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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战王府归乡奉盏,西林社醋意正浓

【1】

清风卷着落叶吹过街角,云层被铺陈开泻了万丈金辉,日头重新从高空挂起,散射下来的光芒洒在神都帝城巷尾两道和谐的背影上,百无聊赖。

林七音最后看了一眼即将消失于视野的国公府,心中五味杂陈,两弯似蹙非蹙远山眉,恭恭敬敬的施上了最后一礼,转身,逃也似的追上前面走得飞快的男子。

原来,所有的离别,都是蓄谋已久,就像十五年前,抑或是十五年后。

七音揪着衣裙别别扭扭跟了一路,似乎觉得此情此景应该说些什么才是的,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像泡沫一般消弭了,石子铺就的小道上只传来沙沙的脚步,一个不吭声,一个不做声。

“你荆茗你今天太冲撞大夫人了晚辈要敬着长辈的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七音还是七音,欠下了人情,总是老好人的想要还清楚,她以为荆茗不说话是因为国公府的事情。

“嗯?”荆茗回过头来,七音也停在了原处,身子刚刚好到男子的胸膛处,格外的娇小玲珑、小家碧玉,“大夫人?呵呵,没什么,我只不过看不惯她那咄咄逼人的态度罢了。”

“就是因为这个?”七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厚着脸皮又问,耳朵莫名红红的。

荆茗盯住眼前的丫头,眼神中墨色卷过十里桃林的飞燕纷杂,平添几分陈列于山清水秀的笑意,映在七音的视线里,那样的温暖,蓦然间心中战鼓高擂,耳中嗡鸣,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席卷上胸口,笑意撩了人心。

扑哧一声,荆茗居然被七音当场逗笑,看着她红红的脸,墨黑的发衬托出发髻下珍珠白色脖颈的诗意光泽,“我跟你说过的嘛,来到这国公府里,每个人都会对你很好很好的,大夫人这样欺负你不就是赤裸裸的打本少爷脸嘛,你说,是可忍,本少爷孰可忍乎?”

七音也跟着一起笑了,嘴唇微微抿着,笑得十分腼腆,荆茗伸过手来就捏了捏丫头的粉脸,轻扯两下,“哎呀你这丫头,就是太呆太傻了,该不会从小被人吓大的吧,要笑就要扯开嘴大大的咧着笑,可别跟那个那个陆家姑娘似的,搞什么笑不露齿的,笑的比哭还难看本少爷都起鸡皮疙瘩。”

七音咯咯的跟着笑,渐渐地开始放开了笑,笑得直不起腰,索性蹲在地上双手抱膝的看着荆茗笑,眼睛弯的像月牙儿一样,仿佛那灵韵也溢了出来,一边笑一边吸着鼻子磕巴起来,“不不能这么笑的阿爹从小教我女孩子家要矜持的不然嫁不出去了”

“嘿嘿嘿,到了神都你就要听本少爷的,管那么多屁规矩的做什么,人活着本来就很累的,还要被这些条条框框的给拘着,岂不是更痛苦?以后啊,在神都想笑就笑,嫁不出去的话,嗯本少爷也不娶媳妇了,陪你一块守寡,哈哈哈哈”

七音吭哧吭哧的笑抽了,从地下扶着荆茗的身子站起来,推了推高个子的白衣,声音温软,“呸呸呸,可不能乱说的,你以后才嫁不出去的哩。”

荆茗一把将胳膊搭在七音的脖子上,笑容大大的拉着她继续往前走,七音看着脖领旁那掌修长洁白的手指,嗅到淡淡的花香从衣袖飘来,咋了咋舌还是忍住了将它掰断的冲动,便任由一个男子跟自己勾肩搭背着。

没想到战王府与国公府不过间隔一条街,远远的就看到两尊张牙舞爪的石狮子伫立在那里,院墙铺陈着碧玉琉璃瓦,上面蜿蜒着一条长势茂盛的紫藤萝,远观诗情画意的说。

七音一道跟着荆茗走进去,偌大的战王府内冷清清的,只有寥寥几个仆人。

两人循路取道走过花园,花园内古木参天,怪石林立,环山衔水,亭台楼榭。阳光柔抚着天地万物,金色的光辉照耀在石山上,反射出翠绿的光芒,让人觉得优柔的绚烂。

花园尽头是大理石柱支撑起的小楼阁,石阶上垂着朦胧的纱幔,任清风拂过,薄纱婆娑扬起,银色的纱与太阳的光华交相辉映,显出五彩的斑斓,不远处的清泉汩汩涌出,化成碧绿的带子围绕小楼阁一周后流向院墙的深处。

七音感觉很神奇,因为这池水分明与国公府的源自一脉,不知道是请到了怎样的能工巧匠打造出来,始终赞叹归赞叹,或许像这样的豪宅在人家眼里都算不得什么的,再一看荆茗那满不在乎的神情,七音暗自吐了吐舌头,心道这家伙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不多会儿,两人坐在小楼阁上吹着风,战王府的管家就屁颠屁颠的跑来了,看到正闲的发慌的荆茗时顿时眼前一亮,年过半百的老管家当场激动得老泪横流,连忙拱手施礼,未等荆茗做出什么象模象样的反应便扑了上来,拽着荆茗左看右看、前摸后摸,发现没少胳膊少腿,这才舒了一口气,“我的小祖宗哎,你这可算是回来啦,这回可得要吃了晚饭再回去啊,好久没让家里人给你做最爱吃的红烧肉了吧!”

荆茗一脸懵的看着已经兴奋到手忙脚乱的老管家,又看了看一旁傻呆呆看戏的七音,黑着脸扶起额头道,“我说桐伯,好歹我也是半大小伙了,能不能不要动手动脚的呢,我这还带着孩子呢。”

“孩子?”桐伯眼睛干巴巴眨了两下,自然将目光放到了七音身上,细细打量。

孩子?七音一双秋水眼看了圈四周,心想什么时候他还带着孩子来的,然后就与桐伯火辣辣的眼神碰撞在一起,那神情好像自己辛苦养大的白菜被猪拱了似的?

“对啊,”荆茗捏过七音的粉嫩小手,轻轻拍了两下,然后故作老成的摸着假胡子,“林七音,本少爷刚从国公府领回来的可怜闺女,以后我战王府就养着她了,你们平时怎么照顾我的,对她也一视同仁,要不然本少爷炒了你这个老头儿~”

桐伯看着一双搭在一起的手掌,一个在使劲往回抽,另一个在使劲往前拽,脑子里的铁树终于开了花,一拍脑门作恍然大悟状,“哦哦哦,对,少爷的闺女是吧,一定好好招待,一定给她收拾出最好的房间呃也不对一定给少爷房间换上最大最舒服最敞亮的新床”

这番话说的七音顿时俏脸一变,雪白中透着粉红,使劲低下头来鸵鸟似的埋在桌子上,几丝秀发淘气的垂落耳勺,肌肤登时旖旎如画。

荆茗气得跳脚站起来,拽住桐伯的衣领晃来晃去摇上摇下,棱廓分明的脸上鼻子眼睛挤到了一块,恨铁不成钢,“桐伯呀桐伯,没想到你丫为老不尊的,脑袋瓜子都想到哪里去了,本少爷说了,这傻丫头就是我闺女,找媳妇也不找这么呆头呆脑的吧”

七音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又把头抬起来,一双大眼乌溜溜地,满脸精乖之气看着荆茗,“嘁,你才傻哩,我找相公还不愿找你这么愣头愣脑的哩”

“你!”

“你!”

两个人互相斗了会儿嘴皮子,桐伯笑眼一眯,便离开了小楼阁,不多久,战王府少爷荆茗有新(小)闺(媳)女(妇)的小道消息便传开了,全府上下顿时热闹起来,似乎自从十年前老战王和王妃过世后,再也没这么欢快过了。

桐伯皱了许多年的眉头终于舒展开,布满沧桑的眼角闪过几丝晶莹,听到佣人谈论荆茗跟七音时,便是乐呵呵的一噤声,作严肃状,“嘘,切莫让少爷听到了,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哩”

七音的新房间与荆茗仅仅是上下之隔,楼上是他,楼下是她,房间还是依照国公府的老布置,窗沿是一袭一袭的流苏,镂空的雕花窗柩,随风轻摇,繁复华美的云罗绸如水色荡漾的铺于床榻,紫檀香从香炉里淡淡飘着,幽静美好。

古琴立在角落里,铜镜置在木制的梳妆台上,满屋子都是那么清新闲适。

唯一不同的便是此处阳光充沛,一进门,伸出双臂,满身的金光,满身的温暖,满身家的感觉

【2】

随后的几天七音倒是在战王府过得十分惬意,如鱼得水似的,府中上下所有人都待她极好,但七音总感觉眼神怪怪的,又说不上来怪在哪里,依旧浅浅的笑着,逢人便笑,笑着打招呼,笑着吃饭,笑着睡觉,笑得脸盘子要麻了。

“我怎么觉得我闺女得面瘫了?”荆茗一本正经的会审老实人桐伯,“说,你们丫是不是虐待我闺女了,怎么一整天就知道傻笑的?”

七音远远地听见,鼻子一吸,手腕上赤金铃铛一响,就看到她挥着拳头朝荆茗扑过来。

要说桐伯最疼的,当然非荆茗莫属,再往下排,就疼能让荆茗高兴的人,比如说七音这丫头,再比如说,这丫头知道变着花样的做红烧肉贿赂‘干爹’

“嗯五花肉一块、姜一块、冰糖一小碗五花肉洗净要切块,姜也要切片,切的细细薄薄的,这样荆茗才有胃口”七音在战王府的后厨里忙来忙去,外面的仆人一个劲的夸这孩子能干,七音听到了也只是淡淡一哂,糯糯的道几句‘过奖了’之类的话语,然后继续忙活,“锅里倒上少许的泉水,冷水下锅,倒入五花肉、料酒,大火煮开、撇去浮沫,捞出备用,此为焯肉锅微微烧热,倒油,加糖,小火炒”

丫头忙的满头细汗,却又不亦乐乎,因为每每想到荆茗嘴上咬着红烧肉赞不绝口的样子时,心里就忍不住小瑟,更有干劲了,“放入姜片继续翻炒调味收汁”

又是一盘红烧肉新鲜出炉,七音看着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轻声呵呵的拍打手心,“嗯大功告成”

当七音陪着桐伯带上菜肴来小楼阁的时候,竟看到了自己的哥哥,林琼羽,他穿着墨色的缎子衣袍,腰系玉带,手持象牙的折扇,正一脸拘谨的跟荆茗说些什么,活脱脱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语气中带着稍许无奈,与他那超脱凡尘的高雅气质对比起来,滑稽得可笑。

“荆茗那天是我不对我应该护着七音的”林琼羽手指轻轻敲打着象牙折扇,有些试探性的先认个错。

“你说什么?你林大公子还能犯错?唉当不起当不起。”荆茗两瓣屁股坐在石凳上,一双脚搭在小楼阁的桌子上,吹着晚风,活脱脱一个二大爷。

“你真生气啦?”林琼羽又挠了挠发梢,更加忐忑。

七音暗自新奇,据了解,荆茗不过大自家哥哥几个月时间,哥哥居然这么听话的就服软了。

“不敢。”荆茗一脸慵懒,简单回答道。

“我错了还不行,我请你还有七音吃一个月的红烧肉”林琼羽一脸委屈。

荆茗冷笑了笑,眉眼稍稍向上挑起,“红烧肉嘛就不必了我闺女做的可不知比外面那些烂大街的好多少倍呢。”

七音与桐伯站在原处,唇角微微勾起,眉眼温柔。

“你家闺女你什么时候生了个闺女?”林琼羽诧然,晃了晃荆茗的白鹿皮靴,一脸八卦。

“干嘛告诉你,你个没心没肺的,什么事都听你母亲的,还来找我做什么?”荆茗眸子清澈,带着一股天然的吸力紧盯住林琼羽,看得对方更心虚了。

“我家那些事儿你从小也是多少清楚的我已经尽力去护着七音了”林琼羽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见荆茗面色不对,急忙转口,“啊不是,我是说,我是七音的哥哥,自然是要全心全意保护妹妹了,等风头过去了,我一定说服母亲,把妹妹接回去那个,能说你闺女是谁了嘛?”

这说话的语气七音听着有些狗腿。

“好说好说,不过你得帮我一个小忙。”荆茗嘴角勾起一抹坏笑,直勾勾盯住对方,“这个忙,待会儿吃完饭单独告诉你。”

林琼羽被荆茗盯着,心中有些发慌,总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但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帮你就是了呗那快告诉我,你丫的从哪儿冒出来个闺女?”

“还能有谁,喏,不正在下面端着红烧肉等着呢嘛。”荆茗调皮的朝着七音眨了眨眼睛,林琼羽转过头来,就见到七音十分礼貌地朝自己作了个揖,看上去十分懂事,十分温婉,十分十分之礼貌

“哎呀快把本少爷的红烧肉端上来,馋死我了。”荆茗把腿收回去,盯着七音手上的盘子两眼放绿光。

“好啊,你这家伙趁着我这当哥哥的不在,又占我老实巴交的妹妹小便宜,七音是你闺女,那我岂不就是你儿子啦,看揍”

林琼羽嗷嚎一嗓子,朝着荆茗扑过去,两个人又大闹起来,七音呵呵笑着将菜肴摆在了桌上,然后安静看着两人,一切都很自然,仿佛又回到了初见。

“啊本少爷的红烧肉要凉了啊凉了就不好吃了如果不好吃了,林琼羽,看本少爷怎么收拾你!!”

【3】

大街上,秋风卷过落叶,叶子枯黄的挂在树梢上,摇摇欲坠,有远方行客驾着马车踏踏驶过去,带起风沙颤动,凭白卷起一番波澜。

巍峨气派的战王府,两名玄甲武士持戈护卫在黄澄澄闪耀着日光的牌匾之下,不远处两尊睚眦目裂的石狮子各自拱卫一边,门前来来往往的行人稀少,大抵都聚集在了街道的另一角毗邻市集的地方,不远不近一街之临,不近不远与国公府亦是一街之隔。

青石板铺就的鸾道上,只见一个少女穿着淡青色衣裙,从双戈间莲步而出,唇角弯弯,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浅浅的远山眉勾勒出笔墨山清,颈肩斜挂刺绣海水云图的绣花香袋,右手腕赤金铃铛随着步子铃铃响着,不施粉彩,额间的青莲更逾淡妆浓抹,更胜万般风情。

夕阳的余晖吐过云层最后洒射下万丈高空,街道上纷杂吵闹的声音愈发强烈起来,林七音十分新奇的看着三百六十行热热闹闹,对神都城里的繁华熙攘更是稀罕无比,毕竟这些,在贫瘠的紫衿乡是不可能见识到的。

“包子嘞热腾腾的肉包子!”

“大饼,刚出炉的大饼,正宗的南秦府大饼!”

沿街走过,香气扑鼻,各种吃食小店沿街铺开,护城河水岸连城火红一片,形形色色的人群街头巷尾的吃喝行乐,或有青衿士子抱怨来年的大周朝春试该会有如何之难,或有外疆蛮人商讨面见人皇该进献如何之厚礼方能保一方太平,或有游侠散修切磋武技或各自吹嘘今年是以何等微末错失天枢城海选。

总之,七音听在耳中,当个乐子微微一哂,便揭过去了,王婆卖瓜,焉能不自夸。

“棉油,棉油喂”

“拔盆、拔锅”

耳边呼啸过数不清的叫卖声,七音吸着鼻子使劲嗅着市井间的香气,忍不住的就听见某个地方咕噜噜叫了一声,捏了捏腰间的袋子,里面硬邦邦的,好像有前几日桐伯塞给自己的几个钱锭,于是目光锁准了街角处的螺蛳粉店,口水咽了咽,就攥着衣角溜达过去。

螺蛳粉店口挂着两枚菱形木牌,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什么字体,七音也歪着头仔细看了半天没看出个端倪。

店里食客算不得很多,跑堂小二搭着毛巾来来回回忙碌着倒也忙得利索,店面虽小却不怠客,桌椅板凳统统打理得一尘不染,再新些的饭桌几乎光可鉴人,镂空雕花的窗柩、门扇,从简朴中透着些许忙于生计的心酸。

“哎,这位姑娘,欢迎光临小店,我们小店的螺蛳粉啊是最正宗的了,猪肉、米粉、香料那都是新近买的,绝对干净可口,而且我们卖的螺蛳粉既实惠又便宜”

被一天的热气蒸得油头满面的店小二热情迎上前来,也遮掩不住略显稚气的脸庞,见七音衣着不俗,心想该是哪家的大小姐之类,小二便极度热情的招呼,算计着该能拿不少小费说了一遭,见七音面上兴致缺缺的样子,识相住了口,“那个,姑娘一个人嘛,那我给您上一份中碗的”

“上两碗,还有本少爷的”

清亮的嗓音从背后传来,七音第一反应的回头去看,身高七尺的男子,偏瘦,穿着一袭绣麟纹的青长袍,外罩一件亮绸面的乳白色对襟袄背子,袍脚上翻,塞进腰间的白玉腰带中,脚上一如既往穿着白鹿皮靴。

荆茗从门外大刀阔马的踏着步子进来,甩手给了店小二一块沉甸甸的钱锭,店小二顿时就笑得脸上褶子都出来了,油面的稚气背后有些慌了手脚的意味,总有此时不说点什么好听到翻了天的甜话自己就别干了的想法,就差当场跪地俯身叩首、谢主隆恩了。

“两份螺蛳粉,快点的啊,还愣着干嘛?”荆茗不明所以,眉目奇怪,翘起白鹿皮靴轻踢了下店小二,心想这家伙是不是店老板家的傻儿子。

“哦,啊,嗯?就就要两碗?”店小二捧着钱锭,眼神里有了同先前荆茗一样的波动

“废话,本少爷可不喜欢吃这些叫什么来着”荆茗托着腮想了想,脑后闪光一亮,“对,街边摊,你还想再给本少爷来一碗是不?你丫想毒死我顺便多骗本少爷点钱是不?”

店小二愣看着气得跳脚的年轻男子,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之中,怎么看怎么都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没想到倒还是有些毛躁脾气的哩

“怎么哦是不是钱不够?差多少,阿音,补给他”荆茗挑着眉看了看店里一片看热闹的围观群众,暗自撇撇嘴,又注意到七音那张布满黑线的小脸。

“够够,小的这就去吩咐过后厨,给您二位专门做两份”店小二颠着脚兴冲冲的没了影儿。

“靠,什么跟什么,阿音,你说你怎么会来大街上吃这些不干净的东西呢,小心吃坏了肚子。”

荆茗拽住七音的手腕,赤金铃铛脆生生的响了响,随后七音便见到身前男子踮着脚使劲往房梁上瞅着蜘蛛网,然后又拈着手指头摁了摁最近的一张桌子,随后发出吱嘎吱嘎的破败声,男子脸上恶寒,好在抬起手发现手指并没有灰尘,男子有些凝重的神色才缓和下来,仿佛刚刚经历一场恶仗。

两个人围着最干净也是最新的一张桌子面对面坐下来,荆茗坐在凳子上面动来动去的,不知道搞些什么名堂,七音心想这家伙大抵是坐不惯小地方里邦邦硬的木凳,自己倒是坐上去一阵亲切感,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在紫衿乡与阿爹阿娘还有林染一家四口围坐在荷塘边共食一锅饭的日子。

“你,跟过来,做什么?”七音撩了撩一缕丢下来的发丝,用不适应的口音说话。

荆茗看到七音一脸认真的表情,忍不住一乐,也学着十分流利的结巴,惟妙惟肖,“我,跟过来,吃晚饭啊。”

七音憋得小脸通红,只能吸着鼻子磕巴着用不流利的神都口音与对面那厮继续对峙,“你不是,不喜欢吃街边摊的嘛,家里有红烧肉,刚做的,不吃,凉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七音已经习惯性的把嘴边的战王府改口称,家。

荆茗讷讷的挠挠头,小心忍笑,纤细的手指透出骨白,“啊,原来红烧肉做好了啊,我在府里没找见你,以为没人给我做饭了呢,这不就着急的出来寻你做饭呢嘛。”

“那怎么办呢,红烧肉,回去就凉了,不好吃的,做了,一个多时辰的。”七音有些埋怨的看着荆茗,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咬着牙磕巴。

“咳没事的,本少爷吃红烧肉没那么多讲究,管它热的凉的,统统吃掉,统统吃掉,嘿嘿。”

七音心里暗自撇撇嘴,心中狐疑既然没那么多讲究干嘛不吃战王府厨子们做的红烧肉,非要指名道姓的使唤她这个可怜‘闺女’下厨呢

“哎两位贵客,刚下好的螺蛳粉,您二位慢用,有事尽管吩咐小的啊”

两人王八对绿豆说着话的功夫,店小二腿脚麻利的端上腾腾泛着热气的螺蛳粉上来,然后附上两双筷子,倒是也跟店里其他客人所用餐具稍有不同,显得更精致些。

圆盘大小的落日遥缀在天际,另一头的月牙儿已经显露端倪,红与蓝的纤悉交融,日与夜的天地交替,世人所景仰的神圣威力推动着岁月如梭,阴阳变幻,引得无数追随者前赴后继的探寻天道,修心问仙。

神圣威力带来了夜色,七音小口吃着螺蛳粉,眼角的余光不时瞟向桌对面来来回回敲着碗筷的荆茗,碗中的热气被筷子勾起复又消弭,眼前的男子脸上吃了苍蝇似的复杂难言,刚刚见他尝了一口螺蛳粉,表情似乎还是不错的,之后就吃不下第二口了。

那种神情,嘴角的扭曲,白净面庞的抽搐,高挺鼻梁细微的嗅动,眸子里的黑山白水波澜个不停,被七音解读出来是一种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委屈

七音从一旁的碟子里又夹了一小撮芫荽丢进碗里,继续小声吸溜吸溜的啜着螺蛳粉,小脸被芥末和辣子浸得发红发烫,像是新婚夫妇燕尔之喜时涂抹了腮红。

“你喜欢吃芫荽?”荆茗百无聊赖的勾起米粉一根根送进嘴里,复又盯着那厢七音的吃相。

七音几乎快要埋进碗里的脑袋点了点,然后一脸满足的探出来,“嗯,喜欢吃芫荽,喜欢吃辣,好久没吃过的。”

看着七音一脸开心的样子,荆茗心里嘀咕芫荽有什么好吃的,自己天生不喜,所以府中也不会采购这些东西,不过看着丫头盯着芫荽跟辣子那双绿油油的眼神儿,荆茗还是决定做些什么

“你不,来点嘛?”七音推着装芫荽的碟子过来,不小心打了个嗝,于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红脸。

“不不不,本少爷天生讨厌芫荽,快拿走快拿走”荆茗连忙往后缩了缩身子,顺便端着螺蛳粉远离这些芫荽,如临大敌似的。

七音呵呵笑着把芫荽收了回去,索性都倒进了自己的碗中,看得荆茗一阵心惊肉跳。

不多时,七音听见对面也传来了吸溜吸溜的声音,抬眼瞧着,荆茗已经拿着筷子低下头吃开了,吃的很认真,跟自己一样都把整个脑袋快要趴到碗里了,七音心想这家伙肯定也是饿疯了,实在矜持不住自己大少爷的风度,这下也是原形毕露了吧。

七音忍俊不禁,看着荆茗突然跟乖宝宝似的老实吃饭,忍不住要笑,就听见那边声音飘过来,“老实吃你的,趴下头去!”

吃饭的头埋在碗上,声音压得极低,但是语气中极其严肃,透露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七音心下一怔,不知道这家伙又抽了什么疯,平时吃饭也没见如此郑重过的。

终归还是听话的孩子,看着七音乖乖低下头继续碗里快要见底的螺蛳粉,荆茗松了口气,一手摸着衣袍下滚圆的肚皮一手握紧筷子艰难的吸溜着螺蛳粉,虽然很好吃但是快要撑死了啊干,硬着头皮吃吧

七音心下觉得眼前这厮不太正常,但是脑瓜子转了几圈还是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想着戏文里面出现过的套路,怀疑是不是周围有杀气?

登时,小脑袋悄悄探出半个,晶亮的眼睛往四周瞟来瞟去,但是他们两人吃饭的桌子实在有些偏僻,隔着中堂刚好有房梁遮挡住,也看不到所谓的杀气在哪里。

突然,七音神情一震,看到了一双白鹿皮靴从房梁遮挡住的中堂走出,朝着店外离去,手里拎着木制圆形饭盒,面上漠无表情,神色冷峻,黑色蟒袍用黑金腰带紧束住,遮不住的肃杀之气从举手投足间弥漫出来。

待男子消失于螺蛳粉店,七音收回了目光,依旧有种被紧扼住呼吸的急迫感,仿佛是看一条毒蛇远去。

另一边,荆茗啪嗒一声丢下了手中的筷子,长吐一口气,“啊不吃了不吃了,撑死本少爷可怎么办?”

七音眉眼弯弯,莞尔一笑,语气温柔嚅糯,“吃了半碗都不到,可不比吃红烧肉的饭量哩,你就装吧,肯定要留着肚子回去吃肉吧?”

说完,七音又把脑袋探过去,神秘兮兮的说,“刚才,我看到从紫衿乡接我来神都的大伯了。”

荆茗神色一怔,随即又反应过来,淡淡扫着七音,“那是林琼羽的武师,擎龙,从小就教林琼羽一些拳脚的功夫,也是神都城里响当当的武教头,实力深不可测的。”

七音托着腮,想起什么来,于是眼睛莹莹的看着荆茗,“你跟哥哥从小长大的,你的功夫是不是擎龙大伯教的?”

荆茗似笑非笑的砸吧着嘴角,晚风拂过,黑色的发映着漆黑的眼眸,白净的脸庞苍白而微微透明,嗓音冷冽,“我,没有师父教,从小,都是自己学的。”

说话时,男子五官散发着冰冷的气息,薄薄的嘴唇紧迫的抿着,深邃得看不到底的眸光则正射着刀锋,一种七音从未见到过的,陌生。

【4】

神都城外有一座方圆数十里的山庄,说是山庄不如说是神都知名学者陆敬吾所创办的一所学社,名唤西林学社。

陆敬吾于整座神都乃至是在大周朝偌大的神州范围内都有不匪的名气,传闻陆敬吾从母胎坠地时便能识人说话,三岁诵经,九岁通读道藏,十五岁将三千道经了然于胸,堪称少年神童,十八岁以文试第一考入天枢城。结果没有几年,陆敬吾被逐出天枢城,并废除修行,成了废人,个中缘由从未有人知晓。

陆敬吾逐出天枢城后,回到神都开办学社,一待数十余载,主讲三千道藏以及兵法、时政等,神都城内大小权贵子女无不想进入西林学社,并以得到陆老先生垂青为荣。

今天,林七音被林琼羽护送着来到了西林学社,西林学社坐落于山清水秀之中,周围毗邻洗马山,悬泉瀑布从远处的洗马山顶喷涌而下,激荡起亿万水珠,山间草木郁郁葱葱出云拔秀,西林学社用简单精致的杨木搭建,遥望着十几座木屋,古朴大方。

西林学社门口,一名年纪与七音相仿的女子候在一旁,见到驾车而来的林琼羽,女子灿若星空的瞳眸顿时如荧光流逝银河,菱唇微微翘起,脸颊透着樱桃般诱人的红晕,仿佛要欣喜得溢出酒来。

“林琼羽,你来啦!”

等候的女子喜上眉梢,双手负在腰后翘着脚蹦蹦跳跳过来,百灵鸟一般盈盈的身姿。

七音从马车里悄悄挑开一道帘隙向外张望,见到的是明黄色的罗裙,罗裙上翠色的丝带腰间一系,顿显女子袅娜的身段,眼前徘徊,万种风情尽生,将来也必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胚子。

“紫月啊,等了不少时间吧,这次也是麻烦你了。”

林琼羽依旧是那个玉树临风的林琼羽,白玉带上斜插着折扇,翩翩的对着陆紫月一施礼,“陆老先生身体还好吧,听闻老人家这段时间又犯咳疾了。”

陆紫月上前扶住林琼羽的臂膀,小猫一样温顺的想要将脑袋往上蹭,“我爷爷还好啦,咳疾每年都会犯的,过了秋便会好起来了。”

林琼羽不经意的将手臂抽回来,然后呵呵的将马车帘子掀开,七音在里面十分乖巧的坐好,然后朝着林琼羽跟陆紫月一并笑笑,从车厢里扶着出来。

白色靴子踩在地上,七音腼腆的朝着漂亮女子作一个揖。

林琼羽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妹妹,陆紫月倒是有些不舒服了,未等七音开口说些什么便要拉着林琼羽到什么地方去,随后朝着七音一摆手,“你直接进去吧,我已经跟先生打好招呼了。”

声音远远的隐去,林琼羽想要开口解释点什么,终究被陆紫月拽的身形渐远。

七音吸了吸鼻子,摸了摸手腕上的赤金铃铛,才让自己有些紧张的心情平复一些,七音一向不善交往,如今要一个人进到西林学社,还是有些小心翼翼的。

七音不知道荆茗那家伙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居然也要让自己修行,说是什么等以后荆茗考上天枢城,身边还能带个烧水做饭的丫鬟丫鬟?

七音满面黑色的看着当时一阵滔滔不绝讲着大道理的荆茗,忍不住想要过去掐住他的脖子使劲晃呀晃的告诉这厮,赶快戒掉红烧肉,赶快放过自己这副小身板,赶快把自己从西林学社的名单上勾掉否则,天涯是路人!

最后,荆茗放出来杀手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告诉七音西林学社的倒插门名额是林琼羽求爷爷告奶奶的帮她弄到手的,告诉七音国公府以后只靠林琼羽一人支撑不住所以更加需要七音,告诉七音等她修习完三千道经甚至得道成仙就可以不用再被大夫人欺负了

最后荆茗眼底划过一丝狡黠,有种奸人得逞的瑟,他没有告诉七音西林学社的陆紫月只要稍稍被林琼羽使点美男计就可以屁颠屁颠去求她爷爷陆敬吾通融,没有告诉七音国公府早已名存实亡日后即便十个林琼羽也无力回天了,也没有告诉七音即便她修习不完大道三千自己也会好好保护她

西林学社里正值休息时间,正值青壮年的男学子们兴奋地在学社绿地的空旷处蹴鞠,草鞠球在一片人海中上下翻飞,男子们穿着青衿学衫,肌腱的臂膀在运动时崩出肌肉,朝气蓬勃,汗浸的背影在日光下透露着谜一样的光芒,女学子们则是三三两两围住蹴鞠场地,兴奋的加油鼓气,侧脸绽放着痴迷的笑颜。

七音被气氛感染的也有些活络起来,在路上走着,向几个比较面善的问好西林学社大先生陆敬吾的所在后,混着放课后的人流挤了过去。

砰砰砰

门槛响了三声,七音略显局促的立在门外,片刻,屋里传来一道苍旧的声音,“进来。”

七音拍了拍衣领,赶紧走进去,左手按住随时可能造成不必要动静的赤金铃铛,铃铛贴在淡青色莲花的香袋上,整个人格外的拘谨。

“先生,好,我叫,林七音,今天,第一天上课。”

声音依旧是糯糯的,像是根烤不熟的玉米,嘴里那片舌头自打来到神都便怎么也捋不直了,除了夜晚做梦回到久违的紫衿乡时才会流利地说出话来,说的还是语调喑哝婉转的紫衿乡音,而不是宽厚大气的神都口音。

“林七音,是吧,”陆老先生透过手上《道经》将视线探出来,浅浅打量了一下,“紫月朋友不算多,也极少为哪个朋友求过我这个爷爷,你这丫头可要好好待我家紫月。”

七音听着这话,原地一怔,旋即明白了过来,心想看来此次还真是赶鸭子上架,不学不行了,使劲点着脑袋,眉眼间流露出几分温柔,“七音一定待紫月很好很好的。”

就像那人曾说的,所有人也都会待你很好很好的。

陆老先生十分满意的捋了捋胡子,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被岁月磨砺了数十年的身躯有些佝偻,仍顽强的硬直着身子,手上捧着书本,白花花的胡碎随着嘴角上下颤动,“以前修习过《道经》没有?”

七音看了看陆老先生手上捧的书卷,不厚不薄一手在握,依稀有着浅淡的墨香从字里行间散发出来,应该是刚刚抄录不久的一部,随后丫头脑袋晃了晃,如实说,“待私塾时识过字,但不曾修习《道经》,也无人可教得。”

陆老先生听完七音的话很是受用,人嘛,多大的年纪被人夸都不会脸红的,无人可教得意思便是寻常人没有资格资历传道授业解惑《道经》,而自己却是可教得,也算无愧西林先生这个响当当的名号了。

陆老先生捧着书,摇晃着脑袋便自顾自的讲起来,“这《道经》啊,分三千卷,弱水三千,应劫而生,大道三千,天地可逆。所谓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能悟之者,可传仙道”

陆老先生在房间里细细踱着碎步,手上《道经》一卷时而翻,时而扣,时而卷,时而闭,开口闭口仅是道经讲注,寻常人第一遍听来常常晦涩难懂、枯燥无味,但是七音却听得很仔细,甚至是听得很清楚,虽然不解其意,但是脑海中冥冥有种执念在吸引着自己记住它,有一股潜在的意识正在学习它,这是一种很奇妙的六感体验。

“咳咳。”陆老先生黑眼眶用手揉了揉,随后放下经卷回到书桌前,目光灼灼看着七音,“重复一遍我刚才的话,记得几句就说几句。”

这是陆老先生一贯以来考校新生的法子,入门前先给来段类似于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道经乱炖,然后让学生复述出来,以复述内容的吻合度来决定是不是留下这个学生,并对此做法美名其之曰查验慧根久而久之许多人便知道了陆老先生有这么个癖好,自打进门便会提心吊胆、全神贯注的听着,一句话不敢漏掉。

饶是如此,仍有许多人,连一句道经都复述不来,然后被陆老先生卷铺盖踢走。

陆老先生也极其精明,知道这些学生有备而来,从他们进门便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话,从东扯到西,从天说到地的扯犊子,分散这帮学生的注意力,然后他们就没有然后了。

此时,陆老先生见七音有些呆呆的、傻傻的,又是陆紫月的朋友,也就没扯那些有的没的,上来就直奔正题,正走着神的七音回过头来,刚想说自己一句没记住,结果脑海中却盘旋起来,嗡嗡嘤嘤的,四处激荡着几句道经的语句,宛若千佛诵经、万众朝宗,自己不由自主的就跟着念出来,

“弱水三千,应劫而生,大道三千,天地可逆。所谓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能悟之者,可传仙道”

念完这段话时,七音感觉它已经清晰烙印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了,抬头再看陆老先生,已经瞠目结舌的瞪着她,嘴角大张着,仿佛能塞下鹅蛋

洗马山上卷着梧桐树叶的凉风吹拂下来,七音瑟瑟揉着肩膀,在陆老先生的亲自带领下来到一间学舍,里面传出来朗朗可闻的读书声,从外面看过去,每个人都十分认真地捧着书卷摇头晃脑的读,墙上高高悬着一幅文笔隽永的书法:书读百遍,道义自见。

七音乖乖立在讲台上,随着两人的出现,学舍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陆老先生清了清嗓子来到最前面,温柔和蔼的拍着七音纤柔的肩膀,“今天啊,咱们西林学社又来了位新学生,她啊,是,是从南秦州远道而来有名的神童啊,以后就和你们一块修习《道经》了,你们以后互相交流,嗯看看人家南秦州的人是如何学习道经的,取长补短。”

随后,陆老先生将目光投向七音,神色间满是赞许的说道:“七音啊,跟大家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七音站在讲台上吸吸鼻子,有些局促的软了嗓子,果然还是结巴了,“大家,好,我叫林七音,来自南秦州的紫衿乡,我不是什么神童,但,很高兴,能认识你们。”

底下的学生们霎时笑开了声,陆老先生脸上就跟火烧似的背过了身去,这时听到门外隐约也有咯吱咯吱的笑声,花白胡子一翘,朝着门外怒斥,“陆紫月,你给我进来!”

果然,门外闪进来一道倩影,身姿婀娜,正是送林琼羽回来的陆紫月。

“爷爷~紫月刚才去送琼羽师哥了,他都已经结业小半年了,好容易来一趟,焉有不送的道理”陆紫月扭捏着身子解释道。

陆老先生捋着胡子轻哼了声,“你这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再有下次,你就去把《道经》抄一遍送来,不然你这丫头不长记性!行了,回你的位子上去吧。”

陆紫月偷偷吐了吐舌头,然后陆老先生又笑眯眯的看向七音,心想着这是块难得的宝,悉心栽培又是根天枢城的好苗子,于是心里更加激动了,完全不顾及刚才的窘态,笑得有些合不拢嘴。

七音站在讲台上被陆老先生笑得发毛,陆紫月蹦着往角落的位子上回去,死党冉梧冉胖子正咧着嘴幸灾乐祸的指着陆紫月笑话,陆紫月被冉胖子气得杏目一瞪,一边走过去一边狠狠在冉梧的赘肉上狠拧一把,“笑笑笑,你丫笑个屁咧”

霎时,陆紫月感觉身后一道寒光看过来,觉得头顶上仿佛在往下掉冰碴子,直钻脖领的冷飕飕,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的看向身后,正对上陆老先生那张凝固住笑容的面孔,俏脸上瞬间兵荒马乱起来,“不,爷爷,我是说,是说冉梧呢”

“快说呀,是不是。”陆紫月又掐着嗓子瞪向冉梧,手上使劲揪着赘肉,示意冉梧赶紧救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说

“哎,是我,先生,陆紫月跟我闹着玩呢”冉梧也是头上直冒冷汗,暗骂自己闲着没事乱笑个屁。

陆老先生瞪了两人许久,火辣辣的目光与两双躲闪的视线激烈碰撞,最终收回,无奈的一摆手,“回去,老实坐好,不许再讲话!”

随后,陆老先生也是兴趣缺缺了,扫一圈学舍,便拍了拍七音的肩膀,“林七音啊,你去跟陆紫月坐一起吧,暂时先委屈一下。”

七音老实点着头,便朝着陆紫月那边过去,途径的学生大都好奇地打量这个新来的,大都心知肚明能让陆敬吾在非正确时间、非正确地点、非正确仪式下收个倒插门进来的学生,多少是有关系的,要不就是花钱打点,要不就是有什么远房亲戚之类的联系。不过这些人也只不过好奇几刻便各自摇头把目光移回书本上,能进到西林学社的谁还没个关系什么的,见怪也就不怪了。

陆老先生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学舍的学生各自念书,各自体悟《道经》,气氛倒是老实得很。

七音抱着新书,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字迹,感觉很亲切,印象中好像从什么地方与它们相知相熟,但是又毫无根源。

陆紫月在七音的另一侧抄抄写写着什么,像是哪位先生留下来的课业,陆紫月手上拿着两份,一份是冉梧工整的解答,另一份是陆紫月空白大片的抄纸

七音很安静的读着书本上的文字,细细咀嚼,陆紫月抄的心不在焉,她心底暗暗讨厌这个姑娘,却又不敢讨厌,讨厌与不敢讨厌都是因为林琼羽临走时留下的那句话,“代我好好照顾七音,一定要很好很好的照顾。”

这样,让一个姑娘去很好很好的照顾另一个不相干的陌生姑娘,怎么都觉得是个笑话。

陆紫月握笔的指攥得雪白。

【5】

“道之委也,虚化神,神化气,气化形,形生而万物所以塞也。

道之用也,形化气,气化神,神化虚,虚明而万物所以通也。

是以古圣人穷通塞之端,得造化之源,忘形以养气,忘气以养神,忘神以养虚,虚实相通,是谓大道,神化之道者也”

来西林学社的这段日子,在古柏杨木搭建的学舍间,林七音每天都用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经卷,上面的内容她早已经倒背如流,一遍一遍翻来覆去的看,不解其意却觉得愈来愈神清气爽,仿佛这道经的内容便是一剂活络散,让人不由自主的可以放松下来。

认真念书的丫头穿着一件略嫌简单的素白色的长锦衣,丹青色的丝线在衣料上绣出奇巧遒劲的枝干,桃红色的丝线绣出了一朵朵怒放的莲花,从裙摆一直延伸到腰际,腰间系着绣花香袋,平添了几份灵秀之气。

额间青色莲花的胎记隐隐闪烁出斑斑点点的亮光,七音每当念完一遍道经便会觉得脑海中数声清磬一番,接连数日,七音每晚都会在梦境中见到那位仙女姐姐,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花香,雅致的玉颜上常画着清淡的莲花妆,如若落凡尘沾染了丝丝尘缘的谪仙般,久久一看便会遽然失了神念。

当七音一觉醒来,又是一个美好的日出,远远看着东方火烧连云的彤彤红日高挂起,府里街外便起了喧嚣,当七音洗漱完毕离开的时候,荆茗还趴在房里呼呼打着鼾

“螃蟹一呀爪八个,两头尖尖这么大一个,眼一挤呀脖一缩呀,爬呀爬呀过山河”

早市的风景算不得热热闹闹,但早起为生计而忙碌的人也同样属于另一番风味,孩子们叽叽喳喳蹦跳着传唱歌谣,卖油郎挑着担从街这头走到另一头,闻到有烤红薯的香气,七音便会踩着秋晨布满露水的青泥石路面过去买上一个。

红薯摊的大伯往往会憨憨的对着丫头一笑,露出一口比盐还要白的牙齿打招呼,“丫头,又去上学啊?”

七音往往便会双手小心捧着烤红薯,乖巧的一点头,月牙儿眼睛微眯,“嗯,去上学啊。”

声音软软的,绵绵的,糯糯的。

【6】

“哎,丫头,我叫冉梧,你跟林琼羽认识?”

那厢,趁着放课时间,冉梧硕大的身子从中间摆过来,像是一尊铜鼎,坐在了与七音紧挨住的陆紫月的位子上,嘴唇丰厚,皮肤黝黑,七音心在想这家伙能不能倒拔垂杨柳。

“嗯。”七音浅浅的一点头,依旧捧书,嘴角挂着柔和的笑。

冉梧又看了看霸占住自己位置不肯离开的陆紫月,那丫已经柳眉卷起来,摆个手势让自己继续问,冉梧圆短的手抬起挠挠头皮,想了半晌,又继续道,“那个,林琼羽对你很好的吧?”

七音念书的口头顿了一下,书轻放,脑海中浮现出近来林琼羽有些躲闪自己的目光,有些亲近而又不敢的样子,又想起来荆茗告诉自己的,以后每个人都会对阿音很好很好的。

想起来那家伙的样子,七音嘴角忍不住就勾起了弯弧,一缕青丝垂在胸前,双颊边若隐若现的红扉感营造出一种纯肌如花瓣般的娇嫩可爱,整个人好似随风纷飞的蝴蝶。

“嗯都对我很好很好的呢”七音眼神痴傻的看着空白的前方,有些心不在焉了。

冉梧咽了咽口水,小心的看着那边将脑袋埋在桌子上的陆紫月,微不可见的叹一口气,复从学舍中出去,扶杨卷过落叶,学子们嘻嘻哈哈,温度渐低的冷风拂过面颊,透心凉,心事万千。

【7】

“林七音。”陆紫月站起身来叫了一声尚沉迷在书卷中的七音,神情有些矛盾。

“嗯?”七音从笔墨中抬起头来。

“今天放课你再帮我收拾一下学舍的卫生,我有其他的事情要忙。”陆紫月看了看杵在原处不停使眼色的冉梧,这才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知道了。”

七音轻轻点了头,依旧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回答,不愠不火,神情毫无波澜,仿佛自始至终都是带着浅浅的笑容,目光依旧定格在书卷上晦涩难懂的经文那里,穿堂风从窗柩刮过,透过七音半透明的青色纱衣隐约可见纤弱的双臂。

陆紫月努了努嘴,袖袍里的柔夷使劲握了握,怎么看七音的笑脸都觉得像是在嘲讽,想生气却又气不起来,自始至终人家对你笑脸相迎,哪有伸手打笑脸人的道理?

陆紫月心里无语,哪怕七音稍稍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宣告一下自己的不满,也好给陆紫月一个正大光明的针对她的道理啊,可是从头到尾七音都是不卑不吭的,陆紫月感觉就像将拳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毫无力道。

这段时间以来,学舍里的人都看出来七音老实的不得了,一开始以为她怕生,后来慢慢的就发现这丫头就是内向,而且七音不喜神都城富贵人家斑斓华丽的衣衫,总是一身素衣,看上去老实的不得了。

人总是喜欢欺负老实的,一来二去,学舍的人就开始闹她,折腾上几次七音始终不躲不恼,大家也就没了兴致,只是每天开始使唤七音做些打扫卫生、收拾讲台一类的活计,七音每次依旧是点点头,然后赤金铃铛响着就去做了。

但毕竟不是活菩萨,七音有时心中也恼得很,但是天性温和,不喜与人起争执,七音从小到大在紫衿乡遭过的罪可就多了,像洪涝、饥荒、疫病,哪一样不都是从小熬过来的,心中相较量,发现学舍其实很好的,无非帮着先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性子温润如她,总想着会有一天得到所有人认可的,会有一天通过自己的真诚打动所有人的,这是一种野心,诚惶诚恐、如履薄冰的野心。

【8】

“喂,请问你们学社的林七音还在里面吗?”

洗马山麓,西林学社外,火红的枫叶翻卷着火红的夕阳,知更鸟从树梢间来回跳转,远空中鸿雁成人字形遥遥翱翔南去,三三两两的学生从学社走出来,各自找着自家的马车。

被问到的姑娘顿时粉霞遮面,看着眼前的俊朗男子羞涩的说不上话来。

俊朗男子穿一身绸蓝罗衣,姿态娴雅,头发以玉簪束起,身上一股不同于兰麝的花瓣的香气,天边晚云渐收,漫天琉璃,玉面男子瞳仁灵动,夜明珠一样的吸引人。

“啊哦林七音?”

“荆茗师哥?你怎么来啦,没跟林琼羽师哥一起来的嘛?”

还未等被问到的姑娘支吾出个什么,思绪便被身后陆紫月的话语打断,荆茗抬头扫了她一眼,说了句‘打扰了’便打发姑娘离开了,随后陆紫月的身形过来,也是有些激动,“荆茗师哥,你也已经好久没回来过啦,今天是专门来看我的嘛?”

陆紫月杏目微眯起,带着无邪的笑意看向对方,波澜水眸中是一种比之看林琼羽时欠缺一样东西的闪亮。

荆茗像打量邻家小妹一般轻轻勾了勾陆紫月的琼鼻,周围经过的女学生霎时都有些小鹿乱撞的脸红心跳,都想停了脚步看看这一对金童玉女在咬什么耳朵,但是碍于淑女的形象只得拖拖拉拉的往自家马车蹭回去,急得车夫抓耳挠腮的。

“当然是来接我家闺女的,顺便也来看看我的陆紫月师妹啦,小半年不见,紫月师妹真是出落得越发灵秀漂亮了啊,林琼羽那小子可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呵,寻到这么个好看小媳妇儿~”

荆茗眨着大眼睛笑嘻嘻的调侃陆紫月,陆丫头非但没被浅薄话气得羞恼,反倒是一身腼腆的捂住了脸,脸颊滚烫的像是烙了饼,还真有是个待过门的新媳妇儿样。

站在原地忸怩了半天,陆紫月才不好意思的拍打了一下荆茗的衣袍,“讨厌死啦荆茗师哥,就知道拿我跟林琼羽师哥寻开心,等哪天师哥也要成亲了,看我怎么调戏你家新媳妇儿去。”

说到成亲,陆紫月像是记起什么事情来,忙问道:“荆茗师哥,你说来接你家闺女,你闺女是谁呀?你什么时候生了闺女呀,怎么都没发喜帖的?”

荆茗大眼睛一眨,朝着陆紫月身后努了努嘴,“喏,就是你身后那位,那可是我闺女哟,刚收进门的。”

收拾完卫生出来的时候,西林学社已经黑了半边天,七音揉着发酸的肩膀便见到不远处立在马车旁与陆紫月闲聊的正是荆茗,心中莫名的欢喜起来,赤金铃铛叮铃铃的晃着小跑过去了。

陆紫月见到荆茗跟七音两人一脸熟稔的样子,有些诧然,“你们你们认识的?”

荆茗理直气壮的一挺胸,摸着七音的脑袋轻轻摩挲,“当然了啊,来来来,我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家阿音,能吃能喝能睡能学,还会烧一手红烧肉外加伺候干爹一日三餐,贤良淑德温文尔雅兰心蕙质心灵手巧的林七音,来来来,阿音,快见过你的紫月嫂嫂”

七音一脸咬牙切齿的拧开荆茗摸着脑袋的手掌,作悲愤状,“荆茗,能不能不要拿你摸你家阿黄的姿势揉我的脑袋?还有,紫月嫂嫂?”

陆紫月又红了脸,看着两人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七音,你别听荆茗胡说,他这家伙就喜欢乱弹鸳鸯谱的,满嘴没个正形儿,咱们认识,我也就不介绍了啊。”

荆茗看着两人,颇有些意外的表情,“你们两个原来认识啊?早知道我就不问人了,让本少爷屈尊干这种事情,噫,都不敢往下想了。”

陆紫月在一旁拢了拢发鬓,甜甜一笑,忙解释着,“今天七音帮忙打扫学舍的卫生,所以出来有些晚了的,让咱们荆少等久了呢。”

话一出口,荆茗跟七音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然后七音迅速的将头低下去,便听到荆茗呵呵一声,“原来不是留在学舍补习功课呀哎没事,反正林琼羽这段时间来西林学社接我闺女也是次次等久,没想到我家阿音好不容易不用再学到傍晚,居然还轮到她打扫卫生,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喜鹊枝头乌鸦叫呢是吧,闺女?”

说着话,荆茗戳了戳七音的小肚子,七音顿时把头趴得更低了,倒真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嘴唇薄薄的微向下弯,带着点儿哀愁的笑意。

“好啦,时辰不早了,我们走啦。”

荆茗朝着陆紫月一摆手,然后将七音推上了马车,七音临上车前偷偷拧了一把荆茗的胳膊,然后噘着嘴阖上了帘子,两个人都是莫名其妙的。

“荆茗师哥,明天还是林琼羽师哥来接七音嘛?”陆紫月在马车旁询问,秋风带起裙角飞扬,几缕发丝抿住了眉眼。

“以后,本少爷亲自接送!”

哐哐哐

马鞭抽动,荆茗丢下来这么一句,随后马车驶动,咻咻的声音甚至隐隐盖过了马蹄的踏踏声,伴随着洗马山的黑幕降临,陆紫月直到视野中仅剩马车上圆下方的轮廓后,伴随着惨白的月光洒落周身,才折返回学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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