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在享受风雨吹淋、无需耕种的时光,那头牛带着惬意的步伐在堤坝上慢吞吞移动着,却始终没有离开起爆点附近,它不时仰起头看一看天,甩动长尾,肥厚的嘴唇不停一张一合。当此危急关头,风雨之中,它悠闲信步,反刍着胃里的食物,当真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龚尽生,我命令你把他拉回来!”连长发话了。
“是!”龚尽生义不容辞。
他们炸堤分洪是为了避免村庄被淹没,究其原因,就是为了保证百姓们的财产和生命安全。
老黄牛身处险地,它既是农民伯伯耕种农田最得力的助手、也是最贵重的资产,更是不容舍弃的生命!
“张奇远你去帮他!”连长看出“拉水闸三人组”只剩他体力状态最佳。
“是!”张奇远知道任务艰巨,立即飞奔向老黄牛,紧跟龚尽生的脚步。虽然堤坝随时有坍塌的危险,但每一个解放军战士,都具备“陷阵之志、有死无生”的志气和精神。
龚尽生率先跑到老黄牛旁边,彼时大多数人都有过种田的经验,也知晓如何与各种牲畜打交道,他是先安抚了下这头悠哉享受惬意时光的老黄牛,而后便抓住牵牛绳,十分顺利地往防汛通道的方向走。
张奇远凑过去一眼就看见牵牛绳拴着的位置不对,一般而言,牛绳要穿过牛鼻子上的铁环,可这头牛的绳子却是缠绕在了牛角上。
他生怕这头牛耍脾气不肯走,却没想到在龚尽生手里那牛会如此顺从,心里大大地松了口气,正准备跟着转身往回走,阴云密布、黑沉压抑的天空之上,骤然爆发一道闪电!
好似利剑刺穿雨云,从穹顶坠下直抵地面,伴随着“咔嚓”一声巨响,那圆弧的电光骤然闪过眼前,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亮得刺眼,声势骇人,又一声震耳欲聋般的轰响后,龚尽生的视力恢复了正常,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火焰,那是对面河岸旁的一棵垂柳,方才的闪电从天而降直接命中了它!
那棵垂柳高近13米,主干直径约20多公分,很显然这棵树生长了十余年或者可以说正值壮年,它在河岸旁边花花草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高大粗壮,此时却被闪电之剑居中劈成两半,化作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
在天地之威面前,任何东西都显得渺小无力。
龚尽生手里牵着的老黄牛,重达500斤,体格雄壮,孔武有力,两根高高耸起的硕大牛角,行走时喷出的粗重鼻息,怒视前方大如兵乓的双眼,都显得它威武不凡,气势凶猛,可是当闪电擎着利剑将更加高大的垂柳劈开时,老黄牛直盯着突然腾起的火焰,仅一瞬便开始发狂,猛然调转头向着堤坝另一端冲了过去!
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解放军战士,无论发生任何情况,是生是死,他都会紧握住手里的东西,不管那是要击毙敌人的枪,还是要送还给农民伯伯的牛!
当闪电骤然坠地,声势浩大时,龚尽生的手没有放开牵牛的绳子;当大树被劈成两半,燃成一团火球,他也没有松开绳子;当老黄牛受惊发癫,向另一个方向狂奔时,他依然紧紧地握住手里的绳子,甚至于他被突然袭来的巨力扯得横飞起来,很可能会被甩到大坝撞上石块头破血流时,他非但没有松手,五根手指却攥得更紧了,似乎全身的力气都涌向了手掌。
连长的命令是,把牛拉回去!
龚尽生就算是死也不能放手!
他并非执拗得不知变通的死心眼,而是黄牛奔去的方向,正是泄洪河道,此时水闸已开,河道里不再是淤泥水草,而是滚滚荡荡的洪流,就算老黄牛体格强健,能在没过半条腿的河水里趟行,可它在水里毕竟无法跑得太快,当大坝被冲垮,当洪水全部涌向它,就算它再长200斤肉,也是难逃被水淹没、窒息而亡的结局。
一头黄牛,或许是农民伯伯家里所有的资产,代替了所有的劳力。没了牛,就无法耕种,就难以收获粮食。
是以,龚尽生不仅仅是服从命令死不撒手,他是在尽自己应尽的责任!他要保住农民的资产!保住耕种的希望!
“龚尽生!”连长嘶声大喊,“你快松手,别管它了!”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龚尽生被黄牛拉扯到堤坝边缘,眼看着就要连人带牛一起滚落入滔滔江洪中,龚尽生却忽然调整姿势,双手紧抓绳子的力道未变,双脚却猛地向前一踏,堤坝边缘的女儿墙大约有半米来高,他刚好踩在上面,两条腿陡然抻得笔直,上半身也随之后仰,在黄牛巨大拉力下,他却如一根绷得笔直的标枪,蓄势待发,灌满力量,随时洞穿敌人的心脏!
但是此时,他不会向前弹射,而是向后!他用全身的力量抵住女儿墙,与老黄牛的500斤的体重相抗衡!
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悲号,老黄牛难忍牛角被巨力拉扯的痛苦,奔跑动作不由得一滞,张奇远刚好及时赶到,他出手又快又准,把绳子从牛角上解下,双手翻飞动作迅捷无比,一眨眼功夫便将绳子穿进了牛鼻上的铁环。
这一下再大的牛脾气也得服服帖帖了,张奇远边牵着牛边哀求道:“牛哥牛哥,我们是人民子弟兵,是来救你的,快点跟我们回去吧!你看我这么瘦小,都不怕闪电,你这么大体格你怕个锤子!”
牛当然听不懂人语,若非牛鼻子被牵住,就算张奇远会说牛话它也未必能跟着,龚尽生看到这一幕不禁莞尔,紧张后怕的情绪顿时消减了不少。只是扭到筋的小腿不断传来的抽痛感,却在提醒他方才的经历并不轻松。
他极力掩饰,不愿将自己的伤痛暴露出来,可是目光锐利、好似能洞穿一切的胡玄斌,依然看出了他的不适,沉着脸对连长说了句,“连长,尽生受伤了,找人接替一下吧。”
“我早看出来了,这小子根本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老胡,你去!”按照以往的行动力,胡彦斌接到命令会立刻行动,此时他却有点犹豫,连长浓黑的眉头一下子蹙紧,“老胡,你不会也受伤了吧?”
胡玄斌想了想,还是点了下头。
他也不愿把自己的伤情透露给连长,这对于一个无畏艰难、敢打硬仗的解放军战士来说,其实是很矫情的表现,可是当此关头,自己的面子绝没有战友的性命重要。如若他无力救援却硬要出头,必然会误人误己。
连长知道这铁打的汉子一定是有了极严重的情况,否则他不可能甘于人后,“老胡,你……”
胡玄斌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的肩膀说道:“刚才伸手拉小初的时候,肌肉拉伤了。”
“你确定?”连长狐疑地看向他,“别是伤到了骨头,耽误了救治的最佳时期。”
“不是,真是肌肉拉伤,暂时不能动,缓缓就好了。”胡玄斌肯定地点了点头。
连长朝着另一位战士挥了下手,“刘辉,去把龚尽生那小子背回来,我估计他牵牛时累到嘴了,不会说自己腿抽筋了。”
大家忍俊不禁都笑了起来。
“张奇远对待老黄牛挺有一套,要是这份心思能用在对待女孩子身上,何必到现在还打光棍呢!”
这一次,战士们哈哈大笑起来,风雨之中的压抑一扫而空。
接连不停的奋战,使每位战士都有了疲乏之感,可他们都知道,在灾难面前,疲惫不是可以后退的理由,战死才是!
他们宁愿为国家为人民奉献生命,也不原做一个逃兵!
带着这样的情绪奋斗至今,再加上看到村庄被水吞没,农田一片狼藉的惨景,战士们心疼无比,已经很久没有过笑容了。
连长意识到了这种压力情绪的危害性,所以接连开了几个小玩笑,舒缓下战士们的心情,可是大家笑声还未散去,便听防汛通道一侧的堤坝,忽然发出沉闷至极的响声!
所有人都朝着那个方向望去,只见闷响声传来的地方,腾起一大团浓厚的烟尘,在狂风中迅速飘散,他们看到,被困住的江洪似乎找到了突破口,汹涌澎湃地冲向那里,紧接着便响起洪水轰隆隆砸落进农田的声音!
他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为了拉水闸、救黄牛,已是耽搁了太长时间,防汛通道这一边的土石大坝,终于不堪水流侵蚀,由内部瓦解,出现了宽约六七米的坍方,洪水趁虚而入,涌过堤坝,流向还未疏散完毕的农庄!
“全体士兵,开始抗洪!”连长嘶声大吼。
在这场好似永不会停歇的暴雨里,在垂柳熊熊燃烧的火焰对面,在洪水穿过堤坝豁口滚入农田的危急时刻,100余名战士用惊天动地的呐喊声回应了这一切:“开始抗洪!”
他们早有准备,他们久候多时!
抗洪抢险最艰巨的任务其实不是炸堤分洪,而是去堵住冲破堤坝一发不可收拾的浩浩荡荡的江洪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