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元爷那句“有人比我们更沉不住气”的话音落下还没过半个时辰,就被印证了。
最先打破二楼那种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涌动局面的,正是那位纨绔子弟沈敬尧。
一个负责看守后院的赵府家丁急匆匆跑来禀报,说发现沈少爷鬼鬼祟祟地摸到了临时停放张贵尸体的杂物间附近,正试图推门进去时,被巡逻的家丁抓了个正着。
消息传到暂时作为“调查中心”的小偏厅时,江若霖和小元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果然如此”的神色。
刘昱律师不知何时也回来了,依旧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英文杂志,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但那微微侧过的耳朵和偶尔从杂志上方扫过的锐利目光,暴露了他并非真的超然物外。
赵德彰脸色铁青,猛地一拍桌子:“把他带过来!”
沈敬尧被两个家丁一左一右“请”进了偏厅。他倒是没有太多惊慌,只是脸上有些挂不住的不爽,用力甩开家丁的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睡袍的腰带,嘴里嘟囔着:“干什么?干什么?本少爷就是好奇,去看看不行啊?”
“好奇?”赵德彰气得胡子都在抖,“沈贤侄,那是死人!是凶案现场!是你随便就能‘好奇’去看的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沈敬尧翻了个白眼,一副“跟你们这些老古板说不通”的表情。
但在赵德彰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和周围人审视的目光下,他最终还是悻悻地撇了撇嘴,破罐子破摔般说道:“行了行了,我说就是了!多大点事!”
他清了清嗓子,带着一种富家子弟特有的、认为钱能解决一切问题的理所当然,说道:“没错,我是想去找那张通行证。我家老头子,非要我来跟赵伯伯您套近乎,把那张破纸搞到手。我觉得麻烦,就…就花了点小钱,买通了那个张贵,让他帮我偷出来。”
他摊了摊手,一脸“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神情:“我想着,只要花钱能办到的事,那都不叫事儿。谁知道这小子这么倒霉,证没偷到,人先没了。我听说他死了,就想着…我花了钱的,总得听听响吧?万一那通行证还在他身上呢?我去拿回来,不是天经地义?”
这番“高论”听得在场众人目瞪口呆。
买凶盗窃,还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也算是纨绔界的一朵奇葩了。
为了证明自己“只是图财,并未害命”,沈敬尧甚至主动提出:“你们要是不信,可以报警啊!让巡捕来查!我沈敬尧行得正坐得直,还可以搜身!那什么通行证,绝对不在我身上!”
他这番主动要求报警、配合调查的姿态,倒是显得颇为“正直”,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洗脱了他直接杀人的嫌疑——一个如此草包、认为钱能通天的人,似乎确实不像有胆量和心思去策划一起如此诡异的谋杀。
然而,“报警”这两个字,却像两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截然不同的反应。
“不行!不能报警!”赵德彰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急促,甚至带着一丝恐慌。
几乎同时,那个一直表现得冷静过分的日本商行代理贾志明也沉声开口:“赵老爷说得对,此事不宜惊动巡捕房。”
而另一边,女明星李锦兰更是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摇晃,几乎要站立不稳,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发不出声音。
赵德彰似乎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连忙深吸一口气,强行镇定下来,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对众人解释道:“诸位,并非赵某想要包庇什么。实在是我赵氏航运正在与几家洋行洽谈一笔重要的投资,此时若是爆出这等丑闻,牵扯人命、盗窃,还是在我府上…股价必然大跌,投资者信心受损,这损失,谁来承担?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商人的精明和算计,“家丑不可外扬,我们内部解决,找出真凶,追回通行证,才是上策。”
贾志明微微颔首,附和道:“赵老爷考虑周全。此事若公开,对赵氏声誉,对敝社与赵氏的合作,都会产生难以估量的负面影响。私下解决,最为妥当。”
两人的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合乎商业逻辑。
但在场稍有心机的人都隐隐觉得,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一份航运通行证,固然重要,但真的重要到让赵德彰宁愿压下人命官司也要保密的地步吗?
贾志明一个日本商社代理,为何也对“报警”如此敏感?
不过抛开这些,所有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了反应最为异常的李锦兰身上。
这位红遍上海滩的女明星,此刻早已没了舞台上的光芒四射,她像一朵被暴雨摧残过的娇花,瑟瑟发抖,眼神涣散,巨大的恐惧几乎要将她吞噬。
江若霖看着她,心中不忍,但还是走上前,放柔了声音:“李小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或者说…你和死者张贵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我…”李锦兰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捂住脸,抽泣着,肩膀剧烈地抖动。在众人无声的注视和巨大的心理压力下,她的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崩溃。
“我说!我说!”她放下手,脸上妆容尽花,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那个张贵…他不是个东西!他…他偷拍了我…我的一些不雅照片!”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连一直事不关己的刘昱都从杂志上抬起了头,皱紧了眉头。
李锦兰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
原来,张贵不知用什么手段,拿到了她一些极为私密、足以让她身败名裂的照片,并以此威胁她,索要巨款,否则就要把照片公之于众,让她在上海滩无法立足。
“今晚…就在露台那边,他又来找我…逼我拿钱…”李锦兰的声音充满了后怕和愤怒,“我气急了,和他争吵起来,然后…然后我们就推搡了起来…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就从二楼栏杆那里摔下去了!”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求生欲,急切地辩解道:“可我发誓!我只是推了他一下!他自己没站稳掉下去的!而且…而且他是掉下去的,就算摔伤了,也不可能立刻就死啊!他是溺死的!掉进油锅又溺死的!这跟我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为了彻底摆脱自己的嫌疑,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指向了另一对嫌疑人:“而且…而且我当时跑开的时候,虽然很害怕,没敢回头看,但我隐约看见了!看见了万经理和孙小姐!他们就在不远处的长廊那里!他们肯定看见了!而且…而且我好像还听到万经理在威胁孙小姐,说什么‘不许说出去’…对!我听到了!”
刷!
所有的目光瞬间又集中到了万和春和孙青青身上。
万和春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猛地站起来,厉声道:“李小姐!请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和青青当时确实在长廊散步,但我们根本没有看到什么坠楼!我们只是在聊天!”
孙青青也连忙点头,依偎在万和春身边,努力挤出一个温顺的笑容:“是啊,江律师,小元爷,我们就是随便走走,说说话,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她试图展现出一副恩爱和睦的样子,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和躲闪的眼神,却出卖了她内心的不安。
“不是的!”李锦兰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尖声反驳,她此刻为了自保,也顾不得许多了,“我听得清清楚楚!万和春当时的语气很凶!他对着孙小姐低吼,‘我警告你,把那件事烂在肚子里!要是敢说出去,我们都得完蛋!’ 绝对不是什么情话!”
万和春的额头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强作镇定:“李小姐,你一定是听错了!或者是因为你自己当时心神不宁,产生了幻觉!青青,你说,我们当时是不是在好好聊天?”
他看向孙青青,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和压迫。
孙青青在他的目光下,身体瑟缩了一下,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是无助地看着万和春,又惶恐地看了看周围逼视的目光,小幅度点点头。
偏厅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无比紧张和诡异。
沈敬尧的蠢蠢欲动,赵德彰和贾志明对报警的异常抵触,李锦兰因被威胁而引发的推搡坠楼,以及万和春与孙青青之间明显隐藏着更深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五个嫌疑人,仿佛五条被无形之线牵引的木偶,在死亡事件的催化下,纷纷露出了隐藏的丝线,但这些丝线非但没有指向清晰的真相,反而纠缠得更加混乱,织成了一张更大、更黑暗的网。
张贵的死,似乎不仅仅是因为他贪婪地窃取通行证,或者卑鄙地勒索明星。他的死亡背后,可能牵扯着更复杂的商业阴谋、个人恩怨和不可告人的秘密。
江若霖感到一阵寒意。她原本以为只是一桩简单的盗窃引发的命案,现在看来,这赵府深宅之内,水远比她想象的要深得多,也浑浊得多。
小元爷不知何时又溜达到了她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低语道:
“瞧见没?这可比戏台子上唱的精彩多了。一个死人,炸出了一窝的鬼。”
他的目光扫过面色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在窗外沉沉的、仿佛蕴藏着无尽秘密的夜色上。
“就是不知道,这底下埋着的,到底是多大的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