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2022年3月20日,周日
三月天气乍暖还寒,早上下雨了。
徐行在自家公司楼下大堂遇到了何祖儿,小姑娘松松垮垮地靠着墙,闭着眼睛等电梯,哈欠连天,一看就是放假又出去浪了。
这间名叫凯旋新作的写字楼在西京老城区的市中心,徐行的公司在13楼,占据走廊最深处一大三小四个隔间,两百多平米,精心设计过:
莫兰迪色的墙纸与壁板,定制的家具按照工作动线分割空间,樱桃木地板,细节处的巧妙装饰花了很多心思设计,外面挂一块黑色牌子,红色字样,瘦金体:“宾格咨询——清道夫工作室。”
宾格咨询是个美国牌子,来头很大,创办几十年了,一直服务的都是超大规模的跨国企业集团,擅长复杂组织架构设计和高管团队建设与辅导,曾经在国内风头一时无两。在国内最火的时候,任何一个上了规模的本土公司都动过请他们当顾问的念头,很大一部分还真请了。
很多人只要在宾格工作过就敢著书立说,教普罗大众宾格的沟通,宾格的领导力,宾格的决策方法,宾格放个屁都值得郑重研究。
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几年经济下行,全球化浪潮退却,外企不太行了,国外的不少咨询公司也跟着走下坡路——外来和尚自己的庙都要垮塌了,谁还请他们念经?
只有宾格的牌子还一直坚挺,一部分因为专业过硬,一部分因为身段灵活,用术语来说,“本土化做得好。”
宾格大中华区的总裁姓曹,曹嘉明,香港人,职业生涯纵横欧亚大陆,最擅长审时度势,随机应变。
他在大中华区蹲了九年,本部生意做不过来的时候专注于自己的项目,等大生意不多也做得不那么顺利了,就创造性地设计了一个工作室加盟制度,专门吸引国内一些有资源有客户但缺一个金字招牌开疆辟土的独狼顾问。
说白了就是拿宾格的品牌扯虎皮旗,实际业务大家自己折腾,年终结算分成,皆大欢喜。
徐行以前在华乐当高管,华乐是巨无霸公司,也是宾格的客户,离职后在宾格做了一段时间独立顾问,业务很顺利,于是也交了一笔加盟费,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工作室的名字叫“清道夫。”
她喜欢这个名字。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多带劲儿。
她的主要业务是中型企业的战略性批量化裁员,从做方案,做风险管控到操盘,一条龙服务,偶尔利用自己在裁员中积累下来的资源做高端猎头的项目。
次要业务呢,就是什么都做,看谁找过来,开什么条件——主打一个随心所欲,帮人消灾。
她的事情用术语来说护城河很宽,既需要个人能力,更需要关系网和资源,阿猫阿狗是进不了这一行的。
这会儿徐行拎着迷迷瞪瞪的何祖儿上楼,一看公司的人都到了,三十二个员工,男女比例各半,除了财务和法务,其他各有所长,基本都是公司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有时候人模狗样组队去大公司跟进高端项目,有时候袖子一撸去某个展会发名片搬物料摆摊,需要修洗手间水管也照样有人上。
她的独立办公室在最里面,四十多平方,里外两进,一道门阻隔,她坐里面,何祖儿坐外面,装修得很简洁,原木书桌原木书柜,意大利进口的白色人体工学椅,唯一的亮色是进门处一组橙色三人座沙发。
她坐下刚喘口气,何祖儿又进来了。
“老板,你现在忙不忙,不忙的话我问你个事儿。”
徐行放下刚拿起的红色铅笔:“你说?”
祖儿嘿嘿嘿,像是在以笑声来掩盖自己些许的尴尬,“老板,我想问问你,我要是,嘿,我要是跟高黎搞对象,会不会被开除。”
高黎比何祖儿大三岁,特种兵退伍,是徐行一个远房亲戚推荐来上班的,做了两年多了。
他面目端正耳目机敏,话很少,安排的事一定做到位,退可当司机,外可挡歹徒,是徐行出外勤时必带的一把好手。
这两人出身背景性格天差地别,徐行还真没想过他们俩能有什么火花。
她往椅背一靠,上下打量何祖儿。
“你?跟阿黎?”
何祖儿一点不扭捏:“嗯呐。”
徐行说:“已经谈上了,还是问过我再说?”
“没谈呢,我对他有点意思,想去倒追一把,就是嘿嘿,不知道公司政策允许不允许。”
徐行指出:“公司就这么几个人,没啥正经政策,我说允许就允许,你是这个意思吧。”
何祖儿皱皱鼻子,灵活地转了两下眼珠,露出苍蝇搓手的小表情。
徐行挥挥手:“理论上来说你和他工作职责不挨着,没啥原则问题,不过,你要不先去和他聊一下,万一人家有女朋友呢。”
何祖儿哼了一声:“他有没有女朋友,我会不知道?”自信爆棚。
何祖儿是做信息收集和分析的,功能宛如人形电脑,一个近在眼前的人感情生活是什么状况,理论上来说她确实能了如指掌。
徐行则比较谨慎:“凡事都有例外,阿黎人家是特种部队的,反侦察能力很强,万一你就看走了眼呢。”
何祖儿脖子大幅度一梗:“老板你信我的,真没有。”耳环都飞了起来。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徐行看她这么认真,忍不住为耿直的高黎捏了一把汗,说:“反正你先问问吧,有问我的功夫,你都问完他了,真是,这种私人的事儿,哪有不问对象问老板的。”挥挥手意思是让她滚蛋。
何祖儿哼哼唧唧,但还是得令滚了,徐行听到门关上的声音,再次拿起自己的红色铅笔,看看笔尖不够锋利了,又从笔筒里拿出一支铅笔刀,一面削铅笔,一面拨通了一个电话。
“方姐,我跟赵旻聊过了,跟您汇报一下情况。”
对面那把声音极响亮,像一把铜豆子当当当落在铁锅里:“快说快说,怎么样?”
徐行专心地盯着削笔刀的刀锋,一面从脑子里调出方姐的个人资料。
方简梅,今年四十七岁,飞扬集团资深副总裁,管财务,部分人力和行政后勤。
二十二岁就加入飞扬当会计,当时公司一共就五个人,现在每年综合业务额一百三十多个亿,期间经历不少困难,方简梅一直没离开。
她的特点是忠心,工作上事无巨细都认真负责到极点,鸡蛋里真能挑出骨头来,很能招员工恨,但老板喜欢,所以一直手握人事和财务重权,飞扬的实控人是董飞扬,各方面都很依赖她。
除了认真,这位姐姐还有一点好,就是从没被自己的地位冲昏头脑,不懂就是不懂,不懂就请懂的人来帮忙,自打和徐行认识,双方一直合作得很愉快,她一开始还只问工作的事,建立信任了之后连带自己生活里的烦恼比如说和孩子吵嘴不知道怎么办之类的,都会找徐行支招。
这一次她拜托徐行的就是挖赵旻,反复强调这事儿格外重要,说老董不知道被谁下了蛊,新成立的产品线研发部门点名要赵旻来,其他人都不行,飞扬请了几家猎头公司都无功而返,徐行是方姐最后的希望。
徐行把自己跟赵旻聊的过程说了一下,方简梅很高兴:“看样子有戏。”
徐行说:“是的,希望比较大。”
她决定问出自己琢磨已久的问题:“方姐,我调查过赵旻的行业背景,他确实非常优秀,但差不多的人市场上也有,而且挖起来更容易,为什么董老板一定要他?”
老实说她为这事儿忙了小半年了,去年过完中秋就开始,头两个月实在没门路接近赵昱,她于是找了好几个技术水平和薪酬要求差不多的推荐过去,飞扬那边见都不见,就是要赵旻。
徐行琢磨了很久,决定两条腿走路,一是花了天大的功夫弯弯绕绕去接近赵昱的家人,一是把赵旻的旧部下全部招进飞扬当诱饵。
为了挖一个人,这成本大得有点过分了,她情急之下本来是希望飞扬知难而退的,结果老董一口答应下来马上执行,这个对特定人才的渴望属实强得有点离谱了,背后必有其他原因。
现在她这么一问,就把方简梅问得沉吟不语,好一会儿才说:“既然现在有谱了,那我跟你说实话,你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和老董都丢不起这个人,嗐,他不觉得是丢人罢了。”
“那当然。”
方简梅降低了语调,一一道来——
说老董去年年初出了一次车祸,撞车撞得莫名其妙,好好地就撞了,身体上的伤其实不算很严重,几个月就彻底痊愈,但是心理上破了防,之后天天念叨自己是不是大运走完,该要背时了。
去年九月他五十五岁生日,不知道哪个帮闲给他请了一个大师算命,算出来说他命里必须要有三个贵人,都在身边才能保他平平安安,还有机会把事业做大,不然慢则五年,快则两年,他一定会倒大霉,老董当场眼神都不对了,坐在椅子上大喘气。
好,这是小刀拉眼皮,开了眼了,徐行听到这里忍不住咳了一声:“董总信这个?”
方简梅发出一声干笑:“信得很。”
她继续说:“算命的时候我在场,大师说他的贵人我是一个,他大儿子是一个,还缺一个不是身边人,是外人,能帮他的,让老董尽快找,最缺德的是还给了特定八字的要求。”
徐行反应很快:“方姐,这个人,难道是赵昱?”
方简梅重重叹口气,语气里的憋屈顺着通讯信号迎风起舞:“可不是!今年我们做一条新产品线,要招研发负责人,有个从长越跳槽来的不知怎么跟他提了一嘴赵旻,说怎么怎么好,老董也是邪了门,从大师算过命之后,见人就问生日年龄籍贯出生时辰,好,一问,完了,赵昱的八字跟大师说的对上了,老董就非他不可了呀,说薪酬随便开,待遇随便要,这事关他的命运,必须弄过来,不择手段都要弄过来。”
她越说越气,最后差不多要喊起来了。
徐行能想象出她白眼翻到外太空的样子,没奈何,只能忍住笑回应:“原来有这么一段渊源。”
方简梅喘了几口气,缓和下来说:“徐总,家丑不可外扬,啊,你知道的,我跟其他猎头也只能说这个人特别适合我们这个岗位,其他差不多的都别推荐了,没有用。”
拉长声调:“没~有~用~啊。”
徐行说:“我知道了方姐,我有消息随时跟您联系。”
电话放下,她笑了好一阵子。
林子大了,那真是什么鸟都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