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太极殿内,檀香袅袅缠绕着梁柱,将殿顶的盘龙藻井衬得愈发威严。李世民刚在《曲辕犁推广章程》上落下朱批,殿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略显慌张的通报:“长孙太尉求见——”
话音未落,长孙无忌已踩着朝靴闯了进来。老臣身上的紫袍因快步急行微微凌乱,花白的胡须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颤动,手中紧紧攥着一叠奏折,奏折边角已被捏得发皱。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凉的金砖上,额头几乎触到地面,声音带着压抑的急切:“陛下!曲辕犁推广之事万万不可操之过急!此举恐动摇国本啊!”
李世民放下手中的狼毫笔,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花。他看着案前堆积如山的奏折,每一本的封皮都用朱笔标注着“弹劾吴王李恪”的字样,纸页边缘还沾着些许风尘,显然是加急送抵的文书。皇帝的眉头缓缓蹙起,指节轻叩着紫檀木案:“哦?长孙爱卿平身回话。朕倒要听听,这利国利民的新政,怎就动摇国本了?”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侍立两侧的内侍们连呼吸都放轻了,目光偷偷瞟向跪在地上的老臣。长孙无忌缓缓起身,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他将奏折高高举过头顶,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陛下请看!这是雍州、岐州、华州三地州官连夜递上的急奏!”
一名内侍连忙上前接过奏折,呈到李世民案前。长孙无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各州府奏报,打造曲辕犁需耗费大量精铁!眼下北境尚未安定,军械打造本就吃紧,国库铁器储备仅够支撑半年军需,若强行推广新犁,岂非要让将士们赤手空拳面对突厥铁骑?”
他抬眼看向李世民,浑浊的老眼中布满血丝,满是痛心疾首的神色:“更有甚者,吴王派往各州指导打造的工匠态度傲慢至极!雍州刺史奏报,有工匠竟当众斥责州府铁匠‘手艺粗鄙如乡野村夫’,气得老匠人当场辞工!这已是三日来的第三封弹劾文书,再任由吴王如此折腾,恐要激起地方官民怨啊!”
李世民拿起最上面的奏折,缓缓翻开。宣纸上传来淡淡的墨香,可上面的字迹却透着一股刻意的工整,弹劾的措辞更是如出一辙——先是痛陈铁料不足之危,再控诉工匠傲慢之过,最后都落脚于“请陛下收回成命,罢黜吴王推广之权”。皇帝的指尖在纸页上轻轻滑动,越看脸色越沉,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军械打造有工部专款采买,与农具推广本就分属两司,何来争抢铁料之说?”李世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至于工匠争执,朕自会派人核查。但长孙爱卿,”他抬眼看向老臣,目光锐利如刀,“若有人借题发挥,蓄意阻挠新政推行……”
“陛下!”长孙无忌猛地打断,往前跨出半步,紫袍下摆扫过金砖发出细碎的声响,“老臣绝非阻挠新政!臣只是忧心国事!曲辕犁虽号称省力,可民间沿用直辕犁千年,岂能说改就改?各地铁匠手艺不同,强行推广恐难达预期,反倒浪费民力财力啊!”
他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陛下忘了隋末教训吗?炀帝好大喜功,强推新政劳民伤财,才引得天下大乱!臣恳请陛下三思!”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殿中,内侍们吓得脸色发白,连呼吸都屏住了。拿隋炀帝与当今陛下类比,已是近乎僭越的进言。李世民握着奏折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殿内的檀香似乎都变得凝滞起来。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清亮的通报:“吴王殿下求见——”
李恪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时,还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他身上的青色常服沾着些许尘土,袖口卷起露出小臂,皮肤上还留着几处细小的划痕——那是今早督查铁匠铺时被铁屑划伤的。少年皇子显然是一路急赶而来,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可眼神却亮得惊人。
“儿臣参见父皇。”李恪躬身行礼,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地上的奏折,又落在长孙无忌紧绷的侧脸上,心中瞬间了然。昨夜他在工部作坊核对铁料账目时,就听闻有几州同时递上弹劾文书,当时便猜到是长孙无忌在背后动手脚。
“恪儿来得正好。”李世民将手中的奏折往前一推,纸页滑过光滑的案面发出轻响,“长孙太尉说你派的工匠态度傲慢,还说铁料不足难以推广,你可有话说?”
李恪上前一步,从容地拿起奏折。阳光透过殿门的格窗斜射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少年皇子快速浏览着奏折内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那笑意未达眼底,却带着几分洞悉一切的锐利:“父皇明鉴。儿臣派往各州的工匠,都是工部精挑细选的老手艺人,其中有三位还是父皇亲封的‘巧匠’,素以谦和闻名,怎敢傲慢?”
他将奏折放回案上,从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账册,账册边角已被翻得卷起:“至于铁料之事,儿臣早已命人核算清楚。各地府库中积压的废铁、旧农具,若回炉重造,足可打造春耕所需曲辕犁三万具,根本无需动用军械储备。这是各地废铁回收清单,每一笔都有地方官签字画押,请父皇过目。”
内侍将账册呈给李世民,皇帝翻开一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州府的废铁数量:雍州三千斤、岐州两千五百斤、华州四千斤……后面还附着回收时的监证人姓名与手印,字迹工整条理清晰。
长孙无忌的脸色“唰”地变了,从方才的义愤填膺转为一丝慌乱,他抢步上前指着账册厉声道:“一派胡言!废铁杂质过多,冶炼后脆而易断,岂能打造农具?吴王这是强词夺理,拿劣质铁器糊弄陛下!”
老臣的声音因激动微微发颤,花白的胡须剧烈抖动:“老臣在朝四十余年,历任工部、户部,岂能不知铁器优劣?废铁回炉最多只能打造些锅碗瓢盆,哪能做犁具这般需承重受力的物件?吴王殿下怕不是被奸匠蒙骗了!”
“长孙大人怕是忘了,儿臣改良的不仅是犁具,还有冶铁之法。”李恪不卑不亢地迎上他的目光,少年人的眼神清澈却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儿臣已命人试验用煤替代木炭冶铁,辅以石灰石除杂,冶炼出的铁器杂质可减少三成,硬度远超旧法。此事已有工部二十名匠人共同验证,并有成品存于作坊,父皇若不信,可即刻派人查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屏息凝神的内侍,声音陡然提高几分:“至于地方官弹劾工匠傲慢一说,儿臣倒要请教长孙大人——为何弹劾文书措辞如此相似?为何偏偏是几州同时上奏?儿臣怀疑,是有人暗中授意地方官,蓄意阻挠曲辕犁推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