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玄斌在他们面前忽然向后退去,两位战士想伸手阻止,却听胡玄斌冷冷道:“别动,我有分寸!
退了大概十几步远,这个塞北男儿忽然从喉咙里爆发出一声惊雷般的嘶喊:“呔!”而后拔足狂奔,跑到闸口边缘使出浑身力气向前一跃!
他扬起双臂,在雨横风狂的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宽阔的背脊有种让人为之振奋的壮烈之美,此时此刻,他真如家乡大草原上空翱翔的雄鹰一般,他没有御风飞行的翅膀,但他雄健有力的双腿,以及勇猛无畏的心,却可以让他跃过一切!
7米宽的闸口,同轰隆作响的浪头一起,划过他的双脚,划向他的身后,他在空中调整姿势,身体前扑,在助跑跃起的力量耗尽前,上半身已然越过了闸口对面的边界,他开始下落,身体“嘭”的一声砸在堤坝上,腹部明显是撞到了边缘的尖角,但他吭也未吭一声,双脚迅速在墙壁上一蹬,整个人向上蹿起来,一下跳到了坝顶!
“老胡,没事吧?”张奇远扯着嗓子喊。
“跳!”胡玄斌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会接住你!”
张奇远面无波澜地点了下头,正准备后退一段距离助跑起跳,初毅伸手拦住他,神色凝肃,语气里又流露出些许哀求:“兄弟,这次让我来吧,你力气大,等会儿要接我们两个人,这次由我来跳!”
“小初你怎么……”
“来不及了!”胡玄斌嘶喊。
张奇远知道时间的紧迫性,不再与初毅争执,他咬着牙道:“你来,你小心点!”
其实初毅说张奇远力气大之类的话,无非是照顾他的自尊,在蒿子圩炸堤时,张奇远在暴雨中奔跑时右脚扭伤了,好在他身体素质过硬,到了青骆圩时已经健步如飞,可是要在风雨交加、地面湿滑的恶劣环境下,跳过7米宽的水渠,需要冒着怎样的风险不言而喻。
胡玄斌没有发现张奇远的脚受过伤,可是战友初毅看到了,并用非常委婉的方式劝张奇远不要冒险。
战阵之上,战友就是最值得信赖的人,也是最需要去及时保护的人!
张奇远有一丝感动,也有一丝凄然。没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是身为一个战士最不能忍受的挫折。
忽然间,张奇远眼前有个黑影闪动了下,紧随着一阵风拂过他的脸。他看到,上个月刚满19周岁的初毅,以矫健灵巧的身姿,迸发出超乎想象的力量,7米宽的闸口,竟也是一个纵跳跃了过去!
没有丝毫犹豫!
如若失败,摔在铁闸上必定是血洒江洪,一命呜呼!可是初毅却似跳过一个小水坑般自然,只可惜,他勇气十足,力量比之胡玄斌却稍显不够。
胡玄斌起跳后大半个身体都跃过了闸口,轮到他时却仅超过两条手臂。当他身体向下坠落之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随后耳边响起一声大喝:“用力!”
初毅下意识反手一握,同时也握住了对方的手,那是一只坚实有力、长满老茧的粗糙大手。那是胡玄斌从军之前,抓着缰绳骑马赶羊的手!
“站!”胡玄斌又是一声喊,初毅在他拉扯下,两只脚稳稳地站在雨水中湿滑的堤坝上。
张奇远肃然站立,两只脚的前脚掌已经在堤坝边缘悬空了,如果有人在他身后推一把,无需多大力气,他就会栽倒进滚滚荡荡的江洪中。
可他没有后退,任风雨在身上吹淋着,他也要站得笔直,好似江洪之上的定海神针!
如果仅靠脚后跟站在堤坝上也不会摔倒,那么他一定会那样做,究其原因,其实只有一个:他想站在离战友最近的地方。
7米是一个无法跨越的鸿沟,他希望能跟胡玄斌和初毅挨得近些,只要有突发情况,他会第一时间跳进水里,游也要游到对面去!
“拉!”
这时胡玄斌的喊声撞穿风雨传来,初毅那双抓紧启闭机转轮的手掌,早已因用力过猛而青筋暴跳,听到胡玄斌下令,立时用上所有力气!
身旁的胡玄斌也是如此。
启闭机年深日久不运转,里面的链轮可能因锈蚀卡死了,索性胡玄斌有先见之明,出发前挑了两个最精壮的战士。
他们同时用力,耳边除了风声雨声浪涛声,就是两个男人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启闭机转动时嘎吱嘎吱的响声,随后,他们感到手掌下的转轮传来强烈的震颤,铁板焊制的坚固闸门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颤动起来!
紧接着,被囚困的洪水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从水闸下敞开的洞口,轰鸣不绝地滚入泄洪河道。随着水闸抬得越来越高,流过渠口的洪水也变多了,通往泄洪河道那一侧,洪水当真如瀑布般轰隆隆地砸落,溅起漫天泛着白沫的水花。
待启闭机无法转动,闸口已完全打开时,水闸顶端刚好与堤坝呈同一条水平面,也就是说,开闸放水后,铁闸变成了一条窄窄的铁桥!
雨水瓢泼一样落下来,金属表面比冰块还要光滑,真要踩着铁闸顶端走回去,只怕比跳过7米宽的水渠闸口还要危险。
跳水闸危险只在呼吸之间,成也好败也罢,瞬息了断,可走水闸却像是有柄刀子悬在脖颈,死亡悄然蛰伏,只等人一个不留神便力斩收割!
水闸虽已开口,可青骆圩的危机却未解除,胡玄斌必须尽快带着两名战士跑回防汛通道,才能让龚尽生引爆炸药,炸堤分洪。
没有时间对眼下情况做出明显的判断,只能凭直觉去断定该干什么,该放弃什么。
打开水闸后,胡玄斌看着变成“铁桥”的闸门,几乎是下意识地喊道:“快,走过去!”初毅紧跟在后。
他们已经把力气消耗在了转动启闭机的过程里,再没有一跃而就的能力了。冒然行事,结局必不乐观,他们不怕死,怕的是死之前没有解决掉这场危难。
胡玄斌和初毅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光滑、狭窄的水闸之上,肉眼估计,脚下这块大铁陀应有200毫米的厚度,如果正身行走,两只脚很难并行,最好的办法就是像螃蟹一样侧着身体行走,这样一来行走的速度必然会变慢,可是“慢”意味着脚下的堤坝随时会坍塌。
他们不是赌徒,他们是力求必胜的战士。
胡玄斌和初毅加快了脚步,铁闸上湿漉漉的,不时出现脚底打滑的情况,但是二人迅速稳住身形,速度不减,奋勇向前。
张奇远瞪大眼睛等待着,远处龚尽生等四连战士们也在望眼欲穿地看着,当胡玄斌前脚一滑,后脚踩空,整个人差点摔下大坝幸而初毅从身后抱住他时,张奇远惊得嗓子都叫劈了,“老胡,你小心点!别急,慢慢来!”
胡玄斌紧盯着脚下的铁闸,仿佛是在盯着敌人的枪口那样,提高了所有的戒备,却仍有余力回答道:“不能慢,慢就等于任务失败,我不能接受失败,如果我栽下去,你们谁也别救我,赶紧离开这儿让龚尽生把炸药给点了!要是花时间救我,那又得浪费多少时间?洪水不会等你,大坝不会等你,要是这里真垮了,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也不知胡玄斌这番话,是在告诉张奇远,如果自己发生意外该做出怎样的选择,还是在转移张奇远的注意力,让对方别总把心思放在他会怎样死掉这一问题上……
初毅也想说“我掉下去了你们也别救我”,可是话刚到嘴边,却发现已经要走到终点,站在堤坝上的张奇远先是一把拉住胡玄斌,后者踩在厚实的土石坝上又转身拉住了他。
这位年仅19岁的小伙子,经历艰险后说的第一句话是:“‘脚踏实地的’感觉真美妙。”
三位战士你拉我一把、我扶你一下,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跌跌撞撞地向回奔跑,胡玄斌和初毅已经精疲力竭了,若无张奇远帮助,只怕他们连跑回连队都是一个问题。
他们并非丧失了奔跑的体力,久经磨砺、刻苦训练的战士们,慢跑行军再跑个两天两夜都能坚持下去,更别提一条短短的堤坝,他们只是想跑得比平时更快,压榨着所剩无几的体力,就好像没了油的灯芯,在自己燃烧自己了。
距离龚尽生尚有十米远时,耳边的洪涛声如雷鸣般震荡,脚下堤坝开始发出如蜜蜂振翅般的嗡鸣声,这下子大家的心骤然提到嗓子眼,堤坝垮塌是他们绝无可能承受的结果,是以,胡玄斌果断大喊:“炸!快炸!”
龚尽生也知道情况危急,不容犹疑,他正要按下起爆器,却听身后四连战士们几乎同时嘶喊:
“停!”
“停下!”
“不要炸!”
其中亦有连长的声音。
龚尽生觉得这个要求不可思议,但转念一想,他们可能是没有切身感受到堤坝已摇摇欲坠的状况,正待解释清楚,已抬起视线的龚尽生骤然怔住,他的目光穿越层层雨幕,看到起爆点位置旁,突然出现了一头老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