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夫女士
白饭如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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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3月17日,周四
西京,双子大厦21楼,利鑫科技公司。
上午十点四十分,靠近茶水间的6号会议室门摔出一声巨响,惊得坐在外面的人都纷纷抬头,一个孕妇挺着大肚子怒气冲冲走出来,满脸通红,头发乱糟糟宛如一个鸡窝,额头上汗珠晶莹。
她又高又壮,像企鹅一样吃力地倒腾着步伐穿过重重工位往大门走,全程目不斜视,放开声音咒骂——
“王八蛋,混蛋,不要脸,蛇鼠一窝,你们这些贱人,坏人,有多远死多远。”
她没看任何人,也没有人跟她说话,最初的惊诧过去之后,员工们都自觉低下头继续看电脑屏幕,若无其事,一面敲击着键盘或掏出了手机,随着一条条信息发出去,八卦和议论像春日的柳絮一般在利鑫科技办公室的各处开始荡漾。
“那是谁啊,刚出来那个孕妇。”新来的小姑娘好奇地在自己部门的群里问。
“李隽啊,行政那边著名的钉子户李隽,你刚来不认识很正常,她很少来上班。”很快有老员工来解惑。
“我听说她好像来谈开除的。”和人力资源部比较熟的部门经理提供了更多线索。
“真的假的?不太可能吧,劳动法不允许,她是孕妇哦,肚子好明显。”小姑娘是懂法的。
人们纷纷跳了出来,各个群聊得热火朝天,内容倒是都差不多。
“公司开始对孕妇下手了吗,其他人就算了,李隽可不是省油的灯。”
“就是,之前好几次想辞她都没辞成。”
“这次外面请了人来裁员的,没跟你们部门老大聊过吗。”
“聊过了,不仅仅是老大,下面的人都一个一个聊了。”
“跟谁聊的?是不是穿紫色衣服的那个女的,看起来高高在上那个,我早上八点来就看到她在会议室坐着了。”
“应该是,我听彭经理叫她徐总,听说是专做裁员的专家。”
“开眼了,还有专做裁员的专家啊?”
“穿紫色衣服,还专门裁员,真的不是灭霸本人吗?”
最后这条信息在利鑫科技的员工群中流转,一个部门到另一个部门,最后被发到了没有大老板在的高管群里,配上漫威电影中大反派灭霸的q版图,所到之处人们都忍不住一笑。
利鑫科技创立二十五年,上市十一年,员工一千五百多人,市值200多亿,早年做智能穿戴设备,上市后开拓了家用机器人的业务领域,业绩增长一直都很稳定,很少裁人。
大家提到的彭经理就是利鑫公司的行政与人力资源总监彭浩然,他也在高管群,群置顶,他第一时间看到了那张图,只不过他没有半点笑的心情。
眼下“灭霸”本人就在他对面大马金刀坐着,接下来的火力都是冲着他来的。
“灭霸”的真名叫徐行,她在业内有个外号叫清道夫,也是她公司的名字。
专精战略性批量裁员,据说因为她而失业的人数以千计。
清道夫,清除的是阻碍。
企业不想要的员工,就是发展路上最大的阻碍。
不过,无论往昔战绩如何,徐行刚刚就遇到了一块暂时没啃下去的硬骨头。
就在这间小会议室里,徐行和在利鑫科技的行政部高级专员李隽进行了一场为时一个半小时的离职谈话。
过程很不顺利,李隽听说自己要被辞退,情绪立刻失控,又哭又闹,抓头发扔东西,最后直接摔门而去,事情没谈出来结果,徐行的怒气肉眼可见,彭浩然则变成了她的下一个靶子。
“彭经理,关于李隽,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徐行三十四岁,长得很美,短到耳朵上方的精致卷发,笼着一张脸五官分明,她双眉浓黑,眼睛细长,眼角微挑自带锋刃,脸颊宛如雕刻而成,利落斩截,红唇如火。
她喜欢紫色,总穿窄裁的紫色西装套装,牌子以maxmara居多,衣襟敞开,灰色丝质的衬衣前襟垂下细长的三层蕾丝金链,手指细细的,指甲剪得非常干净,不涂颜色,指间夹一支红色铅笔不紧不慢转动着。
面前桌上摊开一张A3的笔记本,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杂着一些手绘图和显眼的巨大标点符号。
她的衣着与气场,都杀气腾腾。
任谁看都知道徐行不好惹。
彭浩然做人力资源经理做了十几年,见过很多女高管,有人精干,有人泼辣,有人果决,更常见的优点是情商高,沟通能力强,无论管的是什么部门,女高管们往往都愿意谈论企业文化,女性领导力,人文关怀等等—一言以蔽之,喜欢更加柔和的管理方式。
徐行截然不同。
她就是赤裸裸地不好惹。
言语,打扮,神情,做派,方方面面,都直截了当地告诉其他人——
不要挑战我,否则你会后悔。
彭浩然不是例外。
他的脑子里飞快转动,而徐行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答案。
她过去几个月在利鑫待了不少时间,对这位彭经理已经有了相当了解—
个子一米七三,体重一百公斤,脸上的肉把五官都挤到了中间,笑的时候很有喜感。
以他的体型,坐经济舱和高铁二等座必然是种折磨,现在坐的椅子也一样,椅面太小太窄了,身体两侧横肉从扶手下挤出来,他整个人都卡得有点喘不过气。
他提过两次想要换张椅子,徐行不接茬,该说什么说什么,就像没听见。
她当然听见了,但她不需要他坐得那么舒服。
彭浩然终于打定了主意——不管那是什么主意——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语气里有丝丝不满,“徐总既然是代表老板下决定,我一个打工的,没有别的什么话好说”。
他扭动身体,手往两边拉扯自己的裤子,一面提高了声调,“我就想提一点,徐总,你也是女人,将心比心,咱们非得把一个大肚子扫地出门吗?小李太不容易了,工作家庭一把抓,还要被这么对待,公司这么做,员工会怎么想?”
徐行用红色铅笔敲敲桌面,面无表情:“你来告诉我好了,员工会怎么想?”
彭浩然神色严肃,说:“我们利鑫科技是正经公司,员工不少,要合法合规用人,也要对员工有交代,对吧,劳动法说得很清楚,女员工孕期不能解除雇佣关系,徐总你是人力资源专家,不会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吧。”
说到人力资源专家这几个字的时候,他特意加重了语气,内心的愤懑沿着礼貌的边漏了些许出来。
徐行说:“彭经理,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问的是如果公司开除怀孕七个月的李隽,员工会怎么想?”
她的坐姿和彭浩然形成鲜明对比,大张大合,左臂张开搭着旁边的椅背,仿佛这整间会议室甚至利鑫科技公司都是她的地盘。
彭浩然下意识地避开了徐行的视线,咽了一口唾沫,“徐总,这么,这么说吧,我们是销售型公司,女性员工占了百分之六十,虽然我是男人,但我有太太,我太太也工作,我相信任何职业女性都肯定希望受到公司的照顾,希望公司为她们着想。”
他喘起了粗气,恒温25度对他来说都太热了:“开除一个大月份的孕妇,这种事从任何一个角度看,恐怕都体现不了我们在照顾女性利益,也就是说,员工会感到被歧视,甚至感到背叛。”
因为怕被打断,他这几句话说得很急,说到最后一句差不多是喊了起来,唾沫星子密集地飞到了胡桃木会议桌面上,彭浩然想要伸手去擦又急忙缩回来,抿紧了嘴,嘴唇上的皮干得缩起来了。
徐行听着,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她保持那个不可一世的坐姿,意味深长地看着彭浩然,这一段慷慨陈词就像一个皮球砸在了水面,载沉载浮,没有激起半点波澜。
“还有呢。”她说。
彭浩然鼓起勇气继续:“徐总,我知道你是李总请来帮公司做优化的,该优化优化,毕竟你是专家嘛,你有你的考量,但李隽这件事,无论如何都太过分了。”
徐行淡淡说:“是吗。”
彭浩然观察徐行的神色,仿佛内心燃起了一点点希望的火苗,猛然坐直了身体,说:“徐总,咱们能不能想办法,给李隽一点缓冲?”
他甚至都已经有了方案:“她已经七个月了,很快要休产假,休完回来刚好合同期满,那时候不再续约就好,这样也比较自然。”
徐行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彭经理,看来你已经想得很周到了。”
她拿起自己笔记本下压着的一个A3彩色文件夹,封面上用红色铅笔手写了李隽两个字,里面厚厚一叠资料,
徐行翻动资料,说:“你刚才说的这个方案,以前是不是也提过?”
彭浩然半张着嘴,欲言又止。
徐行很快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说:“四年零两个月前,李隽进公司试用期刚满就怀孕,你给李总发邮件,说劳动法规定无法开除孕妇,等她休完产假不续约就行。”
她抬头看彭浩然:“后来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不但没有选择自然结束合同,而是跟她续签了两年呢。”
彭浩然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髋部卡住了座位扶手,带着椅子在地板上滑出了刺耳的刺啦一声。
他努力保持镇定:“虽然进来没多久就怀孕,但她回来上班之后表现不错的,连续两年绩效考核都是A,徐总,我们不是那种有性别歧视的公司,不会因为婚育选择就特意开除一个表现良好的员工。”
徐行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是吗?”
她继续看资料:“过去一年中,你管的行政与人力资源部门招了五个人,两女三男,都未婚未育,你一共面试了三十七个候选人,有六个女候选人进了最后一轮面试,条件相当,其中有四个人跟你说有近期结婚生育的计划,她们之中没有一个被录取,尽管从我的角度看来,有两个人的条件比你最后要的人更好,薪资要求还更低,彭经理,这真的跟婚育选择无关吗?”
彭浩然愕然:“徐总,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他稳住自己的语调,认真地辩解:“作为人力资源经理,我要为公司负责,我是以她们的资历和面试表现来下判断的。”
徐行说:“我看过你每一份面试报告,听过所有的面试录音。”
她对彭浩然笑笑,那是一个冷冰冰的笑容:“我上周还回访了这六位候选人。”
她的红色铅笔敲得有点急促了:“恕我直言,彭经理,你的人力资源经验和看人的眼光,可能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高明。”
彭浩然睁大了眼睛。
徐行盯着他,将他的惊讶不安尽收眼底,他想不到徐行会检查每一份面试报告,会听每一个面试录音,更想不到她会回访被刷下来的候选人。
他只能恼羞成怒,于是耳朵一点点变红了,满怀愠怒,声音硬了起来:“徐总,你这是在侮辱我的工作能力吗?”
他说着话,双手撑住了桌面,想要一蹬脚起身拂袖而去,可椅子实在太过狭窄,他被卡得死死的,甚至站都没法站起来。
徐行对他的愤怒与尴尬之状都视若无睹,会议室里出现短暂的沉默,她放下文件夹,红色铅笔的尖点在了封面上,忽然话锋一转:“总之,你非常希望能把李隽留下来,对吗?”
彭浩然身体前倾,急切地趴在了桌子上,向徐行抛出了杀手锏:“是的,这也不仅仅是为她个人好,如果一定要开除,那这个劳动仲裁的官司有得打,徐总你应该知道吧,李隽自己就是学法律的。”
他强调:“我们家大老板最不喜欢打劳动仲裁官司,这种情况我们又一定会输,为什么要给公司找麻烦呢。”
徐行凝视着他,慢慢说:“说得有道理。”
彭浩然受到了鼓舞,用力点头:“是的,我跟着李董工作很多年了,我很了解他。”
徐行嘴角微微一弯,很难说那是一个微笑,但比没有好:“那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