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时,这位葛林太医才似乎松了口气,在顾逸之床边的凳子上坐下。
他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开口道:
“顾郎中,你乃我大明之祥瑞,皇后娘娘得以转危为安,全仗你回春妙手。能为顾郎中诊治理疗,实乃葛某之幸。”
顾逸之听着这开场白,心中了然。
这通常意味着对方准备进行一番长篇大论的探讨或感慨。
他此刻更关心的是马皇后的现状,于是便直接切入主题,语气谦和地问道:
“葛院判,请恕晚辈失礼,晚辈心中仍挂念皇后娘娘凤体,不知娘娘如今……”
葛林脸上露出一丝惊讶,随即恍然,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了顾逸之几眼,语气带着赞赏:
“果然如戴院使所言,顾郎中心系天家,性情纯良质朴,乃真正的医者仁心。”
“正因你前日为救治娘娘,不惜耗尽心神气血,方会力竭晕厥,至今方醒。”
顾逸之不得不再次打断他显然有些偏离重点的感慨,坚持问道:
“葛院判,皇后娘娘凤体如今究竟如何?”
葛林这才正色,对着坤宁宫方向微微拱手,语气变得郑重:
“顾郎中真乃华佗再世,扁鹊重生!皇后娘娘如今凤体康健,脉象平稳有力,体内沉疴尽去。”
“气血充盈,与前日病危之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陛下与太子殿下,皆是欣喜万分!”
听到这确切的好消息,顾逸之心中最后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即便是他,此刻也不由得感到一丝欣慰与自豪。
被同行如此盛赞,他脸上微微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谦逊道:
“葛院判过奖了,晚辈不过是尽医者本分而已。”
“如今既知娘娘凤体安康,晚辈亦感心安。既然晚辈已无大碍,不知可否……”
他想说的是,既然自己醒了,皇后也好了,是否可以离开皇宫,回到自己的小院去了。
然而,葛林却没让他把话说完,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顾郎中此言差矣。医者虽能悬壶济世,却也常难自医。”
“你如今脉象虚浮,气血两亏,元气大伤,岂能言无碍?”
“陛下已有旨意,命太医院务必精心照料顾郎中,直至你身体彻底痊愈。待你康复之后,陛下自有封赏。”
嗯?
痊愈之后,再行封赏?
顾逸之心念微动。
按照他对朱元璋性格的了解,若皇帝真心想要赏赐某人,根本不会在乎对方是清醒还是昏迷,早就一道圣旨,将金银爵位赏赐下来了。
如今却将自己留在宫中,交由太医院“照料”,美其名曰“养病”,这拖延的意图,未免有些明显。
恐怕,朱元璋此刻也正处于一种极其矛盾与尴尬的境地。
情急之下认下的这个“医者义子”,究竟该如何处置?
重重地赏赐,似乎于礼制不合。
毕竟,他出身卑微,又非战功出身。
若不赏,又显得皇家刻薄寡恩,过河拆桥。
更别提还有马皇后那层关系在。
这种微妙而尴尬的处境,让顾逸之恨不得自己能再多“晕”几天,或者干脆一直“虚弱”下去,才好避开那不知是福是祸的“封赏”。
可偏偏,他苏醒的消息已经经由马三宝传到了太医院。
这不,马三宝抓药回来,还带来了太医院院使戴思恭的口信,请顾逸之身子稍微清爽些后,便去见他一面。
顾逸之回想起那位在坤宁宫内,满脸憔悴却目光如炬、医术精湛且为人正直的老太医,心中不禁揣测其意图。
同行相见,无非是探讨医术,或是相互较量,乃至明嘲暗讽。
这些场面,顾逸之并不畏惧,他有系统在身,医术自信不输于人。
只是,那戴思恭看起来心胸开阔,并非狭隘嫉妒之徒,应当不至于为难自己。
反倒是对方若是以诚相待,虚心请教,自己该如何应对?
是将《青囊经》中的奥义和盘托出,还是有所保留?
这其中分寸,着实难以把握。
思前想后,顾逸之决定暂且采取拖延之策。
先在这临时的居所里安心“养病”两日,观察一下风向再说。
他如今所在的这处偏殿耳房,位置相对僻静,身边也只有马三宝这一个内侍负责照料。
只要设法让马三宝对外传达自己“仍需静养,体虚未复”的消息,想必暂时还能清净几日。
毕竟,方才葛林太医诊脉时,顾逸之暗中运转内息,稍稍调整了脉象,使其呈现出一种外强中干、气血亏虚的假象。
为的,就是营造出一种“为救皇后已耗尽精元,短期内难以恢复”的表象。
没办法,在这动辄得咎,君心难测的洪武年间想要安稳地活下去,光有医术还远远不够。
时时刻刻都得动些脑子,未雨绸缪才行!
顾逸之仰卧于床榻之上,双目轻阖,姿态看似安闲,脑中思绪却如潮水般翻涌不息,未有片刻停歇。
系统正值升级之机,他目前所掌握的诸般医学知识倒未受波及,依旧清晰地烙印于脑海。
然而,此前施展“七星续命针”时,体内曾莫名涌现的那股若有若无之气,却始终萦绕在他心头。
那气息似春日暖流,温煦怡人,又似山涧溪水,湍湍不息,分明感受到了其存在与流转。
可一旦静心凝神,意图追溯其源头与去向时,它便如狡黠的游鱼,倏忽间隐没于经脉深处,再难捕捉。
此刻难得一人独处,周遭寂静,正是内视自省、探寻那奇异气感的好时机。
他收敛心神,将意念沉入体内,循着那残存的一丝微弱感应,小心翼翼地探寻着。
每当他的心神专注至几近忘我之境,似乎便能触摸到那气息流转的一丝轨迹,感知到它如丝如缕的运行路径。
然而,每每在这关键时刻,总有些纷乱的念头不期而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荡开涟漪,打断了那玄之又玄的感应。
前世的记忆碎片会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与今生的经历交织碰撞。
更多的时候,是小福那孩子瘦小却倔强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不禁牵挂起独自留在三山街家中的小福。
那孩子年岁尚小,心性未定,偏又生就一副争强好胜的脾气,言语间常带冲动,不知天高地厚。
虽说跟在自己身边学医已有一段时日,奈何天赋所限,于药材、医理一道,至今也仅能触及皮毛,未能窥得门径。
顾逸之表面上从不苛责,总是耐心教导,然心底深处,却常为这孩子的将来隐隐感到忧虑。
在这世道,若无安身立命之本,仅凭一股血气之勇,只怕前路多艰。
“先生,先生……先生?”
一声略显犹豫的轻唤,将顾逸之从纷繁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他缓缓睁开双眼。
朦胧间,眼前躬身而立的身影竟与方才心中所念的小福有片刻重叠。
定睛看去,才认出是马三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