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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灯照夜行
金玉满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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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秋末,上海。
“老爷!”
一声略显急促的呼唤,像一颗小石子投入表面平静的湖面,未能激起太多涟漪。
赵府花园内,正是华灯初上,觥筹交错之时。
琉璃盏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与留声机里流淌出的西洋爵士乐交织在一起,映衬着宾客们脸上矜持而得体的笑容。
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的醇香、女士们身上昂贵的香水味,以及后厨隐隐传来的、准备夜宵的忙碌气息。
这是上海滩航运巨头之一赵德彰赵老爷为答谢近半年生意伙伴举办的私宴,能收到请柬的,非富即贵,或是租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赵德彰穿着团花暗纹的绛紫色长衫,手持一杯琥珀色的白兰地,周旋于宾客之间,眼角堆起的笑纹里满是春风得意。
他正与几位洋行买办和一位据说背景深厚的日本商社代表相谈甚欢,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声音洪亮,几乎盖过了周围的寒暄。
“老爷!”
第二声呼唤提高了音调,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来自一个穿着灰色短打、额角冒汗的赵府仆人。他挤过人群,试图靠近自家主人。
赵德彰沉浸在交谈的欢快氛围中,依旧没有听见。
“老爷!”
第三声过于尖锐,终于引起众人反应。
赵德彰皱了皱眉,脸上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他侧过身,对那位日本商社代表歉然一笑,用带着吴侬口音的官话低声道:“失陪一下,下面的人不懂规矩。”这才转向那仆人,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没看见我在招呼贵客?什么事这么慌里慌张的,天塌下来了?”
那仆人喘着粗气,脸色煞白,也顾不得礼仪,凑到赵德彰耳边,声音却因惊恐而有些发颤,虽极力压低,但近处的几位客人还是隐约捕捉到了一些字眼:“老爷…不好了…后厨…新来的那个秘书…阿…阿贵…他…他掉…掉进油锅里了!”
“什么?”赵德彰一时没反应过来,或者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谁?掉哪里了?”
“就是…就是那个新来没多久,负责整理文件的阿贵!”
仆人声音带着哭腔:“不知道怎么从二楼…摔…摔进了后院准备做辣椒油的那口大油锅里!那油…那油都快滚开了!”
赵德彰的脸色瞬间也变得有些发白,握着酒杯的手指收紧了一下
但他毕竟是见过风浪的人,强自镇定下来,低声斥道:“胡闹!人怎么样了?赶紧捞出来送医院啊!”
“怪就怪在这里!”仆人的表情像是见了鬼,“他…他掉进去之后,不知怎么的,又…又自己爬出来了!浑身都是滚油,衣服都…可他好像不知道疼似的,爬起来就往后面跑…然后…然后被人发现,溺毙在后院的荷花池里了!”
“溺毙?!”赵德彰失声重复,声音陡然拔高,引得不远处几位宾客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他意识到失态,立刻压低了声音,但脸上的震惊和慌乱已难以掩饰。一个人先掉进滚油锅,又爬起来跑掉,最后淹死在池塘里?这太过诡异,超出了常理的理解范围。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许多念头——意外?失足?还是…他不敢细想。
“什么时候的事?”他急促地问。
“就…就在刚才,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仆人答道。
赵德彰再也顾不上身边的“贵客”,也顾不得满厅的宾客,他将手中的酒杯随手塞给仆人,也来不及解释,只匆匆对不远处正与人谈笑的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他的管家赵福——使了个眼色,做了个“照看一下”的手势,便撩起长衫下摆,几乎是步履踉跄地跟着报信的仆人,急匆匆向后院奔去。
他那平日里沉稳的步伐此刻显得有些凌乱,背影在灯火通明与庭院阴影的交界处晃了晃,迅速消失在通往内院的廊道尽头。
管家赵福脸上职业化的笑容微微一僵,但很快便恢复如常,他从容地向面前的客人致歉,然后自然地走到宴会厅中央,拍了拍手,声音温和却带着安抚的力量:“诸位,诸位,请继续享用美酒佳肴。府上出了点小小的意外,老爷去去就回,大家尽兴,尽兴!”
他示意侍者继续添酒,悠扬的音乐声也未曾停歇,试图将方才那片刻的骚动掩盖下去。
然而,空气中似乎已经弥漫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安。
一些敏锐的客人交换着疑惑的眼神,低声窃窃私语起来。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赵德彰才重新出现在宴会厅。他的脸色比离开时更加难看,嘴唇紧抿,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略显凌乱,长衫的下摆甚至沾了些许泥渍。
他不再掩饰脸上的凝重,目光扫过满厅的宾客,眼神锐利而沉郁。
他没有回到之前的交际圈,而是径直走到乐队旁边,做了个手势。音乐声戛然而止。
所有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厅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连侍者端着托盘行走的脚步都放轻了。
“诸位,”赵德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厅,“非常抱歉,打扰各位雅兴。方才府上发生了一起…不幸的事件。”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府内一名新来的雇员,意外身亡。”
人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和议论声。
赵德彰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继续说道:“此事颇为蹊跷,而且,”他的语气陡然加重,目光变得异常严厉,“这名雇员,在身亡前,还涉及盗窃了我赵氏航运集团一份极其重要的航运通行证!此证关系到与…与日本商社的重要合作,牵扯甚大!”
此言一出,下面更是哗然。
航运通行证,还是涉及日本人的,这在当下的时局里,敏感度不言而喻。
“通行证目前尚未找到。”赵德彰的声音冷了下来,“我怀疑,真凶就在今晚在场诸位之中,或者,通行证就在真凶手上!”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为了查明真相,也为了还死者一个公道,更为了我赵氏航运的清白,今晚…恐怕要委屈各位一下了。”
他顿了顿,宣布了一个让所有人色变的决定:“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所有在场宾客,暂时都不许离开赵府!”
“什么?”
“这怎么行?”
“我还有生意要谈!”
“赵老爷,您这未免太强人所难了吧!”
抗议之声四起,厅内顿时一片嘈杂。谁愿意被无缘无故扣留在可能是凶案现场的地方?
赵德彰丝毫不为所动,脸上是商海沉浮历练出的决断:“我已让人守住前后门。请大家配合。至于查明真相…”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最终定格在一个穿着深色西装、气质沉稳、面容略带刻薄的中年男子身上。
“刘律师”赵德彰看向那人,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种不容推拒的请求,“刘昱大律师,您也在场。您刚来几分钟,肯定和凶案没关系,再说您又是上海滩有名的律界翘楚,见多识广,逻辑缜密。眼下这事…能否请您主持大局,帮忙查个水落石出?赵某感激不尽!”
被点名的正是大名鼎鼎的律师刘昱。他此刻内心是一万个不情愿。
这种豪门内部的龌龊事,牵扯到人命和敏感的通行证,分明是个烫手山芋,躲还来不及,哪有主动往上凑的道理?他混迹上海滩多年,深谙明哲保身之道。
刘昱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语气疏离而客气:“赵老爷,发生这样的事情,鄙人深表同情。不过,查案缉凶,乃是巡捕房的分内职责。鄙人只是一介律师,擅长的是法庭辩护、法律条文,这勘查现场、寻找真凶…实非所长,爱莫能助,爱莫能助啊。”他边说边微微摇头,姿态摆得很明确——不想掺和。
赵德彰似乎早料到他会推辞,并不意外,只是淡淡地补充了一句:“自然不会让刘律师白忙一场。若能查明真相,找回通行证,赵某愿奉上一千,不,两千大洋!作为酬谢!”
“两千大洋!”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砸进水里,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这笔钱对于在场很多人来说不算什么巨款,但是为了一个案子掏出这样一大笔,还是让在场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
站在刘昱身后半步,一直安静得像背景板的实习律师江若霖,此刻心脏猛地一跳。
她穿着半新不旧的职业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脸上还带着初出校园不久的稚嫩,但一双眼睛却清澈而明亮。
两千大洋!这对于刚刚执业、生活拮据、连事务所租金都时常让她捉襟见肘的她来说,诱惑太大了。
虽说政府已经认可了女律师,但是这年头还是没什么人愿意找女律师打官司,她从甘肃跑来上海打拼,租房、吃饭、交际,什么不要钱啊!
刘律师对她还算照顾,可那点实习补贴,只能勉强负担她的房租,剩下的,还得靠她干点零工才能维持生计。
要是有了这笔钱,不光是改善生活,关键是可以更从容地接一些她想接的、未必能赚钱却有意义的案子,可以…在她单纯的理念里,查明真相,还能获得丰厚报酬,几乎是两全其美。
她看到师父刘昱虽然脸上依旧是不置可否的表情,但眼神细微地闪烁了一下,熟知师父性格的她知道,师父并非完全不动心,只是顾虑更多。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从刘昱身后迈出了一小步,清脆的声音在略显嘈杂的大厅里响起,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赵老爷,刘律师公务繁忙,或许不便亲自处理此类具体调查。如果您信得过,我愿意尝试,协助查明此事!”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清泉,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一个如此年轻,看起来甚至有些学生气的女子?她要查案?
刘昱猛地回头,瞪了江若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警告和“你添什么乱”的意味。
赵德彰也愣了一下,打量着江若霖,显然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女律师的能力抱有怀疑。
就在厅内气氛因江若霖的毛遂自荐而再次变得微妙之际,靠近宴会厅大门的方向,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一个穿着半旧青布长衫、身形清瘦的年轻男子,正试图推开拦阻的赵府家丁,往门外挤去,嘴里还嚷嚷着:“放开我!我就是闻着香味进来蹭顿饭的!什么通行证、死人…我统统不知道!跟我没关系!让我出去!”
他的行为在试图维持秩序的家丁中引起了小范围的混乱。几位宾客被撞到,发出不满的惊呼。
“站住!”
“不许走!”
家丁们厉声呵斥,死死拦住他。
那男子更加激动,声音也拔高了些:“凭什么不让我走?我就是个算命的,路过讨口饭吃,你们这又是死人又是扣人的,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小元爷?”
江若霖难以置信地低呼出声,目光穿过人群,牢牢锁定了那个正在挣扎的、熟悉的身影。
那张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俊朗面孔,不是那个常在城隍庙附近摆卦摊、说话神神叨叨却偶尔能一语中的的算命先生小元爷,又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成了“蹭饭的”?
小元爷似乎也听到了江若霖的声音,挣扎的动作顿了一瞬,目光向她这边投来。
四目相对,他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尴尬,有意外,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慌乱?
但随即,他又被家丁更用力地按住,只能继续嚷道:“江律师?江律师你也在?你快跟他们说说,我就是个算命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声称只是来“蹭饭”的算命先生,以及那位刚刚挺身而出、愿意查案的年轻女律师身上。
江若霖有些尴尬看了看周围,朝赵老爷鞠躬笑了笑:“我们反正也走不了,您看,要不让他留下和我一起查案?这个人是城隍庙那边摆摊的,有几分算卦本事,肯定不会杀人的……”
夜宴的歌舞升平已被彻底打破,死亡的阴影、失窃的机密、巨额的赏金、被强行留下的人群,以及这个意外出现的“熟人”…所有的一切,都交织成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将这座繁华府邸笼罩。
赵德彰目光在小元爷身上转了一圈,示意家丁放开他:“我知道,摆摊那小子嘛,听说,有几分本事……这样吧,你也留下给我查案,查清楚了,放你走;查不清楚,那你就是凶手。”
最后一句话明显带了威胁意味,小元爷也知道今天不给个交代,那他就是“交代”。
他看向江若霖,叹了口气:“一起查吧……还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