方面的关系,而天才又是纯粹的认识力,他是属于全人类的。脱离了意志——它的生长土壤——并且只是周期性返回为意志服务的天才智力,很快就与正常智力大相径庭了,因为后者紧紧依附着自己的根基。为此,并且由于不一致的步调,天才们那与意志分离的认识力难以与正常人保持同步,亦即与他人谈话。别人在他以及他那压倒一切的优势里感到不悦,他从别人那里也同样感觉不到知音难遇的喜悦。一般来说,常人和与自己水平相等的人在一起会更加自在,而天才也更喜欢和同等的人交流,虽然这种交流一般来说只能通过这些同等的人的作品才能成为可能。所以,尚福尔的话相当正确:“没有哪一样罪恶能像过于伟大的品质那样成功地成为一个人拥有朋友的阻碍。”天才能够得到的最好的待遇就是免于实际行动,能够拥有闲暇从事创作,因为在实际行动中,免不了和常人打交道,他就不可能做到如鱼得水。从以上这些事实中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虽然让普通人羡慕不已的天赋能让获得这一禀赋的人在某些情况下受惠不少——他沉浸其中,无拘无束地尽情享受这种天才——但是,这种天才的认识力却无助于他们拥有幸福生活,事实上,它反而妨碍了这一目的。这一点可以从各种天才人物传记所记录的他们的人生经历得到证实。除此之外,天才与外在环境也格格不入,这是因为天才所从事的活动和做出的成就经常超然于他所处的时代。但略具才华的人物却总会在恰当的时候出现、应运而生。既然后者是由自己时代的精神所刺激,并由这一时代的需要所催生的,那么,这些人的能力也就仅限于为他的时代服务。于是,这些人与同时代的文化或者科学手挽手、肩并肩,步调一致地向前行进,他们由此获得了报酬和喝彩声。但对下一代人而言,他们无法从这些作品中获得愉悦,又有层出不穷的别的作品取而代之。相比之下,天才出现在他的时代有如彗星闯入了行星的轨道——彗星古怪的轨迹对行星那井然有序的轨道而言是陌生的,天才很难和他同时代的文化步伐保持一致。他把自己的作品远远地抛在前路上(就像一个只身赴死的将军:他把手中的长矛投向了敌人)。而时间只在随后才赶上他。天才与同时代的能人的比较可以用《圣经·新约》中《约翰福音》的一句话表达:“我的时代还没来临,你们的时代常是畅通无阻的。”能人可以取得其他人无法企及的成就,但他们毕竟是常人,他们的成就不会超出普通人的理解范围。这样,这些能人马上就能找到赏识者。相比之下,天才的才能不仅远远超出其他人,而且还超乎他们的理解。其他人对这种成就也不敏感。能人就像一个击中了无人能及的目标的弓箭手,天才也击中了他的目标,但这目标距离是如此遥远以致其他人根本无法看见。人们只是在以后才间接地知道有关天才的种种事情,甚至对这些事情也是抱着尽管相信的心态。歌德在一封教育信札里写道:“效仿别人是我们与生俱来的特性,但我们要找到效仿的对象并不容易。优秀的东西极少被发现,得到别人的赏识则更是少有的事情。”尚福尔说:“人的价值就好比钻石的价值:钻石达到一定的体积、纯度和完美度以后会有一个确定的价格,超出这一范围以后,它就是没有价格的了,也找不到买家。”培根的观点也与之类似:“下德得到民众的赞许,中德获得他们的钦佩,上德则不被理解。”人们可能会反驳说:当然了,这些俗类!不过,马基雅维里的话印证了培根的观点:“在这世上,除了庸俗别无他物。”由于对天才作品的认识总是滞后于时代发展,所以,这些作品很少能获得同时代人的赏识,很少在仍然保留着时代的新鲜色彩的时候被人理解,相反,像无花果和枣子那样,它们更多的是在已成干果,新鲜不再的时候,供人们享用。
最后,如果从身体构造的角度分析天才,就会发现天才具备几样解剖学和生理学上的素质特点——单独这样的素质特点就很少能达到完美,如果多样特点同时臻于完美,这种情况就更少见了。而天才却具备所有这些完美素质,这也可以解释为何天才的出现是一个完全绝无仅有的例外情形。成为天才的根本条件就是感觉能力(包括对印象的感受能力、对刺激的反应能力以及内在的神经活动能力)占据绝对优势——这是相对于生理意义上的肌肉的活动及兴奋能力和机体的新陈代谢能力而言的,同样,大脑系统必须与神经节系统完全分离才可以达到完全对立的状态。只有这样,脑髓才可以依附机体而过上明确、独立、活泼的寄生生活,这种生活影响了机体的其余部分的正常活动,同时也提升了脑髓生活,其无休止的活动会使机体的活力提早消耗掉——除非机体也同样活力充沛,结构良好。后者同样是构成天才的必备条件之一。实际上,甚至一个健康的胃也是条件之一,因为胃部与脑髓处于特别的和紧密的协调一致的状态中。不过,要产生这样的情况,脑髓必须有超常的发育和超出一般的体积,宽度和高度都异于常规。但在深度方面,脑髓要稍逊一筹,大脑与小脑的比例要超出常规。毫无疑问,脑髓无论作为整体还是部分,其形状都是至为关键的,但凭我们已有的知识不能准确地判定这一问题。虽然根据一个人的头骨形状,我们轻易就可看出它的主人是否具有高贵、非凡的头脑智力。这就要求脑体的组织、质地必须达到精细和完美的程度,脑体必须由最纯粹、纤细、敏感和精选的神经物质构成。至于白物质与灰物质的比例肯定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但这个现在暂时无法说明。对拜伦尸体的解剖报告指出:拜伦大脑里面的白物质相对灰物质的比例明显高出常人,他的脑髓也重达六磅。居维尔的脑重为五磅,而正常人的脑重只有三磅。与脑髓所占的优势相比,脊髓和神经必须异常纤细。呈拱顶状的头盖骨必须高耸、宽阔,以保护脑髓,防止外来物体以任何方式挤压它。这些属于脑髓和神经系统的特性遗传自母亲,我们在下篇再谈论这一问题。不过,仅仅依靠这些仍然不足以产生出天才,除非再加上一种强烈、狂热的性格气质,这种气质一般来自父亲的遗传,它在生理上的表现是异乎寻常的心脏能量,也就是血液循环,尤其是通往头部的血流量。首先,这种方式使得脑髓固有的细胞组织膨胀加大了,这样,脑髓挤压着受到损伤的脑壁,并从里面涌了出来。其次,心脏具有的力量使脑髓获得了一种内在的运动——它有别于伴随呼吸而一起一伏的持续运动;这种内在运动意味着随着四条大脑动脉的每一次跳动,整个脑髓组织都经受了一次震动,而在这一震动中所产生的能量是与增加了的脑髓量相对应的(总体而言,这种运动是脑髓活动的一个必需的条件)。为此,矮小的身材,特别是短小的脖子也是有利于这种大脑活动的,因为路径短了,血液就能给脑髓带来更多的能量。但传送血液的较短路径并不是不可或缺的,比如歌德就比常人高大。但如果缺少了这一遗传自父亲的、涉及血液循环的前提条件,那么,从母亲那获得的良好素质最多造就了优于常人的才具和良好的理解力,但与之相配的却是麻木、冷漠的脾性,这样的人成为天才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这种来自父亲的、构成天才的条件恰好可以解释此前我已谈论的要成为天才必须具备的许多性格、气质上的缺陷。如果只是具备了父亲的性格,但又缺乏了母亲的智力,亦即只有性情活跃有余、但智力却捉襟见肘。这样的人烦躁易怒,行事莽撞、欠缺考虑。在两兄弟中,如果只有一个具有天才,那么通常是哥哥,例如,康德就是这样。这首先可以用这一事实来解释:他母亲怀上他的时候,正是他的父亲充满活力和激情的时候,即使另一个、源自母亲方面的条件可能会无法实现。
在这里,我想特别就天才的孩子般的性格,亦即天才与儿童时期具有某种相似性的问题,提出我的看法。在儿童时期,和天才类似,大脑和神经系统占有绝非定性优势,这是因为大脑和神经系统的发育比机体的其余部分来得要早。甚至到了七岁,脑髓就已经达到了最大的体积和全部的质量。所以,毕夏说:“在儿童期,神经系统相对于肌肉系统的比例,远远超过其后的各个时期。但在以后的时间里,大部分其他系统都要优于神经系统。人们都知道,如果要详细研究人的神经,都会以儿童作为最佳的研究对象。”(《生命与死亡》)相比之下,生殖系统的发育进行得最晚。只有到了成年后,肌肉的活动及兴奋能力、身体的新陈代谢机能,以及生殖功能才得以全面发挥。到这个时候,一般来说,这些功能就取代了脑髓功能的优势地位。由此可以解释为何孩子们普遍都具有敏感、理性、好学、易教的特点,大体而言,他们甚至比成年人更有兴趣和更适合作理论性的探究。也就是说,由于大脑和神经系统发育有先后,他们拥有的智力超过意志,意志的表现形式就是爱慕、欲望和情欲。智力与大脑是同一的,同样,生殖系统与最激烈的欲望也是息息相关的。故而我把生殖系统称为意志的焦点。这是因为在儿童期,生殖系统的骇人活动还处于沉睡状态,而大脑的活动已经相当活跃,所以,儿童期是无邪、单纯和幸福的时期,是生命的天堂和逝去的伊甸园。在之后的人生中,我们对过去的岁月带着眷恋,念念不忘。我们在儿童期感觉到了幸福,是因为我们的整个存在更多的处于认知的状态,而不是意志的状态。外在新奇的事物也加固了这种状态。在生命的曙光中,我们眼前的这个世界闪耀着新鲜、魔幻的光芒,是多么诱人。在儿童期,我们也有过渺小的欲望、犹豫的意志和无足轻重的烦恼,但这只是对占优势的认知活动的一个小小的平衡。儿童那清澈、无邪的眼神让我们的精神为之抖擞,甚至个别儿童的这种眼神达到了一种庄严、静观的表情——拉斐尔笔下的天使就有这种令人赞叹的表情,所有这些情况都可以得到解释。所以,人的精神能力的发育总是超前于对它的需求。大自然完全是根据法则在行事。在智力占据优势的时候,人们为应付将来的需要,收集和准备了充足的知识,虽然此时将来的需要对他们来说仍然是未知的。因此,儿童的头脑智力在一刻也不停歇地活动。孩子们满怀热情地琢磨和把握所有的现象,然后小心地把获得的认知储藏起来,以备将来之用,就像蜜蜂会额外采自己需要之外的蜜一样,它们也是为将来的需要而考虑。确实,一个人到了青春期,从整体上来说,对事情的看法和掌握的知识要超过以后所学到的东西,即使他以后会变得博学多闻。这是因为他早年获得的直观知识是他一切知识的基础。孩子的可塑性(成形性)到青春期止同样占据着优势。当可塑性完成了它的分内之事以后,它的力量就通过转移投入到生殖系统之中。这样,性欲就伴随着青春期而来,意志也就逐步取得了上风。在主要是求知好学、理论探索的儿童期过去以后,充满着骚动不安的青年期到来了,人们时而冲动、暴躁,时而又悲伤、忧郁。随后就进入了充满激烈和严肃的感情的成人期。正因为小孩没有那种包含着不幸和灾祸的欲望,所以,他们的意志活动是非常有节制的,并从属于认知活动,由此也就产生了无邪、聪明、理性等特质——这些是儿童期所特有的。几乎已经不需要我多说,儿童与天才相似的原因就是:充足的认识力超过了意志的需要,导致纯粹认知活动占据了优势。事实上,每个小孩都在一定程度上是一个天才,而每个天才都在一定程度上是一个孩子。这两者的相似之处是首先表现出比较显著的天真和质朴——这是真正天才的一个基本特点;这种相似的特征还有另外的表现方式。某种孩子气也就自然包含在了天才的性格之中。根据里默的著作《歌德的言谈、事迹》,赫尔德和其他几人与歌德的观点稍微有些不合之处,说他总是童心未泯,像一个大小孩。他们说得一点没错,但他们拿这个说事儿却是没有道理的。人们也说莫扎特的一生都像一个小孩(尼森所写的莫扎特传记)。舒利希格罗尔在莫扎特的悼词中这样写道:“在艺术上他成熟得很早,老早就是个大人了,但在其他所有方面他却始终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由于如此,每一个天才都是大小孩,因为他审视这一世界的眼光永远那么奇特,仿佛眼前总是陌生的东西,总是充满悬念的戏剧;他永远怀着一种纯然的公平公正的兴趣。所以,他就像小孩一样,不像世俗的平常人干巴、乏味的严肃且一本正经,而这些平常人兴趣的出发点只是出于个人的利益,他们在对待事物的过程中,往往对什么东西能引发他们的注意更感兴趣。谁要是终其一生,不是在某种程度上永远像一个大小孩一样纯粹,而是被成人的特性,诸如严肃认真、成熟冷静、老练事故、现实理性等完全统领的话,那么,这个人可能是世上的一个能工巧匠,是一个颇具实干精神的人,但他却永远不可能是一个天才。实际上,天才之所以成为天才,就是因为他把小孩所特有并擅长的感觉系统和认知活动,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有效地保持终生。对于很多平常人来说,小孩的这种特性确实能够维持至青年时期,例如,在很多学生的身上,一种纯粹精神智力层面的努力和某些反映出天才特性的古怪悟性仍然表现得非常明显。不过,大自然自有它的发展轨迹:人们经历了如幼虫成蛹般的蜕变过程,到了成人期就变得异常顽固执拗了。我们在若干年以后重新又见到他们时是多么的震惊!歌德就这个原理发表过一些精妙的言论,他说:“小孩绝非不信守自己的诺言;青年人极少信守自己的诺言,如果他们真的信守诺言了,那这世界也不再对他们信守自己的诺言。”(《亲和力》)换句话说,这个世界把王冠高高地展现在世人面前,宣扬要把它奖励给那些为世界做出贡献的人,但是,王冠最终却被授予了那些被当作工具使唤的人——为实现某种低下、卑微的目的而沦为工具,或者说,授给了那些懂得欺骗这个世界的人。据我们的观点,正如几乎每一个人都曾经有过青春韶华的美妙一样,每一个人也都曾经有过青春的灵巧和聪慧;每个人在年少时都在领悟、认识和学习方面表现出某些显著的智力特性;一些人到了青年期仍然具有这种智力特性,但在这以后,这种特性就随着青春美消逝不见了。只有极少数天资迥异的人,才可以将这种少年时的思想特性和青春美保留一生。甚至到了耄耋之年,还可以看出这种思想特质或者年轻时的美貌风韵所刻下的痕迹。这才是真正的天才,或者真正貌美的人。
我们正在探讨的这一事实:在儿童期,大脑神经系统和智力占主导作用;到了成熟期,它们产生的作用逐渐减弱——这个事实可以通过考察类人猿而得到验证,因为类人猿是与我们人类最为接近的灵长动物,在类人猿的身上,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人们逐渐才确切知道:年幼的猩猩是最聪明的猩猩。当小猩猩长大以后,那种与人极其相似的面貌、表情,和幼时让人惊讶的智力统统消失不见了。因为猩猩脸部的下面部分、动物性的部分增大了,相比较之下,前额就往后退了;为发展肌肉所需的脸部凸显的棱角转而形成了更具动物性的头盖骨;相应地神经系统的活动减少了,而肌肉力量却异常发达。练就发达的肌肉力量足够保存动物自己,因此,充裕、高级的智力也就没有必要了。弗里德里克·居维尔对此展开的论述和弗洛伦斯对居维尔的《自然历史》的论述非常重要。这可以在1839年9月份的《科学日报》上查询。另外,这些论述在补充了其他若干内容以后,用《居维尔对动物的本能和智力的论述及其分析总结》这一标题发表问世(1841)。此书中写道:“猩猩的智力在很年幼的时候就高度发育起来了,不幸的是,智力随着猩猩年龄的增加而开始衰减。猩猩在年幼时显现出来的观察力和聪明机灵使我们大为惊讶,但猩猩长大以后,就变成了粗鲁、残忍和倔强易怒的动物。其他的类人猿也和猩猩一样。从这些动物身上看出,智力的发展与体力的增加成反方向的变化,总是此消彼长。智力最高的动物也只是在年幼时拥有其最优质的智慧……各个种属的类人猿都向我们凸显了年龄与智力的反比关系。例如,癯猿(在婆罗门教里获得特殊荣誉的一种猴子)在其年幼时有着宽阔的前额,相对小巧的嘴巴和又高又圆的头盖骨。但随着年龄的增加,前额逐渐消失、退后了,嘴巴却越来越明显地凸显出来;内在精神气质的变化之大丝毫不少于体质上的变化。冷漠、暴烈和对孤独的需要将理解力、信任和温暖的脾性取而代之。据居维尔的观点,这些变化是如此之大,如果按照我们的惯有做法,以我们自己的行为评价动物的行为,那我们就会把幼年的动物视为处于具备它们所有的种属的道德素质的年龄,而成年的动物则只是拥有了机体的力量。这些动物无法摆脱大自然已经为它们定下的狭窄范围,在这一范围之内它们仅仅能够维持生存。为达到这一目的,当缺乏机体力量时,智力的作用就至关重要了,但一旦身体强健的时候,其他的各样功能就会退化甚至消失……物种得以保存的前提条件是:动物的智力素质,或者机体素质必须得到一定程度的保存。”这最后的一句话印证了我提出的原则:智力,如同爪子和牙齿一样,它存在的价值就在于它是为意志服务的一个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