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当她在每一段关系中,开始能够拿捏到位,掌握主动权时,她的人生就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通达而顺遂,她的心成了一座巨轮,稳稳地驶在人生的大海上。她知道她自己是谁,需要什么,能给对方什么,即使偶尔会有小波浪,但都无法让它过份晃动。
1
她本名文杏,大家都叫她杏姨。她已经离开家乡十五年了。
再次回来,老家除了几栋旧房子变新房子,以前认识的人都老了,不认识的都是长大的孩子,其它山还是那几座山,路还是那条单调狭窄的路,再无变化。
旧相识们看到她从奥迪A6里下车来,神态各异,狠狠地从头到脚打量她一身,她笑着逐一同他们打招呼,他们亦一一回应,显得无比热情。
即使是背转身,她仍感觉到他们一脸的揶揄复杂。
看到那一张张显得枯黄的脸,她的脑海里依稀浮现十五年前那个喧嚣嘈杂、人影晃动的午后。炎热的工业园区,围过来的人兴奋而躁动,他们大声咆哮着,砸坏了租房里的房门,空气里的气氛紧张而可怖,她和倪俊缩在小小的洗手间里,一身都是汗,倪俊被她紧紧抓住的手,却是冰凉的。
他们用力地拍打着洗手间粗糙的门,咆哮声已经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围观者聚拢,她和倪俊不得不走了出来。
然后,她看到了李叔站在人群中央,面色灰败,聚集在他身后的众人对着她呵斥。
“李先,我和倪俊是真心相爱的。”她叫着李叔的名字,哭了,“求求你给我们一个机会吧。”
李叔沉默着,没有说话。
“呸!”她听到其他人的骂声与嘲笑声,犹如汹涌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
“你说!你说!”他们开始推攘着倪俊,
“对不起……我不应该。”倪俊低垂着头,突然间挣脱了她的手,“你们放过我吧,我保证马上离开这里,以后再也不和文杏来往。”
……
“杏姨,杏姨!……”我在身后叫她。
立在窗前的她,从发呆中回过神来,望向我微微一笑,如和熙春风,“是你啊,小丫头一转眼这么大了……”
都奔三的人,还被叫做小丫头,我有点难为情,将婚宴一楼端上来的茶水递给她。
她与我对视,一定是在我脸上看出了与他人一样的探究和玩味,心领神会又不露声色。闲扯几句家常,问过我这些年的学习工作状况,又说,“听说你还写书?”
“嗯,业余写写,爱好。”
“对我的故事好奇?”
“嗯喏。”一眼被看穿,我面颊一热。
“没关系的,同你说说也好。”
2
杏姨离婚那年三十二岁。
他们在离开众乡亲云集的粤西工业园区后,去了另一座城市。她知道那次围堵事件不是李先的主意,李先从来不想和她离婚,即使他早就洞悉了她和倪俊的婚外情,却睁只眼闭只眼。
倪俊是江西人,人如其名,高大而斯文。杏姨是工业园区某工厂的小文员,他是行政办公室隔壁外贸部新进来的翻译,二十八岁,妻子全职在老家带着两个孩子。
杏姨记得第一次见到倪俊的那天早上,她上班有点迟了,匆匆从外面跑进办公楼一楼打了卡,一抬头看到一双陌生人的打量目光。
一个长得有几分好看的男人。
她寻思着,低着的脸微微有些发红。尔后知道他是外贸部新来的翻译。
后面打过几次照面,相熟了,也会开几次玩笑,每一次不管倪俊说什么,过不了多久总能看到杏姨两颊微微泛红。
有一次,杏姨去茶水间打开水,碰到倪俊刚打完水,两人相视而笑,倪俊准备走又停了下来,“你有些特别……”
“嗯?”被他突然没头没脑冒出来的话唬到,杏姨有些发傻。
“现在还会脸红的女孩子不多了。”
“女孩子个鬼,我今年都三十了。”杏姨斜眼嗔他。
“哦,是吗?”他意外,笑,“怎么看起来像小姑娘似的,还以为你顶多二十五六。”
杏姨不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出于恭维,总之被人说年轻,总归是高兴的。
上班闲暇的时候,倪俊有事没事喜欢来杏姨他们办公室晃晃,找这个聊聊生活,找那个扯扯工作心得,很少直接与杏姨说话,只是在进门和走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望她几眼。
那时候互联网还不像现在这么发达,办公室里局域网都没有,流行发短信。
从时不时发个冷笑话开始短信聊天,再到慢慢的一起和朋友聚会,再私下相约去看电影。仿佛永远说不完的情话,永远不会嫌腻的温暧拥抱。
好了一年多,直到一次两个人一起私下外出被同乡撞见,然后不久后被众多同乡围堵在倪俊租住的小套间里,直到他松开了她的手,再真的不告而别。
“一个中年妇女,还在人前说什么爱不爱的,是挺可笑的吧。”杏姨望着我,微微低头抿了一口茶。
事过境迁,自我解嘲总是有些凄然状。我不置可否地笑笑,看她默默喝茶。
情话总是那么相似,多少恋人动心的初衷,都是认为对方特别,而自己在被称赞道与别人不一样时,就真的以为自己和别人都不一样了。
其实哪有那么多不一样呢,只是当时的心境和起意使然吧。
3
到了新的城市,李叔以为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了,但是杏姨却不愿再继续了,离婚后自己带着女儿跑到中国西南部创业。
当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总之抱着不能回头,宁死一搏的心态就出去了,因为听说那边有很多创业成功的湖南乡亲。
杏姨说那年她带着女儿,用自己的一点积蓄以及从七八家亲戚朋友那东挪西借,凑了十万块,到贵阳一个地级市里租了个小门面,卖起了日化用品。
先从卖零散的日用品开始,再揽了一个品牌商的代理,最后做到了贵州全省的总批发,家也从地级市搬进了贵阳市,买房在市中心。
“再后来,听说批发城有个做厨具的大店子要转让,连货带店一起转让费近两百万,当时我全部的积蓄,加上抵押房子才能勉强够,我对厨具也不懂,也是胆大包大,硬是把店子盘了下来……”
看到我露出钦佩的目光,杏姨淡然笑笑,“那就像赌博。刚开始外出创业时,很害怕,怕生意不好,怕被骗,最怕血本无归。但是不管怎么样,我知道一定要咬牙坚持下去。也许是走投无路便能开辟路,后面竟然做起来了,还越做越好。”
“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再婚?”
“我有谈恋爱,但没有感觉我还需要婚姻。”杏姨的神情云淡风清,用一种貌似旁观者的语气和我聊了聊这些年的一点情感经历。
虽不是大美人,杏姨还是属于那种比较招人的很有味道的女人,随着年岁与阅历的增长,更显岁月沉淀的智慧与温柔。
这么多年,她身边的男人如走马观花,生意场上也得到过一些爱慕者的关照。
那些男人,有今天和昨天说的话都不一样但总能自圆其说的官员;也有买个小礼物都能扯到投资处处以双赢为交往导向的生意精……
她说曾经有一次资金周转不过来差点崩盘,找一个一直对她小恩小惠献殷勤的男人求助,男人非但没借给他,还给她普及了熟人间几大借钱的基本原则;反而是另一个平时不怎么联系的男人,二话不说在她开口当晚就给她转了款。
后来,当她在每一段关系中,开始能够拿捏到位,掌握主动权时,她的人生就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通达而顺遂,她的心成了一座巨轮,稳稳地驶在人生的大海上。她知道她自己是谁,需要什么,能给对方什么,即使偶尔会有小波浪,但都无法让它过份晃动。
她明白,当初那人对她的帮助,有一种对她的情份也有他做人的道义,并不是什么爱不爱。她感恩有人伸出援手的那份道义,也理解别人不帮忙的本份,她生活宽裕后,辗转用巧妙的方式资助着前夫一家人的生活。
她这个年纪,终于不再说爱了。还有人欣赏她,她亦欢喜。也能意会到男友人的一个眼神,而为他与其有意的年轻姑娘制造契机。
她所经历的一切,逐渐都成了丰盈自己的一部分,每一天的她比昨天的自己更慈悲,更智慧,更懂爱与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