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吹熄了课桌上那盏陪伴她到最后的煤油灯,教室瞬间陷入黑暗,唯有窗外清冷的月光勾勒出桌椅的轮廓。初秋的夜风从窗缝钻入,带着一股渗入肌肤的凉意。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旧夹袄显然不足以抵御这寒意,不由得裹紧了衣服,将书本抱在胸前,踏着月色走向宿舍。
八十年代初的校园夜晚,静谧而朴素,远处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勾勒出围墙边挺拔白杨的黑影。脚下的泥土路略显凹凸,空气中混杂着落叶和泥土的气息。这种真实的、带着微微凉意的触感,让她“重生”的虚幻感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脚踏实地的清醒与坚定。
就在宿舍区的拱门不远处,一棵老槐树下,立着一个修长的人影。月光勾勒出他熟悉的身形,让林晚的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
是陆沉舟。
他显然是在等她。见到林晚走近,他向前两步,从树影下走出,月光照亮了他那张带着些许不满和严肃的俊朗面孔。
“林晚。”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耽误你几分钟,我们去旁边说两句话。”他示意了一下不远处更为僻静的小路。
林晚停下脚步,没有动弹,只是抬起清冷的眸子看着他,语气里没有半分波澜:“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孤男寡女,黑灯瞎火,我怕有人说闲话,影响你陆大才子的清誉。”
陆沉舟显然被这粗鲁又直接的措辞噎住了,眉头紧紧皱起,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林晚!你……你怎么变得这么粗俗?”
“粗俗?”林晚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淬着冰,“千人千面,你看到我哪一面,就说明你只配看到我那一面。”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就像你永远只配看到林宝珠梨花带雨的那一面一样。”
这话像一根刺,精准地扎了一下,但陆沉舟并未深想。他此刻更在意的是林宝珠的委屈。他压下心头的不快,语气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公正和训诫:
“好,那我就直说。你今天在食堂,拿饭菜淋了宝珠一身,太过分了!你必须明天早操时,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向她道歉。她今天特别伤心,眼睛都哭肿了。不然全校师生会怎么看她?还有半年就高考了,我希望你不要再闹事,安分一点,也别再欺负宝珠了。否则……”
“否则怎样?”林晚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你对我不客气?”
这眼神让陆沉舟莫名一窒。
而就在这对峙的瞬间,眼前这张带着不耐与责备的年轻脸庞,与林晚脑海中一幅刻骨铭心的画面骤然重叠——
那是前世,她被逼嫁给赵大成的前一夜。
彼时,她还残存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像个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想去找她偷偷喜欢了许久的陆沉舟。她天真地想着,或许……或许他能帮她说句话?或者,哪怕只是听听她的绝望也好。
她走了十几里夜路,来到镇上的中学门口,陆沉舟家在教师宿,他的爷爷就是中学的教导处主任。
可是就在离校门不远处的公交站牌后,那处灯光照不到的隐蔽角落里,她看到了两个依偎的人影。
是陆沉舟和林宝珠。
林宝珠鼻尖红红的,正轻轻抽泣,肩膀微微耸动,我见犹怜。而陆沉舟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气愤,清晰地传入了林晚的耳中:
“宝珠,你别难过了。你说林晚又闹脾气不给你洗衣服了?她也太不懂事了!她又不上学,待在家里闲着,不帮你分担点家务还能有什么用处?你可是要考大学,光耀林家门楣的。她呢?一个马上就要嫁给赵大成那种地痞无赖的人,又能有什么前途?你跟她计较什么?”
……
“她又不上学,待在家里不给你帮忙还能有什么用处?”
……
“她一个嫁给地痞无赖的人又有什么前途?”
字字句句,如同淬了毒的冰锥,将她最后一点卑微的希望和尊严,扎得千疮百孔,粉碎殆尽。原来在所有人眼里,她林晚存在的意义,就是给即将“光耀门楣”的堂姐当垫脚石,干杂活。她的痛苦,她的绝望,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不懂事”和“闹脾气”。
那一夜,寒风刺骨,却远不及她心头的万分之一冷。她没有再上前一步,只是僵硬地转过身,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头也不回地融入了更深的夜色里。
……
思绪被拉回现实。眼前的陆沉舟还在等着她的回答,眉宇间依旧是那份挥之不去的、属于优等生的、被林宝珠谎言蒙蔽的“正义感”。
林晚心底最后一丝因前世暗恋而产生的涟漪也彻底平复,只剩下冰冷的讽刺。她看着陆沉舟,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陆沉舟,你也知道还有半年就高考了?”她微微歪头,眼神锐利,“那你凭什么认为,只有林宝珠需要安心备考,而我林晚就不需要?我就不用参加高考了吗?”
陆沉舟一怔,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在他,或者说在所有人的固有认知里,林晚的未来似乎就是嫁人、干活。
“至于我今天为什么淋她一身饭菜,”林晚逼近一步,目光如炬,“那是因为她活该,她自找的!我不过是把她想塞给我的东西,原样奉还而已。”
她没兴趣向他解释林宝珠的绿茶行径,那是对牛弹琴。
“最后,奉劝你一句,没事别再来找我。有这个时间,多去读读书,或者……”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多去关心一下你那需要‘全校师生’都来呵护的、柔弱不能自理的宝珠妹妹吧。”
说完,林晚不再看他脸上是何等精彩的表情,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夜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背影挺直而决绝,再无一丝留恋。
陆沉舟僵在原地,望着她消失在女生宿舍门口的背影,耳边回荡着她那句“我就不用参加高考了吗”,以及那双冷冽如寒星的眼眸,第一次,心中某种坚固的认知,产生了一丝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裂痕。