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泞不堪的地面形成了层层的阻力,可是吉普车后方,车轮碾过的路面上,却形成了两条深深的辙印,仿佛压穿泥巴后,又在石砖上压出了两条沟壑!
看见眼前这一幕,龚尽生知道已无需多言,他和其他三位战友把石头丢入水中后,立刻加入到了推车的行列中。紧接着,连长来了,胡玄斌来了,初毅和张奇远也来了。
“乡亲们快去歇歇吧,我们来推!”连长大喊着。
可是乡亲们却不答应,有一个生满胡子的中年人扯着粗犷的嗓子回答道:“我们是农民,农民有的是力气!”把车开来的年轻人也喊道:“这位首长您别劝了,你们是人民子弟兵,我们是普通老百姓,正所谓军民一家亲,劲儿往一处使,同甘共苦度患难,一起推吧!”最后一句吐出口时年轻人刚好发尽全力,声音不由得嘶哑起来。
连长没有再言语,而是替代年轻人喊起了口号,由于连日奋战在洪灾一线,战士们早就疲惫得无以复加,可是连长拼尽余力扯着嗓子喊出的口号,却似有某种力量,骤然灌入战士们的体内,就像在部队校场上训练时那样,只要口号声响起,再疲乏的身体都会涌现出无穷无尽的力量!
“一二,推!一二,推!一二,推!”连长的嗓子早就沙哑了,龚尽生甚至觉得,再喊下去他的嗓子会坏掉,会再也发不出声音。
到得后来,连长似乎不是用嗓子在喊,而是用心在喊,那声音不是从耳朵听到的,而是直接贯入了心里。
龚尽生仿佛恢复了所有的力气,吉普车碾过泥浆,碾过碎石,途径解放军战士们奋战不停时留下的凌乱脚印,而后,沉重的车身一头栽入水中,只听“轰”的一声大响,堤坝下腾起一条巨大的水柱,浪花飞溅,泥汤翻涌,龚尽生身上那件早被体温蒸干的军装,又被溅起的水淋湿了,但是他恍若未觉,再一次跳进水里,紧接着其他战士也纷纷下水,一时间耳边尽是扑通扑通的落水声。
他们利用吉普车的阻挡,将被洪水冲垮的石头、沙袋捡起来,重新加固了一道更为宽厚的堤坝!很快,堤坝的缺口处就被堵得水泄不通。
劳累过度的战士们就地坐在堤坝上,大口喘着粗气。赶来帮忙的村民们却没有休息,而是走回到他们方才行出的林荫里,从树梢上、从石头上,从任何一个较高的位置上,拿起了某样东西,又急匆匆赶回到堤坝上。
龚尽生看过去,这才明白,原来他们拎着的是食物和水。想必是刚走到防汛通道下面的树荫道上时,就听到了年轻人的喊声,他们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帮忙,不询问因由,不迟疑不畏惧,只是见到一个自称***员的人,站在鲜艳的五星红旗下,号召大家围聚在一起,他们就义无反顾地跑了过来,竭尽所能地奉献自己的力量。
除了这些友善热情的乡亲们,那位瘦削年轻人的所作所为,也会让人发自心底的敬佩。
在连队训练的时候,龚尽生听到过一个关于地震的故事,在房屋倒塌哭声遍野的时候,几个***员走到空地上,将手中的旗杆插进地里,招展的旗帜立刻引来了一群人,是他们在救援队赶到之前,在灾难现场实施了救援工作。
插旗为营,凝聚人心,展开救援,无愧于心。
这不是故事,而是真正发生过的,也是正在发生着的事实。
龚尽生正想着,忽然有一袋馒头、一碗水递到了面前。馒头是热乎的,握在手里暖在心里。那碗水刚从暖水瓶里倒出来,腾腾的热气一下子润湿了他的眼睛。
他匆匆抹了把脸,凝视着眼前那张沧桑衰老却无比慈祥的脸,想要说声谢谢,声音却哽住了。然后,他听到了一个沉哑中带着慈爱的声音,“小伙子,刚做好的,你快趁热吃吧。”
龚尽生一口咬掉了半个馒头,嘴里咀嚼两下就胡乱咽下去,他赶紧又灌了口温度刚好的白开水,声音微有些哽咽地问:“老人家,你们怎么还有时间做饭啊,为什么不赶紧撤离?”
老人笑了笑,眼神里依旧充满慈爱:“不用撤离,有你们在,我放心,我们都很放心。”
刚好有位分发馒头的小女孩经过,听到老人的话立刻笑盈盈地说道:“对呀,有你们在,我们一点都不怕!”
龚尽生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然,堵住喉咙的不是馒头,而是滚烫如火一样的感动。
胡玄斌从他的衣袋里取出那只比他命还重要的塑料袋,嘿嘿笑着说,“竟然还在。”他从中取出磨研得最细小的烟叶,小心卷好了塞给那位瘦削的年轻人,哑着嗓子笑问道:“那么好的车,说不要就不要了?”
年轻人看着面前递来的卷烟,犹豫了下还是接到手里,胡玄斌擦燃火柴帮他点燃。年轻人点头致谢,而后回答道:“其实早就坏了,跑不动了,我是临时把它修好了勉强开过来的,只可惜就差了那么一小段路,要是直接开进水里,大家就不用这么费事了嘛!”
说话后他把烟放进嘴里,猛抽了一口,随后便是猛烈的咳嗽。
胡玄斌赶忙帮他拍了拍背,“原来你不会抽烟啊。你叫什么名字?”
“陈冲,”年轻人看了看烟头,又塞进嘴里吸了一口,这次他小心了些,将那口烟惬意地吐了出来,他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夹着那支卷烟,微微向上扬了一扬,被他吐出的烟气一下子凌乱了,像是一幅画铺展在眼前。
他又抽了一口,嗓音里有些湿润:“很熟悉的味道,我爸爸经常抽这种烟,谢谢你。”
胡玄斌抽了很大一口烟,神色中不无钦佩和尊敬:“能教育出你这么优秀的孩子,你父亲可比我父亲强多了。”
陈冲没有再看胡玄斌,而是目视远方,视线停留于遥远天际的某个点,那里漆黑的乌云敞开着一丝缝隙,金色的阳光洒下来,照亮远方青山。
“我爸爸没怎么教过我,他也是一名军人,每年能回来2到3次,每次在家待不到一个礼拜,他留给我的记忆,除了那身不舍远去又不曾放缓脚步的背影,便是这卷烟的味道。”
南京,太平南路。
黄维芳在洪水中费力地蹬着自行车,每一次踩下脚蹬,轮毂里就会卷起浑黄的积水,随着轮胎的旋转,水流便在轮毂里打着转,这无疑加重了前行的负担。
到得后来,路面越来越深,近乎大半个轮毂都陷在水中,黄维芳踩脚踏板时,两只脚就会交替着踩进水里,好在她有先见之明,早就把裤腿挽起至膝盖处,不至于打湿裤子增加不适感。
饶是如此,她还是觉得十分难受,积水每一次覆没小腿都感到冰凉刺骨,但她还是要前行,加快速度前行,儿子还孤零零地在家里等着她,等着她煮饭,等着她帮忙洗澡,等着她哄入梦乡。
天已经黑了,还未损坏线路的电灯不屈不挠地亮着,好似一名站岗放哨的解放军战士,为黄维芳指明回家的路。
只可惜,还亮着的路灯太少了,每走一段明亮的路,就会进入骤然黑暗的地段,这显得天更黑了,如同无边暗夜,让人不禁生出几分惧意,而那种恐惧更加催逼着黄维芳内心的紧迫感,她更急了,因为她跟儿子这样保证过:
晚饭的时候,妈妈一定会回来给你做饭,让你吃到最爱吃的菜,但是有个条件,你白天在家里一定要表现棒棒的,只要你表现得好,那么黑色的短针指向6的时候,妈妈就能到家啦!
可是现在已经8点了……黄维芳苦痛不已。也不知儿子是仍坚持着等她,还是又吃了一顿中午的饺子。
以她对儿子的了解,极有可能是前者。因为儿子虽小,却是一个事事争优的性格。他为了能够证明自己真的很棒,一定会一直等、等到妈妈回家。
儿子已经学会怎样去看时间了,从6点到8点,足足两个小时的时间,他那么小的孩子是在怎样的心境中度过的呢?
黄维芳五内俱焚,悔恨不已。她真应该早一点出门。自行车的轮胎已经半陷入积水中,每一脚踩下去,都会出现不断交叠的水声。她看着一眼望不到到头的积水以及明灭不定的路灯,她知道,前面路口向右转过去,走到第四棵梧桐树那里,就是自己的家了。
身周不断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那是跟她一样,努力前行不肯停下歇息的归家人,其中有拎着鞋子赤脚行走的,也有穿着靴子迈着大步的,不过更多的还是她这样骑着自行车的人,此时此刻,囿于水中艰难前行的人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回家。幸好李玉萍借给她自行车,否则几点到家还是个未知数。
前方的路灯又一次灭了,黑暗汹涌而来,好似宣布着深夜已至,黎明太远。黄维芳心中时刻牵连着图图的那一根无形的线,骤然绷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