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没介绍信也得去!
就是它了。
这台仪器,成了他们唯一的通行证,也是最后的底牌。
绿皮火车哐当作响,车厢里人挤人,汗味儿混着泡面味儿,闷得人喘不过气。
姜爱国一路都沉默着,只是隔一会儿,就长长叹一口气。
“小川,你说咱这趟过去,万一连厂大门都进不去……可咋整?”
他发愁的不是技术,是规矩。
八十年代,没介绍信的人,就像没根的野草,到哪儿都遭人嫌。
更别说是红旗钢铁厂这种大单位——保卫科的人,一个比一个认死理。
周川从兜里掏出俩硬馒头,递了一个过去。
“姜老师,您先垫一垫。”
“规矩是死的,问题是活的。”
“红旗厂的问题多拖一天,损失的就是天文数字——他们比我们更急。”
话是这么说,可姜爱国心里依旧七上八下。
人一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好的坏的,都说不定。
把他们当成骗子轰出去,也不是不可能。
“你再看看我们俩,钱全砸在车票上了。”
“真被人撵出来,连张回家的票都买不起。”
姜爱国越说越觉得心里发凉,这趟浑水,蹚得太冒险了。
旁边座位上,一个戴眼镜、穿蓝色工装的中年男人也跟着唉声叹气。
他朝着对面的人不停抱怨,嗓子都快说哑了:
“你说气不气人?就那一批带暗伤的齿轮钢,害得我们全线停产!”
“德国造的减速机,差这一个齿轮——停一天,几千块外汇就没了!”
“厂长放话了,三天之内解决不了,我这车间主任直接滚蛋!”
他叫李卫国,是金陵机床厂的车间主任。
这趟大老远跑首都,就是指望能找部里的专家求救,结果连门都没进去。
对面的同伴拍了拍他,试着安慰道:
“老李,这事儿真不能全怪你。钢材出问题,谁有料到?”
“红旗厂也真是胆大,潜艇用的钢都敢糊弄!”
李卫国一听更火大了:
“但他们也觉得冤啊!进口探伤仪来回查了好几遍,根本没报异常!”
“两边互相推,最后吃亏的就是我们这些用钢的单位!”
“要我说,根子就不在钢上,是我们厂那台热处理炉有问题!”
“淬火的时间和温度没控住,导致应力裂纹了!”
周川正啃着馒头,听到这儿,忽然平静地插了一句:
“你们用的淬火油,是不是本地小炼油厂那批?”
李卫国一愣,扭头看过来,眼神里带着打量和不爽:
哪来的小年轻,也敢插话?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周川没理会他的态度,接着说道:
“那批油的硫含量,高了零点二个百分点。”
“用那东西去淬高碳钢,表面会浮上一层硫化物。”
“这东西肉眼根本看不见,一打磨全是裂纹的根。”
“你们那个探伤仪不够灵,扫不到这种细到发丝的裂。”
“一旦装好了,机器一转,反复应力一叠加,裂纹就全扩开了,这一批就都得报废。”
周川用平静的语气把话说完,字句清清楚楚,让李卫国头皮发紧。
李卫国脸上的表情从迷煳到愣住,又慢慢变得慌乱。
他做技术,太明白环节哪掉链子会翻车。
周川说的,每一点他都明白,无一不准。
连那批油里硫的含量,这本该是化验室藏着的数据,周川都张口就来。
与其说是技术分析,不如说他一下子把脉到了根上。
“你到底什么来头?”
李卫国紧盯着周川,像盯着个谜。
对面的师傅们也愣住了,嘴巴合不上。
姜爱国默默又把馒头装回包里,他感觉一点胃口也没了。
跟着周川,根本不用愁吃饭,这哪是找饭碗,分明是饭碗自己蹦上门。
周川没正面答,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
“厂长让你三天,现在第二天。”
“等全车齿轮挨个探伤再找根本问题,肯定赶不上。”
李卫国立刻冒汗了,他一下子站起来,差点撞到桌角。
他赶忙走过来,一把抓住周川的胳膊。
“同志,不,师傅,太高了您别嫌弃,求您一定来指导我们一下!”
“只要你愿意,当顾问、甚至副厂长都不是事,待遇你开口。”
八十年代能进国营厂当副厂长是多少人的头等好事。
姜爱国听得心跳都变了,别说去红旗厂,光这事就值。
周川还是摇摇头,把胳膊抽出来。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李卫国愣住了,有点跟不上。
“还有什么事能比厂里的命根子更大?”
周川把脚边铁皮箱指了指。
“让国家的潜艇用上真正一点裂纹都没有的钢。”
这一句说完,车厢里都认真起来。
李卫国盯着周川,脑子里一直琢磨刚刚那话。
他明白了,眼前这位根本没把个人和单位的小事放在心上。
他把握的,是更大的底线。
李卫国沉了口气,冲周川低头鞠了一躬,“我明白了。”
他坐回位置想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拍拍大腿。
“你们去红旗钢厂吧?”
姜爱国点点头:“可惜没介绍信,正发愁怎么进去。”
李卫国脸上露出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像看到了什么天大的巧合。
“我叔……就是红旗钢厂三车间的主任。”
“我这就给他发电报,让他去车站接你们!”
命运的巧合,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在你觉得走投无路的时候,破局的关键,自己送上了门。
红旗钢铁厂,三号门。
一个跟李卫国有几分相像的中年男人早已等在那里。
他就是李卫国的叔叔,三车间主任,马国 强。
他紧握着周川的手,脸上写满感激与好奇。
“太感谢你了,小周同志,你这可是救了我侄子!”
“走,我带你们进去。”
有车间主任带路,门口人高马大的保卫科一句都没多问。
姜爱国跟在后面,望着厂区内高耸的烟囱和庞大的厂房,心里百感交集。
折腾一路、提心吊胆,没想到进门……居然这么轻松。
可他还没感慨完,马 国强接下来的一句话,就给他泼了盆冷水。
马 国强带他们走到一栋办公楼前,面露难色地停下脚步。
“小周同志,进门容易,但想办成事……难。”
“我们厂的总工,杨卫东,那脾气比高炉里的钢水还烫!”
“前两天德国专家来了,就因为一个数据跟他争执,被他指着鼻子骂了半小时,最后直接卷铺盖走人!”
“你们要想见他,只有一个办法。”
马 国强指了指楼上那个窗口。
“他每天下午三点,准时从办公室出来去车间。”
“从楼门到车间这条路,你们只有一分钟能拦下他。”
“这一分钟内,必须让他相信你们不是骗子,要是说不服……”
马国 强苦笑一声,“他会直接喊保安,把你们当特务抓进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