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洪水下游,错落棋布着百余间民宅,它们依田而建,毗邻河道,日出耕种时能尽快引渠水灌溉庄家,日落而息时能尽快归家入睡,甚或晌午时分、烈日当头,他们也不必屈居于田埂林荫下、捧着铝饭盒胡乱扒拉几口,他们可以回家吃饭,可以小憩片刻,可以在半日劳作后稍得舒缓时光,房前田地意味着家近的惬意,可当大坝决堤,洪水来袭,一片坦途之下,所有的农田都成了输送灾难的履带,洪灾难断,源源不绝。
此际四连接到的死命令,就是必须确保在大部队赶到之前,保证民宅不会被大水冲垮。
当此危急时刻,冲过堤坝的洪水已分流入田地中,遥看之下,仿佛所有的庄稼都是在水中生长出来的。若是再这样下去,水线上涨,被冲毁的就不止是农田了!
连长带队固定好木排木桩后,装着沙子的编织袋全部推入水中,遗憾的是堤坝缺口已在洪水冲刷下扩大了许多,一车的沙袋全部耗尽,也没能将洪水完全拦住。
后续运输物资的车队被堵在塌方路上,解放军战士一边清除路障一边加紧速度赶来。得到这个消息后,四连的战士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而脚下被困在堤坝内的浪头,却似被束缚的野兽,随时都会挣脱铁笼,吞掉一切!
连长的体力已经耗尽,湿漉漉的军装紧裹在身上,勾勒出他依旧强健的肌肉轮廓,他还能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完全是因为不想玷污军人的尊严,哪怕是双腿累至瘫痪,他也要找两根棍子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
他站在堤坝上,用尽全力才喊出新的命令:“用石头!大家都去搬石头!”
龚尽生转头就跑,带着一干战士们冲向田地边围拢着水渠的石墙,而胡玄斌则带领另一批人冲向已经空落落的宅院,此地村庄住宅的围墙都由石头搭建而成,块头和重量完全可以滞缓洪水的流速。
只要将足够多的石头丢下水,垒砌在沙袋上面,再用绳子将它们与木桩绑在一起,就能形成二次加固,有效阻挡洪水的流速,坚持到物资车辆的到来。
可是当战士们把百姓家中的围墙拆了一大截后,却有点不忍下手了。墙壁上的一砖一石,也不知农民伯伯用自己那双粗糙的沾满污泥的大手,花了多长时间流了多少汗水才一点点垒砌起来的,就这样拆掉却有种在践踏别人劳动果实的负罪感。
“同志们,非常时期,当用非常办法,拆墙取石,堵住洪水,也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你们还等什么呢,等洪水冲过来,别说围墙了,房子都会塌掉!”对于这些善良得过分的人民子弟兵们,龚尽生只能想办法尽快做好思想工作。
“等洪水得到控制后,我们再回到这里,把百姓们的围墙重新砌上,砌得更坚实,砌得更漂亮!你们说好不好?”胡玄斌也加入了劝说的行列。
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们再一次斗志满满,动作迅速、毫不含糊地拆掉了围墙,两人合力扛起一块百来斤的大石头,喊着嘹亮的口号向堤坝迈步前进。但是很快,地上就只剩下小块的碎石,以及至少有三百多斤重的巨石。
小块的石头丢进河里会被瞬间冲走,是以,他们只能取块头大、重量沉的大石头,因其太重,徒手搬运是绝对不行的,是以战士们又就地取材,选用垂柳最粗壮的枝干,两根一起绑成十字形,巨石被捆吊在“十字”的中心,每一方巨石由四名解放军战士抬运,他们分别站在“十字圆木”的四个端点处,每两人扛起一根木头。
龚尽生带着的几个人,很快就把水渠矮墙能用的石头搬光了,他们也加入到扛运巨石的行列中。龚尽生原本以为用木头扛会很轻松,加入进来以后才明白,为什么抬圆木的战友们都一脸痛苦却还咬牙强忍的神色。
比之扛沙袋,抬石头更加考验人的体力和意志。从村庄到堤坝,一两百米的距离,只走一个来回就会把体力耗尽,有些战士肩头处的衣服都被磨破了,肩膀处磨出巨大的血泡,稍微一碰就火辣辣的疼。
本就耗尽体力的龚尽生,扛着十字圆木走了一个来回后,就已经意识模糊了,他差不多快忘了自己在干什么,只有一个发乎内心的本能扭控了他的身体:扛石头,填水中,堵堤口。如是重复,不休不止。直到他看见堤坝被封堵,洪水不会再淹没庄稼,不会再冲垮房屋。
有时候疼痛和疲惫会瓦解他们坚忍不拔的意志,可是,当他们把石头搬运到堤坝缺口处,看见连长带着二十几个战士,在等物资抵达之前,用血肉身躯卡在木排木桩的缝隙间、大吼大叫着与洪水对抗的样子,便如被当头打了一棒,立时清醒过来,又与其他三位战士合力将圆木抬回去,绑上石头再抬回来。
周而复始,好似无休无止。
龚尽生心想,如果右肩膀被压断了,他就换左肩膀去扛,如果左肩膀也被压断了,那就用脑袋顶着也要把石头顶到地方!
哪怕累死绝不退缩!
不仅龚尽生,其他的解放军战士们,也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他们怕的不是力尽而亡,而是石头不够用了,洪水堵不住了,那么同志们伤痕累累奋战至今的一切努力,不都白费了吗?
却在这时,防汛通道上,风声怒吼中,响起了一阵气冲霄汉的大喊声:“我是***员,所有村民到我这里集合!我是***员,所有村民到我这里集合!”
这一句话如清夜闻钟,龚尽生蓦然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他想转回头看一眼说话之人的容貌气度,却也明白,他不能停下来,十字圆木有四个人抬,他们的目标只能保持一致,那就是:向前进!
此时此刻,其他战友们必定同他一样,就如那油尽的灯芯,已经在自己燃烧自己了。他不能驻足停步,前进的道路上若是出现了他这样的绊脚石,其他战士们咬牙维持的信念感,会否也出现一丝动摇呢?
他停下,铆足干劲的其他人也会停下,一直靠信念支撑起来的体力,也会因这短暂的停顿顷刻瓦解。就好像长途奔跑的人,不能在终点前停下,如果停下,他就一下子失去了奔跑的能力。
可是,他才向前走了一步就走不动了,扛在肩头的十字圆木像巨大的枷锁阻碍着他的前行,原来,其他三位战友竟在同一时间停住了脚步,同一时间回头望去。
“我是***员,所有村民在我这里集合!”
一辆破旧的吉普车车顶上,有个身穿白衬衫的年轻人,高高地站着,大声地喊着,而他手中不停摇动着的,那一面在风中猎猎招展的旗帜,不正是如血一般鲜艳的五星红旗吗?
吉普车四周,已经围聚着不少村民,那位年轻人又喊了几声,忽然从车顶一跃而下,将那一根绑着红旗的竹竿,牢牢的插在了堤坝石砖间的缝隙里!
风似乎一下子变大了,那面高高树立起来的旗帜,迎风飞扬、招展,旗帜随风而动的响声,如同凝聚人心的号角,鲜红的色彩和金色的五颗星,似乎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人们在他四周聚集起来,道路泥泞他们动作很慢,但是能看出他们格外坚决。
一张张坚毅勇敢的脸上,已没有了对洪水的畏惧感。
“我是***员,所有村民到我这里集合!”那个年轻人脚踩在湿滑不平的吉普车机箱盖上,有时候风大一些他瘦弱的身子就会随风倾倒,甚至有几次在他喊话的过程中,龚尽生一度以为他那孱弱的身体会被吹下汽车,吹进滚滚荡荡的洪水里。
可是,那年轻人却在高喊声中迸发出巨大的力量,他的双足仿佛钉在了机箱盖上,任凭烈风扑面,也保持着一个***员应由的气度和尊严,他神情肃穆,昂首挺胸地站着,在所有人都看向他的时候,所有人都期待着他能做出怎样的“战前动员”时,他竟一振双臂高呼道:“大家齐心协力,把我脚下这辆车,推进堤口里,堵住洪水!”
那是他自己的车!
眼见村民们已聚拢在身前,瘦削的年轻人解释道:“我本来想把车直接开进去,可是发动机坏了,只能开到这里了,大家加把劲儿,一起往洪水里推呀!”
话音落地,村民们积极响应,纷纷撸袖子绕到车后,年轻人挥舞旗帜,大声喊着口号:“一,二!一,二”,众人同时用力,同时大喊,那声音雷霆万钧、穿金裂石,好似将洪水翻滚的浪涛声都完全掩盖掉了,堤坝之上,便只剩下人民群众鼓足力气一步步推车向前时的喊号声。
龚尽生知道,有很多区域堵洪水时,就是将已经报废的汽车推进水里,洪水再大,也不可能把汽车当成木头一样冲走。可是那年轻人的吉普车明显是自己驾驶过来的,就算再老再旧,那也是其个人的财产。
他想上前劝阻,可是当吉普车推过眼前,他看到那群村民满头汗水,满脸通红,喊口号的声浪却是丝毫没有减弱,吉普车被推行的速度也没有变慢,他们似乎拿出了犁地种田收割晒谷时的所有力气,全部灌入到此时推车的双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