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退下吧。”他对那群武士挥了挥袖子,挽起聂政的左手,转身朝屏风内走过去,“来!我们共商大事!”
“相爷!”一个武士忍不住惊呼起来。
“什么?”侠累短短的错愕间,一截寒冰一样的刀身已经从他的胸前穿透出来,伤口处的血一下子变得滚烫。他太轻率了,忘记聂政手中还拖着那把长刀。
“你——”侠累转过身来,虎目圆睁。聂政的黑衣无风自摆,脸上没有笑容,什么表情也没有,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侠累阅人无数,最终还是看走了眼,他这一赌,输掉了性命。他太自信了,以为聂政看了那件东西就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只是他到死也没想明白,那个从正门一路杀入,孤身缠斗无数武士的英雄侠客,竟然会背后出刀!
“聂某只是一个卑微的杀手。”聂政幽幽的话音里,一代枭雄倒在了相府的正堂上。
9. 用那只残存的右手捡起了断刀
夜已经很深了。濮阳的街头空无一人。狂风撕扯着路旁的大树拼命摇摆,倾泻而下的暴雨把左肩的伤口淋得丝丝作痛。聂政顶着风雨,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他感到随时都有可能倒在地上,却还是依靠着残存的一丝信念缓慢而坚定地走到了严遂的别院前。
他终于回来了。聂政摸了摸背上的包袱,又碰了碰怀里那个冰凉的小物件,东西都在,那张纸片被他捏成一团夹在了指缝中,和那把断刀紧紧地握在一起,并没有淋湿。
严遂书房的灯还亮着,昏黄的只有一点,茫茫夜色中却给了聂政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聂政推开门,一步一步地走到严遂面前,断刀从背后一挥,顺势挑断了包袱的带子,轻轻地扔了出去。包袱在空中划过一条美妙的弧线,一颗硕大的头颅滑了出来,骨碌骨碌滚到了严遂的脚下。虎目圆睁,虬髯满面,真的是侠累吗?严遂细细地凝视着那张滚动中沾满了泥水的脸,弯下腰想要看清楚些。
一瞬间忽然有无尽的杀气涌动,严遂甚至能嗅到杀气中无限的震怒,聂政仿佛一只苍鹰一样凌空跃起,挺拔的身躯呼啸着化成一团黑影,手中的断刀裹挟着狂风的怒吼狠狠地刺穿了他的胸口。
严遂呆呆地看着他,目光呆滞,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聂政,你疯了!杀了我,还想出这个院子吗?
“你知道我为什么杀你!”聂政对着严遂的胸口狠狠地踹了一脚,顺势拔出了手中的断刀,垂死的严遂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样高高地凌空飞起。聂政目光一转,瞥见了立在门后的长枪,右腿一勾一送,长枪仿佛利箭一般带着尖锐的呼啸狠狠地把严遂钉在了书房正面高高的墙壁上。
聂荣抱着一小坛酒从书房的侧门走了进来,严遂刚刚吩咐她去拿的,说是长夜漫漫,要与她把酒言欢。她看到聂政的样子微微一愣,随即看到了被钉死在墙上的严遂,她没有说话,只是不慌不忙地把桌上的两个杯子倒满了酒。
聂政提着刀,摇摇晃晃地走过去,盯着聂荣看了许久,然后拿起桌子上的酒杯,一一饮尽。酒的味道很浓烈。胸口忽然猛地抽动了一下,断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心脏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咚咚的仿佛在擂着一面巨大的战鼓,周身的血液仿佛河水一样迅猛地奔腾起来,聂政低下头,看见身上的皮肤在膨胀的肌肉中爆裂了,丹田的一股热气顺着筋络一路猛窜,他仰起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咆哮了起来。
怒吼声中,严遂手下的十八个药人团团围在了他的四周。聂政的双眼忽然红通通的放出光芒来,他嘎嘣嘎嘣地扭了扭脖子,弯下腰,用那只残存的右手捡起了断刀……
10. 幸福其实只有一步之遥
那是聂政这一生最为酣畅淋漓的较量,一条手臂,一把断刀,单挑天底下最顶尖的十八个高手。没有防御,没有闪避,也没有疼痛,只有鲜红的血液顺着划开的道道伤口一路流淌,那样的血,是天下最烈的毒药。
那一天,十八个平日里见不得光的药人尽数死在了聂政的断刀下。断刀抛开的那一刻,心底忽然间变得无比轻松。这一生,再也不要杀人了。他的血还没有流干,他都想好了,他要去那高山流水、绿野茅屋的地方,白天打猎,晚上饮酒,过一种恬淡安静的生活。带着——聂荣。
“荣儿。”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好陌生的称呼,陌生得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没有回答。他听到了利刃破空的声音,转过头,迎上了那把抛落的断刀……聂荣的双手在颤抖,她的心,冰冷。
从五年前到现在,他曾一次次地走近死亡。在魏国大梁公子卯的府中,在韩国阳翟侠累的府中,还有现在的卫国濮阳严遂的府中,每一次都是九死一生,堪堪和死神擦肩而过。他曾经三次在必死的情况下活了下来,最后却在想要活下去的时候死去。
“荣儿,你……”他低头看着胸口的血液终于一点一点流干了,他哆嗦着右手,拼命在自己的怀里摸着什么。
“我恨你!”聂荣咬紧下唇,却忍不住泪眼模糊。那些年少的允诺,终究是当不得真,短暂的安逸,也终是幻梦一场。心中的哀怨,在日复一日的沉淀中,早已泯灭了是非和理智,化为刻骨的毒。
“其实我,一直是……想你的啊,”聂政挣扎着吐出一口血,“刚刚那坛酒里,有毒!”
“你胡说!”聂荣歇斯底里地大喊,头发散乱在背后,看上去分外狰狞。
“你应该清楚,如果不是服下严遂的……秘药,我怎么可能打得过……十八个药人?其实我,已经是……药人了。”聂政的声音渐渐微弱了下去。是的,不是药人,又怎么打得过药人呢?这种秘药,可以让聂政变成狂血的药人,也可以让聂荣死。聂政能抵御这种奇毒,而聂荣不可以。
聂政死了,右手从怀里掉落出来,手上赫然握着一把金灿灿的钥匙。来濮阳之前他用严遂送来的聘金在楚国的青山绿水之中买了一栋小院,他一直想带聂荣走的。在侠累相府的高手环绕中,在严遂十八药人的围攻下,他用一条残存的胳膊挥舞着断刀,依靠的,就是这一点仅有的信念吧。
幸福,其实只有一步之遥。聂荣用五年的伤痛换来生活的一次宠幸,却在最后的时刻与理想擦肩而过。生活,并不是没有给过她机会。
她从聂政的指缝中发现了那张纸片。那是探子三年前从严遂府中盗走的,侠累曾一厢情愿地以为聂政会对他感恩戴德,从而联手对付严遂。上面仍然只是寥寥的几个字:
“杀聂母!”
后面盖着严遂血红色的私印。
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个圈套。三年前,严遂的手下并不只是在监视聂政,还伺机杀了聂母。一切都是设计好的,杀了聂母,娶了聂荣,断了聂政所有的退路,然后故意透露消息给侠累,让他们同归于尽,最后再把聂荣毒死。多么完美的圈套!只不过,他太低估了聂政。严遂也好,侠累也罢,他们自以为看穿了聂政,而其实,连他自己也不了解自己。
而聂政,也从来不懂聂荣。直到断刀决绝地刺进胸口的那一刻他才终于想明白,有多爱,就有多恨!
聂荣拖着聂政,发疯似的冲到院子里,仰面朝天,发出一声压抑地嘶吼,锥心刺骨的绝望仿佛汹涌的洪水一样将她瞬间吞没,胸腔中有什么东西炸碎了,狠狠地,溅出血来。她跪在地上,眼前的一切忽然间变得模糊起来。什么也听不到了。
风停了,雨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