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过,天边泛起鱼肚白。
许言站在靖异司的院子里,昨夜的血腥味似乎还未完全散去。
他肩膀上的伤口被宋廷山给的金疮药敷过,火辣辣的疼痛减轻不少,只剩下隐隐的钝痛。
新的房间收拾得很简单,就在宋廷山的隔壁。
他抬头看了看。
宋廷山一身劲装,腰佩铜牌,面容肃穆。
他手里提着一个乌木匣子,匣子里装着的,正是许言那份字字诛心的卷宗。
两人一言不发,并肩走出靖异司大门。
京城的清晨,空气微凉,带着露水和炊烟的味道。
街道上行人稀疏,偶尔有早起的商贩推着小车,发出吱呀的声响。
“昨晚,睡得可好?”宋廷山忽然开口,声音低沉。
“托头儿的福,睡得……格外踏实。”许言回道。
他知道宋廷山问的不是睡觉,而是那份卷宗和那群刺客。
宋廷山没有再说话,只是看了许言一眼,眼神复杂。
青禾画斋,位于京城西市。
西市比东市更显繁华,店铺林立,人流如织。
青禾画斋的门面并不张扬,两扇朱漆大门,门口蹲着一对石狮子,门楣上悬挂着一块匾额,上书“青禾画斋”四个烫金大字,笔力雄浑,气韵非凡。
门前没有吆喝的伙计,只有两名身着青色长衫的男子,抱臂立于门侧,气质沉静,像是画中人一般。
这阵仗,不像是寻常画斋,倒像是某种深宅大院。
许言和宋廷山走到门前。
“两位请了,画斋尚未开门。”其中一名青衫男子上前一步,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宋廷山没有废话,直接从怀中掏出自己的铜牌,在对方眼前一晃。
“靖异司办案。”
铜牌入手冰凉,上面铸刻的“靖异”二字,在晨光下反射着冷厉的光。
两名青衫男子脸色微变,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原来是靖异司的校尉大人。”另一名青衫男子走了过来,躬身行礼,态度却依然不卑不亢,“不知校尉大人驾临,所为何事?”
“奉旨查案。”宋廷山言简意赅,目光直视对方,“我们要见你们掌柜。”
“掌柜的此刻不在,大人若有事,可告知在下。”青衫男子答道。
宋廷山眉头一皱,正要发作。
许言却上前一步,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掌柜的不在?那可真不巧。我们这趟来,本是想给贵斋送份‘厚礼’的。”
他特意在“厚礼”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青衫男子眼神一闪,看向许言的目光中带着审视。
“不知这位大人是?”
“靖异司录事,许言。”许言抱了抱拳,笑容人畜无害,“我们是来调查吏部侍郎千金一案的。听说那幅‘美人图’,正是出自贵斋。”
此话一出,两名青衫男子面色再变。
“画皮诡”案已经不是秘密,但能直接点出“美人图”出自青禾画斋,显然对方是有备而来。
“大人说笑了,一幅画而已,如何能与命案扯上关系?”青衫男子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
“哦?是吗?”许言笑意更浓,但眼神却冷了下来,“那不如,我们把这事儿捅到宫里去,让陛下来评评理?看看一幅画,到底能不能让一位千金小姐香消玉殒,再看看这画斋,到底有没有责任。”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珠玑,敲打在对方心头。
宫里,这两个字的分量,远比靖异司的铜牌更重。
青衫男子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他知道,对方不是来查案的,是来找麻烦的。
而且,是带着足以掀翻青禾画斋的麻烦来的。
他沉默片刻,终于做出了决定。
“两位大人请进。”他侧身让开大门,“掌柜的……方才正好回来了。”
青禾画斋内部,别有洞天。
穿过一道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
不是寻常店铺的喧嚣,而是一片雅致的庭院。
假山流水,修竹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纸张特有的清雅。
一个身着灰色长袍的中年男子,正站在庭院中央的一棵老梅树下,背对着他们,似乎在观赏着什么。
他身形清瘦,背脊却挺得笔直。
“掌柜的,靖异司的两位大人有请。”青衫男子恭敬地说道。
中年男子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清癯的脸庞。
他眼神平和,带着一丝文人特有的淡然。
“在下青禾画斋掌柜,吴道子。”他拱手行礼,声音温和,“不知两位大人驾临,有何指教?”
吴道子。
许言心里一动。
这个名字,在大靖王朝的画坛,几乎就是传奇。
“吴掌柜客气了。”宋廷山不卑不亢,将手中的乌木匣子放在一旁的石桌上,轻轻打开。
匣子里,正是那份字字诛心的卷宗。
吴道子的目光落在卷宗上,眼神微凝。
“吴掌柜,我们也不妨直说。”许言上前一步,声音清晰,“侍郎府千金一案,牵扯甚广。那幅‘美人图’,已然被靖异司定性为‘丙字级诡物’。而它,正是出自贵斋。”
吴道子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但很快舒展开来。
“吴某对此深表遗憾。然,画作售出,其后续流转,非画斋所能掌控。”
“是吗?”许言冷笑一声,“那如果这卷宗里记载的内容,足以证明贵斋并非‘无辜’呢?”
他没有直接拿出卷宗,而是用手指轻轻叩击着匣子,发出清脆的声响。
“吴掌柜,这卷宗里,记载了三问。一问画师与侍郎千金的瓜葛;二问画斋对‘诡物’流出的责任;三问这‘美人图’的诡力之源,与‘怨辰砂’的关联。”
当“怨辰砂”三个字被许言轻描淡写地念出时,吴道子那张清癯的脸,终于发生了变化。
他眼神中的淡然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闪而过的、深深的恐惧。
他死死盯着许言,声音有些发涩:“你……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不知道的,吴掌柜或许可以告诉我。”许言看着他,笑容有些玩味,“比如,这‘怨辰砂’,到底是什么东西?”
庭院里的气氛瞬间凝滞。
宋廷山不动声色地站在许言身后,右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吴道子沉默了。
他的目光在许言和宋廷山之间来回逡巡,最终落在那个乌木匣子上。
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的录事,不是来查案的。
他是来谈判的。
而且,他手里拿着的筹码,足以让青禾画斋,乃至青禾画斋背后的人,都感到肉痛。
“两位大人,请随我来书房一叙。”吴道子深吸一口气,做了个请的手势,“有些事情,不便在此处言明。”
他知道,这次,他必须付出代价。
许言和宋廷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然。
这笔“保护费”,青禾画斋,交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