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归行人越来越多,有人骑行自行车速度很快,有人穿着雨披大踏步奔行。黄维芳看着、听着,内心急切的感觉舒缓了些许。
大家都是一样的,他们的孩子能等得,我家图图就等不得吗?黄维芳如是劝慰自己。
耳边哗哗不停交叠响动的水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了,黄维芳猜测那是另一个着急回家的人,与其对应的,也可能是另一个孤零零在家中等待母亲的孩子。
想到这里,劳累一天精疲力竭的黄维芳,却似涌起了无限干劲儿,随着她努力蹬踏的动作,她的身体也跟着铆足了劲儿,随着脚蹬的起落她的上身也在有韵律的起伏,骑着骑着她欢快起来,有些想笑,更想大喊:我不能输!
别人的孩子在等妈妈,我的图图也在等我!
她越骑越快,身后哗啦啦的水声逐渐变小变远,她觉得再骑几分钟就能到家了,就能够在打开房门的一瞬间,听到儿子雀跃呼喊的那一声:妈妈!
可就在此刻,侧后方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大响,那不是踩水声,而是某种重物骤然砸进积水的声音!她立刻停止骑行,扭回头看去,不由得“啊呀”一声。
身后那人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整个儿趴在水里,也不知摔晕了还是力气耗尽了,那人维持着趴在水中的姿势有一两秒钟,好一阵儿都没能爬起来。他的自行车翻了个底朝天,车把车座没于水中,两个轮毂由圆形摔成了方形,轮胎兀自坚强转动,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紧接着,那人好似清醒过来,在水中突然挣扎起来,积水被搅动得哗啦啦不停翻响,可他就是无法站起身来,有时侥幸把脸抬出水面,也只能发出一串含糊不清的悲鸣。
伴随着他的挣扎,他非但没有脱困,身体沉没的部分更多了,恐惧与疼痛袭扰着他,让他失去了理智,他还待挣扎,却听到耳边哗啦翻动的水响声中,有个声音不甚清晰但却十分坚定地传来:“别动,别动!我是医生,你可能骨折了,千万别动!”紧接着,一只手轻缓但却很有力量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男人冷静下来,露出水面的嘴巴大口喘息,并伴有痛苦时荷荷不停的呻吟。
其实黄维芳在看清有人摔倒后,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由于积水过深,自行车调头太慢,她直接弃车转身,一脚脚踩进水里,以一种当时境况里根本不可能出现的速度,十分迅速地跑到了伤者面前。
即便她不是骨科医生,也能通过伤者扭曲角度明显异常的左手臂,看出他因摔倒而骨折了,当务之急,是制止他胡乱挣扎,在不触碰他受伤手臂的情况下,将他搬离水面,再采取急救措施。
索性,她也会一些急救骨折的医学知识。
她先是清理掉伤者摔倒后口鼻里黏连的异物,而后用包里随身携带的干净手帕,对伤者破损的皮肤进行包扎止血,以免造成伤口感染。
“什么情况,要不要帮忙?”热心的路人停下自行车,站在水中关切地问。很快,停止骑行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满眼关切地望过来,双膝以下尽皆没于水中,却无人在意。
黄维芳一边帮男人处理骨折的胳膊,一边指着路边的店面说:“那里有公共电话,您能给医院打个电话吗?”
最新停下的热心人先是摸了摸兜里,或许是囊中羞涩,他讪笑着说:“诶,八一医院就几步路,我给他背过去就是了!”
黄维芳没注意到他的表情,断然拒绝道:“不行,他伤得很重,需要担架!”
彼时公共电话费要6、7毛钱,比当时的馒头都贵!对于家境困难的人来说,一通电话,等同于一顿晚餐!
那位热心人咬了咬牙,正要从兜里掏钱,却见那家小卖铺的老板把头挤出窄小的窗户,粗着嗓子道:“天老爷的水太大了,我用沙袋把门口堵住了,你别进来了!”
围聚的过路人立时朝着小卖铺望了过去,不等大家脸上瞠目结舌的表情转变成愤怒,他赶紧喘了口气补充道,“我已经打完电话啦,八一医院马上就派人过来!”
这些被困在积水里,也不知道多久才能赶回家的过路人,看见店老板如此主动的表现,都不由得纷纷叫好,另外也有人大声询问黄维芳,“同志,你还需要什么吗?”黄维芳没有穿白大褂,他们并不知道她是一位医生。
“有木棍吗?我需要临时固定骨折端!”
店老板转身要去找一根像样的东西,无奈类似木棍状的物品,不是太大太重就是太细太小。
黄维芳又补充道:“如果没有,就请帮我折断一根树枝!”
“这个容易,我来!”
“我来我来!”
众人积极响应,伸手就去抓树枝,然而太平南路上的梧桐树枝繁叶茂,粗壮结实,距离地面近的很难掰断,距离地面远的很难抓到,这时下班职工们竟想了个办法:搭人梯。
两个男人扶正积水中的自行车,让另外一人踩在车座上,这样就有足够的高度抓住树枝,那人也颇有见地,选了个比较粗直的树枝掰断,又三下五除二将树枝上的枝叶全部扯掉。
黄维芳从包里掏出水和止痛药,劝伤者立即服下,以免对方因疼痛刺激引起休克。
做这些的时候她催促人们快一点,及时固定残肢,才是减轻疼痛的最有效方式。
其实骨折急救时,没有木棍、板条的情况下,可以用布带将骨折的手臂绑在身上固定在胸壁上,作为应急处理方式。
黄维芳见积水过深,路人难行,迟缓赶来的速度大大减少了伤者的救治时间,于是便决定撕开衣物采用另一种急救措施。
拿着树枝那人看出她的焦急,自己更急了,他踩水前行,抓耳挠腮,嘴里不停念叨:“哎太远了递不过去啊,递不过去怎么办!”
有人看出他的意图,大声喊道:“别扔,别扔!我们一个个传!”
这句话点醒梦中人,那男子立刻把树枝传给离他最近的另一人,后者再传给下一个人,如是反复,木棍在空中雀跃飞舞,在暗黄路灯下闪着细碎的金光,像是裹满了希望之光。
黄维芳走到家楼下时,已经快要夜里9点钟了,住宅楼空气里飘荡着扑鼻的饭菜香,一扇扇窗内的灯都亮着,隐约能听见一家人团聚的欢笑声,她抬起头,看到自己家的灯也亮着,熹微的亮光从木格窗里透射出来,投下一个巨大的影子。
她就站在影子中间,期盼能看到孩子小小的脸。以往图图总是这样:从5点半开始便把脸贴在玻璃上,期盼的眼神似乎要把通向家门的小巷子一眼望穿。
可是现在已经9点钟了,黄维芳举头仰望的那一扇熟悉的床,却并未出现熟悉的面孔。
她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往楼上赶,正巧遇见拎着垃圾下楼梯的邻居,她侧身避让,点头问好,脸上的焦急却无从掩饰,邻居张慧香率先开口:“小芳啊,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和老李都比你早回来呢!”
这栋楼的邻居基本都是医院的职工,工作几乎占据了他们睡眠以外的所有时间,对于黄维芳家中的情况,他们即使想帮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喔,路上被困住了,张姐,你听见我家图图闹了吗?”黄维芳不无担忧地问。
张慧香努力想了想,摇头道:“没有,我们7点钟回来的,你家那门紧锁着,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我们都以为你回来了,正带着儿子睡觉呢,就没敲门打扰了。”
“喔,好,谢谢。”黄维芳内心的紧张感愈发强烈,她再顾不上其他,绕过张慧香噌噌噌跑上楼,掏出钥匙迅速把家门打开。
门厅内,白炽灯洒下一片柔和温暖的光。
黄维芳心里却骤然空落了。
以往这时候,只要钥匙放入锁扣,就能听见图图笑着跑出来,地板在他光洁的脚丫下一连串响动后,那声充满兴奋感的“妈妈”,一瞬间便能将她的心融化。而后她会张开双臂,抱紧像空中舞动的鸟儿一样雀跃扑来的图图。
图图会说:“妈妈我想你了。”
黄维芳也会说:“图图,妈妈也想你。”
可是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
房间里静悄悄的,她心中一片空茫地走进去,客餐厅里没有孩子幼弱的身影,只有散乱摆放的积木,以及围绕着暖水瓶和空碗的一小摊水。
出事了吗?
她急慌慌去寻找,才步入南侧的卧室,脚步便骤然停住。而后,她眼里一下子湿了。
卧室大床紧挨着窗台,图图每一次都趴在那里,透过格子窗和防盗栏望向外面,望着从家门一直通向马路的小巷。
此时此刻,图图小小的身影就在那里,双脚踩着床,上半身却趴在了窗台上,他以一种几乎不可能入睡的姿势,半站半卧地在窗台上睡着了。
黄维芳不知道儿子在这里等了多久,看了多久,但她清楚记得,以往每一天下午6点,在图图澄澈干净的瞳眸里,她的身影必定会在楼下小巷的转角处出现。
从6点到9点,天知道图图度过了怎样难熬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