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镜司诏狱的静室内,檀香的余烬已冷。
户部尚书宋文渊跪伏在地,这位在朝堂上呼风唤雨了半辈子的二品大员,此刻涕泪横流,将他那腐烂到骨子里的秘密,一点一滴地剖了出来。
他贪墨的巨额银两,并非全部中饱私囊。其中超过七成,都通过一个极其隐秘、横跨南北的商路网络,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了一个地方——北疆。
镇守北疆的,是燕王。
账册上那些看似天衣无缝的“官方采买”与“火耗折损”,实际上都是为燕王私铸兵甲、囤积粮草打的掩护。
静室内死一般寂静,只有宋文渊压抑的抽泣声。
赵恪站在一旁,从最初的震惊,到浑身血液都开始沸腾。
他握着刀柄的手因过度用力而青筋暴起,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光芒。
这不是贪腐案!
这是通敌谋逆!
是足以将大周江山都捅个窟窿的泼天大案!
狂喜,难以抑制的狂喜瞬间淹没了赵恪。
他仿佛已经看到,在这份供词的推动下,悬镜司将立下不世之功,而眼前这位病弱的指挥使大人,将一步登天!
“大人!”赵恪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我立刻将这份供词整理成册,八百里加急呈报陛下!此乃……此乃天大的功劳啊!”
这是任何一个大周官吏最本能的反应,忠诚且直接。
然而,由两名缇骑搀扶着,几乎是被人架在椅子上的徐恪,却只是缓缓地抬起眼皮,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看不出半分喜悦。
……
半个时辰后,内院病房。
浓重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
赵恪手捧着刚刚誊写好的供词,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满脸通红地冲到徐恪的床边。
“大人!您看,一字不差!只要将此物呈上,燕王……燕王他……”
“现在就报上去,”徐恪虚弱地靠在床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瞬间吹灭了赵恪所有的热情,“我们两个,就都成了催命符。”
赵恪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如同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冰水:“大……大人?为何?这可是泼天的功劳啊!”
“功劳?”徐恪低声咳嗽起来,每一次都牵动着肺腑,带来一阵剧痛。
他缓了口气,锐利的目光锁定在赵恪那张写满不解的脸上。
“赵恪,我问你,这份供词,除了宋文渊的口述,我们有第二份证据吗?”
赵恪一愣,下意识地摇头:“尚无……但这可是户部尚书的亲口供词!”
“所以,这就是原则一:不要给上级‘未经证实’的情报。”徐恪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敲在赵恪的心坎上,“口供只是口供,在没有找到那条商路,没有查获一刀一枪之前,这就是孤证。我们拿着一份孤证,去指控一位手握二十万边军、镇守国门的亲王,你猜,陛下是会相信我们这两个刚办了件差事的酷吏,还是会为了稳定大局,先砍了我们这两个‘构陷忠良,动摇国本’的罪魁祸首?”
赵恪的额角,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只看到了功劳,却忘了功劳背后那足以吞噬一切的风险。
徐恪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用那平淡的语气,抛出第二个问题。
“好,就算陛下信了我们。然后呢?”
“然后?”赵恪被问住了,“然后……然后自然是发兵平叛,捉拿燕王……”
“说得好。”徐恪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原则二:不要给上级‘无法解决’的问题。发兵?钱从哪来?户部刚被我们抄了个底朝天。兵从哪来?京城卫戍的兵能打仗吗?我们把一个足以让大周分崩离析的难题,赤裸裸地丢到陛下面前,这不是功劳,这是逼宫。我们不是在为陛下解决麻烦,而是在给她制造一个天大的麻烦。”
赵恪彻底呆住了。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像一团被搅乱的浆糊,那些他奉为圭臬的“忠君”、“办事”的准则,在徐恪这番话面前,被冲击得支离破碎。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他茫然地问道,语气里已经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
“记住,”徐恪的眼中闪过一丝属于现代精英的、洞悉一切的微光,“原则三:永远要带着‘解决方案’去汇报。我们的职责,不是咋咋呼呼地跑去告诉陛下‘房子着火了’,而是要把这团乱麻理顺,摘出最关键的线头,然后告诉陛下,只要轻轻一拉这里,整个线团就能迎刃而解。我们要上报的,不应该是一份惹事的供词,而是一份能解决问题的‘方案’。”
他喘了口气,对已经陷入呆滞的赵恪吩咐道:“笔墨伺候。”
在赵恪近乎石化的目光中,徐恪靠在床头,用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声音,口述了一份足以载入大周官场史册的奏折。
“第一部分,名为‘已证实事实’。”
徐恪缓缓说道:“只写账册上能证明的东西。写宋文渊贪墨巨额官银,并与身份不明的势力有长期、大规模资金往来。每一个字,都要有账册上的条目做支撑。这部分,是铁证,是我们的功劳,无懈可击。”
赵恪一边奋笔疾书,一边不住地点头,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后背。
“第二部分,名为‘待证实情报’。”
“把宋文渊的供词,作为附件。但在前面,必须用最醒目的字迹标注:‘此为犯官宋文渊单方面供述,其心可诛,其言待查,恳请圣裁’。明白吗?我们要把这份情报的真实性,和我们自己彻底撇清关系。它不是我们的结论,只是我们缴获的‘战利品’。”
赵恪握笔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第三部分,名为‘初步行动建议’。”
徐恪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基于以上两点,向陛下提出一个具体的、可执行的、低风险的下一步行动方案。你就这么写:臣建议,暂不惊动北疆,以免打草惊蛇,动摇军心。由我悬镜司秘派精锐,顺藤摸瓜,伪装成商队,彻查供词中所谓的‘商路’。若查实,则人赃并获,可一击制胜;若查无此事,亦可证明燕王清白,安定社稷。”
说到这里,徐恪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说出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句话。
“在结尾处写上:期间一切责任,由臣徐恪一人承担。”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赵恪停下笔,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般,呆呆地看着手中那份墨迹未干的奏折。
他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和徐恪的差距,那不是聪明与愚笨的差距,而是维度上的差距。
他看到的是眼前的功劳,而徐恪看到的是功劳背后的风险,是整个朝堂的棋局,甚至是龙椅上那位女帝的心思。
这份奏折,既呈上了无可辩驳的功劳,又清晰地分析了潜在的风险,还提供了一套完美的解决方案,甚至主动将所有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这完美地迎合了一位帝王“掌控一切”的心理需求。
这已经不是一个酷吏的汇报了。
这是一个顶级战略家的蓝图!
……
相府,书房。
丞相王德庸将最后一页账册投入了面前的铜火盆,静静地看着那一行行触目惊心的名字和数字,在火焰中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缕青烟。
他浑浊的双眼,平静无波。
一位心腹门生站在他身后,忧心忡忡:“恩师,徐恪此举,分明是手握屠刀,意在震慑我等。宋文渊落在他手里,怕是……”
“他把原件送来,就是要老夫亲手烧了它。”王德庸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浮沫,打断了门生的话,“他要的不是你死我活,而是‘规矩’。”
老丞相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精光。
“他要杀的,是像宋文渊这种不守规矩的蠢货,好给那些守规矩的聪明人,腾地方。这只小狐狸,是在帮陛下,也是在帮老夫……清理门户啊。”
他明白,徐恪那近乎“敲诈”的行为背后,是一种残酷的政治默契。
他决定暂时顺水推舟,先借徐恪这把快刀,砍掉自己阵营里那些早已腐烂、不听话的烂肉。
……
一份用火漆密封的奏折,被赵恪亲自送入了皇宫。
整个悬镜司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所有人都知道,决定他们命运的时刻,已经到来。
这份与众不同的“三段式”奏折,摆在女帝的案头时,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那位高深莫测的君主,是会赞赏徐恪的深谋远虑,还是会更加警惕他那洞悉人心、近乎妖孽的可怕智谋?
徐恪主动请缨,将自己置于调查燕王的风口浪尖,这究竟是忠诚的献祭,还是另一场更宏大、更危险的赌局的开端?
夜色深沉,无人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