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小时后
徐行晚上回到家,把董老板迷信过头的事儿当笑话跟老公季平安说。
季平安是个牙医,公立医院熬了七八年出来自己开了个小诊所,就在家附近,很受街坊欢迎,生意不大,压力也不大,爱开门开门,不爱开门就贴张纸条让病人明天再来,用时髦的话来说松弛感很强。
他见怪不怪:“我有个病人,牙齿发炎脸都肿成包子了都不来看病,反而先去庙里求签,连续去了三次,终于求到了可以来看医生的签,结果呢,本来做做根管治疗就行的小问题,变成了必须拔掉种一颗新的,你说是不是有毛病。”
徐行的眼前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求签这事儿我理解,但庙里还真有跟看牙有关的签啊?”
季平安耸耸肩:“不要说看牙,连开刀的吉日良辰都能算。哪里有需求,哪里就有生意,”
徐行说:“说得有道理。”
季平安还在想刚才徐行说的事儿,很有点纳闷:“你刚才说找到了几个赵旻的旧部下入职,你是怎么搞定那些人的?一个一个去找也挺费力吧。”
徐行对他莞尔一笑:“你猜。”
她回到家先洗澡,洗完出来和老公说话,两人坐在卧室窗前的长椅上,一人一头,季平安拉过她的脚放在掌心摩擦,想了想:“让小何搜出来的?她监控人家微博啥的了?”
徐行扑哧一笑:“几只小猫小狗,谁有闲工夫去监控他们微博啊。”
话锋一转:“主要是他们微博上都只发游戏信息,啥价值都没有。”
还真的监控过。
季平安继续猜,他历来不管徐行说什么都很捧场,有时候连徐行都看不出来老公到底对两个人聊的话题是不是有兴趣:“长越管人力的是你的熟人吧?你是不是一早把人简历套出来了。”
徐行点点头:“继续继续不要停,很接近了。”
一边说一边勾起了她圆圆的小脚指头,在季平安的掌心里蹭。
季平安开始给她按摩涌泉穴,忽然福至心灵,眼睛一亮:“不会吧?不会长越几个人本来是你开掉的吧。”
徐行靠过去捧着老公的脸亲一口,心满意足:“不愧是我老公,冰雪聪明。”
长越那几个人,确实是从她手里被开掉的。
去年她接了一个外包的项目,客户就是长越。
单子是西京本地一家规模很大的人力资源服务公司接的,那家老板和徐行很熟,就放了其中的优化项目给她做。
所谓的优化项目,就是裁员。
裁多少人,用什么标准判断哪些人应该裁,怎么裁,要怎么对付不省油的灯,提前把可能闹出来的麻烦掐死在摇篮里,全是技术。
硬来可不行,这是一个人人都有社交媒体账号,轻易就能同气连枝同仇敌忾的时代,硬来会惹大麻烦。
徐行为了这个项目,在平安中心的咖啡角里坐了很多天,那里能看到出入写字楼的必经之路,也是很多长越的人早餐午餐下午茶的首选之地。
清早,中午,下午,晚上,她事无巨细地观察。
吃什么,喝什么,经常一个人来往还是成群结队,放松姿态下的神情,步态,和同事朋友聊天的话题,是喜欢自己买单还是习惯于蹭别人的——
这些寻常细节所传达的信息多得惊人。
当然,也只有徐行这样的专业人士看得出来,然后拿去对付人。
季平安为她总结陈词,说:“小徐,你吃了原告吃被告啊。”
双挑拇指:“霸道。”
徐行笑着往后躺平,看着天花板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在脑子里流了一遍,她觉得自己确实值得季平安竖个大拇指。
她是裁员的专家,多年职业生涯下来名声在外,经济越不好,她越忙,毕竟只有在经济下行的时候,中大型企业才会有大规模缩减员工规模的计划。
这不但是一个专业活,而且是正常情况下常规人力部门都不太精通的那种专业。
长越尤其如此。
徐行去年帮他们梳理裁员计划的时候就发现了,这家公司架子很大,看起来这个体系那个理念,很有规矩的样子,其实内核相当偏执,喜欢且只喜欢那些“善于沟通,适应力强,善于管理和驱动团队的员工”。
徐行心想,换个词形容,那不就是见风转舵,巧言如簧,喜欢当领导不喜欢自己弄脏手?
销售型公司偏爱这样的员工情有可原,但长越明明是个技术输出为主的公司。
她和长越的高层提了几次应该调整评判员工的标准,对方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不想听,每次都是:“徐总费心了,我们的人才需求是和企业文化匹配的,您说的那些我们以后会考虑。”
结果就是赵旻团队里的技术骨干两年间去了大半。
徐行无所谓,她又没吃亏。
做裁员计划按照雇主的要求走天经地义,开掉这些人她收了钱,转手把这些人的资料往合作的猎头公司那里一送,猎头找他们再就业后徐行又分一次钱。
赢两次。
这几个人最后还成了手钓赵旻的完美辅助,简直是意外之喜。
徐行想到这里,心情上佳,伸手摸了一把男人的腹肌:“老公,来都来了,趁热打铁,咱们吃个快餐不。”
一面撩开洗澡后换上的白色真丝睡裙,模仿着拍内衣广告的美丽女郎摆出诱惑姿态。
季平安在她大腿上拍了一记,而后轻轻拨开她,站起身来一边找拖鞋一边大义凛然:“不要这个钟点就对我有非分之想,我还要去辅导大小姐的作业,男主内,女主外,我们各自做好自己的本分。”说完去女儿的房间了。
徐行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徒劳地伸出一只手想拉住男人,紧接着想起辅导作业对血压的影响,打了一个寒噤。
她认识季平安的时候,两个人都还在读书,她在西京大学学心理学,季平安在西京第二人民医院附属医学院学牙医,都被朋友拉着去参加学生会组织的学校联谊。
他们一见如故,在联谊会的角落里缩着喝没有气泡的碳酸饮料,说起各自的梦想,徐行说将来要看遍精彩世界,季平安说他要补尽天下龋齿,害得徐行一口可乐呛在喉咙里,咳了好一阵子。
他们恋爱四年,贯穿了本科和研究生阶段,结婚六年,没孩子的时候两个人各有各的事情做,季平安在公立医院加班拔牙也很起劲。
生了女儿季繁之后,季平安热爱家庭生活的属性大爆发,他们家的常态就真的成了男主内女主外:
徐行忙,挣钱比较多,花钱也比较多,管大事比如买房创业投资,日常一概不理;季平安就管孩子和家里的事,送上学辅导作业,准点出门准点到家,做饭洗衣服收拾屋,有保姆了也主要归他调遣监督。
不过——
徐行光着脚追了过去:“今天怎么是你辅导作业,苗苗呢?”
季平安往女儿房间走,头也没回:“她请假了,说学校有事情。”
徐行挠头:“前天也请假了是不是,这孩子最近怎么老请假。”
季平安想了想:“还真是,她来我们家三年了,加起来都没有这个月请假多。”
扭过头来说:“你问问她怎么回事吧,是不是谈恋爱了?谈恋爱了那可以理解。”很通情达理。
徐行不以为然,嘀咕着:“谈恋爱了就不上班了吗?啊,谈恋爱能给你发工资吗?”
她回到卧室,手机里找到“苗苗”的微信号,账号对应的个人备注是一条她发给自己的信息,放在收藏里,三年了一直没改:
“许青苗,西京大学研究生,材料专业,安徽兆阳人,孤女,养父母健在,肠胃弱,五月三十号生日,喜欢红色,有教培机构助教兼职经验,理科强。”
徐行通讯录里的人,完全没有备注的只有寥寥几个,都是至亲——父母,哥哥,老公,女儿,还有两个一起长大的真发小。
这些人实在是知根知底,知暖知冷,打断骨头连着筋,不需要记。
其他人的备注都是一长串,用文字图片详细整理好了收藏起来,初次见面之后她能记下多少就记多少,后来能发掘多少就写多少,交集越密,备注的篇幅越长。
许青苗是他们家的家庭教师,这个妹子不复杂,跟一盆清水似的,一眼看到底,毫无波澜,所以备注也就一直只有这些,
非要加的话,徐行愿意多写一句:“是季小姐的白月光,绝对不能随便替换,切记切记”。
人与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他们给季繁报的这个班那个班,请的这个老师那个老师,没一个受待见的,可能是被惯坏了,也可能是天生敏感,季繁对接近自己的陌生人非常挑剔,再好的老师,只要她觉得气味不佳,天王老子也别想让她好好上课。
偏偏她就喜欢许青苗,她一来小姑娘就格外乖巧,说干啥都行,多做几道题都心甘情愿。
徐行拨通了许青苗电话,对方好一阵子才接,声音很疲倦,略带嘶哑,叫了一声:“小行姐。”
徐行有点诧异:“你这是怎么了?半夜出去做贼了还是兼职到工地搬砖了,听起来这么累。”
许青苗干笑了一声:“不是的小行姐,我有点失眠,所以打不起精神来,没事。”
徐行说:“怎么会失眠呢?”
许青苗含含糊糊地说:“我也不知道,就是睡不着。”
徐行说:“你今天请假也是因为失眠啊?”
许青苗说:“不是的小行姐,是我导师要我加班。”语气越发低沉了。
徐行说:“那前天呢?”
许青苗说:“前天也是加班,最近项目这边比较忙。”她越说越喑哑,嘶嘶的,最后半句话似乎卡在了咽喉里,一个字一个字被扯出来,“小行姐,对不起。”
徐行隐约觉得不对。
她放缓了语调:“这有啥对不起的,季繁一个二年级小学生,你少来两天她也是学howareyoudoing和加减法,我就是问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许青苗短促地说:“没事。”
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小行姐,要不,你们另外再找一个老师吧,我怕接下来都会很忙,耽误繁繁学习。”
徐行更诧异了,许青苗每个月从自家拿的补课费是她重要的收入来源,一点小事没做好都格外紧张,怎么好好地会让徐行另外找老师?
她一句话否决了这个提议:“那不行的,再找一个老师就算你愿意我愿意,繁繁都不愿意,她就喜欢你。”
许青苗深深叹气,说:“那是我太对不起繁繁了。”
徐行听着有点闹心,立刻打断她:“没这么严重,行了,别胡思乱想了小姑娘,你忙你的,有空了就过来。”
她把电话挂了,琢磨许青苗到底怎么回事,手机一震,居然是季平安隔墙给她发信息:“给苗苗打电话了吗,知道她请假原因了吗,知道了赶紧来跟你女儿说清楚啊,大小姐发飙了。”
徐行赶紧过去。
季繁的房间就在主卧洗手间的隔壁,装修时选的是森林主题,壁纸是很浅的绿色,大部分家具,床上用品和装饰也都是绿色,床脚上方装了一个空中展示架,挂着一串儿动物玩偶,狮子老虎长颈鹿企鹅仓鼠外加无数只五颜六色的装死兔,组成了小型动物巡游队伍。
这些玩偶都是徐行和季平安从世界各地淘回来的,不惜工本不怕麻烦,带回来给大小姐过目,喜欢的就进巡游队伍,不喜欢的都去了储藏室或送人。
季繁的小书桌在落地窗前一个两米见方的木台子上,桌子旁边摆了一张椅子,季平安坐在上面,徐行进去就听见他正在跟女儿解释:“苗苗老师是大人,她也有自己的事情的,她也跟爸爸妈妈请假了啊,不是故意不来的。”
季繁抄着手臂坐在椅子上,面如寒霜,桌上的文具课本乱成一团,一半飞到了地上,显然大小姐刚刚发脾气扔过东西。
然而她美,哪怕发脾气也美——
圆嘟嘟的小姑娘,皮肤白,大眼睛,乌发蓬松自来卷,完全是照着洋娃娃的模样长的,外表继承了父母两个人外貌的一切优点,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不过,不管上帝多偏爱一个人,给他开了多少扇门,都还是要走个流程,高低也关扇窗。
季繁容貌超过了父母的均值,智商方面就打了一个大折扣,季平安的严谨没跟着,徐行的灵活也没跟着,偏偏她的生日卡在九月一号后面三天,按照徐行的安排,比其他人小半岁就上学去了,各个科目的成绩都非常一般,而且也看不出什么能进步的迹象。
徐行对此始料不及,只能尽力挣扎——线上补课,请老师一对一,心理上施加积极预期,父母秉承科学系统方法持续辅导,等等。
统统以失败告终。
她最后只好愿赌服输,跟季平安说,智商均值回归是科学规律,没办法的事,好在颜值保住了。
季平安说想不到你堂堂徐总,一生笃信人定胜天,原来也有这么宿命的时候。
此刻徐行进了门,往季平安身边一站,不声不响打量季繁,空气陡然就平添了三分紧张。
小孩儿不安地挪了一下屁股,还是抱着手臂,紧紧抿着嘴,一脸不服输,但偷偷转动眼珠看徐行的小动作暴露了她的心虚。
妈妈没有爸爸好对付,她向来明白这一点。
“宝宝,苗苗老师今天来不了,因为她的老师找她有工作,她的老师就像你的老师,要找你的时候,你是不能说不去的。”
她给了一点时间让季繁去理解这句话,然后说:“对苗苗老师来说是没办法的事,所以呢,你就算哭,闹,满地打滚,把你的书全部扔到院子里去,她也来不了。”
季繁明显有点儿蔫了,既然徐行斩钉截铁说许青苗来不了,那就是来不了,无力回天。
徐行趁热打铁,说:“这样吧,我看你这么不高兴,想要哭一会儿也是可以的,你哭你的,我和爸爸就出去看电影了,你哭完了自己做功课自己睡觉,你觉得好不好。”
季繁霍然抬过头来,带着哭腔大声说:“不好。”
徐行拖长声音,“这样啊。”
她提供了另一个可能性:“那你就和爸爸一起好好把作业做完吧,做完之后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去散步,去买冰淇淋,你吃香草味的还是吃巧克力味的?我反正想吃菠萝味的,你觉得怎么样?”
季繁听到冰淇淋三个字,大眼睛里闪起了光,季平安很注意饮食管理,她吃零食的机会并不多。
徐行说:“好了,两个办法,你自己选一个吧,给你一分钟选哦。”
她说完就等着,任季繁抱着小手臂负隅顽抗,一分钟过后,徐行拍了一下季平安,男人不动,徐行又拍了一下,这次下了重手,季平安无可奈何地跟着她走了。
出门就小声埋怨徐行:“她才几岁你就跟她讲这么多因为所以干嘛?哄哄不就行了。”
徐行支起耳朵听女儿动静,没哭,没闹,没有砸东西,她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任何管理,是要被管理的人愿意配合才起作用的,混不吝的人压根没法管理。
这句纯理论的点评她没说出来,不然季平安又会劝她:“在家养孩子呢徐总,别开会了。”
她也压低声音:“这不是挺好嘛,一会儿刚好出去散散步。”
两口子又等了一会儿,听到了季繁咚咚咚的脚步声,高喊着:“妈咪,我要吃香草味的冰淇淋。”
徐行和季平安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