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逸之的话音落下,殿内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朱元璋脸上的焦躁与期盼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愕然。
随即,那愕然之下,汹涌而起的是帝王尊严遭遇冒犯的震怒与极度为难的挣扎。
他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微微跳动,一双虎目死死盯住顾逸之。
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分辨此言究竟是实情,还是胆大包天的亵渎。
龙榻之上的马皇后,亦是呼吸一滞,随即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
苍白的脸颊因这突如其来的言语和咳嗽泛起一阵异样的潮红。
她艰难地抬起眼皮,望向站在不远处的年轻郎中,那双原本因痛苦而有些涣散的眸子,此刻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惊愕,有羞赧,更有一丝了然于命运的苦涩。
宫闱之内,礼法大防重于泰山。
皇后凤体,母仪天下,何等尊贵无瑕!
莫说是在陌生男子面前袒露肌肤,便是衣冠稍有不整,传将出去,也是足以震动朝野、有损国体的骇人听闻之事。
这已不仅仅是医术能否施展的问题,更是关乎皇家颜面、儒家纲常的根本性原则!
“你……你……”
朱元璋指着顾逸之,手指因愤怒和纠结而微微颤抖,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岂有此理!皇后凤体,岂容……岂容……”
他“岂容”了半天,后面那“男子直视”或“亵渎”之类的词,终究因顾忌马皇后的病情而未能出口。
但那滔天的怒意和否决的态度已表露无遗。
顾逸之早已料到会是如此反应。
他深深低下头,姿态谦卑,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医者坚持:
“陛下明鉴,草民深知此请大为不妥,冒犯天威凤仪,罪该万死。”
“然,七星续命针乃逆天夺命之术,行针之位皆在人体要害大穴。”
“胸前檀中、鸠尾、巨阙,关乎心脉宗气;背后神道、灵台、至阳,牵连脊柱神髓;腹部关元、气海,更是性命根源之所。”
“针尖毫厘之差,便效果迥异,甚至可能立时毙命。”
“隔衣施针,无法精准辨认穴位深浅、体表细微变化,气息感应亦受阻滞。”
“草民……实在不敢以娘娘万金之躯行此冒险之事。”
他陈述的是冰冷而残酷的医学事实,不带任何个人情绪,却更让朱元璋感到一股无力的窒息。
绝望之下,朱元璋猛地转头,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急切地看向侍立一旁,同样面色凝重的太医院院使戴思恭。
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哀求:
“原礼!你……你是我大明太医之首,医术精湛!你可通晓这七星续命针?”
“若由你来施针,是否便可免去……免去这些不便?”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两全其美的办法。
由年高德劭,身为太医的戴思恭来施针,至少,在礼法上勉强说得过去。
顾逸之闻言,亦坦然看向戴思恭:
“若戴老太医通晓此针法,由他施针,自然更为妥当。施针要点在于以自身内息御针,手法需用捻转补法,引动……”
他话未说完,却见一旁的戴思恭浑身猛地一震,豁然抬头,脸上不再是之前的凝重,而是充满了无比的震撼与激动。
那双布满血丝的老眼瞪得极大,死死盯着顾逸之,声音颤抖得几乎语不成调:
“敢问……敢问小先生……您……您方才所说的针法……可是……可是那记载于上古医典《青囊经》中,早已失传数百年……”
“传说能借北斗星辰之力,汇聚生机,为垂死之人续命延年的……北斗七星续命针?!”
戴思恭的反应出乎了顾逸之的预料。
他没想到这位老太医见识如此广博,竟能一口道出此针法的古老名称与来历。
他微微颔首,确认道:
“老太医博闻强识,不错,正是此针。您既知此针,想必……”
“不!不!不!”
戴思恭未等顾逸之说完,便已将头摇得像狂风中的拨浪鼓,脸上满是敬畏与难以掩饰的惭愧。
他踉跄上前一步,竟不顾身份,朝着年轻他几十岁的顾逸之深深一揖到地,语气无比诚恳,甚至带着一丝朝圣般的激动:
“小神医折煞老朽了!老朽何德何能,敢觊觎此等神技!”
“此针法,老朽不过是年少时,听授业恩师醉酒后提及过寥寥数语。”
“言其玄妙通神,早已随《青囊经》散佚而失传,乃医道千古憾事!”
“老朽穷尽一生,亦未曾得窥门径,连想都不敢想,此生竟能有幸,亲眼得见有人能施展此针!”
“此乃天意,天意垂怜娘娘啊!”
他直起身,转向朱元璋,神情肃穆,语气斩钉截铁。
“陛下!老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此针法确系传说中之续命神技,绝非虚妄!”
“且此针法玄奥精深,非得其真传者不可施展。老朽对此一窍不通,若强行施为,无异于谋害娘娘!”
“普天之下,此刻恐怕唯有这位顾小神医能救娘娘!”
“为娘娘性命计,老臣恳请陛下,务必允准顾小神医施针!”
“一切礼法规制,在娘娘生死面前,皆可权宜!”
戴思恭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朱元璋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连太医之首,对此都奉若神明,自承远远不及,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难题,再次毫无转圜余地地,被抛回到了朱元璋面前。
一边是结发妻子危在旦夕的性命,一边是维系帝国体统的森严礼法。
朱元璋紧咬着牙关,下颌线条绷得如同铁石,脸色在烛光下变幻不定,时而狰狞,时而痛苦,时而挣扎。
他一生杀伐决断,从未像此刻这般犹豫难决。
偌大的宫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寂静中,只有马皇后越来越微弱,夹杂着痛苦呻吟的呼吸声,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在朱元璋的心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无比漫长而煎熬。
良久,病榻上的马皇后,目光在顾逸之年轻而干净,带着医者独有的专注与平静的脸上停留了许久。
那眼神,起初是审视,继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最终,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极其虚弱地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浅淡却清晰的笑容。
声音虽轻,却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孩子……你方才说,你今年……十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