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后
双子大厦大门前有一对石狮子,传说这一带风水很奇怪,损寿减福,但格外旺财,石狮子就是镇邪用的,有这一对大杀器,在这里办公的公司才能尽享增益又没有心理负担。
徐行从门里走出来站定,一辆深色的阿尔法SUV立刻悄然驶来,自动门滑开了。
开车的是清道夫公司的专属司机高黎,他行武出身,英武精干,叫了一声徐总后并无二话,徐行的助理何祖儿就从车里探身出来,急不可耐:“老板,谈得怎么样。”
这小姑娘长一张标准的模特脸,下颌线磨一磨能当凶器,脸好看,打扮就不怎么正经,明明是工作日,她硬穿了一件儿露肚眼的小背心,紧身破洞牛仔裤,假睫毛大红唇,头发像被人放在微波炉里炸过,乱糟糟的格外浓密,该形象往夜店一坐毫不违和,但实在很难让人把她和理科高材生这个名号联系在一起。
偏偏她是真高材生——二十三岁就在名校读完了计算机安全硕士学位,脑子和外形发育做到了完全同步,各方面都天赋异禀。
何祖儿出来上班的时候拒绝过各种offer——互联网大厂,投行,独角兽公司,机缘巧合跑来跟徐行工作,好几年了仍甘之如饴,最多就是不时念叨徐行别对自己要求别太高,不要催她上进,上进是不可能上进的,她天性爱自由,现在老实上班主要是为了让爹妈安心,一旦二老百年之后,她就要去浪迹天涯。
她又迷信,每次都要补一句:“我没有希望爸妈早死的意思,我可以年纪大一点再去浪迹天涯的。”
徐行通常情况下都不理她。
她上车没搭何祖儿的话头,先问司机:“阿黎,她是不是往安和街去了?”
高黎发动车子开出写字楼车道,说:“是的,已经到了,进去有半小时了没出来,周万成跟着上去了。”
“这人靠谱吗?”
“他是我的战友,在西京跟人合伙开了一个小安保公司,这次纯属帮我的忙,人没问题,这会儿咱们过去,您亲自见见。”
徐行说:“你靠谱,既然是你的朋友,那肯定也是靠谱的。”
何祖儿在旁边嘴巴翘油瓶:“我呢我呢,我呢。”
徐行看她一眼:“你也靠谱,靠谱的领域不一样。”
何祖儿坚持要争个高低:“那到底谁靠谱一点。”
徐行想了想,就这一想的功夫,何祖儿就生气了:“老板!你不爱我,你都没有马上说是我比较靠谱!”
徐行有点无奈:“你计较这些干嘛,小孩子气。”
怕徐行的人很多,单纯喜欢她的人则很少,何祖儿就是其中一个,她无所畏惧,某种程度上就像是徐行的妹妹甚至女儿——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她生气生着玩,几秒钟就好了,又追问:“刚才到底谈什么样了嘛。”
徐行简略地把过程讲了一下——
“一通知她要解约,就拍自己的肚子,撕头发,放声大哭,唉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可脏了,撕离职通知书,然后骂我资本家,人渣,禽兽什么的,说要维权,闹挺大。”
她想到之前会议室里剑拔弩张的气氛,摇了摇头,“把自己的手机摔了,还想摔我的。”
何祖儿说:“啊,摔坏了没?”她脑子很快:“办公室有备用机,我帮你换卡。”
徐行说:“没,她一看是今年的最新款,两万多,摔了可能要坐牢,马上放下了。”
何祖儿喷笑:“还没有彻底丧失理智嘛。”
徐行说:“她学法律出身的,丧失什么理智,她理智得吓人,普通人哪有这么好的心理素质吃三四年白饷。”
何祖儿百思不得其解:“这人到底想干啥?我看她的资料,在这个公司三年多怀了两胎,产假不说了,旷工记录和病假一大堆,还都给批了,现在才开除她还维什么权?寄生也属于劳动者权益一部分吗。”
徐行说:“这不是重点。”
何祖儿说:“哈?还不是重点?”翻了个白眼。
徐行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既然能薅到公司羊毛,为什么不薅?又不犯法,她个人动机没什么好指责的,重点在于为什么她能一直这么干,甚至中间还拿了两次绩效考核A。”
何祖儿咬着嘴唇思考,说:“难道她天纵奇才,用别人十分之一的时间精力能把工作做得很好?”
语气有点不肯定,毕竟她自己就是这种天纵奇才,从不努力,成绩永远名列前茅。
徐行说:“不是,你是没参加过利鑫公司内部的员工访谈,她同部门的人都对她恨得牙痒痒,说占着茅坑不拉屎,分内的活儿都是其他人干,人力行政部门女生多,大家都上有老下有小,为了她少拿钱多做事,没人高兴。”
何祖儿:“那就完全说不通啊。”
她脑洞大开:“莫非!她孩子是公司老板的?”
徐行叹口气,说:“你少看一点霸道总裁短视频,对脑子不好。”
她们说着话,车子进了安和街,这是西京城北一条两车道的小街,两边都是小门脸的商铺,小餐馆便利店什么的,街尾有一栋商务楼名叫银正,起码有三十年楼龄了,大堂黑洞洞的,一个精瘦的小黄毛保安坐在进门处的长条桌后抖着腿看手机,一心一意挖鼻孔。
车子停在了银正商务楼的对面,高黎伸手推开副驾的门,一个穿黑色衬衣的男人坐上来,西装,短小精悍,脸挺俊的,留点儿八字胡,背个黑色LV挎包,一副型男架势。
高黎介绍:“徐总,这是周万成,我战友。”
周万成扭身跟徐行打招呼,眼神情不自禁地在何祖儿身上盘旋,像长了钩子,随后从包里拿出一个透明的文件袋:“徐总,这是我目前拿到的资料,您看看是不是您需要的。”
文件袋里是一些纸质资料和照片,徐行快速过了一遍,嘴角露出笑容:“很好。”
她抬头看着周万成:“你什么时候再和她们开会。”
周万成说:“看您的安排,我这周和下周都比较有空,再下周就要跟场了。”
何祖儿马上问:“跟场什么意思?”
周万成解释:“我们做私家安保的,雇主出席活动要跟着去,就叫跟场。”
何祖儿说:“那下下周你们有什么活动?”
周万成刚要回答,被徐行打断了:“我赶时间,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方便及时沟通。”
周万成掏出手机扫她的微信二维码,徐行又说:“我下个月就要和客户开决策会,你在那之前把补充的资料寄给我就行,不耽误你的事。”
周万成点头:“没问题的。”
他说完和高黎打了个招呼,利落地跳下了车。
何祖儿从车窗伸出头,望着周万成远去的背影,说:“小黎哥,什么人会需要请私人保镖啊?”
高黎说:“他们主要服务那些来西京开演唱会和搞宣传活动的明星,还有就是跟一些公司的高管去国外治安不太好的地方出差,国内其他没什么,咱们还是很安全的。”
何祖儿眼睛一亮:“这么好玩啊,哎,你为啥不去。”
徐行啪一下打她的手:“大胆,当着我的面鼓动我司优秀员工跳槽。”
何祖儿嘟嘟囔囔,高黎嘴角带着笑意,什么都没说。
徐行见多了情商高的人,这时候多半会跟一句:“我喜欢我现在的工作。”或者“我就愿意跟着徐总工作。”
但她更喜欢高黎的什么都不说。
车子驶离安和街,徐行看两眼手机,一边回信息一边问何祖儿,“接着去哪里?是不是平安中心?”
何祖儿对她的日程了然于胸,有问必答:“对,平安中心大堂sense咖啡角,老板你约了赵旻。”
又问:“他的资料你还需要吗?”
徐行摇头:“不用,前期准备工作都结束了,今天就是看他怎么答复我,如果不行,那之前的投入全打了水漂,我也要回话给甲方结束项目了。”
何祖儿睁大眼睛:“结束啊?那老板你不是亏大了,你为了约这个人见一面,跟他太太喝了多少下午茶,哦对了,你还帮她搞了一个金葵花国际幼儿园的入学名额吧,拿出去卖恐怕都要大几万了,我查过行情的。”
徐行不以为然:“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出来做事不要扣扣搜搜的,重要的是播种,什么时候收割是另一码事。”
高黎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徐行说:“是这个意思。”
她警告何祖儿:“幼儿园的事儿你别到处说,我签了保密协议的,泄密的话入学名额就没了,金葵花这方面管得很严。”
何祖儿赶紧把手放在胸口保证:“不说不说。”
出安和街,转上西京大道北,直行八公里后右转再开几分钟,道路右手边就是平安中心。
平安中心是商场酒店和写字楼融合的超级综合体,大堂气派,中空高挑,水晶灯熠熠生辉,扶梯往上三层是商场,奢侈品牌云集,往下是进口食品超市和精品餐厅。
大堂东南角有一家半开放式的咖啡厅叫sense,每天三个时段有新鲜面包出炉:早上七点,中午一点,下午六点,质优价昂,供不应求,有许多人专程过来这里买面包,早餐和午餐时段经常大排长龙。
眼下还没到十二点,大家都在上班,咖啡角很清净,店员在柜台里闲站着,翻来覆去看自己的手。
徐行从车里拎下一个白色皮质大托特包,sense落座叫了一壶现煮伯爵茶,一杯热咖啡,配了一碟蕾丝黄油迷你曲奇,这是sense面包之外的另一款大热单品,黄油用料极狠,入口即融,所谓碳水配脂肪,一口上天堂,这款小点心是杰出代表。
四下宁静,一只猫从咖啡座边的玻璃墙外轻盈地走过,尾巴高高竖起,转眼隐入碧绿的绿化灌木中。
点完单,徐行起身去旁边的洗手间换衣服,从攻击性十足的紫色西装,变成一套略带中式风的套装:灰蓝色的阔腿裤,天蓝色的圆领七分袖上衣,白色浅口的平跟芭蕾鞋,蕾丝金长项链换成了珍珠项圈。
她对着镜子,仔细把头发往后理平,用小小的边夹夹住碎发,露出饱满额头与修长脖颈,大红色的口红换成浅玫瑰色,整个人突然之间就温良起来了。
距离和人会面的时间还有五分钟,徐行回到座位,饮品上来了,她喝了一口茶,脑子里演练着等一下谈话可能会出现的走向和内容。
走一步,看五步。
成如何,挫败如何,先抑后扬要怎么收场,反其道而行之呢。
徐行小时候学过国际象棋,拿过一些地市级别小比赛的冠军,后来学业重起来就没再继续了,教练觉得很可惜,一直劝她走职业路线——
你杀气重,这样的女孩子很少,值得试试。
徐行果断拒绝了。
她知道自己杀气重,可是棋力到了某个阶段,杀气只能逼退旗鼓相当的人,最重要的始终是智力。
她的智力不如那些真正天赋异禀的人,从小训练得到最大的好处是养成了以棋手方式去思考问题的习惯,比如说不管什么情况下,总是要把后着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